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漁王
大隊上的婦女主任楊雲,雞一叫就忙活起來。
她出門走入清晨的薄霧前,先到菜園裏捉了一大籃子菜。
昨天,村民組長肖紅兵帶著她沿著河床一路走過來,和幾戶漁民打了交道。今天她要趁熱打鐵,把計劃生育的宣傳工作給這些漁民做到位。
“誒!那是楊主任吧!過來坐下,喝口茶!”
蘆葦旁邊靠岸的一條大船上,有個婦女熱情的朝她打招呼。
楊主任認出來了,那是陳原諒的老婆,他們叫她順姑。
順姑直接將她請到船上坐,熱茶端到她手上,“楊主任這麽早忙什麽去?”
楊主任說:“就是來看看你們,多跟你們了解一下你們這邊的生活情況嘛,順便送點菜給你們!”
順姑倒了杯熱茶,殷勤地說:“楊主任,你倒是真把我們放心上,真是大好人!”
楊主任問她原籍何處,順姑笑得開心,“楊主任!我們的來曆可不簡單哩!”
“你別看大家都是漁民,但是我們老陳家的船,和那些船都不一樣是不是?我們的船大些,寬敞些,對不對?其實啊,我們是九姓漁民,陳原諒的祖宗,可是大名鼎鼎的陳友諒呢!”
楊主任笑了笑,“阿耶,那你們可來頭不小!”
“是的啊,六百年前陳友諒起兵和明太祖朱元璋爭天下,兵敗鄱陽湖,他的後人和部將的家眷,一共九姓,都被太祖驅趕趕到船上,從此再也不準上岸。嗨,這九姓漁民,就是我們現在這幫人的祖宗,我跟著陳原諒也是五湖四海漂泊,一開始在浙江,早幾年在江蘇那邊,這到洞庭湖打漁還沒幾年呢!”
順姑說起九姓漁民的來曆,與有榮焉。
楊主任說:“洞庭湖連著長江,又匯集湘資沅澧,漁業資源非常豐富。我聽肖組長介紹,這些年洞庭湖已經開始吸引在全國各地的漁民來到這裏打漁,我歡迎你們遠道而來!”
“是呀,洞庭湖真是好地方!除了本地漁民,我們九姓漁民之外,洞庭湖的漁民來自天南海北,九省方言在水麵匯集呢!”順姑想起什麽,又說:“楊主任,你不知道吧,我們這幫漁民,小規矩無數,大規矩還有四不準!”
“哦?大規矩是哪四不準?”
順姑說:“四不準啊,說來不怕你笑話,那就是不準上岸居住、不準穿鞋上岸、不準讀書科舉、不準和岸上居民通婚。”
楊主任說:“這些規矩有點不講道理囉。你們的先祖為什麽要給你們定下這樣的規矩?”
順姑噗嗤就笑了,“楊主任,我聽說這可不是我們祖先要訂的規矩,是岸上的明太祖朱元璋給我們訂的規矩呢,哎!”
楊主任笑了揮揮手:“嗨,那都過去了,過期作廢!我們早就解放嘍,最敬愛的毛主席他老人家可從沒有定過這樣的規矩!”
順姑點頭:“那倒是,毛主席把我們解放了,我們現在的小輩也開始穿鞋子了。”
楊主任看到船上,一個三四歲的小孩,身上用布條緊緊地綁著幾塊泡沫,如戰士盔甲般,在船上跑來跑去自己玩。他腳脖子上還掛著鈴鐺,跑起來叮鈴鈴響,忽東忽西,清脆可愛。
還有一個一兩歲的小姑娘,除了掛著鈴鐺之外,還被一根繩子栓在船艙中間。
“順姑,你家兩個小家夥蠻逗人愛。大的還給自己穿泡沫盔甲,掛著鈴鐺跑來跑去蠻威風的!”
順姑無奈地說:“我們河裏不比岸上,給雲寶身上綁的泡沫,那不是盔甲,是救生衣。我給他做的,小孩不願意穿,打幾次就穿了,反正任何時候不準脫。他們的鈴鐺也不是玩具。我們轉過頭做事去了,顧不上小的,隻要聽到鈴鐺響,人就在。鈴鐺不響,就要喊了。如果喊不應,那就掉水裏了。這些東西看著吧,不起眼,實際都是保命的。”
楊主任點點頭,果然漁家文化,都有自己的講究。
隨後,她的注意力都在那個被一根繩子牽在艙心的女孩身上。那小女孩被繩子牽著,她隻怕是重男輕女,試探性地問:“順姑,你們男孩跑那麽歡脫,那個小妹子為什麽要用繩子拴著?是不是不聽話?讓她也玩去唄!”
順姑喊:“雲寶,你過來!”
“奶奶,”跑來跑去的雲寶走過來,鑽到順姑懷裏像條泥鰍。
順姑摸了摸他的頭,示意道:“這個楊奶奶有話問你:為什麽要把歡歡用繩子牽著?”
雲寶稚嫩的回答:“楊奶奶,歡歡太小了,不牽著繩子,怕,怕她會翻河裏去。”
楊主任趕緊表揚:“雲寶真聽話!你好懂事!楊奶奶請你吃糖!”
說著從口袋裏摸出幾粒硬糖。
雲寶喜得不得了,謝謝都忘了說,直接就吃。
順姑說:“太小的孩子看不住,轉身就怕翻到河裏,隻能拴著,幾百年我們都是這樣過來的。等她長再大點,講的聽了,走得穩了,我們會解開的。”
楊主任問:“有孩子掉到水裏嗎?”
順姑臉上的苦澀是哭幹過的,“我家老大他生的頭一個男孩子就……唉,我告訴你,故事裏麵,河神爺每年要收幾個童男童女的那些傳說,隻怕都是從我們的生活來的!唉!”
這話說的時候輕描淡寫的。
背後的卻是許多個痛失小孩帶來的苦難殘缺的家庭。
水麵之上毫無遮擋。卻也有著陽光所照不到一道道的透骨疤痕。
水火無情,防不勝防。
楊主任動容了,歎了口氣,“你們家如今幾口人啊?”
順姑說:“我家裏兩個兒子,老大生了四個,淹死一個。老二生了兩個,還懷了一個!喏,這兩個都是我家老二的。”
“順姑,你有了解過國家的計劃生育政策嗎?”
“計劃生育?”
聽楊主任提出這個詞,順姑頓時如同被踩了尾巴的蛇。她臉色頓時來了個一百八十度大轉變,“楊主任,我跟你聊了這麽半天,你竟然跟我說計劃生育?”
楊主任為了宣傳政策,在大隊上,和自家的村民宣講的時候,不知道就碰過了多少釘子,吃了多少冷眼。但沒想到來船上宣傳,一張嘴夜暉引起這麽大的反感,她隻能淡淡道:“順姑,計劃生育是國家大事,我們人人都有責任和義務參與。如今不是我要計劃你們的生育,是我的革命分工,就是要到處宣講,落實。我不光是向你宣傳,大隊上挨家挨戶我都宣傳過了的。”
順姑臉色冰冷,不客氣的收走了楊主任手中的茶杯。
“你少跟我說這些!我就知道你沒這麽好心,平白無辜上船給我們送菜!我剛才跟你講那麽多,真的是浪費口水!船上的小孩養大多不容易,你是一點也聽不進去嗎?”
楊主任怎會不知道船上養大孩子多難。
可話到了嘴邊,責任還是在身上,她還是說了出來:“順姑,現在講「控製人口,計劃生育」。你二兒子家的都生了兩個,按道理是要交罰款的。懷著的第三個,我代表大隊上,勸你們能不生,就盡量不要生。”
楊主任話還沒說完,順姑將手裏的杯子”啪~”的一聲摔在船板上。
“你有完沒完?你給我立了戶頭嗎?我歸你管嗎?我又沒拿過你們大隊上一分錢,又沒分過一寸地!開口就是大隊,你們大隊憑什麽管我?還交罰款,管生育,嗬嗬,要錢沒有,要命一條!要麽你就下船,要麽你就弄死我吧!”
順姑說完,幹脆的仰著脖子閉起眼。
楊主任被晾在那裏,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隻能重重的歎了口氣,起身下船。
順姑見她走遠,在後麵將她帶來的菜全扔出來,大聲喊:“楊主任!你再不要過來了!你的菜,我們吃不起!有時候啊,做人不要把彼此逼得太絕!你是岸上的,我們是水上的,這點你要搞清楚!你硬要欺負人,大不了我就走!”
楊主任若有所思的說:“順姑,如果你們能早日搬到岸上來,以後小孩就不得再掉水裏出意外,一個家庭能養出一個有出息的子女,不也就夠了嗎?”
順姑啐了一口,“神經病,天方夜譚!”
楊主任轉身去了下一家。
有時,很多事鮮少例外。
她接連去了好幾戶漁船、棚子……各家各戶的反應五花八門,但結果都是一個。
隻要說起計劃生育那四個字,得到的回答都是「你管不到。」
不僅如此,因為楊主任這次宣傳計劃生育,水麵上的人家都對她怨聲載道,唯恐避之不及。
楊主任望湖興歎,爛船還有三千釘,船上的這幫漁民,還真是一幫硬骨頭啊!
……
江一龍條子好,有力氣,缺的是時運和賺錢的本事。
想先還完二哥的帳,再湊夠給他釘船的錢,還不知道要猴年馬月。
要是他有他爺爺那一手讓人驚掉下巴的時運和本事,那還完賬可就指日可待。
說起他爺爺,老人家在世的時候,外號叫「江漁王」。
漁網二字,可不是誰都稱得上的。
那是在洞庭三月十五「魚龍會」上,比誰的本事大,比出來的。
那些年論打漁,湘資沅澧長江洞庭,誰也打不過江漁網。
別人一網打下去,如果幾條小魚。他一網撒開,就有幾條十幾斤的魚活蹦亂跳。他如果一網下最大隻有四五斤的魚,那別人一網就頂多是幾條泥鰍。
有一次嶽陽地區抓革命促生產指揮部的領導右遷,同僚要辦燒尾宴送行,需備兩條四斤以上的金鯉魚。
那天也不知道出了什麽緣故,問遍碼頭上的船家、漁行,這兩條金鯉魚怎麽也湊不出來。
經人介紹,秘書最終找到並托付此事在江漁網身上。
江漁網二話不說,駕船出發,說是等兩個時辰回來。不到兩個時辰便回來了。他回來時,船艙裏果然有兩條各有五斤往上,個頭還差不多大,還活蹦亂跳的金鯉魚。
眾人看了,不服不行。
在當時,「江漁網」三個字,那就是金字招牌。
城裏的大戶人家、酒樓飯店、婚喪嫁娶,要用三四十斤以上一條的大魚撐麵子,隻有找到江漁網才有辦法。
船民是避諱龍字的,碰到龍姓的人,都用佘姓代替。
唯獨風頭一時無二的江漁網,他卻敢破例,給孫子起三個這麽大的名字:大龍、甲龍、一龍。
沒辦法,他是漁網,他就是這麽超乎尋常,他就是要有龍子龍孫。而且三條龍,個個都不能是第二,必須全都是第一!
至於江又信的三姑娘取名江荔枝,那碰巧了是江漁網那天正好有人請客,他吃到了難得一見的新鮮活荔枝。荔枝又白又水嫩又清甜,還來自遙遠的廣東,那可不比什麽起個什麽梅蘭竹菊高雅多了!
江漁網賺得大了以後,他就喜歡上了跟人進城翻牌九。
那時候江又信也跟他進城。漁網在茶館裏麵翻牌九,江又信就在隔壁聽教書匠教《增廣賢文》。江漁網打幾天漁賺的錢,經不起幾下輸。江又信偷聽的《增廣賢文》,倒是背得比裏麵用功的小學生還流暢。
好多人想拜江漁網為師,學他的絕活。送的禮他一概不退,教的都是什麽「風小布掛鉤,滿水打行鉤,大水打撒網,高水打卡鉤,低水掛麻籇……」,什麽「漲水三天莫下河,退水三天安排籮……」
收禮他是真收,教徒弟他是假教。
後來他在外麵威名和罵名並駕齊驅。
他的擔心是教會兒子,餓死老子,所以不光是外人不教,兒子也不教。
江又信求了好多次,江漁網總說等自己年紀大一點再教。
天有不測風雲。
在江漁網年紀還不夠大,就在一天晚上,他在城裏喝醉了酒,失足掉河溝裏,第二天才浮起來。
江又信當了父親後,有什麽本事自然都願意教給兒子們。可惜他的本事在一眾漁民之中平平無奇。
不過,他生了三個好兒子,老大不在,還有老二和老滿。
隻要父子齊心,舍得賣力氣,唱著漁歌架著船,一家人的日子還完賬緊巴巴的,但是也能往下過。生活逐漸恢複了平靜。
那時候的歡樂特別簡單,主要基於對未來沒有任何幻想。
給江一龍找媳婦的事,一家人都記掛在心上,卻沒有人在嘴裏提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