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漁岸

“漁岸不通婚,你又不是不曉得!”

“你真的想把為娘的氣死!”

“我們船上的好妹子那多,你硬要去岸上討什麽鬼婆娘?”

“還什麽小芳小芳!虧你講得出口!”

“你不曉得我們駕船的就是聽不得這個方字!”

江一龍跪在艙裏,汗衫濕透,頭都不敢抬。

他的母親周秀珍站在他麵前,罵一句就用指尖狠狠戳一下他的腦袋。

周秀珍個子很小,她的手纖細卻粗糙,尤其指節粗獷堅韌。那是長年累月辛勤拉網的印記,是湘江和洞庭湖賦予母親的勳章。

她不是一個厲霸的人,平時也難得發一回這麽大的脾氣,今天是真的事情湊到一塊,讓她藏不住火了。她的聲音因憤怒而顫抖,每一個字都像重錘般,重擊在江一龍的額頭時,也敲擊在江一龍的心頭。

江一龍就是與岸上一個叫梁小芳的女子一見鍾情,隨後陷入熱戀,他不知道自己錯在哪裏。漁岸不通婚,憑什麽世上有這樣不講道理的規矩?

江一龍捏緊拳頭:“娘,我為什麽不能娶她?”

“娘管不住你了是吧?你還強嘴?再強嘴娘就跳河!”周秀珍氣得打轉,走到船幫子邊上,一隻腳要邁出去。

江一龍說:“我大哥討媳婦,你不跳河。我二哥討媳婦,你不跳河。我三姐嫁人,你不跳河。我要討媳婦,你就跳河?”

“你真的要氣死我!”周秀珍縮回腳,咬著牙叉著腰。

她滿腔火氣聚在食指指尖,似黃蜂紮人般狠,要把不爭氣的腦殼戳個洞。明明瞄準他的眉稍,最終卻失控地又滑了幾分,不偏不倚地戳進了他的左眼。

江一龍哼都沒有哼。

他低著頭,手指緊緊抓著罩褲的膝蓋位置。

慢慢有一血滴在他的手背上。

“哎呀咧,你真的要死!剛才不曉得躲啊!”

她慌忙拿來手巾,看到江一龍的眼白快速暈染通紅,瑟瑟發抖的問:“你還看得見不?”

江一龍點點頭。

周秀珍不再罵他。於是一個人坐到船尾開始哭。

對「一條船、一家人、一輩子」的漁民而言,太陽從洞庭湖的東岸升起,在西岸落下。

絕無例外。

理所當然的。

湖岸,就是整個世界的圍欄。

千百年來,沒有人可以突破這個世界的圍欄。

想和岸上的人結為婚,簡直是天方夜譚!

水麵波光粼粼,偶爾有鳥掠過,激起一道道漣漪。

“為娘還要如何,你才能懂點事!”

周秀珍死死的揪著衣角,眼眶都是紅的。

這是1985年盛夏。

空氣悶得可以㩆出水來。

這是範仲淹《嶽陽樓記》裏「長煙一空,皓月千裏,浮光躍金,靜影沉璧」洞庭美景。

這也是打漁郎口中「太陽一出照九州,曬得情哥汗不流,人在船上無處躲,船板燙腳人溜溜」的悠揚漁歌。

周秀珍心裏難受。

她從太陽還沒落山,哭到太陽落山。直到她去做飯才慢慢收聲。

周秀珍有四個子女,江一龍排老四。他個子高大模樣俊,他撒網比別個撒得開,扳罾比別個扳得快,一身的勁,他笑的時候,總能讓周圍的人也跟著笑。

船上的妹子個個喜歡他。

俗話講,娘疼滿崽。

這樣的滿崽,誰家的娘疼他都疼不過來。

江一龍到了可以娶妻的年紀,周秀珍也想收媳婦。

但是要找個岸上的兒媳婦,周秀珍做夢都沒想過。

頭一件,周秀珍自知高攀不上岸上的人家。

他們連家船上的都人是三無人員,無田、無戶、無文化,外號「水叫花」。以前上岸不準穿鞋,不準科考,不準和岸上人通婚。

他們要討媳婦從來隻能在船上找。

第二,他們連家船的漁民,都是以船為家。窄小的船艙,就是承載一家人所有生計與生活的空間。漁家子弟娶親,要是和父母同宿窄小的船艙裏,起居多有不便,稍微有條件的,都要分船。

分船二字說來簡單,但是需要錢。

家裏為大兒子江大龍釘船的時候,花光了他們老兩口的積蓄,還欠下不少的外債。五年才還清。

這不,老二江甲龍三個月前結婚,上次為他釘這條船,幾乎全是借債。這筆錢哪年哪月還得清,還好難講。哪有能力能給老四江一龍再釘條船呢?

還好三姐江荔枝已經嫁了出去,不用為她操心。

周秀珍想,將來江一龍娶個懂事的漁家女子,先跟父母在船上擠幾年,說不定湊合也能過。

但是江一龍今天給了她一道晴天霹靂。岸上女子,她會肯輕易嫁到船上嗎?會願意和父母一起擠一條船嗎?

光是這事,倒也不至於讓周秀珍心裏亂成這樣。

剛才差點戳瞎江一龍的舉動,讓她這時候心疼又內疚。

她心裏藏不住事,那件事沒落下準信,就像火一樣在她心裏燎。

……

搖槳擦出的聲音遠遠傳來。

每條船發出的聲音如人嗓各不一樣,江一龍分辨這些根本不用抬頭。

“爸和二哥回來了!”

父親江又信滿頭白發,瘦瘦的身子盤腿坐在船頭如頂風的塑像,他閑下來,就會用煙絲卷喇叭筒。他的年紀其實還不到五十歲。風吹日曬如兩把刀子,在他身上如在這條舊船上,增加許多做舊的蝕刻。

身後矮矮胖胖的正在操船的是二哥江甲龍。

等兩艘船連家船靠攏,周秀珍迫不及待的開口。

“哪家抽到了簽?”

江一龍也從艙裏探出頭,豎著耳朵聽信。

抽簽,抽的是生死。

這是他們七十二家連家船的大事。

江甲龍的小圓臉上快裝不下喜色。

等兩條船靠到最近,明明左右水麵上沒有人,他還生怕風竄走消息,豎起手掌湊近周秀珍耳邊輕聲講:“娘,這回抽到的是陶啞巴!”

周秀珍長鬆一口氣:“好,不是我們就好!”

她心裏的一塊石頭落了地。整個人繃直的身子都鬆弛下來,背弓了,腿弓了,看起來個頭都縮了幾寸。

江一龍看到母親得償所願的模樣,心說:要是剛才告訴她自己心事的時候,她也是這副神情多好!

突然父親江又信重重一拍船板,鐵青著臉站了起來。

他叼著的喇叭筒火光明滅,煙熏火燎。

“他們先是搶郝九來,再是搶柳四喜,下一個呢?保不準下一個可能就會欺負到我們!陶啞巴抽中了簽子,那也是代表我們所有七十二家去殺水匪的!他這一去,生死兩不知,這有什麽值得高興!水匪如今是來得少。要是跟解放前一樣來得多,遲早也會輪到我們抽到簽!抽到我,我也得拿刀去殺!”

他瞅著周秀珍,瞪著眼說:“山不轉水轉,水不轉人轉。就算輪不到我,遲早也輪到你三個伢子身上!你現在笑他,將來就會有別個暗地裏笑我們!”

周秀珍立即不敢抬頭。

江家人雖然都不識字,但是父親江又信能背許多句《增廣賢文》,講得出大道理,做得好小事情。在水麵上,算是受敬重的。在家中更是絕對的權威。

“你又怎麽回事?”

他注意到江一龍的一隻眼睛,紅得可怕。

周秀珍生怕再犯了衝,熟練的避重就輕,“一龍今天跟我講,看上了姑娘想結為婚。”故意將岸上兩字隱去。

江又信說:“嗬嗬,想結婚是好事,你不至於把他眼睛戳成這樣吧!”

江一龍感覺父親和二哥看自己的目光瞬間轉變了。

倒沒有半分母親那樣責備的意思,反而是男人間的會心一笑,這小子長大了。

現在鬧水匪湖霸,七十二家漁船之間,晚上都隔得不遠。

一家人吃飯時,周圍也有幾處漁火,遙相呼應。

二嫂準備收桌子的時候,陶啞巴就劃小舟來了。

“又信哥,找你打個商量!”

陶啞巴的難處似都寫在臉上。

江又信二話不說直接上了陶啞巴的扁舟。

扁舟撐到周圍人聽不到聲音地方。

江一龍隻看到兩點喇叭筒的暗火,在微弱的明滅著。像是兩隻垂死的螢火蟲,用盡最後一絲血氣在發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