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7章 美人鼉的眼淚
好言好語地送走了野良,孟得鹿才回到房中私下向漫香詢問。
“娘平時見多了賭徒們輸到傾家**產後賣兒賣女,甚至絕望自盡的悲慘下場,所以總對我們姐妹耳提麵命,絕對不許沾染賭博的習氣,怎麽自己倒欠下了這麽大一筆賭債?”
漫香愁容滿麵,長歎了一口氣,“哎,得鹿啊,這事兒你早晚會知道,我也不瞞你了,那哪裏是什麽賭債啊,不過是咱們店那位‘真正的老板’不便正式出麵,就用這‘賭債”當抵押,把持著店裏的命脈罷了。”
孟得鹿疑惑道:“‘真正的老板’?蕉芸軒的老板難道不是娘嗎?”
漫香苦笑一聲,“你是真能看得起娘啊!就憑我那點血汗錢,掙到一百歲也不夠開起這麽大的店鋪啊,七年前,我得罪了醉酒的客人,被打傷了腳腕,再也跳不得舞了,便想著出來自立門戶,可手頭又沒有那麽多錢,正在那時,有一位神秘的老板把我贖了出來,用我的名義在縣廨在開出了經商所需要的所有文書,又出手闊綽,幫我開了這家蕉芸軒,店開起來以後,我們談好了店內大小事務交給我一人經營,賺到的錢我分三成,老板拿走七成,那老板怕我翻臉不認賬,就讓我寫下了一張巨額賭債的借據作為抵押。”
孟得鹿好奇追問:“娘,那位老板到底是什麽人?”
漫香搖頭,“我也不知道,這一切事情都是野良出麵代辦的,你忘了,你剛來店裏時,娘就告誡過你,吃咱們這碗飯的,頂要緊的就是要‘瞪起眼,豎起耳,留下心,閉上嘴’,有些事情,咱們還是知道得越少越好。”
漫香說不出那老板的身份,孟得鹿卻能猜出個七八分:大唐嚴禁官吏經商牟利,那“真正的老板”如此神秘謹慎,想必是位朝廷官員。
“那位老板現在突然派野良上門要賬,看來是想撤出蕉芸軒的經營,要兌現現錢了……”孟得鹿思忖著,隱約意識到了麻煩的棘手,“那娘拿得出這些錢嗎?”
漫香愁得眉頭打成了一道死結,“咱們店裏的生意你是知道的,外人看著風光,以為日進鬥金呢,可他們沒看到店裏上上下下要養活這麽多人口,打點各級官員,還有買新人,修繕店麵,哪一樣不需要花費啊,我哪能一下子拿出這麽多錢啊!”
身為都知,孟得鹿對店中的經營也是了如指掌,知道漫香不是在誇大哭窮,隻得又問:“那咱們眼下該如何是好?”
漫香一臉苦相道:“那老板說了,若我們在期限之內交不出錢,便要把這店麵轉賣了……得鹿啊,跟你說句掏心窩子的實話,娘這輩子大錢沒攢下,小錢手裏還是有幾個的,就算蕉芸軒今日就關門,娘的後半輩子也夠活了,可這店是娘一輩子的心血,娘舍不得把它隨便交到別人手裏,還有你們這些姐妹,要離了蕉芸軒另尋出路,娘也不放心啊……”
漫香話音未落,早已泣不成聲……
進入蕉芸軒快一年了,孟得鹿最不陌生的便是漫香的眼淚,無論是當著賓客撒嬌訴苦,還是當著眾姐妹套近乎,淚水對於漫香來說是一種最得心應手的武器,也是她最手到擒來的麵具,西方遠來的胡商客人曾經教過她一句諺語,傳說鼉龍在吞食人畜時,會一邊吃一邊流著眼淚,假裝慈悲,所以他們總用“鼉龍的淚水”來形容虛偽的眼淚。
以往,每當漫香哭天抹淚時,孟得鹿都會在心底暗暗嘲笑她是一條不折不扣的“美人鼉”,唯有這一次,她卻願意相信那淚水是情真意切的……
漫香的傷感來得快去得也快,幾聲痛快淋漓的哀號之後,她一抹臉蛋,滿麵的愁容便像卸妝一般消失殆盡了。
“今天是初幾了?”
“十五,是中秋。”
“壞了!差點忘了去看姐姐了!”
漫香一拍腦門,跳將起來,利落地收拾了些時令點心,又揣上些錢,將櫃台鑰匙交給孟得鹿保管,挎起小籃子匆忙出門。
走到門口,她突然像是又想起了什麽頂要緊的事情,回過頭來語重心長地向著孟得鹿囑咐:“得鹿,倘若有一天我不在了,這店和姐妹們就托付給你了……”
孟得鹿一怔,正欲答話,漫香已經頭也不回地出了門……
漫香已經數不清這是第多少次了,每次來看望姐姐,姐姐都從不給她開門,她隻能一個人坐在院子裏,倚著木門喃喃自語。
“姐姐,人們都說人在臨死的時候會看見走馬燈,能把這輩子經曆過的事一下子都想起來,我最近也不知是怎麽了,總夢見咱們小時候的情形,夢見爺娘要把我賣了做童養媳,你哭著鬧著非要替我去,夢見你那個刻薄的婆母罰你大冬天的跪在雪地裏不給飯吃,夢見你沒日沒夜地做針線活,給夫君買藥治病,夢見你和夫君還沒等到圓房,那個藥罐子就撒手歸西了,夢見你寡婦失業,家計艱難……姐姐,我知道,其實這些苦原本都該是我受的,是你頂了我的罪孽,你的恩情,我一輩子也還不清……”
“姐姐,我知道你嫌棄我丟人,你說過,我們女子最重要的便是清白和名節,即使是死,也不能自甘墮落,墮入風塵,你恨我沒聽你的話,可我也有難處啊,爺娘死了,留下的債太多了,我不走這一步路還不清啊……姐姐,我當時隻是想活下去啊……”
“姐姐,時間真快啊,算算,咱們都已經是人到中年,人人都說世事無常,也不知道咱們姐妹有生之年還能再見上幾麵……”
房間裏死一般的沉寂,沒有一絲回音,低頭沉默良久,漫香終於又鼓起勇氣道,“姐姐,你還是回頭吧……”
屋內響起遲疑的腳步聲,好像在門邊徘徊了很久,才將房門輕輕拉開。
漫香看到一雙彩履跨出門檻,才驚喜地抬起頭來,“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