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選址

麵前的這個房子,格局讓江一龍眼睛一亮。

他們要的就是這種屋子。

“楊主任,小江,有什麽問題,我也不能瞞著你們。講在前麵啊,這個房子唯一有點問題就是,供銷社邊上的泥巴路有點窄,進不得車。大概有百把米。”

楊主任大手一揮,豪邁之情溢於言表,“百把米的路算什麽問題!到時候我們號召一下,大家出力。該挖的挖,該填的填,辦法總比困難多!肖隊長,你蠻有眼光哈。這周邊漁村裏第一個招商建廠的機會被你給抓住了。你們東湖村的貧困帽子馬上就要摘了哦!”

“哈哈……借楊主任吉言。”肖紅兵十分高興。

他們都看向江一龍。

“一龍,就聽你們的主意了!”

“楊主任,肖組長,那我們就定下來吧!”

“好!!”

幾人哈哈大笑。

接著,又商量了一些細節,把各自考慮到的都提了。

江家出錢,由肖紅兵動員村民們幫忙修補村路。楊主任帶著謝翠娥到縣裏辦理開廠的手續。江家人以船為家,在岸上沒有戶口,辦手續的事情全都拜托在謝翠娥身上。

工商局的人一聽說是幾個漁民要開廠辦手續,手腳都慢了些。

“楊主任,這個事情我們怕是不好管。洞庭湖上的漁民我也曉得,他們是水到哪裏,家就在哪裏。你說,萬一出點什麽事,我們到哪裏去找他?”

謝翠娥從布包裏拿出保管的嶄新的身份證和整整齊齊的戶口本,笑著說:“他們跑得脫,我跑不脫吧?我是地地道道的嶽陽人,我是有戶口本的哦!”

楊主任也笑著接話,“領導們想想,我們東湖村要是能出個立得住的民營企業,那是好大的榮耀哦。莫說村上,就是縣裏也有光嘛。我楊雲給你們打包票,慢說不得出什麽事,一分一毫的稅都不會少國家的,就說有個萬一,我拖著他們砸鍋賣鐵都要給大家一個交代。你們要是不放心,我給你們寫個擔保書嘛。”

“好,好。”辦工商執照,按章辦事,也不是要故意為難她們。

“要是他們漁民來辦,說實話,我這個章子怎麽都蓋不下去。我看這位女同誌利利索索、大大方方,有幾分企業家的氣質,你楊主任又做了擔保,那我就給你們辦了。不過,我醜話說在前頭,真有個萬一,我還得找你們哦。楊主任,你也是國家幹部,你應該能夠理解。”

“理解,理解。你們就當是小謝同誌請了幾位漁民做事嘛。那不是名正言順、天經地義哦。”

幾人說說笑笑,謝翠娥又會來事,悄悄地塞了幾瓶白沙液,兩條白沙煙,工商執照總算是辦下來了。

江家三兄弟請楊主任取名字,楊主任立即脫口而出:就叫「興龍漁業廠」。這個名字既帶了三兄弟的名字“龍”,又諧音“興隆”,寓意“生意興隆”,江家三兄弟十分滿意。

不過,江又信還是不痛快。

他總覺得廠子掛在謝翠娥名下,是拿江家的錢給謝翠娥辦事,丟了江家的臉麵。

他又擔心萬一謝翠娥與江一龍離婚,這廠子豈不是給謝翠娥做了嫁衣?在他心裏,謝翠娥常年在外麵五湖四海地跑,不是個安分過日子的。

周秀珍隻能勸他,莫把人心想得那麽壞。何況,他們一家子都是黑戶,要不是娶了謝翠娥,他們廠子都開不成。

“開不成就不開咯!”江又信冷著臉丟下一句話。他本來就不讚成搞什麽「一條龍」,開什麽廠。

好在江家兄弟忙得腳打後腦勺,沒時間在家聽他的空話,否則說不定又會吵起來。

東湖村,鋪到漁業廠的路已經拓寬,鋪上了碎石子。嶄新寬敞的馬路雖然比不得柏油馬路,但是比原先的小泥巴道強多了。大倉庫前邊的禾灘和右邊的平房旁邊本來就砌了圍牆,隻留了個門洞。江一龍打算到時候焊扇鐵柵欄門。

開路的時候順利,招人的時候麻煩來了。

肖紅兵給江一龍介紹了兩個手腳麻利的中年婦女,一個圓臉蛋矮胖身材的叫劉姐,今年四十二。一個高高壯壯的叫張姐,今年三十八。

兩人衣著簡單,袖口高高挽起,手指粗糲但幹淨,一看就是經常做活計的人。一問,二人都在菜市場做過,是專門殺魚的老手。

江一龍和謝翠娥都很滿意。原先他們打算把在楊主任家醃魚的馬姐請過來,但是這邊離馬姐家有些遠,來回有些不方便,她又不放心家裏,隻得作罷。

謝翠娥這些日子跟著楊主任學了不少開公司,簽合同,如何管理團隊,帶領工廠的知識。楊主任搞不懂的,她就請老伴許工出馬。許工脾氣斯文儒雅,每一點、每一句搣開了、揉碎了,講得細致入微、透透徹徹。

楊主任打趣說許工囉嗦,謝翠娥卻不覺得。她聽得很認真,筆記寫了一頁又一頁。她像一條扔進知識海洋裏的幹海帶,不斷汲取養分,漸漸變得柔軟、舒展。海帶還是海帶,卻又閃爍著飽滿瑩潤的光芒。

許工都一次次地誇她,“看不出來,小謝同誌才小學畢業,領悟力卻相當不錯。若是當初繼續讀書深造,考個大學也是有可能的。”

“許老師過獎了,都是老師教得好。”謝翠娥有些不好意思,心底也劃過一絲遺憾。當初家裏窮,父母身體又不好,能讀完小學,認得幾個字,她已經很滿意了。

眼下謝翠娥正打算拿出兩張務工合同給劉姐和張姐簽字,漁業廠門口來了五六個男男女女。

這幾人江一龍認得。就是這幾天一起修路的人。隻不過,當初這幫人笑容滿麵。

此刻笑容消失,個個都是一副不好惹的模樣。

“江老板,你們這就不厚道了啦!修路做苦力的事情喊我們。這上工掙大錢的事情就把我們丟一邊哦?”一個男人給江一龍遞了根煙,打算來個先禮後兵。

江一龍曉得幾個人是找麻煩來了,這個賀貴明當初在修路的時候他就看出來了,在東湖村算是個“地頭蛇”一樣的人物。隻是不曉得他今天來又有什麽事情。

江一龍裝傻陪笑,“賀哥這是什麽講法咧?我們這小廠子還沒開門,掙什麽大錢哦?到時候還要麻煩哥哥幾個照顧照顧。”

“好說,好說。”賀貴明順杆子就爬,“既然這樣子,那我就開門見山了。庫房和邊上這塊地是我們東湖村公家地,雖然你從肖隊長那裏租了這個庫房,這塊地,那點子錢起什麽作用咯?你如果想在這裏站穩腳,哥哥就勸你一句。你看我們幾個,你給安排安排個工作。反正你廠子裏要請人,我們幾個熟人不好啊?”

江一龍掃了一眼幾個男男女女。

有人拿了條凳子堵在了大門口,有人抽著煙眼珠子四處轉,還有人聽了賀貴明的話連連點頭。總之,沒把江一龍放在眼裏。

江一龍卻知道這個事情答應不得,先不說廠子才開始,要不了這麽多工人,就是要也不可以答應他。一旦開了這個口子,明天就有王貴明,後天就有劉貴明帶人上門鬧。向來都說“窮山惡水出刁民”,他之前打交道的,都是和楊主任相關的村民,個個對他們都挺好。

現在輪到自己開廠,真是走一步遇到一個坑。

這事要是被自己父親知道,肯定又是要借題發揮!

江一龍隻得笑了笑,“賀哥真的是太看得起我們了,我這個小廠子哪請得起這麽多人哦。講實在的,我現在連兩個人養不養得起都不曉得。”

“江老板莫謙虛,我們東湖村人傑地靈,你肯定發財。現在請不起這麽多人,就分開請嘛。”

一個女人接話,“我沒意見。先請我做半年看看。不請我,你運貨車就莫想從我屋門前過。”

另一個女人趕緊說:“那我也要來上班,不然我碼頭挖爛,你的魚莫想上岸。”

“不請我,你這臭水從我屋旁邊的水渠過,我不得肯。”

“哪個不曉得魚腥味最臭咯?不請我,我也不得同意。”

幾個人你一言我一語,吵吵嚷嚷不可開交。

江一龍心裏那個氣,早曉得這些人也是不講道理的,他也不會選這裏開廠。沒想到這些人靈泛,等自己都準備妥當了,他們才來鬧事。就是要現在這個局麵,把自己逼得騎虎難下。

正在這時候,鐵門外肖紅兵背著手走了進來,“吵什麽?吵什麽?!”

江一龍頓時像見了救星,“肖隊長……”

肖紅兵抬了抬手,麵朝賀貴明幾人,板著臉說:“「興龍漁業廠」是我好不容易請進來的民營企業。現在還處於起步階段,你們這麽快就上門來吵,是不是沒把我肖紅兵放在眼裏啊?”

“肖隊長,話不是這樣講嘍,我們也隻是跟他打商量……”賀貴明笑著遞上了煙。

肖紅兵斜了他一眼,手都不伸。

“賀貴明,我還不曉得你的花花腸子,你現在拉幫結派喊人來鬧,有什麽好處啊?好,就按你的,請了你們幾個,你們哪個會剖魚,哪個會熏魚啊?”

“剖魚哪個不曉得咯……”有人輕聲嘀咕。

肖紅兵瞪了她一眼,“你以為是你屋裏燉個魚湯,殺條魚半個鍾頭哦!就你們那磨洋工,這廠子一天熏的幾條魚?熏不出魚,做不出生意,廠子門一關,你們又上得了幾天班?”

“做人嘛,目光要放長遠。江家兄弟的這個廠子能選到我們村裏,對於我們雙方都是一種緣分和機遇。要是廠子發展得好,到時候生意越做越大,創造出更多的崗位,讓你們到廠裏打工,或者從廠子裏批發點產品去城裏賣、你們自己做點小生意,不比給人打零工強啊?賀貴明,你這麽有本事,到時候也跟江老板學著開個廠,自己當老板,不比現在東搞西搞舒服?”

肖紅兵一邊給村民們畫餅,一邊也是把這話說給江一龍聽,希望江一龍以後別忘記帶著村民們致富。

村民們一聽這話,心底也活絡開了。肖紅兵的話沒錯,江家是漁民出生,手頭有錢也有限,把他們都請了肯定是不現實的。要是把人家逼走,無疑殺雞取卵,對他們來說撈不到一點好處。更何況肖紅兵站在江家這邊,要是自己鬧得狠了,保不住他不會以大隊長的身份給自己穿小鞋。

賀貴明沒那麽好忽悠,正想再鼓動幾句,謝翠娥笑意盈盈地問:“聽說賀師傅騎摩托車哦?”

“會啊!”說起這個賀貴明又挺直了腰杆。他是東湖村唯一有摩托車的人。

其實賀家祖上也富過。賀貴明爺爺是地主,他們家經曆了土改、文革,到八十年代初好不容易摘了“黑五類”的帽子,賀貴明算是體會了人生百態。

賀貴明是個天不怕地不怕的狠人,前幾年獨自在城市裏闖**,沒人曉得他在做什麽,隻曉得五年前他老母親病重,他騎了輛嶄新的摩托車回了東湖村。後來娶妻生子,給老母親送終,再也沒有出去過。

現在那輛摩托車雖然有些舊了,賀貴明依然天天把它擦得油光發亮。逢鎮上趕集的日子,賀貴明就騎摩托出去送客,一個月也能掙不少。

“太好了。我們到時候進出東湖村可能要多麻煩賀師傅了。”

謝翠娥的話讓賀貴明心裏打起了算盤。江家不止人要進出東湖村,貨也要進出,到時候自己的摩托車就是穩穩當當的生意。

“進出送貨,那必須包在我身上啊!”

想通了這個關節,賀貴明心裏舒坦,也不想鬧了。

肖紅兵連哄帶勸將村民們送出了大門。

之後,他感覺不好意思。

“一龍啊,剛才的事,也是我之前考慮不周。賀貴明那個家夥,雖然愛挑事,不過人本性還是不壞,能團結的話,你盡量還是團結一下。不過今天要不是小謝急急忙忙去喊我,我還不曉得他們背後搞這麽大的鬼。”

謝翠娥笑著說:“哎呀,好事多磨嘛。肖隊長這樣支持我們,我們就放心了!我們也一定會盡最大的努力站穩腳跟,爭取盡自己的努力,帶著大家一起發家致富!”

“好,好!你們有這份心,我就覺得有希望!”

劉姐和張姐終於放下心來簽合同,不過她們名字都不會寫,隻能按個手印。

江一龍看著白底紅線上工工整整的合同條款,心裏有些不是滋味。謝翠娥會寫字,會唱歌,會算數,連有學問的許工都誇她聰明。她就是天上的明月,是耀眼的太陽,而自己……大字不識一個,名字都不會寫,說是地上的泥都不為過。

以前梁小芳也會寫字,會唱歌,還會念詩,論學曆比謝翠娥還高。但是,他那時候雖然仰望她,卻並沒有現在這麽自卑。那些歌、那些詩,都是傳說中有學問的人才會的,他不會也並沒有什麽不好意思。但是,謝翠娥的知識現在紮紮實實地展現在自己眼前,她的每一筆字,每一個數都是生活的一部分,都是他們這個小漁業廠的支柱,都是他們未來新生活的基石。

“老公,想學寫字不?”謝翠娥歪著頭問。

江一龍收回了目光,搖了搖頭,“哎呀,我都一把年紀了,還學什麽寫字哦?我學會寫自己的名字就不錯了。”

“我現在隻想好好打魚,好好經營廠子,到時候,送我的崽去讀書,去上高中,去上大學!”江一龍目光灼灼。

他眼裏的火漸漸燃燒成一根火柴,一個火把,總有一天足以燎原,點亮他自己、他子孫後代新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