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回憶

大雪封山,整個禾木村在窣窣的雪片中變得朦朧,《尋疆》開機的時間往後推遲了幾天。

今夜風雪似乎又大了些,小木屋裏安靜而溫暖。

黎清霧躺在枕頭上,卻怎麽也睡不著,思緒飄到了很遠很遠的地方。

十八歲那年,她談了一場特別純情的戀愛,淋漓盡致。

年少時,心高氣傲,跟父親吵架後,獨自去了北疆探親,連帶著母親的那份懷念。

蔣女士曾經是一位光榮而又無私奉獻的援疆人。

她常說,“海納百川,情誼無疆”,隻要一提起“支援邊疆建設”、“阿勒泰的夏牧場”,眼裏滿是驕傲和自豪。

阿勒泰的春天很美,一眼望不到盡頭的草原,幾個哈薩克族的男子牽馬過來,說著黎清霧聽不懂的語言。

他們對於騎馬習以為常,連韁繩都不扯,直接撒手讓她自己操縱。

被馬兒甩出二裏地的時候,黎清霧整個人狼狽至極,命都快給嚇沒了。

蘇霽北是在這時候出現的。

第一次見麵,他在馬背上睨著黎清霧,眼神極具侵略性,像是持槍的獵人,目標瞄準了獵物。

少年的皮膚是常年在外風吹雨曬後那種泛紅的黝黑,一雙眼睛卻格外清澈明亮。

他扯過毯子,將黎清霧裹住,打橫抱起,送去當地的診所療傷,那時候的少年隻會說著蹩腳的普通話。

“我是老獵戶蘇烈坦的兒子,蘇霽北。”

“你是蔣姨的女兒?可以……暫且住到我們家。”

真誠可抵萬金,家境優渥的黎清霧一見鍾情,忍不住把好奇的目光放在蘇霽北的身上。

這個少年讓她見識到了自己從來都沒有見過的世界、不同的認知和生活習俗。

他的家裏,有嚴厲又古板的父親,溫柔卻改嫁的母親,還有個敏感又怯懦的繼妹。

草原上的萬千牛羊和遍地木耳蟲草,都是來之不易的發財機會,古老的村落淳樸到了極致。

半年多的相處時間,蘇霽北教會了黎清霧騎馬、射箭、摘鬆膠,是女孩十八年以來最開心自在的時光。

他安撫著馬兒,用黎清霧聽不懂的哈薩克語說,“嘿,這是我心愛的姑娘,別嚇到她。”

這是他說給馬兒的秘密。

直到多年以後,偶然聽到熟悉的話,黎清霧才明白其中的含義。

十八歲的他很好很好,但太過年輕,藏不住心事,對於心愛的姑娘,恨不得把心掏出來給她看看。

大草原上的套馬、刁羊、射箭,是他最明亮的高光時刻,可是麵對繁華的都市,他迷茫又脆弱。

黎清霧生日那天,蘇霽北牽著馬從夜幕中走來,模糊了視線,煙花照亮他極具異域風情的臉龐。

他捧著件軟緞長裙,滿眼都是獻寶似的虔誠。

“生日快樂,這是我準備的生辰禮。”

黎清霧望著他,輕輕聳起肩膀咬唇笑,忍不住調戲他。

“喂,蘇霽北。”

“送給我裙子,你臉紅個什麽勁兒啊?”

驕傲得像國王一樣的他,表白時帶著無奈、委屈和自卑。

“阿霧,那……你喜歡嗎?”

空氣中有暗流湧動的曖昧氣息,但是誰都沒有戳破。

黎清霧抬眸,一雙清亮的眼睛眨呀眨,故作不懂,“你說的是裙子,還是……人啊?”

少年的眸光像被點燃的燭火,逐漸明亮起來,炯炯有神地盯著眼前的姑娘看。

黎清霧平靜地望著他的眼睛,一顆心砰砰直跳。

緊接著,她說出了下一句讓蘇霽北夢寐以求、難以拒絕的話。

“蘇霽北,要談戀愛嗎?跟我。”

少年聞言猛地抬眸望向黎清霧,一雙眼滿是不可置信的驚喜,濕潤的淚珠逐漸打濕了她的手心。

作為回禮,黎清霧送了他一枚玉髓平安扣,少年每天都珍寶似的佩戴著。

蘇霽北為人張揚,十八歲那年,整個禾木村無人不知,蘇烈坦家小兒子的心上人是個漂亮的漢族姑娘。

大草原上的愛情熾熱又純粹,借著月色告白,互通心意後在花海狂奔,親吻一口臉頰就歡呼雀躍。

他穿著絲綢襯衫,像白月光一樣的少年,永遠留在黎清霧的朦朧歲月中。

後來,他的父親找到了黎清霧,用晦澀難懂的語言,讓他們分手。

“我的小兒子生在大草原,而你屬於都市。”

“我很敬佩你母親蔣女士的大愛無疆,但你們這些小輩……終究不是一個世界的人。”

“他可以跟任何哈薩克姑娘結婚,唯獨不能是你!”

後來黎清霧才知道,老獵戶蘇烈坦隻是不想讓蘇霽北像他母親那樣,離開古樸的禾木村,舍棄遊牧文化。

與此同時,家裏噩耗傳來,黎清霧父親生意上投資失敗,承受不住壓力,最終墜樓搶救無效。

黎清霧生命中唯一的色彩,也沒了。

這幾年來,他們抵住了蘇烈坦的反對,立下了十年之約,誓死不分手。

拖依舞會上,某次醉酒的一夜荒唐,更是加劇了談婚論嫁的程度。

可這一切,終究是要被殘酷的現實給打破的。

父親留下的債務、爛攤子,母親的精神失常,旁係親屬的催促不滿,都等著她回去處理。

決定離開的那天,是黎清霧來到阿勒泰的第四年,她拖著行李箱,神情很冷靜。

“蘇霽北,一個人的耳濡目染是比基因更深入骨髓的東西。”

“我青春正盛,有大把的花樣年華,不會固守自封在這樣的牢籠裏。”

“再說了,我們本來就不是同一個世界的人。”

少年頹然立於雨雪紛飛的夜晚,拳頭握得很緊,胸膛起伏像是在極力隱忍什麽。

“你要我留下來,憑什麽?”

“憑你一貧如洗的家境?還是憑這大草原上寸草不生的冬景?”

“看到這支愛馬仕了嗎?你這種人勞累一輩子也買不起!”

“什麽十年之約,別傻了,我愛慕虛榮,隻愛錢!”

尊嚴被踩到塵埃裏,蘇霽北紅著雙眼,將那枚玉髓平安扣從脖頸上扯了下來。

二十二歲的姑娘忍著眼底的熱意,撐著傘走得決絕,再也沒回頭。

黎清霧想說。

親愛的少年啊,請原諒我的詞不達意。

我此刻一無所有,隻剩下一個失去靈魂的軀殼,可我不能拖累你。

可她最終還是什麽都沒有說出口。

愛上他的那一年,黎清霧十八歲。

從相愛到相守隻用四年時間,而忘記他卻用了整整六年。

重逢這年,黎清霧二十八歲。

一眨眼,連他們的小女兒都已經五歲大了,黎清霧給她取名叫歲宜。

惟願她和他,即使生生不見,也都要歲歲平安。

隻是每每午夜夢回,黎清霧都會想起蘇霽北。

他的憂思像靜靜的額爾齊斯河一樣,眸中帶淚,緩緩流淌。

戒斷反應太強烈了,黎清霧想,她戒不斷,也忘不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