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打鈸

二嫂郝愛妹涮完碗筷的時候,陶啞巴就送江又信回來。

周秀珍把五塊錢往陶啞巴一遞,說:“快點拿著,規矩不能壞!不管是誰去,該鬥錢還是要鬥錢!”

各船各家各出幾塊錢,像鬥榫卯、廊簷一樣,將大夥的心緊密的勾鬥在一起。

眾家所湊的這筆錢,會讓去除水匪的人無後顧之憂,事後有錢跑路。

陶啞巴怔了怔。

江又信說:“你先拿著!”

陶啞巴離開後,江又信坐在船頭抽悶煙。

在內艙的周秀珍問:“陶啞巴找你做什麽?”

江又信說:“陶啞巴來找我打商量。他講他不想去,看有沒有人替他。”

周秀珍聞言不幹了,“啊?陶啞巴不想去?這天大的事,是他說了算的嗎?古往今來,抽的簽那就是洞庭王爺的主意!抽到了就沒有不去的!再說了,他不去怎麽還好意思拿我的五塊錢?我那五塊錢,我要去要回來!”

“陶啞巴隻有一個崽,陶五一,比我們一龍還細兩歲,他還沒分船。好木料還差一些,但是釘船的錢差得不多了。他這回要是去,陶五一趕不上分船,就隻能跟他一起,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了!”

周秀珍捂著耳朵說:“呸呸呸!你上次講,打虎親兄弟,上陣父子兵,他們父子一起去,那不更好?有困難就想不去啊?船上人家,誰沒有困難,你說一個我聽聽!他莫忘記,這是為大家做事!”

80年代的漁民不似解放以前有護子幫、掛鉤幫等幫派。可為求自保,還是組成了「七十二家聯合」,相互照應。當然,水麵上的人家並不完全固定,七十二家是虛數。

大多數時候,各家都分布在各處捕魚,各憑本事。

因此,一旦碰到什麽水匪、湖霸,局麵都是敵眾我寡。

往常這種情況下,七十二家連家船就會抽一個人出頭,要去殺掉水匪頭子。

隻要把水匪頭子捅了,這巨大的威懾,至少保得幾年再沒水匪湖霸敢站出來為頭。

水匪也知道,誰為頭肯定會挨捅,所以會加強防備。

因此,「捅水匪頭子」,這件事本身就十分危險。

這是無權無勢的漁民,艱難求生中沒辦法的辦法。

出了水匪,就必須有人去除了水匪。

這就是七十二家的抽生死簽的來曆。

走上水匪湖霸這條路的,和連家船上的人一樣,多半也是黑戶。

這次,水匪頭子和抽中簽的陶啞巴的生死,就像鱤魚和柴魚水底廝殺。

一切凶險,都遠離陸地,潛藏水下,無人知曉。

不管死的是哪方,在湖心一沉,跟岸上殺口豬殺頭牛比,好像還沒那麽麻煩。

一夜風暴過後,水麵終歸為平靜。

江湖上的船,飄飄****,多一條少一條,無從查證。

他們這樣的命,無冊登記,多一條少一條,也沒人關心。

生不認魂,死不認屍。

看似水匪團夥凶霸,穩贏不輸,可凡事總有例外。

稱王稱霸的水匪,作威作福畢竟是求財。

軟弱怯懦的漁民,為了生計是真的敢玩命。

冥冥中的勝負天平,在許多特殊的瞬間,會壓向看似孱弱的一邊。

周秀珍斬釘截鐵的說:“越危險越要有人去做,不然大家都沒好日子過!抽到是他,那就是他!”

江又信說:“陶啞巴講,隻要誰願意代替他去,別人家裏人釘船的事,他來負全責。他看我的船舊了,所以來問我。我講,我要考慮考慮。秀珍,船舊倒是不要緊,主要一龍伢子想討媳婦,我是想去的。”

江一龍沒想到說到自己的那回事,頓時耳根子發燒,緊張的從艙裏鑽到另一頭,心還在怦怦狂跳。

周秀珍直接叫起來:“什麽?你想去!?不行!決計不行!我不得答應!你一把年紀了,怎可惹禍?一龍最多是晚幾年結婚!大不了過兩年,等甲龍生兩個崽,我們去甲龍船上擠一擠,把這條舊船給一龍結婚!”

“你細點聲!”

江又信低吼了一句,周秀珍頓時不敢叫了。

片刻後,江又信才說:“頭發長見識短!你懂什麽,喜歡叫叫叫!聽我講:陶啞巴他是沒膽識的人,頭一個,這件事,在他辦就難辦成。第二個,事不宜遲。「晴天不肯去,隻待雨淋頭」。這樣猶豫的拖下去,他遲早走漏消息,會壞事。第三個,我是為一龍考慮。等我把水匪湖霸捅了之後,我們就自己駕這條舊船走,讓陶啞巴和甲龍,帶一龍去釘新船!到時候一龍討媳婦的事水到渠成!甲龍和一龍,兩兄弟在這邊也有照應!”

“搞不得!我不同意!”周秀珍的眼眶又紅了。

江又信說:“上次我不記得聽誰講,他在太湖看到一個人,蠻像我們家大龍。我早就想去找大龍。我的大崽江大龍,我好掛牽他。我早就準備要撐我們現在這條船我要去找大龍!順手的事!”

周秀珍又揪著衣角。

她不是不想大龍,隻是不想家人冒死險。

能夠苟且偷生,得過且過,每天不就都是好日子?

明明抽簽都抽到了別個,慶幸還來不及,哪還有自己要搶著去的道理?

江甲龍冒出腦袋,衝江一龍打了個手勢,江一龍到了二哥船上。

江甲龍與他交頭接耳:“老弟,你還沒跟我講,你想娶的是到底哪個?”

江一龍憨笑著:“這要我怎麽講?”

江甲龍想了想,說:“哦?是不是魯跛子船上的三姑娘?大家都曉得她從小最喜歡就是你。做夢都想當你的新娘子!”

他感慨道:“誒?魯跛子上次跟我講,誰要是娶了他的三姑娘,釘新船他出一半的錢。老弟,你講有沒有可能,他就是想故意讓我講給你聽的?”

“魯三妹子是很好的,嘿嘿,可惜我不喜歡。”

江甲龍又說:“再不就是老張家的張細梅,張細梅確實俏,索索利利,你娶了她,也不吃虧!”

江一龍笑著搖頭。

“再不就是鐵秤砣家的滿妹子?她平日裏喜歡躲在船艙裏麵繡花,難得船上的人,竟有點岸上小姐的味道?你看中了肯定是她吧?”

江一龍似下定什麽決心,他臉色發燙,不過夜色太濃,二哥應該看不到他的臉紅,“二哥,你記不記得,上次我在漁市碰到過的那個妹子,後來她還坐過我兩回船,我就和她熟悉了。”

江甲龍說:“我有點印象啦!你頭一回看到她就中了邪,魚簍子都打翻了,甲魚跑了一隻。哎,她是岸上的,她屋裏人會同意嫁給你不?”

“有一回,她要回村,沒趕上船,我正好碰到,就駕小舟渡她。我唱完歌,她也唱歌。她聲音幾好聽,她歌唱得又好,哎呀。她唱的,和我們的漁歌不一樣。有一首歌叫《扁舟情侶》:

「把槳點破了湖心

點破了湖心的平靜

小船兒緩緩向前行

湖雨旁的楊柳搖曳輕輕

好像歡迎我倆來臨

我倆偎傍著唱歌

我倆偎傍著吹琴

我們是湖上的神仙

我們永遠在湖上流連」

哎呀!幾多好聽啊!她還有好多首,都是我做夢都想不到的歌。她教我唱,我還沒學會,嘿嘿!”

江一龍輕輕的哼了幾句。

江甲龍暗想,啊?!世上怎麽還有這樣的歌?!老弟能學會一首歌,恐怕二人交情不淺了。他欽佩、自慚又慶幸的說:“是啊,這歌我也做夢都想不到,岸上的人到底跟我們不同。不過萬幸,她不是城裏人!”

如果是城裏人,嫁到船上準是不成。

“她雖然不是城裏的,可他爺老倌是民兵連長,這些歌是她家裏放唱片機的時候她偷聽學會的。她還讀過初中,認得好多的字。我們爺老倌的《增廣賢文》她可以通背。”

江甲龍局促的捏著手指頭,說:“啊?她……她還讀過書?那她會嫁給你?”

“二哥,其實還有一回,我把小舟搖到了螺絲灣,我……我和她打了鈸。這是她送給我的手巾,你看繡得好不好,鐵秤砣的妹子,繡花手藝比不比得?”

說著,江一龍從貼身的地方拿出一塊繡花手巾。

“啊……你跟她打鈸?”

江甲龍就像甲魚聽到雷聲,縮著脖子,嘴唇顫抖,呆愣著眼珠子快瞪出來。

「打鈸(入聲)」——那可是親嘴巴的俗語啊!

於是他根本不去看繡花的手巾,一巴掌就招呼到了江一龍的後腦勺,打得江一龍一栽。

咬著牙壓低聲音:“你呀你!好的不學,學打鈸!難怪了,娘老子戳瞎你都不冤!”

江甲龍咬著牙,壓著聲音從牙縫裏擠出來。

“噓!!嘿,打鈸的事,我可不敢告訴娘!”

江一龍沒被二哥一巴掌呼醒,他還抿著嘴在笑。

回味著二人打鈸時的意亂情迷。

她是那麽的不同,她身上隻有香味,沒有半分魚腥氣。

她那種香,香得那麽純,江一龍這輩子還沒有積攢出足以形容她身上美好的詞匯來。

“你們就隻打了鈸,沒搞別的了吧?”

江甲龍問完後眉頭越發緊皺,生怕從江一龍嘴裏吐出更恐怖的回答。

江一龍聊起這些,隻顧自己一臉甜蜜:“別的真的就沒了!我們見麵就是:講話,唱歌,打鈸!嘿嘿!打鈸,唱歌,講話。講不完的話,唱不完的歌,打不完的……”

江甲龍聽不下去了,又給他後腦勺來一下,打斷道:“老弟,你似乎有點臭不要臉了!你想過沒有,她屋裏人要是不同意你們在一起怎麽辦?”

江一龍說:“小芳講如果她爺娘不同意我們在一起。她就學卓文君。”

江甲龍眉頭又皺起來了:“哪個是卓文君?”

江一龍摸著腦袋傻笑:“我也不曉得。”

江甲龍看著老弟的魂都被幾個鈸給打飛了,人一副呆滯模樣,隻好說:“哎,你快點把爺老倌的米酒偷過來!”

“好。”

江甲龍和江一龍各喝了二兩米酒。

江又信和周秀珍的爭吵,不知什麽時候也消停了。

“你聽到了吧?剛才爺老倌準備跟陶啞巴換簽子。為了給你結婚,為了給你釘條船,你同意不?”

江一龍這下清醒了,說:“二哥,如果是為了你的終身大事,爺老倌也會去的!”

江甲龍和他臉對著臉,愣了半天。

完全沒想到會聽到這樣的回答。

許久之後,江甲龍釋懷的笑了。

“是的,哎,你們一個個真的不得了。爺老倌一腦殼白頭發,他還不服老!”

講真的,江又信都快要五十歲的人了,和水匪頭子去動刀子,必有一死的局麵,那不是講了好玩的。

江甲龍說:“你講的那個妹子,你有沒有本事明天帶回來?”

江一龍指著自己的眼珠子,“你借我一個豹子膽,我也不敢帶回來!我隻是提了一句,娘老子今天差點被我氣死!”

江甲龍又給二人各倒了一兩酒,二人仰脖子喝了。

江甲龍說:“那明天我要跟你去看看!我做哥哥的,要把關。”

“二哥,我再給你唱幾句《月夜覓芳蹤》吧:

「清冷的月吻著滾滾長江

林中的鳥它們都停了唱

微寒的風送著陣陣暗香

思念的淚灑落在江上

我總聽到你的歌聲

我總想到你的笑容

我總聞到你的暗香

叫我到何處覓芳蹤

……」”

在江家,江一龍的大哥江大龍五年前便已分船,當時耗盡了江家二老的所有積蓄還欠下許多外債,到去年才還清。今年年初,大哥江大龍帶著妻子和孩子沿著長江的波濤順流而下,去向隻有江水和風知道。

而前三個月,二哥江甲龍自己迎娶了郝大麻子的妹妹。二嫂郝愛妹是一位滿臉雀斑、勤勞樸實的女子。為此,江家又新釘了一艘船。與上次為大哥造船相比,此次的債務欠得更多。

要說都是為了給老弟釘船的事,要找陶啞巴換簽子,爺老倌年紀大了,大哥又不在,衝著老弟給自己唱的這兩首讓人火辣辣的歌,也是自己這個當二哥的去。

鬧水匪的時候,每一天的清晨日暮,都是讓人心驚膽戰的。

漁民們結伴出行,作業範圍縮小了,漁獲也少。

距離陶啞巴去殺水匪湖霸的最後期限,還剩九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