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改頭換麵夷歸夏,複水重山俗遇仙

第〇一二章 改頭換麵夷歸夏,複水重山俗遇仙

直到獨孤銑一行進了正院大門許久,宋微才一點點放鬆身體,扶著牆壁,一屁股坐在石桌上。

在宋微的認知裏,邪佞霸道的獨孤小侯爺,就是朗朗晴天一個霹靂,粼粼波光一道深淵,美好新生伊始,突然冒出的一個噩夢。對此人的恐懼,幾乎刻在了骨子裏。不管他是為何而來,不管他究竟有何企圖,做何打算,還是幹脆忘了那微不足道的變故,此番遭遇純屬巧合,宋微都無法忍受自己跟這個人在一個屋簷下待著。隻要一想到他就在附近,隨時可能迎麵撞上,腿肚子便不由自主要抽筋,神經也不由自主繃緊了弦。

冰冷的石頭桌麵沁得屁股底下涼颼颼的。宋微一蹦而起。

走。必須走。必須馬上走。

驛仆們都到正院伺候去了,宋微在中廳找到一管粗墨,幾枝禿頭筆,一疊子毛邊竹紙,本就是備著供客人取用行方便的。添水磨墨的時候,宋微才注意到扒牆頭摳得太狠,幾個手指皮都磨破了,之前居然沒覺得疼,可見驚恐程度之巨。一麵在心裏恨恨咒罵,一麵給穆七爺寫留言。稍加琢磨,用了波斯文,不敢多言,隻說遇上結怨的舊仇家,為了不給商隊惹麻煩,先行離開,謝謝七爺一路照顧,來日再圖報答。

商隊唯有穆七爺住單間,宋微把紙條折個方勝,偷偷從門縫底下塞進去。回到自己鋪位,躡手躡腳提起幾樣東西,一股腦兒打個卷紮緊,溜到後邊廊廄,找到自己的毛驢。行客趕路辛苦,這會兒都睡熟了,他這一通動作,倒也沒驚動誰。

嗯昂感覺出主人的氣息,以為來給它加餐送宵夜,仰首就是嗯昂一聲。宋微忙抓起一把草料堵住它的嘴,將行李卷綁在驢肚子底下,夜色中完全看不出來。再次扒上牆頭看一眼,大門口隻剩下兩個值守的驛仆,因為剛接待完大人物,門還沒閉。

牽上毛驢,大大方方走到門口。

驛仆奇道:“客人這是做什麽去?子時封閉門戶,不到兩刻鍾了。”

宋微笑道:“大哥有所不知,我這驢子有個毛病,不溜溜食不肯安生睡覺。我怕吵著別人,就在道上來回溜一小會兒,準保按時回來。”

那驛仆掃了嗯昂一眼,沒看出啥特殊,也笑了,揮揮手:“那你快點兒,進來時栓好門。”跟同伴進門房裏歇息去了。

一人一驢走出驛站,宋微回身把大門帶上,手心一片潮濕。

這一晚月色尚好,月光穿過山巒樹蔭照下來,勉強看得見蜿蜒的官道。宋微站在道邊,捏了捏毛驢的尖耳朵,仿佛自言自語:“嗯昂,你說那混蛋是從哪邊過來的呢?”可惜嗯昂到底沒成精,瞪著碩大的驢眼無辜地看著他。

宋微退回去幾步,趴到官驛門外地上,盯著地麵仔細觀察。巡方使一行有車有馬,人數不少,石子路上果然留下了明顯的痕跡。宋微站起來:“他們跟咱們一樣,從北邊來,明天肯定要繼續往南邊去。人家有馬,咱倆要是還往南去,半天就會被追上,不如原路返回,方向相反,越走越遠,越遠越安全,你說是不?”

嗯昂眨巴眨巴眼睛,表示同意。

宋微爬上驢背,掉頭沿著白天來路往回走。毛驢是善於夜行的動物,倒不必擔心走到溝裏去。然而架不住他瞌睡上頭,坐在驢背上腦袋一點一點,身子一晃一晃,終於一個倒栽蔥,自己跌進路邊泥溝裏,摔了個灰頭土臉。他忍不住遷怒於嗯昂,伸手拍了拍驢屁股。毛驢後蹄一翻,傲嬌地跳開去。

宋微哭笑不得。黑暗中看不清,手腳動彈動彈,沒什麽事,頂多刮破些皮。這時已近半夜,山穀間風聲樹影,獸吼蟲鳴,一樣樣倍加清晰。妖魔鬼怪之流,宋微是不怕的,隻怕山林野獸。嗯昂膽子顯然也不大,遠處一聲不知道什麽野獸的叫聲,就嚇得它一個哆嗦。通宵趕路,絕不是個明智的決定。宋微想起驛站前五裏處有個亭子,不如在那裏蹲半夜,天亮再做打算。

約摸半個時辰後,走到亭子裏。宋微把毛驢拴在柱子上,行李卸下來,衣裳都套身上,毛氈子卷成一個筒,整個人縮在裏邊,總算抵擋住半夜山風。心想還是走得太急,要是從貨車上摸頂小帳篷帶著,那就完美了。不敢睡太實,迷迷糊糊,腦袋磕上柱子就驚醒,如此反複,終於熬到天亮。晨曦破曉,宿鳥出巢,新的一天開始了。

宋微坐在亭子裏,茫然地思考著下一步對策。他很想回家,然而獨孤府那麽大一棟宅子在西都擱著,可見家鄉也是人家地盤。回去,即使暫時碰不上那混蛋,也得終日提心吊膽,沒個盡頭。想來想去,可去的地方盡有,卻統統須以被迫拋棄現有美好生活為代價,頓生天下之大,無處容身之感。一股怨恨湧上心頭,隻盼著造成這一切的罪魁禍首立刻從世上消失才好。

哀怨愁悶了一陣,站起身,爬上驢背,還接著向北返回。走出半日,望見山坳裏幾戶人家,官道上窄窄一條岔路相通。來時也曾路過此地,還被穆七爺教訓“望山跑死馬”,幾戶人家看似就在眼前,真正走過去不一定多遠,不要妄想去討熱飯熱菜吃。

果不其然,直走到黃昏,才抵達第一戶人家。山中獵戶樸實熱情,見宋微獨自行路,一身狼狽,不問其餘,先送上草藥,端上飲食。聽說他急著趕路摔了跤,看見人家以為不過幾步路,都善意地笑著教育一番。

第二天早晨,宋微拿錢,主人再三推辭不要。最後憨厚地望著他,不好意思道:“小哥實在客氣,我看小哥行李當中有頂帽子,漂亮得緊……”

宋微離家時,頭上戴了頂彩色繡花薄呢小帽。後來天熱了,就扔在筐裏,擺攤時拿來裝錢,方便得很。

聽明白主人意思,宋微二話不說,就把帽子遞過去。看那男人欣喜的樣子,忽道:“大哥要是不嫌棄,我這兩身破衣裳跟大哥換換,不知道成不成?”

他身上這套摔一跤弄髒了,破損並不嚴重,而行李裏那套,則是當日勾搭崔貞的行頭,價格不菲,十分新色。

那男人喜不自勝,直道:“這怎麽好意思,我哪裏有這麽好的衣裳換給你……”

宋微笑道:“無妨無妨,難得大哥喜歡。我也穿膩了,入鄉隨俗,正想找兩身夏裝穿穿。”打量對方一眼,“隻是我看大哥身材,恐怕不合適……”

男人道:“是我一個兄弟,跟你個頭差不多,愛俏得緊。這胡服樣子,縣城都買不到你身上這麽好看的。”

男人找出兩身土織麻布衣衫給他,添了雙本地人穿的麻鞋,一條頭上戴的黑羅襆巾。還覺得他吃虧,又包了不少肉幹雜糧,塞到驢背上的小筐裏。宋微立即改頭換麵,去夷歸夏,轉眼變了個樸素端莊夏族子弟。衣裳有些肥大,褲腿袖口多挽幾道,也過得去。衣著寬鬆簡單,越發襯得眉目鮮明,一眼望過去,好比雕版刻印的模子,幹淨清晰。

男人上下打量他,道:“小哥穿這身,大不一樣了,也蠻好看,蠻好看。”

宋微聽他說大不一樣,滿意極了,帶著嗯昂告辭離開。

他心下躊躇,腳下自然緩慢。又是大半日,回歸官道,繼續慢悠悠向北行進。怨過了天,尤過了人,我命由天不由我的荒誕感重新湧上來,一時間好似什麽都無所謂了,且隨它去。

天色漸漸暗下來,前方拐彎處一側有片延伸的平地,盡頭山坡下還有細細一股清溪,正是安營紮寨好地方。宋微走過去,解下行李,讓嗯昂自行吃草,撿了樹枝堆在一起,預備遲些生火烤肉。然後脫了鞋子,坐在溪邊洗腳。腳在水裏泡著,人仰麵躺在地上,看西天幾縷紅雲,以肉眼可辨的速度變成暗紫色,極其直觀地向人間展示著晝夜如何交替,時間如何流逝。

忽聽山崖那麵有人行走說話,似乎數量還不少,想必是一隊過路行人。等了許久,也不見過來。宋微無聊兼好奇,套上鞋子,拐過去看個究竟。

一行人有十來個,走路的走路,騎馬的騎馬。中間兩人,黃冠藍袍,正是前些日子遇見過的女道士。年紀小些的那個,應當是弟子,正不知所措地騎在馬上,不論她怎樣揮鞭催促,前方奴仆如何拉扯韁繩,馬兒就是不走。多僵持一陣,那馬突然掀動,差點把背上的人拋下來。

宋微本在猶豫要不要上前打招呼,見此情景,趕緊衝出來:“哎!小仙子請扔掉馬鞭,抱住馬脖子!對對,正是這樣。”人已經到了跟前,接過奴仆手中韁繩,忽鬆忽緊扯了幾下,那馬果然不再跳躍。小道姑趁機下馬,被仆人扶到旁邊。宋微這裏摸摸,那裏拍拍,馬很快安靜下來。宋微蹲下身前後細看一遍,對跟著的奴仆道:“理毛不仔細,刷洗也不徹底,肚帶下邊磨破了皮都沒發現,怎麽這麽不上心?”

奴仆有些惶恐地解釋:“這是昨日在驛站換的馬……”

後邊一個溫婉的聲音響起:“驛站人手不足,想必照料不周。不過王和,新換的馬兒沒有上心查看,讓寧兒受驚,差點還受了傷,卻是你失職。”說到後麵,聲音依舊溫婉,語氣已然嚴厲。

那仆人立即跪下請罪。女道士卻不理他,轉頭向宋微道謝。

宋微恭敬還禮:“不想與仙子有緣,又見麵了。”言罷抬起頭來。

女道士盯著他看了片刻,吃了一驚,隨即笑道:“怎麽換了裝束?”四下裏望望,問,“你的同伴們呢?”

宋微指著臉上一塊淤青:“路上摔了一跤,衣裳摔壞了,隻好跟山中獵戶買了一身。”不好意思地笑笑,赧顏道:“蒙仙子垂詢,不敢隱瞞。我沒與同伴們一道,實因前日跟長輩拌了幾句嘴,一時氣不過,索性獨自出來走走。正行到此處,預備臨時歇腳過夜。”

對答幾句,得知女道士一行也正在找地方過夜,宋微自然不吝相邀。

眾人圍坐,吃吃喝喝,聊天談話。女道士道號玄青上人,小道姑是她弟子,名喚長寧。宋微沒報大名,借用小名,隻說自己叫做宋曉隱。兩位仙子茹素,諸位奴仆卻是吃肉的。宋微拿出獵戶贈的兩隻山雞,大受歡迎。

玄青上人問起宋微欲往何處,宋微皺眉道:“本打算就此回鄉去,想想實在丟臉,正不知怎麽辦才好。”

上人望著他微笑:“我看你熟知馬性,有心留你做個幫手,不知意下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