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倔強的心

從牧區回來後的第三天,李明正在值班室裏整理病曆,突然聽見走廊裏傳來一陣嘈雜聲。

“我不去!你們放開我!”一個蒼老但中氣十足的聲音用維語怒吼著。

“阿爸,您必須治療啊!”一個年輕人的聲音帶著哭腔。

李明循聲走出去,看見兩個護工正架著一位滿頭白發的老人往病房走,老人的兒子跟在後麵,滿臉焦急。

老人穿著一件略顯破舊的花格子長袍,即便被人攙扶著,依然倔強地扭動著身子想要掙脫。

“怎麽回事?”李明走上前問道。

“李醫生。”值班護士小聲解釋,“這位阿克薩卡爾(維吾爾語,對老人的尊稱)被送來時已經發燒三天了,初步診斷是蜱媒傳染病,但他死活不肯住院。”

李明仔細打量著老人。

他的麵色潮紅,額頭上滲出細密的汗珠,眼神卻異常倔強,像是一團燃燒的火。

“我叫艾孜買提·吐爾地。”老人的兒子主動走過來,“這是我父親,麥麥提·艾孜買提。求求您幫幫我們。”

李明點點頭,用剛學會不久的維語說道:“阿克薩卡爾,您好,我是李明醫生。”

老人愣了一下,似乎沒想到這個漢族醫生會說維語。

但他很快又板起臉:“不用管我,我要回家!”

“阿爸!”艾孜買提急得直跺腳,“您都燒成這樣了,再不治療會出事的!”

李明觀察到老人說話時微微發抖的雙手和泛白的指節,知道他的病情已經相當嚴重。

但他沒有立即勸說,而是對護工說:“先鬆開吧,讓阿克薩卡爾坐一會兒。”

護工們麵麵相覷,但還是照做了。

老人重獲自由,卻沒有馬上離開,而是警惕地看著李明。

李明在老人對麵的椅子上坐下,從口袋裏掏出一個水壺:“要喝點水嗎?這是我從塔什庫爾幹帶回來的雪山融水。”

聽到“塔什庫爾幹”這個地名,老人的眼神閃動了一下。

“您去過塔什庫爾幹?”老人用略帶沙啞的聲音問道。

李明一邊給老人倒水,一邊回答:“剛從那裏回來。和醫療隊一起去給牧民看病,住在巴提大叔家的氈房裏。”

“巴提?”老人接過水杯,“是不是那個養了一群黑頭羊的巴提?”

“對,就是他。”李明笑了,“阿克薩卡爾也認識他?”

老人的表情鬆動了一些:“那個傻小子,三十年前還在我的羊群裏幫忙放羊。”說著,他喝了一口水,“這水……確實是雪山上的。”

李明注意到老人的手還在發抖,但語氣已經緩和了許多。

他輕聲說:“阿克薩卡爾,您以前是牧民?”

“哼!”老人哼了一聲,但眼中閃過一絲驕傲,“我可不是普通的牧民。那時候,整個塔什庫爾幹的人都知道麥麥提老人的羊群是最大的。”

“那您一定有很多故事可以講。”李明說著,不著痕跡地摸了一下老人的手腕。

脈搏急促,體溫明顯偏高。

老人似乎察覺了他的動作,但沒有抗拒:“故事?嗬,那些都是過去的事了……”

他的聲音突然低了下來,眼神也變得黯淡。

李明看了看焦急的艾孜買提,又看看老人:“阿克薩卡爾,不如這樣。您先住院,在這期間可以給我講講您的故事。我一直想了解塔什庫爾幹的曆史。”

老人沉默了一會兒,忽然問:“你真的想聽?”

“當然。”李明認真地說,“每一位老人都是一本行走的曆史書。”

老人的眼中閃過一絲光亮,但很快又黯淡下去:“可是……”

“阿爸。”艾孜買提忽然跪在老人麵前,“求求您了。自從阿帕(維吾爾語,對母親的尊稱)走後,您就把自己關在家裏。您總說沒人願意聽您說話,現在有人願意聽了,您為什麽還要拒絕?”

聽到“阿帕”這個詞,老人的身體明顯顫抖了一下。

他低下頭,過了很久才說:“好吧,但隻住三天。”

“這得看病情。”李明溫和但堅定地說。

老人瞪了他一眼,卻沒再反對。

就這樣,倔強的老人終於住進了醫院。

接下來的日子裏,李明每天都會抽時間去陪老人聊天。

起初,老人還是很抗拒治療,但隻要李明一提到塔什庫爾幹的事,他就會滔滔不絕地講起來。

從他的故事裏,李明慢慢拚湊出一個完整的人生。

年輕時的麥麥提是塔什庫爾幹最出色的牧民,帶著妻子在雪山上放牧,養大了三個孩子。

但去年,他的妻子突然病逝,從此他就把自己關在家裏,連最心愛的羊群都不願意看了。

“那天早上,她說要去給羊喂草。”一天晚上,老人突然對李明說起了妻子最後的時刻,“我讓她把圍巾戴好,她卻笑著說不冷。誰知道,那竟是我們最後的對話……”

李明靜靜地聽著,看見月光下老人的眼角有淚光閃動。

“您知道嗎,”李明輕聲說,“在醫學上有個詞叫‘應激反應’。當我們失去重要的人時,身體和心理都會產生強烈的反應。您現在的病,某種程度上也是因為這個。”

老人轉過頭:“你是說,我病了,是因為想她?”

李明點點頭:“思念和悲傷積壓在心裏,會影響我們的免疫力。您把自己關在家裏,不願意看醫生,其實是在用生病來懲罰自己,對嗎?”

老人沉默了很久,才用顫抖的聲音說:“我那天早上,為什麽不堅持和她一起去……”

“阿克薩卡爾,”李明握住老人的手,“您覺得,阿帕希望看到您這個樣子嗎?”

老人的眼淚終於落下來。

那一晚,他第一次主動要求打針吃藥。

漸漸地,老人不再那麽抗拒治療了。

他會給李明講述他和妻子的往事,會說起那些在雪山上放牧的日子。

李明則會在換藥時輕聲哼著老人喜歡的民歌,會在查房時帶來一些塔什庫爾幹的照片給他看。

其他醫生都很驚訝,這個脾氣倔強的老人怎麽會和一個漢族醫生處得這麽好。

隻有阿依古麗若有所思地說:“因為李明會用心傾聽吧。”

半個月後,老人的病情明顯好轉。

臨出院那天,他拉著李明的手說:“你小子,要是以後去塔什庫爾幹,記得來看我。我的羊群,現在歸我小兒子管。阿帕最喜歡的那隻小白羊,生的羔子特別可愛……”

李明笑著答應。

看著老人和兒子離開的背影,他忽然明白,醫生治療的不隻是病,更是一個人的心。

那天晚上,李明在值班室裏寫病曆,想起這半個月來的點點滴滴。

窗外的月光灑在桌上,如同雪山上的清泉,純淨而溫柔。

他知道,在這個過程中,不隻是老人獲得了治愈,他自己也在成長。

阿依古麗端著兩杯咖啡走進來:“聽說老人今天出院了?”

李明點點頭,接過咖啡:“是啊,他說要回去照看他的羊群了。”

阿依古麗坐在他對麵,若有所思地說:“你知道嗎,這半個月,很多人都在議論你。”

“哦?”李明抬起頭。

“他們說,你讓他們對援疆醫生有了新的認識。”阿依古麗的眼睛在燈光下閃閃發亮,“原來,醫者仁心不分民族。”

李明低頭喝了一口咖啡,掩飾自己微微發燙的臉。

窗外,夜色漸深,遠處的清真寺傳來悠揚的晚禱聲。

這一刻,他感覺自己離這片土地,這裏的人們,又近了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