第6章 這怎麽又哭上了
入夜,窗外再無絲竹聲。
在波翻浪湧的浪潮裏,應不染看到了江知年眼中流露出的悲痛。
她放棄了掙紮,很輕的擁抱了一下江知年。
逐浪漸歇,應不染強撐著渾身的疼痛起身。
拉過一旁被撕扯壞的錦被,覆在江知年身上,然後坐在腳踏上,拂去江知年額前一縷濕漉漉的碎發。
男人令人豔羨的皮囊,借著窗外映進來的月光,好看的有種不真實感。
她俯趴在床沿,玉根般的手指輕柔拭去他鬢角汗珠。
勾起她昔日記憶。
上一世,她念江知年念的茶不思飯不想。
太子皇兄心疼她,趁著月黑風高夜,命人取來火折子和燈油,一把火,點了江知年所住的冷宮偏殿。
大火燒了一夜。
第二日一早得知消息的她,鞋襪都未來得及穿上,就拽著棉兒一路行到冷宮。
江知年孤身隻影地窩在滿是泥水的草垛上。
那天天很冷,霧也大。
江知年穿著一件沾滿黑灰的白色寢衣,裹了一件墨兔氅衣。
墨色襯得少年雍容華貴,雖然身處醃臢,氣質卻更顯矜貴。
她被迷得移不開眼。
太子實在受不了她,忍不住戳了戳她的手臂,悄悄湊到她耳邊,告訴她女子當要矜持些。
應不染臉頰一紅,咧著嘴傻愣愣地笑了好久。
眸子卻始終沒從江知年臉上移開。
太子扶額,無奈搖了搖頭。
那是上一世,應不染天南海北,怎麽尋,都尋不到的,最疼自己的哥哥。
她不知道太子皇兄用了什麽方法,終於讓父皇同意,讓江知年住進她寢殿旁的廢殿。
那原本是娘娘們聽曲兒取樂的地方。
因她年歲漸長,父皇怕絲竹聲樂影響她學習女紅,於是幹脆禁了曲樂。
江知年住進來的第一天。
她端著食盒被兵甲衛攔在門外。
江知年住進來的第二天,她顫顫悠悠地爬上三米高的梯子,隔牆向江知年拋了個媚眼。
江知年住進來的第四天,父皇搬走了她的梯子,並在她寢殿牆角,安排了七個兵甲衛。
江知年住進來的第十天,她寢殿牆角的兵甲衛換了五批。
各個腹瀉不止,虛脫在床。
江知年住進來的第二十天,她在牆角搭了個步梯。
每日爬上牆頭,花式表白。
應不染說了多少句我喜歡你,江知年就關了多少次窗戶。
公主殿下喜歡南疆質子的消息不脛而走。
宣王寄養在太後身下的靈音郡主幾次三番嘲笑她。
棉兒氣憤難耐,整日勸她離江知年遠一些。
她哪肯。
直至江知年行冠禮那一日,她聽著旁邊熱鬧,想親眼見證心上人的成年禮。
瞧了半天,也未在院中瞧見那個熟悉的身影。
應不染心中焦急,差使棉兒去隔壁院落吸引木鬆注意,自個兒踩著步梯翻下牆頭,因著重心不穩,還崴傷了腳踝。
等應不染鬼鬼祟祟挪蹭到窗台下時,江知年正意亂情迷的跌在地上。
交襟衣領大開,露出一片潮紅的肌膚。
應不染呼吸一頓,在深宮生活數年,這樣的症狀她是見過的。
前兩年,安嬪娘娘也是這般姿態和錦衣衛勾搭在後花園的假山。
合歡散。
看著江知年聚不著焦的眼神,應不染淺淺吞了一口口水。
現在回過頭來想想,自己在那樣的情況下,沒有第一時間去叫禦醫,反倒是翻窗而入,順道鎖上了寢室的門窗。
目的著實不純。
應不染垂下眸子,實現停留在江知年骨節分明的手背上。
“難為你沒掐死我。”
她輕歎一口氣,強撐著酸軟的身體穿上自己那件勉強蔽體的衣裙。
“江知年,我給你自由。”她站在窗前,最後看了一眼幾案上那個青瓷茶盞,貪戀的在江知年唇瓣上落下一吻。
末了,像是刻意想要留下什麽似的,咬破了他的嘴唇。
血液獨特的腥甜味,再次從舌尖蔓延。
嘴唇上驟然刺痛,江知年猝然睜開雙眸。
幾乎是應不染起身的瞬間,手腕再度被人握住。
江知年茫然的目光掃向應不染。
又在視線觸及她眸子的一刹那,被狠戾覆蓋。
應不染忍不住感慨,不愧是江知年,這狠辣的眼神,簡直跟三十歲的他如出一轍。
她本想再揶揄兩句,一偏頭才看見,江知年竟然淚流滿麵。
應不染喉頭一哽。
這怎麽又哭上了?
應不染覺得腦子有點不夠用。
兩個人四目相對,一個眼含淚水,一個沉默不解。
她思索一會兒,突然開了竅。
上一世,江知年作為受害一方,他可以用恨意支撐自己。
這一世,作為施暴的一方,他大概心理上不太能接受。
“江知年,你睡吧,睡醒了,噩夢就沒了。”
應不染向後攏了一下自己垂落鬢邊的碎發,淡淡道。
也不知道究竟是藥的原因,還是應不染的話太具有安撫力,江知年竟然頭一偏,再度閉上眼。
應不染小心翼翼地坐在腳踏上,再也不敢發出一絲聲響。
借著窗外朦朧的月光,細細打量著這個她愛到骨子裏的男人。
她喜歡他。
喜歡他上挑的眼尾,喜歡他精致高挺的鼻梁,喜歡他涼薄的嘴唇,連他下唇左側的那顆茶色小痣她也喜歡。
院外傳來棉兒敲竹筒的聲音,戌時三刻了。
上一世,她就是沉溺江知年的懷抱,錯過了棉兒給出的信號。
這一世,悲劇不能再次重演。
她多想再抱抱江知年,多想再聽聽他帶著無奈,訓斥自己的聲音。
可是她比誰都明白,再不走,就什麽都來不及了。
她起身,不舍的目光投向蜷縮在床榻上的身影,伴著院外逐漸急促的竹筒聲,決絕翻出窗外。
趕在棉兒回來之前,先行進了自己寢室。
她沒有心情審視這個熟悉的房間。
她想衝去鳳儀宮看看母後,想衝去禦書房看看父皇,想衝去東宮看看皇兄。
可此時,狼狽如她,又怎麽能用這幅麵容去見至親之人。
燭火已熄,她信步走到窗前,那扇沒來的及關掉的窗,被風吹的吱呀作響。
應不染撫了撫冰涼的手臂。
明日。
明日她就見他們一麵。
見完最後一麵,她就去盛樂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