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算計
三房這邊。
一家人回來,方臨神色已然平靜,仿佛之前懟天懟地,懟得方爺、方奶、大房、二房、四房一大家子無地自容,那般的爆發好似隻是一場錯覺。
“爹、娘,我保證,咱家去到府城,一定比從前在村裏,泥裏土裏刨食過活的要強!”
既然定下他家去府城,逼到了這個份上,借助這次機會提前進城也好,回村在那片黃土地上折騰終究是苦熬日子,在這個時候,去了府城那片天地,才是大有可為……隻要先過了眼下這一關,平安去到府城!
“那敢情好,到時候,咱們一家人也是城裏人了,羨慕死村裏的那些人。”方孫氏笑道。
她是愛兒子,但這份信任,卻是這些天一件件事中建立起來的。
方叔有沒有說話,知道兒子比自己強,聽就對了;田萱更不必說,無條件信任,生命都是圍著方臨打轉,方臨就是她的天。
沒一會兒,大房、二房、四房陸續過來了,除了給地的錢,還有一包幹木耳、一包幹豆角、一根五十年的山參,方老爺子也來了,給了一個紅布包的玉鐲子,說是方奶給的。
這些東西,讓原本心情低落的方孫氏高興起來,去府城的煩憂都暫時拋在腦後了。
“你大娘那人,能占到她的便宜可不多見,還是她主動往外給的;二娘那人就更是了,就是你奶,什麽時候從她手裏摳出過一個大子,一點東西?我以前總說就你爹和小叔老實,可細數下來,也根本沒沾到四房的什麽光。更別說他奶了,那心偏的,什麽好東西從來都是留給四房的。”
方孫氏絮絮叨叨這麽多,最後總結:“還是我兒子有本事!”
說著,她又看向方父:“若像是你爹那樣,屁都吭不出一個的,人家還送東西?恐怕還以為咱家做什麽,都是應該的呢!”
方叔有臉紅,隻是在粗糲、爬滿皺紋的臉上看不大出來,吭哧了好一會兒,才甕聲道:“都一家人,不相算計什麽的。”
方臨聽了這話,卻是心中暗暗一歎。
有時候,親情還真需要算計。
要不怎麽說,不哭不鬧的乖孩子沒糖吃?現實是,人不隻要做,還要會說。
當然,話雖如此,爺爺奶奶、大伯、二伯、小叔,這般親人之間的算計,還是讓他身心俱疲。
‘這還算好的,若是有一天,就連本該不求回報的父母、愛人之間,都開始算計了,那才是真的可悲。’方臨暗道。
方叔有後知後覺,這時猶豫了一下,突然問道:“臨子,你之前有沒有……玩心眼?”
這說的是,之前聚在一起說的那番話,是不是在表演。
“不是,爹,那是咱家真被逼到牆角了啊!”方臨笑了笑,隻是這笑容,怎麽看都有些苦澀。
用某書風格的話來說,就是:姐妹們,家人們,誰懂啊,明明規劃得好好的,按部就班就能完成階級躍遷,可突然被家人背刺了,隻能含著淚收拾爛攤子,硬著頭皮走下去,這種感覺誰懂啊?……
午飯。
粗米湯明顯稠了不少,來盛飯的村人們,一個個都感到驚喜。
“不是說縣城缺糧嗎?”
“那些要去府城的人家,明天就走了,這再缺糧,趕路之前不也得吃兩頓好的?砍頭的犯人都還有一頓斷頭飯呐!”
“要得!要得!去府城的人選一確定,官府也不摳摳索索了,看來預備倉的糧的確不夠,不是在為難咱們……朝廷還是好的,皇上還是聖明的啊!”
……
村人嘰嘰喳喳,再無昨日的惶惶不安。
方臨最是清醒,卻也最是感覺荒唐:‘縣城不缺糧,隻是為了將部分百姓趕往府城,但這一通操作下來,不但沒激起民憤,反而百姓還在說官府的好話。’
‘也是!’
他心中泛起明悟:‘千百年來,這片土地上的百姓就是如此,隻要上層不折騰得民不聊生,將他們往死路上逼,他們就滿足了,如果再哪怕作秀式的給一點點好,他們就會感恩戴德。這群可愛的人兒啊!’
……
下午,官府發放去府城路上的糧食,方家一大家子幫著過來領。
去府城的人家每人三升,無論男女老幼——這又是縣城不缺糧的證明,顯然去府城的名單交上去後,官府已經不加掩飾了。
排隊,很快輪到方家。
“等等!”
伴隨著這道聲音,昨天方臨幫扶過一把、那個額頭上有個疤的衛姓小吏走了出來,原本正在發糧的小吏識趣退到一邊。
顯然,同為小吏,這個衛姓小吏明顯職位高些、權力大些。
“小兄弟,又見麵了!”衛姓小吏對方臨點點頭:“這都是你家的?一共十口人,對吧?”
這是將方家來的,如大房方傳宗、方傳輝、方玉玉,二房方草兒、方赫、方小小,四房方歲安,這些小孩都算作成三房的人了。
“不是,我們家就四……”方孫氏下意識開口。
方臨胳膊碰了下方母,讓她閉嘴,自己上前道:“對,是十口人。”
“嗯,十口人,一人三升,一共三十升,也就是三鬥。”衛姓小吏讓方臨畫押,發了糧食後,又開具附籍的文書證明。
“謝過了。”方臨又是道了聲謝,一大家子這才轉才離開。
方母還是平生第一次在光天化日、眾目睽睽之下經曆這種‘徇私枉法’的刺激事,激動得壓抑不住,右手捂著嘴才不至於叫出來。
方叔有、田萱也沒好到哪裏去,隻是方父感覺有些不妥,而田萱的想法是,臨弟真厲害!方老爺子、方奶,大房、二房、四房也紛紛看著方臨,有種深不可測的感覺。也是,都是一個村、一家人,誰不知道誰啊?怎麽方臨突然就結識了縣城的貴人,還是這種能幫著‘徇私枉法’過硬交情的。
特別是二娘方王氏,感覺昨晚那一包幹豆角花得真值,認定方臨以後必然是有出息的,將來,多半能仰仗得上呢!當然,無論如何想,方家沒一個笨人,不會在這裏問出口。
說來也巧,方家後麵,就是當初去要糧的宋家,宋家人見證了這一幕,自然滿心羨慕嫉妒。
當然,羨慕嫉妒是真的,卻也和後麵看到的不少人家一樣,不敢聲張——民懼官,自古以來的事情,隻好做出一副羞與為伍的神態。
不過,若是有關係的是他們家,就絕不會再是這種神態,多半是眉開眼笑、鼻孔朝天了——正應了那句話,人不是憎恨特權,而是憎恨自己沒有特權。
方家過後,衛姓小吏直接進去了,換回之前的小吏主持發糧,讓想鑽空子,看看那人是不是眼神不好使的人家頗為失望。
不過,哪裏都不缺自作聰明的,想學方家,將親戚孩子拉來當作自家的,想要渾水摸魚,但官府是有戶籍黃冊的,那小吏一下就看出來,人家可不慣著,直接就將一家人押走了,這才打消了不少人家弄虛作假的想法。
這邊,衛姓小吏重新進去,裏麵另一人問道:“老衛,那人是你家親戚,怎麽也要去府城?”
“是幫過我的一個小兄弟,人不錯。”衛姓小吏歎息:“也是可憐人,因為府城那些富商大賈,要去走一遭。”
“是啊,咱們縣裏可不缺糧,若非那些大商賈缺人,買通上麵,這些百姓也不必去。”
這人調侃道:“話說,讓那些百姓離開土地,可是千難萬難,這次若非以糧食為借口,四兩撥千斤,還真沒法子。也是巧,恰逢揚子江泛濫,決堤了幾處……嘶!”
說到這裏,他仿佛想到什麽,突然倒吸了口涼氣:“那決堤,該不會也是……”
那群豪商膽大包天著呢,為了自己利益,偷工減料讓揚子江決堤的事,也未必幹不出來。
“這可不是咱們該知道的。”
衛姓小吏搖頭:“人活在世,知道越多越煩惱,難得糊塗啊!”
……
方臨並不知道後麵這場對話,一一驗證了他之前分析出的信息。
不過,知道與否,都不影響方家如那千千萬萬去往府城的家庭一般,如一滴水,汪洋匯入時代的長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