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人生一世,豪賭一場

也許是手上的傷被烈酒殺得生痛,老賴娘子的聲音抖得厲害。

“差爺,前日夫君出門後,我就去了‘娘子會’和姐妹們一起徹夜誦經拜佛,沒有時間謀害夫君,各家娘子都可以為我作證!”

時下,常有婦道人家集會結拜,以姐妹相稱,或相互學習紡織女紅,或相互贈送米麵蔬果,一家有難,眾人相助,俗稱“娘子會”。

老賴娘子剛來報官時,蔣沉便第一時間派人前去求證過了,各家娘子一口咬定老賴娘子整晚都和她們待在一處,他才第一時間排除了她的殺人嫌疑。

蔣沉沉吟的工夫,孟得鹿已經收起了自己的東西,向蕉芸軒的各位微施一禮,語氣中透著一股事不關己的冷漠,仿佛剛才侃侃而談的並不是人命官司,而是最尋常不過的坊間閑話。

“看來貴店眼下不是招人的時候,告辭了。”

辦案三年,蔣沉早已經養成了自己獨特的直覺,盯著那個野鹿般輕巧地跳出店門的背影,他眼前卻有一道靈光閃過——

這小女子雖然行為乖張,難以理喻,卻可以幫助自己更加接近案件的真相!

蕉芸軒對麵是一家豪華氣派的賭坊,黑色的牌匾上漆著三個血紅的大字,“回頭路”。

賭客熙來攘往,往籌桶裏扔著銅板,看上去,店裏正在開一場很大的賭局。

“‘回頭路’,怎麽聽也不像是個賭坊的名字……”

孟得鹿一抬頭,正看到二樓窗邊坐著一名少婦。

她通體穿著一身墨黑,臉上未施粉黛,隻有雙唇上點了唇脂,格外鮮紅,鬆散的發髻邊隻斜斜地插著一支細細的素銀簪。

大唐女子流行把各種花色的長紗披在肩背上,行動間,長長的紗巾便會隨風飄揚,襯得人如同仙子一般飄逸灑脫,俗稱“帔子”。

窗口那女子身上的帔子卻也是毫無花色的黑紗,而且,她把本應該披在肩上的黑紗帔子鬆鬆散散地挽了個結花,又反過來把兩端繞到頸後係住,用那黑色的綢花把胸口和脖頸遮得嚴嚴實實,不露一絲肌膚。

義母說過,世間最美麗的生物毒性也最強。

少婦的臉龐與賭坊那黑底紅字的牌匾一樣,透露出一股危險致命卻又令人移不開目光的**氣息,隻是一眼,便讓孟得鹿產生了一種揮之不去的猜想。

“她應該是位寡婦吧?”

但緊接著,另一種感歎又隨之產生,“真是一位很特別的寡婦啊,眉宇之間非但沒有未亡人的哀傷和無助,反倒有一種擺脫了丈夫約束的……利落和快意?”

“人生在世,總要賭把大的,萬一贏了呢……”

少婦的眼睛濕漉漉的,不知道是在跟孟得鹿說話還是在自言自語。

“人生在世,總要賭把大的,萬一贏了呢……萬一贏了呢……”

孟得鹿心底默念著,故意將步子放得很慢。

拐過一個街角,那位不良帥已經懷抱佩刀斜倚在牆邊等她了。

“關於老賴的死,你還想到了什麽?”

孟得鹿歪頭一笑,露出一對尖尖的虎牙,“差爺說笑了,我哪裏會查案,隻是覺得事出反常必有妖,隨便說了兩句廢話而已……”

孟得鹿閃身要走,蔣沉忙伸手往懷裏摸去,孟得鹿生怕他掏出什麽歹毒的暗器迷藥,鷂子似地彎腰一閃,順勢抬肘架開了他的胳膊!

丁零當啷一陣亂響,一把銅錢剛從蔣沉懷中掏出來,就被撞飛了出去!

蔣沉一個箭步躥出去,撿起滿地散落著的銅錢,挨個心疼地吹了吹,好像那銅錢是瓷片磨的,摔到地上還能碎成八瓣。

孟得鹿瞄了一眼,那不過是數十枚銅板,即便遠在西陽鎮,也不夠到上等伎坊喝上一口熱茶。

蔣沉尷尬地攤開手掌把錢遞了過來,他的掌心滿是與年紀並不相稱的粗糙老繭,他自己也覺得寒酸,隻是低聲道:“這些錢你先拿著,如果還不夠,月底發了工食銀我再補給你。”

孟得鹿知道所謂的“不良人”都是由犯有前科的人擔任,說好聽了是替聖人跑腿,守護大唐一方平安,說白了,就和她們舞樂伎一樣,都是被打入賤籍的下九流,連薪餉都沒有,每到月底,隻能領到點僅夠保證他們餓不死的“工食銀”,如果不是頭上那一簇已經被風吹日曬到脫了三分顏色的紅纓能助他抖點狐假虎威的威風,恐怕在百姓眼裏,這所謂的“不良帥”連個出身清白的販夫走卒都不如。

她一向信奉“人的妝容是一本賬,所有的虧心事都寫在裏麵”,便饒有興致地打量起他,想從他的衣著和麵容上挖出點秘密,不料,他從頭到腳卻清澈得像一汪可以一眼望見底的潭水,除了溢於言表的“窮苦累”和“破案心切”之外,再也沒有一點雜質。

“這個男人,竟長著一張一輩子沒做過一點兒虧心事的臉……”

既然對方身上真沒有什麽可扯皮的本錢,孟得鹿也痛快地攤開了自己的底牌,“幫你破案可以,但我有一個條件……”

“什麽?”

“把我投入監牢!”

蔣沉一驚,“為什麽?”

孟得鹿笑而不答,他又隻得再問,“那……你想以什麽名義入監?”

“命案!”

蔣沉眉頭一緊,“凡是命案嫌犯入監,無論是否清白,都要先受二十下笞刑,以挫其氣焰,震懾嫌犯,除非嫌犯上繳兩斤銅錢,才能折罪……我雖然是不良帥,可也做不了兩斤銅錢的主,這錢,你自己拿得出嗎?”

兩斤銅錢對孟得鹿來說其實不算大數,但她卻搖了搖頭,虎牙遲疑地在唇邊咬了又咬,留下一排血痕,“我雖然沒錢,卻有一條命,笞刑二十,我領受就是了!”

人生在世,她要賭把大的!

長安、萬年兩縣的縣獄都設在大堂西南儀門之外的坤位,所以俗稱“南監”,通常,男犯收押在東側,女犯收押在西側。

蔣沉押著孟得鹿進了女監,摸出幾枚銅板悄悄塞給負責行刑的女牢牢頭離大娘,特意叮囑孟得鹿身為舞伎要靠腰腿吃飯,下手時隻要麵上慘烈,千萬不要傷了她的筋骨。

離大娘精於此道,折磨受刑的嫌犯就像老道的廚師處理砧板上的死魚,有不見外傷卻傷筋動骨的打法,也有皮開肉綻卻不傷及筋骨的打法,隻要錢使到了,即便嫌犯精準要求傷勢在幾日之內痊愈也不在話下。

離大娘命孟得鹿褪去衣裙,露出一雙雪白修長的細腿趴在長凳上。

盡管蔣沉已經退出了牢房,刻意回避,但幾名獄卒大娘審視待宰的牲畜一樣的眼神已經足以把孟得鹿的尊嚴碾成齏粉。

一聲清脆的鞭響,少女緊繃的肌膚爆裂開來,就連血珠也充滿了活力,一口氣迸到了牢房棚頂!

一陣劇痛鑽心襲來,孟得鹿忍不住慘叫起來!

盡管離大娘已經手下留情,但笞刑的痛苦還是遠遠超過了她的想象,仿佛抽在她身上的不是荊條,而是鑄滿倒刺的鋼鞭,每一下都能輕鬆地削掉她一塊皮肉。

為了避免傷到筋骨,離大娘盡量挑著她身上肉厚的地方下手,但她常年習舞,身材消瘦沒有一絲贅肉,可供離大娘下手的地方便極為有限了。

新傷隻能一層層地疊在舊傷上,仿佛在一層層地撒下粗鹽,潑下烈酒,又按下火把炙烤,簡直像要把她的皮肉製成胡人最愛的熏肉了。

當離大娘報完最後一個數字,她才長出一口氣,嘴唇和舌頭早已被牙齒咬破,滿口鮮血滴答滴答地流了一地。

她強撐著最後一絲意識說了一句話,便暈死了過去。

“那個古怪的丫頭跟你要樣東西……”

離大娘悄悄溜出牢房告訴蔣沉,在牢中閱人無數的她,遇到孟得鹿這樣的嫌犯也覺得是開了眼界。

“什麽東西?”

“一麵鏡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