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紙醉金迷銷金窟
孟得鹿守在南監門口,等漫香一出牢門就撲了上去跪地哭訴,那張剛洗淨的粉麵被淚水一衝,越發楚楚動人。
“那天我本是去蕉芸軒投靠的,誰知就因為替老板娘說了幾句公道話,出門便被差爺們帶走了,二話不說先打了我二十荊條,又讓我裝成屈打成招的樣子嚇唬老板娘,我哪敢不從,還求老板娘不要怪我……”
“好啊……老娘在江湖上闖**了小半輩子,沒想到竟然被一個小丫頭片子給唬住了!虧了老娘還怕你死在那些王八蛋手裏,擔心了一整天……原來,都是騙我的!”
漫香咬牙切齒,一把捏起孟得鹿的下巴,把玩物品似的把她的臉龐擰來擰去,卻沒從那像蒙著晨霧的水蜜桃一樣的麵孔上挑出半點瑕疵。
“好!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天生是吃這行飯的材料!加以**,必成大器!走,跟我回家!”
漫香滿臉的陰霾瞬間煙消雲散,笑聲爽快得像三月春雷,圓瞪的杏眼也一下子彎成了元寶的形狀。
漫香並不急著回店,而是特意到不良人當值的班房轉了一圈,把身上所有的銅板全部倒了出來,犒勞她口中那些“毛沒長全的王八蛋”,熱淚盈眶地感謝他們替自己洗清冤屈,若不是眾人攔得快,她幾乎都要下跪磕頭了。
一群不良人被漫香連捧帶喂,又是開心又是過意不去,一個個把胸口拍得山響,應承日後漫香有事隻管招呼,一家人不說兩家話。
若擱在平時,長安城裏的店家即使花費上十倍的銅板,也難以把這群“黑白通吃”的不良人打點得這麽周全,眼下,漫香卻機敏地抓住了“含冤入獄”的天時地利,利用不良人們誤把自己抓進監獄受苦的愧疚心理,再擺出一副非但不計仇,反而念好感激的姿態,輕而易舉地就把一屋子不良人全部收攏成了“一家人”。
“凡事發生,皆有利於生意”——這是漫香的營生信條,全長安城的人都相信即便他日墮入十八層地獄,她黃漫香也敢往孟婆的湯裏兌水,從閻王的生死簿中抽紙!
趁著孟得鹿落單,白鏡忍不住湊上前來低聲提醒,“真以為她昨夜是擔心你呢,別讓人賣了還替人數錢……”
孟得鹿眼波一轉,“這話是什麽意思?還請差爺明示。”
“昨夜,她真以為你受到了嚴刑逼供,就把你當成了拴在一條繩上的螞蚱,慫恿你死扛,不過是想拿你給那些行刑的大娘子們一個下馬威,你要是扛得住,大娘子們就會覺得嚴刑的法子行不通,輪到她時,自然會轉換手段,她就能躲過些皮肉之苦,如果你在重刑之下扛不住死了,那些大娘子們自然更不敢繼續濫用刑罰,甚至還可能對所有的嫌犯含糊審問,以求息事寧人,這兩個結果對她都隻有好處沒有壞處,所以,你不過是被她當成了擋箭牌而已……”
見孟得鹿露出了茅塞頓開的神色,白鏡得意地冷笑一聲,“小娘子,長安城的水深著呢,一路好走!”
從南監出來的一路,漫香沒有乘車雇轎,特意扶著腿傷未愈的孟得鹿慢悠悠溜達,仿佛在故意享受著整個長安城的人們那又驚又喜,半信半疑的眼神。
“老百姓嘛,茶餘飯後最喜歡聽的就是偷盜放火,奸情人命,吃咱們這碗飯的,不怕被人議論,就怕沒人知道,有名就有錢,臭名也是名!甭管他們為什麽來了,隻要他們敢進我的店門,我就有本事從他們身上扒下半層皮來!看戲耍猴不也得給扔下個仨瓜倆棗嘛!”
漫香說著一招手,不知道蟄伏在哪裏的小乞兒們便從四麵八方擁了過來。
在每座城市,街頭巷尾的小乞丐都是打探和散播消息的最有力渠道,他們得到了漫香的授意,叫喊著四散而去,要把那“蕉芸軒碎屍疑雲”傳到全城的每一個角落。
漫香又抓起掛在腰間的金鑲玉算盤,隨手拔下頭上的簪子撥弄著算起賬來,“現在的人哪,都不信邪,哪裏邪乎就愛往哪裏湊熱鬧,越攔越攔不住!還有人管這叫個什麽……‘傳奇地一遊’!咱們店可得抓住這股子難得的‘傳奇’,這個月的酒席至少要翻上一倍才不虧了老娘白吃了這一天的牢飯!”
“在漫香的世界裏,好像一切都可以用金錢換算,”孟得鹿默默地思量著,“也許,剛才那位叫白鏡的不良人提醒得很有道理,從見到漫香的那一刻起,我的性命也早被她穿在了這手心裏的算盤上!”
從南門進了平康坊,過了菩提寺,眼前的風光便和其它坊市大相徑庭了,一路上,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小娘子明顯多了起來,擦肩而過時彼此的眼神中都流露著攀比的敵意,漫香的應酬和招呼更是沒有停過,過往的路人,無論販夫走卒,文人官吏,就沒有跟她不熟的。
緊鄰著平康坊的北門便是長安城內著名的銷金窟,“三曲”。
“三曲”之所以被稱為“三曲”,是因為分為“北曲”“中曲”和“南曲”三個區域,盡管它們隻在平康坊的東北角占據了小小一隅,卻像是整個長安城鮮活跳動的心髒,讓每一個走進這裏的人都跟著脈搏律動,血脈僨張。
孟得鹿也不要需漫香介紹,從南向北的一路,隻用鼻子便從“三曲”中聞出了三重不一樣的天地——
北曲的店裏飄出來的是廉價的脂粉香氣,隔著半條街也讓人覺得刺鼻,想必店中的小娘子並沒有什麽技藝傍身,隻是做些接客留宿的皮肉生意,而且接待的多是販夫走卒之類的下等客人,那濃重的香料一是為了刺激客人的情欲,二是為了掩蓋客人身上的醃臢之氣。
南曲的店鋪外則縈繞著似有若無的淡淡檀香,檀香多用於理佛,有靜氣凝神,理氣平心等功效,想來店中的客人要麽是日理萬機、操心勞神的大人物,要麽是平日裏虧心事做多了,想要借一炷佛香減輕罪孽,營造偽善麵孔的……另一種大人物。
所以,南曲中的店麵都是樂坊和舞坊,店中的小娘子們都是技藝絕倫的舞伎、樂伎,隻賣藝不賣身,店中接待的客人也是非富即貴。
北曲的豔香和南曲的佛香混雜在一處,形成了一種讓人說不清道不明的獨特氣味,位於二者中間的中曲就不必再破費點香了,刮北風時,中曲便是心猿意馬的氣味,刮南風時,中曲便是孤芳自賞的氣味,像極了她們夾在北曲和南曲之間的求生之道——既賣藝又賣身,兼做兩頭生意,店中客人的檔次也是居中,尤其當其它店麵客滿時,便是她們“撿漏”的好時機。
那種隨風而變,時濃時淡的曖昧氣味,也像極了這大唐庇佑下的芸芸眾生,一念成佛,一念成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