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團年

江又信聽了周秀珍說起下午的事,免不了又是罵罵咧咧。最後又看在謝翠娥懷了孩子的份上閉了嘴,滿腔的苦悶化作了一聲長長的歎息。

“興龍漁業廠”內,昏黃的燈光閃閃爍爍。

謝翠娥在一本牛皮本上一筆一畫地記著賬。前麵一大版藍筆寫下的支出底下,終於用紅筆莊重地添上了一行“貨款收入壹仟叁佰貳拾元整友愛南食店錢福來”。

“唉……明天怕是又要變成支出了。”

江一龍替她收好紙筆,“該出的還是要出。”

“明天你給磊哥副食店的付老板打個電話問問看,他那裏還需要臘魚不?錢老板都賣完了,按道理他那應該也差不多了。”

“好。”江一龍點點頭。

第二天,江一龍跑到村委借用了座機給付老板打了個電話。付磊那邊的臘魚也賣得差不多了,但是問起他還要不要進貨,他卻不搭話。

“兄弟,臘魚賣是好賣,但是明確地跟你講,你這個價格還是有點貴了。現在洞庭湖周邊賣臘魚的漁民多,你這個價格實在是不占優勢。”

江一龍心中一涼,他沒想到付老板這麽快就尋到了洞庭湖邊。

“付老板,一分錢一分貨嘛。我們的臘魚是工廠統一生產的,不論規格還是口味都有保證。”

付老板笑著說:“你也看見了,我副食品店賣的是北方的東西多,顧客也是北方人多些。我們吃臘魚啊,就是圖個新鮮,不像你們本地的對口味要求那麽高。臘魚嘛,就是個鹹香味,吃起來都一樣。我隻要有錢賺,賣哪家的都是賣。你要是這個價格……”

“付老板,真的不好意思,這個價格真的低不下去了。”

“那就不用說了嘛!”

江一龍有些垂頭喪氣,好不容易談成的兩家批發商轉眼間就隻剩了一家。

謝翠娥安慰說:“你是對的,價格方麵我們要有底線。與漁民散戶拚價格戰,我們是打不贏的。他們隻圖手裏的貨出手,不劃算大不了下回不賣臘魚就是了。我們不一樣,我們的價格是立廠的根本,不能輕易變動。”

江一龍點點頭,“你放心,我多跑幾個地方,我就不信拉不來客戶。”

轉眼就是十二月,江一龍每天往外麵跑,要麽駕著船,要麽坐著賀貴明的摩托車,東湖村周邊的縣市都跑遍了。

由於謝翠娥要保胎,江一龍舍不得她出去跑,而大龍、甲龍要打漁的事情不能斷,跑市場談生意的事情全落在了江一龍身上。江一龍一出門就是兩三天,有時候甚至四五天。

“江老板真的是看不出,有股狠勁,蠻勁!”賀貴明豎起了大拇指。

這段時間江一龍出入東湖村基本都是坐的他的摩托車,江一龍每天挑著擔子早出晚歸,半個多月就瘦了一圈,賀貴明都是看在眼裏。

江一龍瘦了,黑了,精神了,可是眼睛裏的光更亮了。

江一龍的辛苦沒有白費,他談下了整整八家副食店,還有一家是在副食城搞批發的大老板。

過小年之前的這段時間,江一龍談下來的訂單加上毛紡廠再次要的貨,“興龍漁業廠”整整出貨了臘魚3500條,進賬兩萬多。這還不包括謝翠娥在家和村民們談成的零散生意。

臘月二十三,謝翠娥給張姐、劉姐結了工錢,並一人送了一些拿得出手的年貨,給她們放假回家過年。江一龍在禾灘上擺了活魚和臘魚攤,今天是特意給村民們的優惠。一條十來斤的大草魚加一條臘魚隻需要八塊錢,圖個吉利,年年大發。

幾百斤草魚和幾十條臘魚一上午就搶完了。

其實肖紅兵處理了搶魚事件後,“興龍漁業廠”與村民們的關係漸漸緩和。有人試著從漁業廠拿臘魚去集市上賣,有人家裏碾了稻穀,就問問他們要不要買穀糠,江家給的價錢都很公道。一來二去,大家都知道江家是講道理的人家,來往也就多了些。至於那些戴著有色眼鏡看人的人,江家兄弟幾個也懶得和他們打交道。

臘月二十四,是過小年的日子,也稱為“團年”。

“興龍漁業廠”掛了“臘月二十四到正月初八放假休息”的牌子。

中午,江大龍和江甲龍親自駕著船去接了楊主任夫婦,江一龍親自去請了肖紅兵夫婦來漁業廠吃團年飯。

劉貴美、郝愛妹和謝翠娥親自下廚,今天她們要好好做一桌飯菜,感謝他們的貴人。

“哎喲……你們還搞了石棉瓦棚子啊?好久不見,這廠子越搞越氣派了哦!我本來還在想,落雨落雪你們怎麽辦咧。”楊主任人還沒進門,先聞其聲。

“阿也……翠娥,你懷肚了啊?幾個月了啊?”楊主任一見著謝翠娥驚喜地叫出了聲。

“懷了毛毛也不告訴我,真的是把我當外人哦?登記沒?要不要登記到我隊上?”

謝翠娥笑著端上了茶,“楊主任真的是到哪裏都不忘記工作哦。才3個月,前兩個月毛毛有點子不穩,娘老子講等坐穩胎再報喜好點。”

“那是要好好注意。我也是忙得腳打後腦殼,不然,早就來看你們了。哪曉得你們搞得這麽客氣,我都不好意思了。”

“許工呢?他怎麽不來熱鬧熱鬧?”謝翠娥問。

“他還沒回,一天到晚不是水稻就是種子,都快住研究所裏了。他還要我問下你這個學生學得怎麽樣了,搞得好不好咧!”楊主任嘴裏抱怨,眼裏都是笑意。

謝翠娥笑著說:“多謝許工關心,我們總算沒丟他的臉。許工忙歸忙,也要注意身體啦,我們還盼著他們研究出更多更好的糧食,讓我們洞庭湖‘魚米之鄉’的名聲越來越響亮!”

“魚米之鄉,魚米之鄉,現在楊主任屋占了個‘米’,你們占了個‘魚’,看樣子隻有我是個‘多餘’的了。”肖紅兵聽見了她們的談話,笑著打趣自己。

江一龍說:“要不是遇到肖隊長和楊主任兩位貴人相助,我們這個‘魚’也遊不起來咧!”

“哈哈……你們看一龍伢子是不是越來越會講話了?看樣子他出去跑生意成長蠻大啊!”

“那確實。現在是屋裏真正的頂梁柱了!翠娥以後有福氣享了。”

“都講「兄弟齊心,其利斷金。」我看你們是「齊力賺金」咧!”

“莫隻誇三兄弟,三個堂客也是好樣的。人家是「婦女能頂半邊天」,她們三個又要在廠子做事,又要顧家,我看能頂大半邊天!”

幾人說說笑笑,熱菜熱飯上了桌。

油潤紅亮的紅燒肉、鮮美滋補的土雞湯,原滋原味的清蒸魚,鹹香軟爛的臘味合蒸,再加上幾道下酒的家常小炒,一桌子滿滿當當。

從連家船到東湖村,從水裏到岸上,短短半年不到,這段日子過得真的像做夢一樣。江大龍和江甲龍可能還沒有這麽深的體會,他們依舊是打漁。

但是對於江一龍來說,他的日子發生了前所未有的變化。能腳踏實地地站在岸上,能和各地的小老板談生意,能把魚賣進千把人的大廠,這在以前他想都不敢想。從前他把一天的活魚一股腦批發給一粒痣,賣個兩三百塊就是他做過最大的買賣。而現在,他親手一次性從小李手中接過了八千多塊錢。八千啊!他的手都在哆嗦。回家的路上他一直護著胸前的軍綠色解放書包,緊緊貼在胸口,生怕在路上丟了。翠娥說以後他們會掙得更多,他信!他無比的相信!

這一餐,“興龍漁業廠”酒酣菜熱,江家兄弟、江家妯娌、楊主任、肖隊長,個個推杯換盞,打心底裏的高興。

熱辣的酒融化了窗外的寒冰,江家在春暖花開的岸上踏出了堅實的第一步。

晚上,“興龍漁業廠”關了大門,江家三兄弟和媳婦們齊齊劃著船,帶著滿滿當當的禮物回到了洞庭湖。

江一龍和謝翠娥自從入住漁業廠後,已經有兩三個月沒有上過連家船。腳底下的搖晃和耳畔潺潺的水聲讓他們有些恍惚。

“最近東奔西跑都忘記好久沒回去過了,也不曉得我們船上灰好厚了。”江一龍訕訕地道。

謝翠娥溫柔地笑了笑,“你這是近鄉情更怯!”

洞庭湖上一條條連家船橫臥在岸邊,豆大的漁燈映照在微波粼粼的湖麵上,好像天上點點的繁星。湖邊的蘆葦**裏,露出幾個臨時搭起的窩棚,棚子上炊煙嫋嫋,散發出陣陣香氣。這是團年飯的味道,是團圓的味道。

江家的棚子還是在去年的老位置,不同的是,今年的棚子比去年的更大,更結實些。相熟的漁民都投來豔羨的目光,“老江,兒子發財了,你享福了啦!”隻有江又信淡淡地冷哼一聲,不以為然。

“板栗,毛毛,樂樂,圓圓……”江一龍扯開嗓子喊,渾厚的聲音驚起蘆葦從中的小麻雀撲棱棱地拍打著翅膀。

板栗帶著妹妹毛毛聞聲衝出窩棚,朝著江家兄弟這邊蹦蹦跳跳地揮手。“爸爸、二叔叔、三叔叔……”

樂樂和圓圓兩個不到兩歲的小家夥邁著小短腿叫著笑著在後麵追。踉踉蹌蹌的腳步嚇得劉貴美和郝愛妹心驚肉跳。

“莫跑,莫跑,慢點……”

“爺老倌,娘老子,我們回來了。”

大龍、甲龍、一龍,三個大小夥子精神抖擻地站在爹娘前麵,兒媳婦劉貴美、郝愛妹牽著孩子站在他們身後滿麵笑容,謝翠娥摸了摸剛剛顯懷的肚子一臉慈愛。

望著這個場麵,周秀珍忍不住抹了抹眼角的淚水,“好,好,回來就好,回來就好。”

江又信狠狠地抽了口水煙,在柱子上磕了磕煙灰,默不作聲地點了點頭。他看起來雲淡風輕,但微微顫抖的手暴露了他此刻的激動。

在這個全家團圓的日子,外出闖**的孩子歸家了,如何能叫他們這些孤獨的老人不激動?他們就好像空巢的老鳥,終於盼回了風雨中拚搏的雛雁。

“三叔叔,你給我帶零碎東西回來沒?”板栗抓著江一龍的衣服問。

“帶了,帶了,哪敢忘記小板栗的東西咯?”

江一龍把船上的東西搬了下來,有給板栗、毛毛、圓圓和樂樂帶的零碎家夥,有給江又信買的好煙好酒,也有給周秀珍買的新衣服。

“娘老子、爺老倌莫嫌少,大哥二哥講我們各自一個買一樣,免得買重複了!”

“不嫌,不嫌。”周秀珍摸著身上的新衣服笑得合不攏嘴。

兒子掙多少錢是一回事,能孝敬自己,哪怕是一根針、一條線,都是他們的孝心,她都知足。

謝翠娥又遞給江又信一個包裝精致的盒子,“上回的活絡油我估計爺老倌也用完了,這是我們在城裏買的,聽說效果更好,爺老倌試試看。”

江又信吐了口煙說:“你們才賺錢,莫亂花用。你懷肚了,正是用錢的時候。”

江一龍笑著說:“爺老倌放心咯,有沒有錢也不缺一瓶活絡油的錢咯。”

“就是。兒子媳婦孝敬你的,給你就接著。”周秀珍笑著勸道。

江又信接了禮盒,“那我就多謝了。”

“爺老倌麽子時候這麽客氣了咯?”江甲龍抱著圓圓過來,身後跟著郝愛妹提著個大袋子。

“爺老倌、娘老子,這是我和甲龍的孝敬。”

“好,好……”周秀珍連連點頭,心裏真的是高興。

圓圓學著娘的樣子把手裏的盒子遞給了周秀珍,“奶奶,給你。”

“好好,奶奶多謝圓圓。”周秀珍高興得捧著圓圓嫩嫩的臉蛋就親了一口。

江大龍一手牽著板栗,一手抱著樂樂,劉貴美牽著毛毛,手裏拎著個竹籃子放到桌子上。

“娘、爺,我和大龍就給你們一人買了雙棉鞋子,你們試下看看合不合適。”

“合適,肯定合適。你們現在三個孩子不容易,錢留到自己用。”

江大龍笑著說:“我也想甲龍、一龍會買東西,我就省點錢算了,貴美不肯呐!”

此話一出,逗得眾人哈哈大笑。

擺桌、吃飯,一大家子十幾口圓圓滿滿的擠在小小的窩棚中,說不出的溫馨和熱鬧。歡聲笑語和著暖暖的燈光,灑滿了整個蘆葦**。

“今年你們到底掙了好多錢啊?”吃完了晚飯,江又信問起了正事。

江一龍賊兮兮地掏出了一個軍綠色的解放書包,書包外麵印著雷鋒同誌的頭像,頭像下是“為人民服務”幾個字。

江一龍從書包裏掏錢放在桌子上,一邊說:“‘興龍漁業廠’至今收入26865,除去張姐、劉姐的工資,還有後麵蓋棚子、買熏料、買香料等一些七七八八的開銷,還剩一萬八千多,賬本在這裏。”

最後,一本牛皮紙的本子翻開在桌子上。一桌子人雖然不識字,但上麵紅色、藍色的筆記一行行寫得工工整整。

謝翠娥說:“我給大家念一下吧。十月初六,漁業廠租金支出……”

謝翠娥一行行、一項項把“興龍漁業廠”從籌備到昨天放假之間的支出和收入認認真真、仔仔細細地念了一遍。大到修路、蓋棚子的支出,小到村民買一條魚的收入,謝翠娥事無巨細地記錄得清清楚楚。

“哥哥和嫂子們想想還有什麽賬目是沒記上去的。”

“都記了,清清楚楚。”江大龍豎了個大拇指,“多虧了小謝會寫會算,不然我們開廠子也是一筆糊塗賬。”

“哈哈……那確實。這就叫什麽來著,毛紡廠李秘書那天給我們結賬的時候喊的那個人……”江甲龍一下子想不起了。

“財務。”江一龍笑著說。

“哈哈……是的,是的。”

“那這個錢你們打算怎麽分啊?”周秀珍問。

“大哥你講呢?”江一龍問。

這是他們漁業廠開業以來第一次分紅,幾人內心既激動又期待。

“我看留一部分年後開張用,剩下的平分咯。”江大龍話音未落,就覺得身邊有人碰了下他的腿。他抬眉瞟了眼劉貴美,不知道她有什麽事。

劉貴美輕咳了一聲,哂笑著說:“這兩三個月為了這個廠子,我和大龍連三個毛毛都顧不得了,多虧了爺、娘給我們帶毛毛,他們也辛苦了。要不這錢就做四份分。”

江又信擺了擺手,“我們不要你們的。現在我和你娘老子還動得,賺幾塊錢養活自己沒問題。你們自己賺的就自己留著用。”

周秀珍也說:“娘曉得你們都是孝順的,爺娘現在能給你們幫一天是一天,哪天動不得了,你們也莫怪。你們現在都是用錢的時候,這錢留著自己用,莫亂花用了。”

三兄弟又勸了幾句,江又信和周秀珍死活不肯要分紅。

江大龍一錘定音,“那就我們三兄弟分咯,自己想孝敬好多給爺娘,自己孝敬就是的。”

這兩個多月的純利潤一萬八千七百二十三,三兄弟決定每家分紅五千,剩下的作為年後的啟動資金。

冬天兩個多月就能掙五千,這在以前他們想都不敢想。當漁民全靠天吃飯,飽一餐饑一餐是常事。以前他們打魚收成最好的時候一個月起早貪黑也能掙個兩三千,但是那是旺季,一年最多也就兩三個月,其他的時候多的千百塊,少的甚至隻有幾百塊。禁湖期那三個月更是隻能吃老本。

而現在要是他們能穩定每個月有這個收入的話,日子不曉得多好過。

兄弟三個錢揣在兜裏,火燃在心頭。

郝愛妹卻沒那麽高興。

“咋滴?分錢還不開心啊?”江甲龍吐了口唾沫,把手裏的一疊鈔票數來數去。

郝愛妹伸手戳了下他的額頭,恨鐵不成鋼地說:“你真的是個棒槌!嫂子的算盤都看不出啊?”

“她有什麽盤算咯?”

“嫂子嗓門大,給別個一點點好處,恨不得十裏八鄉都曉得她是個好人。今天還說要給爺娘分紅,孝順的名聲也得了,好處也得了,還不算盤算啊?小謝是岸上的,不曉得裏麵的彎彎道道,我是曉得。漁家的老人家年紀大了都是大崽養老,船上的東西也都是大崽的。你說,要是真的廠子賺的錢一分為四,不就是相當於老大家分了一半去了啊?都是出一樣的力,憑麽子咯?”

江甲龍說:“你想太多了咯。大嫂向來孝順。”

郝愛妹氣得不想理他,“是咯,是咯,都講「爺重長子,娘疼滿崽」,看你這個「爺不重,娘不疼」的以後怎麽搞咯。”

江甲龍翻身把郝愛妹壓在床板上,嬉笑著說:“我有老婆疼,有老婆愛就可以了。今天日子好,我們給圓圓生個弟弟……”

郝愛妹哭笑不得,嗔怪地在甲龍背上捶了幾拳。

湖風羞澀船兒搖,月色正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