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夫亡

恍惚間,他好似又見到了那個穿著鵝黃襦裙的少女舉著糖葫蘆整日跟在他身後嘰嘰喳喳、笑靨如花的樣子。

靳詢不自覺地攥緊剃刀。

鋒利的刀片割傷他的布滿老繭的掌心,鮮紅的血跡順著寒光淩厲的刀刃滑落。

靳盛澤進入軍帳內看到的便是這一幕。

“父親,你受傷了!”靳盛澤如臨大敵,立馬命人去尋軍醫來。

靳詢將染血的剃刀隨手扔在桌案上,抽了條長布將自己的手掌纏繞包裹:“無事,不必叫軍醫來。”

靳盛澤向來將靳詢奉若神明,見靳詢不願尋醫,他隻能作罷:

“對了,敢問父親為何要突然落腳於武龍縣呢?新帝不是日日傳詔喚您速速入京嗎?”

靳盛澤乃是八歲那年被靳詢收養的,但是對外一直說他是靳詢的外室所生,所以極少有人知道他不是鎮北王的親生孩子。

靳詢好似也不打算再娶妻,一心隻培養他這個養子。

靳盛澤看似畏懼靳詢,實則是真心敬重靳詢,二人間並無什麽不敢說的。

“他喚我入京,無非是怕我又是下一個黃景罷了。”靳詢的嘴角扯出一抹譏諷的弧度,“他既然這般著急,且讓他急著便是。”

新帝今年不過十三歲,乃是聖厲帝第十四子。

若非全國叛亂,皇子都死得差不多了,哪裏輪得上他坐上這龍椅。

新帝看似對他畢恭畢敬、事事聽從,實則怕極了手握兵權的他改朝換代。

先前急著回京是為了安頓鎮北軍,隨後再騰出時間去臨州。

但如今......臨州已經沒有他要尋的人了。

靳詢又想到那人看向他陌生的眼神和防備的神情,胸中猛然湧起一股無力的怒意與悲哀。

男人眉宇間的戾氣好似化不開的濃墨,叫人望之膽寒。

年少時,他與段清茉情投意合,私定終身。

段家身陷囹圄,他費盡心思斡旋救人,賭下全部身家性命保下了段清茉和她的堂弟。

她棄他而去逃往臨州時,他沒有怪她。

看到那她寫的封決絕書時,他沒有怪她。

他說隻需要一年時間,他就能接她回京。

可是不到一年,等他前去臨州時看到的卻是她身懷六甲,與陳頤安琴瑟和鳴之場景。

段清茉襯的他,像個笑話。

靳盛澤向來遲鈍,察覺不出靳詢的異常,他讚同地點了點頭道:“自從父親您斬了朱吉康後,新帝就開始聯絡朝臣,收攏人心,顯然是忌憚著您。如此也好,讓新帝好生認清局勢!”

靳盛澤不過十三歲,口出之言卻也無比狂妄。

這時,靳沙也回來了。

他單膝跪地將自己打探到的消息悉數奉上:“回王爺的話,這段娘子乃是從臨州雲陽縣江家村出發,趕去京城尋親的。”

“她的夫君在三年前就因為肺癆去世了,如今家中隻剩下了她與女兒陳昭昭。”

靳盛澤劍眉挑動,心想父親終於察覺到了那小孩的奇怪之處了嗎?

若真是刺客,那萬萬留不得。

靳盛澤的手都已摁在了腰間的佩劍上,隻等著靳詢一聲令下殺之後快。

“她的夫君死了?”靳詢的聲音不受控製地提高。

靳盛澤詫異地看過去,竟從父親的臉上看出了幾分詭異的歡喜之色。

靳沙回答道:“正是,段娘子的夫君名為陳頤安,當年陳家遭難後他便帶著妻女隱居山村,躲避叛亂,幾年都不曾離開過。”

“這才讓我們的人難以尋見蹤跡......約莫三年前,陳頤安就病死了。”

靳詢的眼前漸漸浮現出一張溫潤俊秀的麵容來。

他第一次見陳頤安,那人彬彬有禮地喚他“靳兄”,進退有度間當真是一副端莊君子的好模樣。

也正是段清茉年少時,最喜歡的男子模樣。

“王爺,您可要與這段娘子相認?”靳沙見靳詢又沉默不語,於是試探著問道。

旁人恐怕不知這段娘子是何人,靳沙卻知道的一清二楚。

這段娘子,乃是王爺心中這麽多年一直藏著的人啊!

自從黃景之亂後,王爺始終關心著臨州。

每隔一段時間就派人去臨州打探這位段娘子的情況。

隻可惜因為那陳頤安帶著妻女隱居山林,外麵又戰火連篇難以維持傳訊,這才讓王爺好幾年得不到段娘子的消息。

如今人就在眼皮子底下,還死了丈夫,簡直是天賜良機啊!

可是靳詢聽到這話,臉色卻陰沉了下去。

“不必。”他說道。

她怕是不願見他,才會裝作不認識吧。

既然如此,他何必要做那胡攪蠻纏的潑皮,又讓她看自己的笑話。

說罷,靳詢便入了內帳作勢要歇息,徒留靳盛澤和靳沙麵麵相覷。

靳盛澤難得起了幾分好奇,他開口問道:

“靳叔,可是這段娘子是奸細?父親為何不處置她?”

靳沙一言難盡地看了靳盛澤一眼。

小世子在軍營跟這些大老粗混跡了這麽多年,平日裏對那些將領的葷話騷事還真是半點聽不到心裏去。

恐怕他的腦子裏唯有磨煉武藝、琢磨兵法,和怎麽樣能讓王爺更高看自己一眼這些事了。

靳沙拍了拍靳盛澤的肩膀好心提醒道:

“日後小世子若是見了那段娘子和她女兒,怕是態度還是溫和些好,莫要上去就給那小丫頭一腳了!”

“偷聽軍情,乃是死罪,這等人不得不防。”靳盛澤冷冷地說道,心中反而更加困惑了。

“罷了罷了,反正今日也不走了,不如小世子同我去切磋切磋武藝?”很快,靳沙就放棄了教導靳盛澤的想法。

“正有此意!”聽到這話,靳盛澤瞬間高興了。

至於什麽段娘子的,父親這麽安排定有深意。

——

鎮北軍要帶著難民一起去武龍縣,難民們自然是高興的。

跟著這般精銳的軍隊北上,定是吃喝不愁,平安無事。

可是鎮北軍的突然改變行程,也讓春紅等人本來的打算撲了個空。

她們隻能咽下這份算計,不敢對段清茉輕舉妄動。

段清茉同樣歡喜。

哪怕啟程後他們這些難民都得擠在幾輛狹小的馬車上顛簸前行,那她也不必再麻煩沈三了。

隻不過......這幾日,段清茉就總感覺有雙眼睛在暗處緊緊盯著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