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吃虧

三兄弟回到棚子。

父親江又信看他們跟人打架,不管不問,上來就把他們劈頭蓋臉的罵了一頓。

江一龍回來挨了棍子,心中不服,將今天遇到的情況說出來,問:“難道我們被人欺負成這樣,也要任人宰割?”

江又信說:“我以前怎麽跟你們說的?「得忍且忍,得耐且耐,不忍不耐,小事成災。」哎,唯有「忍得一時之氣,免得百日之憂。」既然那是魚販子,是小人,你們就更不應該招惹。大不了把魚賤賣給他,也就是了!現在招惹了他,以後你們還怎麽去賣魚?”

江一龍仍舊不服:“水匪可殺,魚販子不能殺?今天要不是我趕到,我兩個哥哥要吃大虧。他們還放話,要把我們的船全部鑿沉!哼,大不了我把他捅了,我們換個地方去就是了!”

江又信發現這三個兒子,越大越不聽自己的管教,不由大發雷霆:“放屁,講這種話,你比水匪還水匪!還不跪下!”

江一龍見他真是不可理喻,隻好氣呼呼的跪下,抿著嘴巴不做聲。

過了一會兒。

幾天不見的楊主任來了。正看到一龍三兄弟跪在江又信麵前,被他拿著棍子,來回抽打,一一指著鼻子訓斥。

旁邊,板栗和毛毛都嚇著了,縮在媽媽劉貴美的懷裏,瑟瑟發抖。

他們沒想到平時笑嘻嘻的爺爺,還有這麽凶的一麵,把爸爸和兩個叔叔打得動都不敢動。

“阿耶?是我趕巧了不?江師傅,你今天這是唱的哪一出哦?三條龍如今呼風喚雨,本事大得嚇人!你老人家心裏還有什麽不滿意的?”

楊主任笑著打圓場。

江又信歎了口氣,“醜事,家醜不好外揚。楊主任,你怎麽來了?不是讓我家裏的已經結過錢了?”

楊主任笑著問:“江師傅,那你意思不歡迎我啦?”

江又信說:“哎呀,哪有那回事。”

楊主任說:“江師傅,給我個麵子,讓他們弟兄幾個起來吧!你跟我到邊上來,我有事和你商量。”

“噢?”

江又信眉頭緊皺。

和楊主任走到一旁。

楊主任輕聲說:“江師傅,我上次聽周姐姐說,一龍伢子想婚配,尤其一心就想找個岸上的妹子過日子,是不是有這麽回事?”

江又信說:“嗨,這個伢子,天天就曉得惹禍!他有什麽資格成家!”

楊主任說:“話不是這樣講,一龍是個好伢子,隻不過是現在年輕氣盛,如果讓他成了家,結了婚,說不定肩膀上有了責任,人就會沉靜下來,你說呢?”

江又信思索著,恍然說:“楊主任,你是有合適的人選介紹?”

楊主任說:“是的,有兩個。”

她也不賣關子,“一龍條子模樣都這麽好,早有人看上他了!現在幫我們家熏魚的馬姐,她有個女兒還沒嫁人。她們家的女兒我見過,模樣端正,手腳利索,蠻合適的。”

江又信沒想到,目光不可思議地看著天際。

竟然還真有這樣的事情?

岸上的女子,真會有想和打漁郎婚配的?

他不由問:“對方有什麽條件?”

“我做事你放心,我都問好了,也不過就是正常的四百塊錢的彩禮,其餘聘禮都按我們這塊正常的來,馬姐家裏沒什麽太多挑剔。而且她還答應結婚以後,上岸後可以住他們家裏。找大隊上批下地建房之後,建房的事,她們家也願意全力支持。”

江又信直接拒絕:“不行不行!絕對不行!我的兒子,絕不上岸!倒插門的事我不做。”

楊主任說:“這不是倒插門啊?”

江又信頑固又堅持,“總之住岸上去,我是不同意的!一龍這個伢子,現在脾氣越來越暴躁,他不能住在岸上。吃了虧沒地方跑。楊主任,第二個也是這樣的情況嗎?”

楊主任說:“第二個情況倒是不同。她願意嫁到你們船上來。”

“那可以。”

楊主任說:“她之所以願意嫁到船上來,還是因為她家裏沒人了,就她一個。她是嫁過人的。過門沒多久,老公就走了。”

“寡婦啊?”

楊主任說:“剛過門的那種……”

江又信搖了搖頭:“楊主任,你心裏麵,還是看我不起吧?”

楊主任心裏鬱悶!

江又信這話,對她而言,何嚐不是觸犯了她的忌諱呢?婦女早就解放了,現在怎麽還有人看不起結過婚的小寡婦?可誰又想當小寡婦呢?她隻是命不好,命運讓她已經夠慘了,竟還要被人這樣的看不起?

這個江又信,真的是又醜又硬,難以接觸。他心裏麵的忌諱多如牛毛。自己一個不小心,就會觸犯了他的金科玉律。

楊主任此時此刻,忍不住想罵他個狗血淋頭。

有句話說得對: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

隻不過,話又說回來,他們船上的人,不同的習俗、遭遇和生活方式,導致思維方式和岸上的人全不一樣,也怪自己考慮不周,不應該這時候把小寡婦的事說了出來。

這家夥拉著不走,趕著倒退。

想要從根本上幫助他們,最關鍵還要轉變他們的底層觀念。

他的觀念不可能一百八十度的轉彎的,隻能慢慢的接觸、了解,逐漸轉化。

哎,也許江老頭的觀念根深蒂固,自己真拿他沒辦法。

那麽,下一代人呢?

一龍他們幾個,是不是觀念上比他要先進得多?

隻要慢慢努力,總會有讓他們洗腳上岸的一天!

江又信打斷楊主任的思緒,他實屬罕見地退了一步:“楊主任,我曉得你是一片好心,剛才是我說話沒分寸。你宰相肚裏能撐船,不要和我一般見識!”

“哎呀,”楊主任頓感意外:“江師傅你……”

她亦把這一篇揭了過去,“岸上的好妹子多的是,我再幫你們尋,嘴勤問的出金馬駒,遲早能幫一龍伢子尋到合適的!”

江又信擺擺手,說:“楊主任,一龍的婚事,現在各方麵條件合適,確實是得要辦了!隻不過在我看來,岸上的女子,怕是和他八字不合。還是要在我們船上找一個。婚事講究父母之命,我這個做父親的親自把握。就不勞楊主任操心做媒了!”

他說完,目光斬釘截鐵。讓還想幫一龍找一個岸上媳婦的楊主任,頓時啞口無言。

“楊主任,到時候一龍的這杯喜酒你還是要吃的,我們要請你坐上親!”

楊主任說:“那是當然的。”

二人在一旁聊天的時候。

周秀珍正抱著三個兒子哭。

她痛心疾首地抹眼淚,“好不容易沒有水匪,你們又搞得到魚,我們家日子才稍微好點,你們三個就不要再在外麵惹事啦!萬一你們任何一個有什麽三長兩短,為娘的真會被你們急死去!”

她是經不得一點風吹草動的性格,隻求家中穩定。安安穩穩的生活強於一切。

“近期你們不要到東岸去和魚販子打交道了,娘求求你們了,換個碼頭賣魚吧,反正賣不完也可以帶回來熏臘魚,我隻求全家清吉平安,你們再不要和人起衝突打架了!”

江一龍手抓著罩褲,低著頭,緊緊捏著拳頭。要是自己兄弟不去東岸,一粒痣還以為自己怕了他呢!光想想,就覺得不忿!

周秀珍對江一龍說:“一龍,為娘曉得你的脾氣,你肯定又不服氣。哎,可那魚販子是什麽角色,你又是什麽角色?這就好比路上有狗對你叫,你也要去咬狗嗎?碰到這種畜生,躲著點不就行了?”

江一龍他們去楊主任家,路上有兩條癩皮狗,經常看到他們就叫,惹他們心煩。但狗無所事事,整天可以憋著咬人。人則正經事多得很,實在沒必要去咬狗。

周秀珍這個比喻一下就進了他的心坎裏。

“我曉得了,娘。”

周秀珍一把將他腦袋抱在懷裏:“好崽!我們保持本心不與人爭鬥!”

江家兄弟換了個碼頭去賣魚。

他們早上去,和其他船上的漁民,相互之間也有個照應。

那天,生意很好,賣到晌午,三兄弟才歇一口氣。

其他漁船上兄弟的紛紛都在追問和打聽,為什麽他們的魚總是這麽又大又多。

江大龍和江甲龍應付著,江一龍就在岸邊走走。

他走出碼頭,走在岸邊,看到很多人釣魚。

其中一個一身青布衣服的男人,獨處一個角落,跟那幫吆五喝六的家夥迥然不同。

那人帶著前進帽,握著一根自製的三米多長的竹竿在釣魚垂釣。雙眼藏在帽子下,緊盯著鵝毛杆子做的浮標。他腮幫子棱角分明,沒什麽表情。

江一龍蹲在一旁看了半天,那人的鵝毛浮標,紋絲不動。

江一龍說:“師傅,你是用什麽餌?”

那人聞言,頭抬起來,目光露出幾分狠厲。發現江一龍是漁民打扮,旋即有些尷尬:“我就是磨煉性子。釣不釣到魚,無所謂。”

說著,他收杆起身,走過人群,默默地徑直離開。

連著幾天。

江一龍都碰倒這人。

江一龍給他出主意,讓他去挖蚯蚓來釣,又說他的鉤子太小了,浮標底下的線,放的長度也不合適。

江一龍見他有時掉不上鉤,就從艙裏給他拿條大的。

一來二去的,二人稍微熟絡起來,那人終於不再見人搭話,馬上就收杆走人。

那人年紀不大,比江一龍還要小幾歲,他總是離群索居。

獨來獨往,帽簷遮眼。洞庭湖見慣了風浪的的老麻雀在他頭頂飛來飛去。快把他當成落腳的木雕。

沒人曉得他從哪裏來,也不曉得他家在何方。

小小的年紀,像個六七十的老頭,看盡了人生的風浪。

江一龍覺得很奇怪,想深挖這個“孤獨浪子”的秘密。

他到底經曆了什麽樣的大風大浪,有過什麽樣跌宕起伏的故事,才磨煉出這般八風不動的性格。

可除了打聽到他姓張以外,一無所獲。

有一天,江一龍再次看到小張的時候。

他不釣魚了。

小張取下從沒脫過的帽子,帽子底下是一張國字臉,鼻直口正,模樣不賴。

江一龍第一次看清楚小張的臉,冷峻、寂寞,好像湖岸邊偶然看到的石雕。

然後,小張一件件的脫衣服。

衣服褲子和圍巾,都摞在鞋襪上,放的整整齊齊,不沾一點河灘上的沙石。

最後,小張脫得隻剩一條短褲。他朝水裏走去。

現在才開春,即使快到中午,太陽也很大,湖水仍冷如冰。

江一龍正好看到,不由拍手叫好:“哎呀,小張,你還會冬泳啊!”

那人頭也沒回,一步步往水中間走。

江一龍還不及細想,就聽到水麵傳來一陣水花聲。

小張走到沒過心口的水位,突然就從水麵上沒了蹤跡。

“??”

“人呢?”

“是水性好還是怎麽了?”

遠處那些釣魚的人,注意到有人下水遊泳,都多看了他幾眼,此刻都議論起來。

可是等了一會兒,卻見小張突然從水麵露出腦袋,不受控製地撲騰了幾下。

“謔?”

“這是要淹死了!”

“阿耶,你說他不曉得遊泳,這麽冷的天往水裏走幹什麽?!”

“不得了啦,有人跳河啦!”

水邊上的人,沒吃過豬肉還沒見過豬跑路?

頓時有人就喊了起來。

江一龍將身上的棉襖一甩,褲子都來不及脫,邁腳就朝水裏跑去。冰涼的湖水瞬間浸過了半邊身子,凍得他手腳僵硬。

即使江一龍是船上的好手,落到刺骨的冰水中,還是感受到前所未有的恐懼。在那一刻,手腳發麻,眼睛都睜不開。小張近在眼前,仿佛觸手可及,卻又抓不住一絲痕跡。

老漁人口耳相傳,被落死鬼拖腳,即將淹死的人,都會在一瞬間回憶起許多往事。時間就像是定格在永恒一樣。

江一龍好像看到螺獅灣的扁舟上,一對年輕的情侶,漁歌互答,眼神眷戀。一條大船劃破了湖麵,卷起的浪掀翻了畫麵,女孩上船當了新娘。

然後是熱熱鬧鬧的二哥在辦喜事,三姐在辦喜事,還有大哥在辦喜事。

水麵上的船高搭彩棚,幾乎連成水寨,熱熱鬧鬧,賓朋滿座。

還有一個小孩在雪白的月色下,劃著同樣雪白的扁舟。扁舟好像一把剪刀劃開了綢緞一樣的水麵。

一條又一條的魚躍入舟裏,在扁舟上彈跳,拍打在小男孩的身上,冰冷、瘮人。小男孩又驚又怕,嚇得漿板都落了一塊到了水裏。他大聲喊著家人的名字,哭著落荒而逃。

忽然,一根紅線穿過的朦朧的木片飄在眼前,遮住了他的眼。

那是他從小戴在脖子上的飾品。

一片桃木和魚骨雕刻的“櫓”。

“櫓”“路”同音,老一輩的漁民們相信,在漆黑的夜裏,“船櫓”會幫他們打敗水怪,替他們找到回家的路。

江一龍一把握住了飾品,飾品後,小張正往水下沉去。

飾品上尖銳的魚骨一下激醒了江一龍。

他手腳並用,人便水母般,狠狠的往上一頂。腦袋露出水麵,猛吸一口氣,紮下去,拉住小張往岸邊遊去。

周圍的喧鬧聲,當他的腦袋再次頂破沉寂的水麵。

岸邊上的人,瞬間炸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