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從一座重工城到另一座重工城
風從半開的玻璃窗吹進來,帶著北方早春特有的清冽,還有一絲倔強的硬氣,跟房間裏被暖氣烘得微燥的熱氣摻和在一起,反倒叫人覺得恰到好處的舒服。
屋裏很靜,隻有筆記本電腦薄膜鍵盤韻律清晰的敲擊聲。電腦屏上顯示著一個論壇的頁麵,大標題寫著“加快建設世界級清潔能源裝備製造基地,喜迎中國德陽首屆世界清潔能源裝備大會。”論壇頁麵風格簡潔大氣,下麵分出幾個版塊,每個版塊又有各自鮮明的主題,主題下的留言區十分熱鬧,有中文也有英文。
隨著鼠標移動,越來越多的跟帖滾動顯示在筆記本屏幕上,IP來自不同的國家,有帶著認證標識的相關領域專家,甚至還有別國相關行業政要的官方號碼。
鼠標在一條留言帖上停下來:“這次會址選在四川德陽,我以前沒聽說過德陽,隻知道四川有成都和熊貓,另外就是三星堆。成都很美,熊貓很可愛。德陽有什麽?”帖子是用英文留的,發帖人的身份顯示是過客,時間顯示剛留言不久,帖子下麵還沒人回複。
操作鍵盤的手指白皙修長,利落地劃動鼠標輕輕點了下回複,在彈出的對話框裏開始輸入熟練的英文:
“四川德陽市與成都毗鄰,是中國重要的重裝之都。如果你了解重裝行業,我想你一定聽說過‘德陽造’,發電設備年產量居世界第一,石油鑽機年出口量中國第一,重型燃氣輪機等十五個能源裝備產品市場占有率中國第一,中國國內60%的核電產品、50%的大型電站鑄鍛件、40%的水電機組、30%的火電機組都由德陽製造。不知道這些內容可否解答你的疑惑?”
信息發出不久,對方很快就回複了新內容:“我知道你們中國正在建設華龍一號核電項目,不知道這個項目跟德陽有沒有關係?”
電腦前響起喃喃笑語:“看來並非過客,是個行家呀!”手指再次點擊了回複:“被你言中了。華龍一號作為當今全球最大核電基地,其項目機組主產地正是德陽……”鍵盤敲擊帶出輕快流暢的節奏感,就連走廊門被鑰匙擰開也沒有察覺。
“一回來就成天貓在沙發上鼓搗電腦,年紀輕輕成天喊脖子疼腰疼的,就你這樣能不疼嗎。”數落聲跟著腳步聲一道傳了進來。
貓在沙發上敲電腦的樂蓓抬起頭,順手把俏麗的短發往耳後一捋,朝門口笑得有點皮:“你和媽買東西這快就回來啦?我還以為你倆且要逛陣子呢。”
樂建國把一隻印著北京華聯的大塑料袋放在電視機櫃上:“這不是有你在家呢,不然照你媽的慣例,一準兒逛到超市關門兒才肯回。”
說話的功夫,樂建國把一個食品袋從超市購物袋裏拎出來,放在樂蓓麵前的茶幾上:“劉家老陝麵筋,你媽說你就好這口。你媽怕你午飯又將就,又怕麵筋泡時間長了不勁道,買上麵筋就回來了。”說完,樂建國自己也笑了:“果然還得是親生的呀,我就沒這待遇。”
把膝蓋上的筆記本電腦往沙發上一推,樂蓓笑得越發殷勤:“嗯哪,果然是親媽,知女莫若母嘛。”說著話已經掰開了一次性筷子就準備開動。
換掉羽絨服的秋懷珍手裏拿著個碗走進來,把麵筋袋子放在碗裏,看了樂建國一眼,嗔笑:“女兒好容易回來一趟,我就給買了個麵筋,看把你給酸的。你咋不說你成日吃我做的飯呢?女兒能有這待遇?”
樂建國邊喝茶邊眯著眼笑,不吭聲了。
樂蓓咽下嘴裏的麵筋,表情有點意外:“嗯,這麵筋還是當年那味兒。媽,這麽多年了,他家麵筋還在那地方?我能有五六年沒往呼得木林大街那邊去了。”呼得木林是蒙語,蒙文意思是快馬,相當於漢語的千裏馬。在內蒙古有許多地名和街巷名,用的都是蒙語的諧音。
秋懷珍把超市購物袋裏的東西整理進旅行背包,回頭笑:“還在原來的老地方,這些年也沒挪過,就是換成劉媽的兒子和媳婦經營了。劉媽回家帶孫子去了。”
“不光老劉家麵筋攤子沒挪窩,她家旁邊的毛嗑攤子也沒挪,還有那個賣紅糖火燒的。”樂建國接話。
樂蓓瞪大眼:“咋這麽多年都不換新生意的?這市場結構也太凝滯了吧。”
樂建國也瞪大了眼:“咋能叫市場結構凝滯呢,老攤子老主顧多有感情啊,想買點啥閉著眼都能找著,多方便。成天換新攤子,想買點東西還得到處找,就挺鬧心。”
樂蓓搖頭:“爸,您這就老觀念了。市場經濟就得搞活,搞多樣性,這樣別人也有機會進入市場,才能有活力。這就像人的身體有新鮮血液才能健康循環。而且經常能見識新奇的貨源品類,經濟才能繁榮起來。一個攤子幾代人守著能守出啥新鮮花樣?”
“這可不一定。市場經濟還不就是競爭?誰家幹的好誰家就能幹的長久。這些老攤子總不換主兒正說明人家幹得好,要是幹得不好早就叫別人把生意搶跑了。”樂建國對自己的觀點非常堅持。
樂蓓正待據理力爭,秋懷珍端過來一盤切成小塊,插好牙簽的蘋果:“行啦。你爺倆整年見不著麵,見麵三句半不到就抬杠,不嫌口幹的慌。吃水果,把嘴都填上。”
樂蓓正吃得有些鹹,拿起一塊蘋果塞進嘴裏。樂建國也拿起一塊蘋果咬了一口,眼睛看著樂蓓的電腦屏幕念出聲:“首屆世界清潔能源裝備大會……”
麵筋轉眼就吃得見了碗底,樂蓓抽了張麵巾紙擦嘴:“嗯,世界清潔能源裝備大會,這是舉辦的頭一屆。”
收拾東西的秋懷珍回頭看樂蓓:“你又要去開會嗎?是不是又得出國?”
“不用出國,也不出差,這回就在咱家門口開。”提起世界清潔能源裝備大會,樂蓓的表情顯得有些驕傲。
樂建國也很意外:“在咱包頭開?我咋沒聽說有這事兒呢?”
樂蓓笑起來,拍了下老爸的肩膀:“我可愛的老爸。我說的不是咱這個家門口,是四川那個家門口,在德陽開。”
提起這個話茬,樂蓓就忍不住有點嘚瑟:“這次首屆世界清潔能源裝備大會能落戶德陽,那完全是對咱德陽重工世界矚目的成就的認可。爸你不曉得,德陽現在重工方麵可厲害了,你聽說過大名鼎鼎的白鶴灘水電站吧?白鶴灘百萬千瓦機組,還有我們單位的50兆瓦重型燃氣輪機,這些重要的電力機組都是德陽生產的。德陽現在不光在咱中國,就算放在全世界,重裝之都的地位那也是無可撼動的。”
樂建國撇了下嘴:“德陽再厲害,不也跟咱包頭一樣是三線城市?有啥了不起的。德陽的重工厲害,咱包頭的重工業照樣也厲害著呢。別看你現在也在電力企業裏工作,咱包頭電廠當年輝煌的時候那在全國也是數一數二的牛!”
樂建國有點激動,把水杯往桌上重重一放:“哼!我就納悶了,德陽就那麽了不起?三線建設還不是跟包頭一樣……”
樂蓓正欲說話,卻見對麵的秋懷珍使勁兒朝她擠眉弄眼,樂蓓就沒吱聲。
樂建國臉色不太好看,起身往陽台看花去了。秋懷珍壓低聲音:“你爸你還不知道?這輩子跟著包頭電廠一道過來的,對咱包頭電廠那情感多深啊。你跟他誇德陽的工廠,就跟在他麵前顯擺別人家孩子好,嫌棄他自家孩子不好一個樣,他不得跟你急眼?”
樂蓓吐了下舌,笑起來:“說得興起,把這茬給忘了,嘿嘿。”她剛說完,從陽台方向傳來樂建國的聲音:“收拾完東西,回頭去給你爺你奶上個墳。”
“好咧。”樂蓓趕緊殷勤答應,跟秋懷珍母女倆默契地無聲而笑。
從墳地回來,車子離電力家屬小區還剩半條街,樂建國卻調轉了方向,向著另一條路開去。樂蓓正要詢問,秋懷珍輕聲說:“你爸想去看看廠子。”
樂蓓望著母親。在母親的眼裏,她看到了深切而溫和的情愫,輕輕地點了下頭,樂蓓不說話了,安靜地看向車外。
車子沿呼得木林大街一路向北,路兩邊的樓房越來越稀,到最後就隻剩下綠化帶裏一人合臂而抱的老柳,在初春微寒的風裏搖**著纖細的條枝。當年樂蓓跟著媽媽來上班時這些綠化柳就已栽下,好像這幾十年都沒怎麽變,忠誠地駐守在這條廠前路上。
驅車行駛到呼得木林大街盡頭,路麵豁然開闊,是一個大的不像話的丁字路口,對麵再沒有其他建築,隻一個無比開闊的大廠門,這就是包頭熱電廠。從寬闊的廠門望進去,視野能一直延展到包頭北靠的大陰山。
當電廠大門進入視野,車裏的三人像是同時被帶回到記憶的深處。盡管汽車仍行駛在當下的公路上,可是回憶卻已經情不自禁地衝進了當年的包電工廠大門。
樂建國和秋懷珍都是包頭電廠的員工,樂蓓家是典型的,被八九十年代的包頭人稱慕的“雙職工”家庭。包頭是上世紀六十年代中後期,國家開始三線建設後發展起來的重工業城市。當時最舉世矚目的工程項目,就是號召全國支援建設的包頭鋼鐵廠。另外還有一機廠,二機廠等國家重要的工業機械製造工廠和兵工廠,也就是現在著名的北方重工的前身。
包頭電廠就是為了滿足當時重要的工業生產能源供應需求,而建設起來的煤炭火力發電廠。不過樂建國和秋懷珍進廠工作的時候,三線建設的火熱時期已經結束,他們趕上的是北方電業係統突飛猛進的擴張時期,那同樣是一段**燃燒的歲月。
樂建國開著車並未在電廠正門停留,直繞到了廠區的東牆才停下。三人走下車,抬頭就能看見一牆之隔的高大水塔。
“這是六號機組的水塔。”樂蓓一眼就認了出來,盡管深灰色的巨大塔身上沒有任何標識。
樂建國欣慰地看了女兒一眼:“沒錯,這是爸爸當年工作最久的地方。”
“也是咱廠最輝煌那時候起的水塔。”秋懷珍的語氣中帶著難以抑製的感慨。
“是啊,咱廠可是咱自治區第一座高溫高壓熱電廠,最輝煌的時候有八個機組同時運轉,是西部最大的主力電廠,不光給一二機供電,還往首都送電。包頭三分之一的供暖都是咱廠供給。那會兒真是驕傲啊!”
“當然驕傲啦,咱包頭電廠可是躋身了全國百萬電廠行列的大電廠,還上過我們大學老師的講義呢。”樂蓓興奮地給爸爸補充,樂建國笑出了眼角紋,爺倆難得與有榮焉地站在了一條陣線上。
“都是過去的老黃曆啦,現在這些水塔都關了。眼下咱廠主要的營生也就剩供暖了。”秋懷珍輕緩的聲音裏帶著歎息。她不想繼續待在高牆下吹風,轉身往停車的方向走去。
樂建國沿著藍灰色的廠牆往北走。樂蓓看著母親上了車才跟在父親身後,父女倆沉默地沿著牆走過去。
這是一條普通的柏油馬路,不算寬,路的兩邊幾乎沒有正經的建築,隻有些私蓋的平房。路兩側也沒綠化,隻鋪著簡單的正方形大水泥磚,許是少有行人,水泥磚麵被風吹得很幹淨,磚縫子卻是墨黑的,好像添塞了黑色的土,把灰色的水泥磚都襯白了。父女倆誰也不說話,沉默地沿著廠牆,沒有目的地走。
樂蓓低著頭,她每邁出一步,或踩在青色的水泥磚麵上,或踩在黑色的磚縫上。那些黑色的磚縫就像階梯,一階一階地出現在她的視線裏。
樂蓓曉得不光這條路的磚縫是這樣黢黑的,電廠周圍的幾條街,不管鋪著什麽樣式的地磚,隻要有磚縫就全是這種黢黑的。這是被煤粉填充出來的顏色,是火力發電廠的標誌。
每一條磚縫就像漢字的一筆,無數條筆墨書寫出一卷巨大的曆史篇章。在這卷巨大的篇章裏,敘寫著當年這座火力發電廠,在祖國那段工業建設最重要,也最火熱的曆程中,曾散發過的耀眼光芒。
隔日,樂蓓與父母乘上了開往成都天府機場的飛機。飛機徐徐起飛,秋懷珍望著機窗外的風景,語聲輕輕地:“多少年沒離開包頭這麽久了。”
樂建國感慨:“上回離家久還是參加達旗電廠建設那次,那時候小蓓還沒上小學呢。”
樂蓓看見媽媽的眼角有點紅,把身體靠過去,倚抱住媽媽的胳膊:“您這次離開也是參與一項重要的工程建設啊。您這回出門去,說不定再回來的時候就是抱著外孫子一起回來啦。這生產效率多高啊。”
秋懷珍被逗笑了,拍了拍女兒的手背:“那你倆可得多努努力。我和你爸這大老遠兒過去,必須得帶著奮鬥成果回來。”
飛機在一家人的說笑聲裏拔地而起,直衝雲霄,從一座重工之城去往另一座重工之城——四川德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