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團圓
眼看快過年了。
那天早上,江一龍正在棚子後麵收拾漁網,聽到前麵有人喊:“爺,娘,我回來了!甲龍,一龍!我回來了!”
江一龍聽到這熟悉的聲音,頓時喜出望外,把手裏的活一扔就跑。
果然看見大哥江大龍的船回來了。
大嫂劉貴美帶著兩個小孩子,正朝這邊招手。
“大哥,你回來了!嫂子!”
江一龍跑過去一把抱住大哥,開心得不得了,他終於笑了,魂全都回來了。
江大龍笑著說:“一龍,我買了點東西回來,你跟我來搬!”
“大龍!我大龍回來了?”
母親周秀珍從棚子裏出來,看到真是大龍一家回來,哎喲一聲“我的肉誒”,眼淚跑得比腿還快。
“媽!”大嫂劉貴美馬上牽著一雙子女,讓他們叫奶奶。
周秀珍在圍裙上擦手,蹲下身子,左手抱著大孫子板栗,右手抱著小孫女毛毛。這是他們的小名,大名還要最有文化的江又信從《增廣賢文》裏麵取。
江又信想念兒子的時候,已經私下裏早給他們取好了。
男孩板栗的大名叫江自強,取自「強中自有強中手,莫向人前滿自誇」。
女孩毛毛的大名叫江之恩,取自「羊有跪乳之恩,鴉有反哺之義」。
“好寶寶,都是奶奶的好寶寶!板栗又長高了,毛毛也長高了!”
周秀珍把臉湊過去親昵,兩個小孩有點認生地扭頭閃躲。
周秀珍注意到大兒媳微微隆起的肚子:“哎喲,貴美,你又懷上了?”
劉貴美有點害羞:“媽……五個月了。”
周秀珍說:“好媳婦啊,你真有本事,多子多福!就是要多生幾個男丁!”
“大哥大嫂,你們回來了!”二嫂郝愛妹也從棚子裏出來,滿臉欣喜。
“郝妹妹,我在城裏給你做了兩件新衣服!我們身材一樣,量我的身材定製的,袖子按你的尺寸做長了半寸,你絕對穿了合身又好看!”
二嫂郝愛妹激動:“哎呀,太感激了,謝謝大嫂!”
劉貴美說:“大龍還給爸媽、給你們兩口子、還有一龍,各彈了一床八斤的新棉被!大龍,你們把東西搬下來吧!”
江大龍這次回來,帶了好多好東西。三床嶄新的大棉被、新衣、米麵油鹽,糖酒幹果,物資豐富。
江家就像提前一夜開了春,煥發生機。
整個棚子都有了家的感覺,紅火又熱鬧。
江又信和江甲龍賣完魚同路回來,江又信樂得嘴都合不攏,一個勁地說“大龍真孝順!回來就好!”
江一龍和江甲龍,你一句我一句,搶著將江大龍不在的這段日子的事情都要說給他聽。連自己被岸上女子拋棄的那些醜事,講出來也不會覺得如何掉麵子。
江大龍聽完哈哈大笑,“岸上的女子有什麽了不起?這次大哥我回來了,你就等著看吧!不要一年就幫你釘船!往後我們船上的日子比岸上還好過,我看到時候妹子搶著要往船上嫁!你想娶誰就娶誰!”
聽到江一龍這麽大的口氣,全家人不知道他在外麵究竟混得多好,大家都十分欣慰,感覺麵上有光,個個都腰杆筆直。
江又信適時地敲了敲桌麵:“大龍。錢難賺,屎難吃,你在外麵賺回來幾個錢,不要不知輕重!「常將有日思無日,莫把無時當有時」。”
江又信的父親是這樣吃了虧,他不想他兒子也是這樣吃虧。
江大龍笑著擺擺手,“爸你講的哪裏話,我豈是不踏實的人?這回啊,我是真的帶了搞魚的技術回來,就是要帶兩個老弟一起賺大錢的!”
江又信瞥了他一眼,劃燃一根火柴點起喇叭筒,他慢條斯理地吧嗒兩口:“嗬嗬,你出去一年回來,就敢跟我講技術?”
周秀珍等人都覺得江又信說得有道理。
江一龍再厲害,也不要吹這種牛。況且技術再好,好得過當年的江漁王?
她忍不住沒完沒了地嘮叨:“大龍,咱們有就多吃,沒就少吃。做人做事要知足!不吹牛皮,不要撐板鴨……”
江大龍和老婆對視一眼,劉貴美連忙解圍:“爸媽,你們誤會大龍了,大龍是真的帶回來了新技術!”
江大龍說:“是的囉!貴美不可能騙你們吧!”
聽大兒媳劉貴美這麽說,江又信和周秀珍不好再說什麽。
江一龍來了興趣:“大哥,是什麽新技術,給我們看看!”
“等著!”
江大龍說完,去船上抱來一大捆的竹竿。
這些竹竿中間都連著一片網,連起來似是一整片。
江一龍扭頭問江又信:“爺老倌,你認得不?”
江又信背著手走了一圈,下定語道:“嗨,像是做掛麵的!這能搞到魚?”
江大龍賣了個關子:“明天你們就曉得了!”
就在這個時候。
有人朝這邊走來,一個中氣十足的聲音喊:“咳咳,你們在吃飯啊?”
兩個岸上的人臉上帶著笑,進了江又信的棚子。
男人江又信認識,他是岸邊上的村民組長肖紅兵。
跟他同路的,是一位年紀在五十歲左右的女士,樸素的劉胡蘭頭,帶點花白。她的右眉藏一顆肉痣,麵容溫和而堅定。歲月在她臉上留下了痕跡,但那雙眼睛依然閃爍著時代賦予的熱情和對未來的憧憬。一身樸素的衣裳透露出她務實的性格,胸前的像章則彰顯了她對黨和毛主席的忠誠和熱愛。
兩個人的手裏都提著籃子,裝了蘿卜、大白菜等農家采摘的當季菜。
江又信起身:“哎喲,是肖組長你們來了!貴足踏賤地,請快過來,快請坐!”
“跟你們帶了點自己種的菜,讓你們換點口味!”
“來就來,你們每回都帶東西!”周秀珍也起身過來迎客。
肖組長說:“嫂子不要客氣,我們是家裏種的,自己根本吃不完!”
眾人一番謙讓,寒暄。
肖組長說:“老江,我今天給你們介紹個新同誌,這位是大隊上的婦女主任——楊主任!往後你們家的婦女兒童的工作碰到什麽困難,需要什麽幫助,都可以找我們楊主任反映!”
“啊?楊主任?”
江家眾人都齊刷刷看向她。顯然都是聽過楊主任的威名。
“哎呀,歡迎歡迎!”
周秀珍雖不喜,看到還是陪著笑奉承幾句,“你們還沒吃吧,要不嫌棄就一起上桌吧!”
江一龍讓出條凳子,眾人擠擠,紛紛上桌。
江又信給肖組長倒了杯酒:“肖組長,正好我大兒子回來了,讓他陪你老人家喝杯酒!”
肖組長連連擺手:“老江,我喝不了的,我老毛病胃痛,你曉得的。”
“肖組長,來了就莫客氣,來一杯嘍,這是今天新打的穀酒,度數高的!”
“是的,肖組長難得來,這杯酒不喝那不得行!”
江家人都熱情的起哄,肖組長頓時有點尷尬地看向楊主任。
楊主任淡淡一笑,爽朗地接過話頭:“啊呀,老江一屋人這麽客氣,我看我們也不要掃了興!肖組長,我來代你來陪老江他們父子喝兩口吧!”
“哦?”
一家老小,目光不由都被這個楊主任吸引。
那個時代,懂喝酒的女子不多。
能這麽豪邁爽朗的女子更少見。
楊主任端起杯子:“來,老江,還有這幾位少爺……”
“這是我三個崽。大龍、甲龍、一龍!”
“楊主任!”大龍、甲龍、一龍,齊齊舉杯。
楊主任笑道:“好啊老江,你們家一屋三條龍!今後享福享不完!我敬你們老少英雄!”
“敬楊主任!”
江家四個男人,齊齊舉杯。
楊主任半點不含糊,仰脖子一口,酒杯重重往桌上一撴,竟然是幹了。
“楊主任,佩服!”
江一龍等人,跟著幹了一杯,個個都辣得齜牙咧嘴。心頭也越發佩服這個女中豪傑。
江又信不由給楊主任豎了個大拇指。他和周秀珍對視一眼,都覺得這個楊主任乃是女中豪傑。和漁船傳說中獐頭鼠目,隻想將眾家媳婦全拖岸上去上環的老妖婆可不一樣。
周秀珍慌亂的這才給她遞筷子:“楊主任,快點吃點菜應一下酒,莫嫌棄我們夥食差!”
“哎,講哪裏話!你們漁民在岸上沒田沒屋沒戶,三提五統、各種攤牌都收不到你們身上,你們請我們上桌,不把我們打出去,是很給麵子了呢!我感謝你們還來不及,哪裏還敢講那些空話!”
楊主任說話很注意分寸,說著就拿起筷子,嚐了幾口菜,大讚周秀珍的手藝。
周秀珍心裏高興就別提了。
平時,漁家難得有從岸上來的客人到訪。
肖組長有時帶著農家菜過來拜訪,算是算對他們十分照顧了。
今天又來了一個這麽熱情豪爽的楊主任,主要是她本人與傳聞中那吃人不吐骨頭的妖怪不一樣,他們江家上下都十分高興。
興頭上,楊主任開口還唱幾段。
先是一段補鍋的《劉大娘笑嗬嗬》,將一個養豬能手劉大娘唱得活靈活現,大家樂得巴掌都拍不到一塊。
她又唱了野鴨洲的一段《雙桂撒手揚長走》。
「……為讓那
八百裏洞庭披錦繡
我定要讓鐵牛
奔馳在田頭!」
這首歌江一龍是第一次聽。
楊主任唱起來高亢有力,尤其是那氣勢,尋常的男子,十個八個都趕不上她!江一龍心裏不知從哪裏冒出一句感慨:誰說女子不如男!
眾人由衷叫好,周秀珍心說楊主任真是給女同誌長臉,她激動得手都拍麻了。
楊主任最興高采烈的時候,又唱了一首《北京的金山上》。
歌聲嘹亮回**,震撼蒼穹,搭的棚子根本裝不下。
江一龍後背都發麻了。
以前他覺得最好聽的歌,都是梁小芳那樣郎啊奴啊的腔調。
想不到世上還有些這樣的曲調,還有這樣豪邁的奇女子。
肖組長好幾次想說什麽正事,一有苗頭,楊主任都立即打斷。
肖組長趁楊主任舉杯豪飲,終於忍不住打斷:“楊主任,你啊你,隻顧著喝酒,就忘記正事了,我們今天不是要來宣傳……”
這時,就見楊主任身子一歪,往旁倒下。
“誒,楊主任!!”
眾人慌了趕緊扶起來。
楊主任眼睛半睜半閉,喃喃地說:“我沒事,我沒醉。肖組長,你扶我回去吧……”
肖組長大冷天的硬是嚇出了一聲汗:“哎,楊主任啊,你喝不了少喝一點嘛!”
周秀珍趕緊準備幾塊上好的風吹魚,給他們放菜籃子裏帶回去。
越過垸堤。
楊主任頓時就沒了醉態。
“楊主任?!”
肖組長手中一輕,被她嚇得一彈。
楊主任挽了挽頭發:“我沒醉呢肖組長,你不喝酒,不曉得我的酒量!哎,我主抓婦女工作、計劃生育的政策肯定是要宣傳的。隻不過我和他們是頭回見麵,不要上來引起太大的抵觸情緒!”
肖組長甘拜下風:“哎,楊主任,原來你是假醉。要不我說還是你想得周到!”
楊主任說:“跑馬莫爬山,行船莫怕灘。漁民跟村民畢竟不同,還是要慢慢接觸!我們想把政策宣傳到他們心裏頭去,蠻幹是不行的,還是要講方法。”
“楊主任總結出了什麽好方法?”
楊主任說:“你覺得如果有辦法讓他們上岸,是不是很多事就有抓手了?”
“那就隻怕難嘍。”
肖組長目送楊主任走到院子口,才放心地轉身。
楊主任回家的動靜,馬上讓堂屋的燈亮了起來。
“你看你,又搞得一身的酒氣回來!”
楊主任看到老伴開門,歡喜地低聲說:“哎?許工,你可回來了!”
“醉得這樣,倒還認識我?”
楊主任的老伴口裏低聲地埋怨,快步迎出來,把她扶住往家裏走。
老伴擔心動靜吵醒幾個子女,關懷都是輕手輕腳的。
房裏的那杯茶,大部分的茶葉都沉了底,隻有兩點細碎茶葉如扁舟飄在水上,孤立無援。
從碎片茶葉舒展的姿態看,茶水毛毛熱,正是好喝的時候。
醇香解渴,也解酒。
毛巾會擰好遞到楊主任的手裏,鋁桶裏的熱水剛好可以泡腳解乏。
這都是許工對楊主任的感情和支持。
楊主任和老伴許工並排躺在**。
老伴低聲問:“楊主任,今天又是為村民解決什麽矛盾,喝成這樣?”
“我不還是宣傳計劃生育。許工這次忙得不可開交,成果怎麽樣?”
“我們省市縣相關部門協作,正在洞庭湖區進行雜交稻適應性研究。推廣培育壯秧,合理施肥,科學管水,綜合防治病害蟲,提高了雜交稻的栽培技術……”
楊主任說:“行了行了!聽你八股文我要睡著了。”
許工刹不住,轉了個方法,說:“哦,我告訴你,我們85年的畝產,單產量已經從49年的128公斤,迅猛提高到了374公斤!湖區總產量更是翻了4倍多!咱們現在是前所未有的鼎盛時期!”
“哎呀,這是好消息啊,許工,你辛苦了!”楊主任說著人就座了起來,“不過你不要驕傲,咱們這是前所未有的鼎盛,也是往後盛世的開篇,後麵還會越來越好!”
老伴也坐起來,“謝謝你啊楊主任,你也巾幗不讓須眉。你的婦女工作開展得尤其出色,我們大隊上情況,被上麵領導點名表揚呢!”
楊主任說:“可惜,就是連家船上的情況我還不完全掌握。漁民的生存情況也是難題。我最近就是碰了許多的釘子。”
老伴不由在漆黑中皺眉:“啊?楊主任,船上的事也歸你管嗎?你給自己升官了?你以為你是太平洋的警察,管得寬?”
“我不管,誰來管呢?”楊主任翻身裹了裹被子:“嗨,太平洋的警察當不上,我就是洞庭湖的婦女主任,我偏要管得寬!”
“哎,睡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