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萬物皆苦
李亦涵父母的葬禮很簡陋，放在了一個不大的殯儀館裏舉行，前來吊唁的親戚朋友寥寥無幾。而辦葬禮的錢，一半是縣裏出的，一半是李亦涵父母留下的為數不多的遺產裏出的。
正月初五，距離命案發生已經過去五天了，這五天裏，李亦涵每日隻是呆呆的坐在窗前，望著窗外那很簡陋的小院子，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手邊放著一個被大火燒毀了一角的小木盒子，四四方方的，這是從大火肆虐過後的殘垣裏翻出來的。
李亦涵記得，那封寫給自己的信，就是用這個盒子裝的。而她也真的如那封信上所說，去了2020年，現在又從2020年回到了2014年。
她的父母親也真的被人所害，雙雙而亡。伸手摸了摸自己後背處，那裏完好無損，曾在2020年受過的傷也不複存在，她昨晚就偷偷的看過了，背後光滑的連一點傷疤都沒有。
那仿佛像是一個夢，一個交織著美好和恐怖的夢，夢醒了，一切卻都變了。
突然，目光所及的院子裏闖進兩道人影，熟悉的樣子讓李亦涵眉頭微皺。
“媽。”
孟凱將右手裏的禮盒換至左手，一邊用右手去掀門簾，一邊朝房子裏的喊。可還未等門簾完全掀開，房間裏已經有人走了出來，將孟凱和其身後的杜梅硬生生逼得退後兩步，重新進入李亦涵的視線。
孟老太太臉色極為不好看，一貫慈祥和藹的麵容此時變得陰沉，一開口，就帶著怒氣：“終於想起來你還有個媽啊。”
孟凱知道母親還生著氣，但奈何駕馭不了自己身後人的強勢，偷偷用眼角瞧了一眼杜梅，到底還是迎著笑臉道：“媽，這不過年了嘛，我和杜梅來看看您。”
孟老太太轉頭瞧了一眼李亦涵所在的窗戶，心裏也應該有了數，“有話你不敢說，就讓你媳婦兒說。”
孟凱一時語塞，手裏的禮品盒不安的從左手換到右手，又從右手換到左手，直到被身後的人推了一把，才支支吾吾的開口：“是這樣的媽，關於亦涵的事兒，我和杜梅這幾天合計過了，覺得不應該留您這裏。”
“怎麽？怕牽累你們？”孟老太太臉色瞬間更暗了幾分，“放心吧，我老太太養一個孩子還是能養得起的。”
孟凱身後的杜梅忍不住瞪了一眼孟凱，走兩步出來，“媽，您看您不是誤會我跟孟凱了嗎，我倆都是為了您好，您說您一個老太太，一個人生活多悠閑自在啊，幹嘛……”
“住口。”
孟老太太聲音很大，像是這兩個字用了全身的力氣一般，喊完之後身子都變得顫巍巍起來。倚著門框，伸手指著大門處，“走，趕緊走。”
杜梅絲毫沒有要走的意思，不顧旁邊孟凱的眼色，張嘴就道：“媽，您要是這樣，我可就直說了。亦涵父母沒了，怪隻能怪她命不好，但您要是收留她，我杜梅第一個不同意。”
孟老太太好不容易緩了口氣，一下子又去了半口，“那你說，我這個做姥姥的憑啥不能照顧她？”
“媽，那是他李家的娃，他李家都不管憑啥我們來管。您可能不知道，明年，你親孫子也要上初中了，那才是真正用錢的地方。”
杜梅話裏的意思已經十分明顯了，說白了，就是想讓孟老太太把錢用在自己孫子身上，而不是一個外姓人身上。
孟老太太終於明白其中緣由，一雙眼睛直勾勾的盯上孟凱，“你也是這麽想的？”
孟凱被問得麵上一怔，無奈的低頭瞧了一眼杜梅，沒說話。
孟老太太神色黯淡，她已經知道了她兒子的意思，在收回目光的瞬間，眼淚已經掉了出來，稍稍放低了聲音道：“你們也知道，亦涵這孩子沒有爺爺奶奶，有個二叔還是個瞎子光棍，除了我這老婆子，還有誰能照顧她？嗯？”
孟凱和杜梅被問的一時無話，孟凱動了動嘴角始終沒有說出話來，最終，雙手抱胸的杜梅幾近無賴的開口：“反正我不同意。除非……除非你再給我們拿十萬出來，解決了你大孫子上學的問題，我便同意。”
“你……”孟老太太一睜眼，到底是沒說出話來。
孟凱也是一驚，這件事可不在他們的商量範圍之內的，抬眸將其一把拉在一旁，低聲道：“喂，事先可沒這事兒啊。”
“你媽不是非要收留那孩子我不也沒有辦法嘛，我這個要求正好，對我們雙方都好。你兒子可是馬上就要上初中了，你不得需要錢去活動活動，給兒子找個好點的學校啊。”杜梅越說越覺得自己的占理了，聲音也不由得高了幾度。
孟凱一擺手，“媽已經把所有錢都給我們買房子用了，現在哪還能拿出十萬來呀？”
杜梅眼睛一翻：“誰知道你媽是不是還偷偷備著養老錢呢？”
“杜梅。”孟凱瞬間有點火大，“你不要太過分了。”
杜梅斜眼瞧過去，“孟凱，你可以啊，現在都敢吼我了？”說著話，伸手便撲在孟凱身上，又是抓又是打的，一邊撒潑還一邊罵：“我為了誰啊？還不是為了你們這老的小的啊，我從嫁到你們家……”
“哐當。”
不知從哪裏來的一道撞擊聲將杜梅的罵聲壓了下去，兩人齊齊轉頭看來，李亦涵不知什麽時候已經從屋子裏出來了，就站在孟老太太的身邊，表情陰冷著將手裏的擀麵杖從鋁合金的門框上緩緩移開，那裏已經顯現出一道凹槽來。
“亦涵？你這是……”孟凱一臉驚愕，抬腳要往這邊走，卻沒想到迎接他的是一個字正腔圓的“滾”字。
李亦涵將擀麵杖橫於胸前，直指孟凱，絲毫沒有退讓半分的意思。
她知道自己在做什麽，也知道要是從前的自己肯定沒有勇氣這樣做，但現在她已經不是從前那個軟弱可欺、遇事慌張的李亦涵了。經曆生死，才能讓一個人最快的蛻變。
孟凱一愣，腳步也隨之而停，轉頭看了一眼杜梅，果然，後者儼然是一幅怒不可遏的樣子。孟凱想要伸手去攔杜梅，但依舊是晚了一步，杜梅已經快步走至李亦涵麵前，呲牙瞪眼：“小蹄子，你要造反啊，有娘養沒娘教的東西……”
後麵話，杜梅戛然而止，因為李亦涵手裏的擀麵杖已經距離杜梅的麵門不足兩寸，生生逼停了杜梅的腳步。
“你……要幹什麽？”
“舅媽，我已經滿十八歲了，既然爸媽不在了，我依然可以獨立生活，而不是你們口中的累贅。”李亦涵一字一句說的鏗鏘有力，腦海裏飛速閃過2020年姥姥去世後杜梅的醜惡嘴臉，心中怒氣更盛，“至於我姥姥，她不欠你們的，更沒有義務來幫你們撫養孩子，我希望你們不要再打擾她。”
孟佳站在一旁驚魂未定，趕忙上前將依舊橫在杜梅麵上的擀麵杖拿開，“孩子，我們也知道你剛失去父母悲痛萬分，舅舅就不打擾你了。”說著拉著杜梅就要走。
但是杜梅那裏受過這樣的氣，一把甩開孟佳的手，“你就是個窩囊廢，小蹄子敢拿擀麵杖懟我，你屁都不放一個，還算什麽男人，你不敢管教，我來管。”
杜梅伸手就要給李亦涵一巴掌，手起掌落間，孟老太太突然擋在李亦涵的麵前，一巴掌結結實實的甩在了孟老太太的臉上。
“姥姥。”李亦涵大叫一聲，伸手扶住身形下跌的孟老太太。
杜梅也被嚇一跳，沒想到孟老太太突然擋在身前，自己手上使了多大勁自己心裏明白，一陣後怕，就怕老太太出點什麽好歹。
“杜梅，你是不是瘋了，我媽你也敢打。”孟佳大吼一聲，伸手就要給杜梅一巴掌，但當手舉的老高時，終究是沒敢往下落。
“你們走吧，別再來了。”孟老太太躺在李亦涵得到懷裏，發出微弱的聲音，“我已經沒有錢再給你們了，以後，我老太太是死是活，也都不用你們管。”
“媽，我不是故意……”杜梅想解釋。
李亦涵眸子裏早已淚水橫流，抬起頭聲嘶力竭的吼道：“走啊，你們走啊。”
孟佳忙擺手，“走，我們這就走，媽，過些日子我們再來看您啊。”孟佳一邊說著一邊拉著杜梅出了院門。
“姥姥，您沒事吧？”李亦涵強忍著哽咽，將孟老太太扶起來。
孟老太太左邊的臉都紅了，幾根手指印很快就顯現出來了，伸手撫摸李亦涵的臉：“姥姥沒事，隻要小涵沒事就好，你爸媽生前沒好好照顧你，現在姥姥自然不能讓你受到一點傷害。”
李亦涵和孟老太太擁抱在一起，“姥姥，您放心，以後我會照顧好我自己的。”
“那姥姥就放心了，這幾天你一直不說話，把姥姥快嚇死了，餓了吧，姥姥這就給你做飯去。”孟老太太臉上堆滿了笑容，伸手拍著李亦涵的後背，待要離開時李亦涵卻不鬆手。
“姥姥，我不餓，再抱一會兒。”李亦涵將整個臉埋進孟老太太的脖頸裏，眼淚再也止不住的往下掉。
在2020年，姥姥去世了，回到2014年，自己的父母也去世了。
李亦涵本以為自己對他們沒有感情的，誰知道，等失去了，才發現，親情是世間最難割舍的。
父母的死，她一定要弄明白。
這幾天，李亦涵旁敲側擊的問過孟老太太，在她去2020年的這段時間裏，這裏還有一個李亦涵在替她生活，這個李亦涵一定知道父母是怎麽死的。
但是，怎麽樣才能和那個替自己生活的李亦涵溝通呢？
她想不明白。
時間過的很快，眨眼間已經到了學校開學的時間。
高三是學業最繁重是時候，也是人生路上第一個要闖的關，有多少學子因為高考而改變命運。
高三的下半學期開學往往比較早，這才剛剛過了正月十五，縣一中的高三學生便已經開了學。
既然回來了，李亦涵自然要繼續上學，但她去學校之後才驚奇的發現，學校沒有人再欺負她了，相反的，似乎還交了很多朋友。
至於一直欺負自己的陸曉曉和錢嬌，她隻遇見過錢嬌，但即使相遇，也隻會遠遠的走開。而陸曉曉，她沒有在學校見過，聽很多同學說，陸曉曉已經轉校了。
至於她為什麽轉校，卻沒有人提過。
還有，她們班的班長換人了，周揚去了理科班，她也隻是偶爾在校園裏能碰見，碰見時，周揚也隻站在遠遠的對她打招呼。
她還去了教學樓的天台，那裏是屬於她一個人的天地。
但她在天台上的一處矮牆上發現了一行字，是用尖銳的東西劃破漆皮刻畫的。
“蕭寒，至此，終將遇見你。”
她的印象裏沒有這一行字，這隻能是那個李亦涵來這裏刻的，他不知道這一行字代表著什麽。
但她知道，這裏一切的改變都是因為那個代替自己生活的李亦涵，她將自己原本那亂糟糟的高中生活變得現如今如同正常人一般。
晚上下晚自習的時候已經十點了，許多學生結伴而行，李亦涵則是獨自一人，她大概習慣了一直是一個人。
出了校門，一路往前走，轉彎時才瞧見路邊的路燈下的一處煎餅攤。
此時煎餅攤前圍滿了剛放學的學生，李亦涵就站在不遠處的路燈下看著，直至那些學生一個個離開，再無一人的時候，才緩緩走過去。
“同學，我注意你很久了，怎麽？來買煎餅啊？”老板一邊收拾著攤車上的雜物，一邊笑著道。
李亦涵點點頭，“對，不要蔥花。”
老板開始忙活，李亦涵就盯著攤車上不斷冒出來的熱氣看，熱氣在燈光下呈現著一股股白色的霧氣，飄上去，最後消失不見。
突地，一陣冷風吹過，李亦涵不自覺的裹緊身上棉衣。
“哎呦，錢……”老板叫了一聲，是放在攤車上的一張十塊錢被風吹起來了，飄揚著遠去。
“我幫您撿。”李亦涵說了一句，便追了出去。好在風沒有將那張十塊錢吹得太遠，最後掉落在一顆樹坑裏。
李亦涵回來將十塊錢遞給老板，煎餅似乎也做好了，被老板已經裝進了牛皮紙袋裏，再遞給李亦涵的時候開口：“謝謝你啊姑娘，這錢忘了裝起來，麻煩你跑一趟。”
“沒事兒老板，等以後微信支付普及了，就不會這麽麻煩了。”李亦涵接過煎餅。
老板眼睛一亮，忙道：“前些日子，我就聽一小夥子說什麽微信支付，想不到你也知道啊。”
“快了，以後的生活會越來越方便的。”李亦涵坐在路燈下的馬路牙子上，轉頭對老板說。
老板低頭整理攤車，過了好一會兒抬頭卻發現李亦涵還在這裏，疑惑的道：“姑娘，你怎麽還在這兒啊？”
“我在等人。”李亦涵回了一句。
上一次，她就是在這裏遇見他的。
老板點頭，此時有人過來買煎餅，便著手去忙。
過了很久一會兒，老板忙完發現李亦涵依然在這裏，大概是夜裏寒氣加重，李亦涵已經將整個手臂全都縮進了衣袖裏，時不時朝著袖口吹著熱氣。
“同學，你等的人還沒到啊？”
李亦涵隻是搖搖頭，沒有說話。
“都這麽晚了，他大概不會來了，你有他電話嗎？叔叔幫你打個電話問問。”老板繼續問道。
李亦涵眉頭皺了皺，“有的，但是應該是打不通的。”
“孩子啊，這麽冷的天，還這麽晚了，你該回去了。既然今晚沒來，明晚再等等看。隻要堅持，要等的人遲早能等到的。快回去吧，我也該回去了。”老板微微一笑，說完了也搓搓手，推著小攤車離開了。
李亦涵望著小攤車一點一點的離開視線，低頭瞧著自己手裏的煎餅，通過紙袋，還能傳出溫熱來。
路邊的燈本就昏暗，可能是良久沒有聲音了，燈光變得稍暗了幾分，再然後，突然就熄滅了。
原本照亮的地方變成了一片黑暗，將李亦涵的身影完全裹挾了進去。
不知過了多久，一輛車呼嘯而過，路燈重新亮起來，路燈下的人早已消失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