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美人角力

熟識蔣沉的人都知道他腰間常年用麻繩拴著一串銅錢,卻沒有人知道那串銅錢的來曆和用途,更沒有人知道每一個難以入眠的深夜裏,他都會小心翼翼地把那串錢取下,默默地數上一遍又一遍,直到每一枚銅板都被盤到鋥亮。

自從發生了“那件事”,他不得已得背負上前科,淪為賤籍,忍辱負重地當上不良帥已經過去三年了……

三年前,他剛一上任便破掉了一樁陳年的懸案,縣令錢進岱看出他是個難得的人才,暗示隻要他破掉一百樁大案就替他上書陳情,把他的功勞一一上報,幫他將功折罪,申請一紙脫籍批文,解脫賤籍,回歸良籍。

三年來,每破掉一樁大案,他就在腰間串上一枚銅錢,提醒自己離“重新做人”還有多遠。

這一夜,他又解開了麻繩,鄭重其事地串上了一枚新錢,再來來回回地數上三遍,直到完全確認那是不多不少的整整一百枚!

現在,他終於破掉了第一百樁大案,可以重新實現年少時的雄心壯誌了!

但思來想去,他又覺得不夠安心,生怕錢進岱忘了他們的約定,便打了幾兩好酒,買了幾樣小菜,趁黑摸到縣廨的三堂,進了錢進岱的書房。

“不浮啊,進來吧……”錢進岱正在燈下書寫,聽到敲門聲便知道來者是誰。

“不浮”是蔣沉的字,他們蔣家也算世代清白,當年阿爺讀了半吊子書,便給他起了個聽起來跟誰都在叫板的字。

“阿蔣,阿蔣……”蔣沉放下酒菜,謙卑地叉手行禮。

錢進岱吹了吹紙上的墨跡,把文書在蔣沉眼前展了展,“不浮啊,本官是真沒想到,老賴的碎屍案你破得這麽快,不過,本官也不慢哪,你看看,報功的文書都給你寫好了,明日一早就派人快馬加鞭送出去,不浮啊,你的苦日子出頭了!”

蔣沉將帶來的酒菜布在桌上,錢進岱拉他入席,他卻堅持讓錢進岱先落了座,自己才欠著身子撿了一條椅子邊虛虛地坐下。

“阿蔣受明府照顧三年,感恩不盡,銘記在心,哪裏有什麽苦日子啊,明府,阿蔣敬您一杯!”

錢進岱痛快地舉杯一飲而盡,“自從你上任這萬年縣的不良帥以來,咱們縣是逢案必破,再無陳案,本官本來想借著你這股東風青雲直上,沒想到本官沒升,你倒先升了,本官是真舍不得你走啊!”

見蔣沉明顯地緊張了起來,錢進岱哈哈大笑,拍了拍他的肩膀,“跟你開玩笑呢!本官哪能耽誤年輕人的前程,又哪能耽誤我大唐的人才啊,他日你遂了淩雲之誌,不把我這老上司忘在腦後,就不枉我們相識一場了,一句話,‘苟富貴,勿相忘’!”

蔣沉一顆懸著的心才又落回肚中,這才大著膽子與錢進岱推杯換盞起來,直到壺中的酒見了底,眼盯著錢進岱把報功文書蓋上了官印,用火漆封進了信封,才忙不迭地起身告辭。

蔣沉前腳剛一出門,錢進岱臉上的笑意便煙消雲散,隨手把剛才封好的信封放在燭火前燒得一幹二淨!

前日,他把老賴的案宗呈報給了大理寺,誰知卻很快收到了大理寺的密令:近年來,民間多有人以“娘子會”作為幌子,表麵上組織婦人結拜互助,實際上卻暗中進行邪道洗腦的勾當,脅迫慫恿婦人作奸犯科,殺人放火,老賴這樁碎屍案好像便與邪道有關,如果任由這樣的歪風邪氣肆虐,將來必成大患,因此大理寺密令長安、萬年兩縣縣令暗中調查,早日搗毀邪道,以護大唐平安。

他年近六十才做到縣令,若一步步慢慢熬,隻怕熬到死也難成大氣候,但俗話說‘亂世造英雄’,倘若他能抓住眼下的機會比隔壁的長安縣搶先搗毀邪道,便可以借著這樁奇功一步登天!

越是在這種時候,他越需要得力的人手,所以絕不能放蔣沉離開……

眾舞伎起床練晨功的時候,月亮還沒從晨光中完全隱去。

從窗子裏看出去,蕉芸軒門外一夜之間搭起了一座一人來高的舞台,工匠往來忙碌,漆匠正一筆一畫地描繪著一塊金漆招牌,“鸞羨會”。

對門的賭坊也掛起了一串新牌子,上麵一一寫著蕉芸軒各位舞伎的名字,孟得鹿不肯錯過任何一個反常的細節,趕緊向各位姐妹打聽起來。

樓梯間,疲憊的哈欠聲此起彼伏,眾人七嘴八舌地回答著。

“前些日子,咱們店裏的頭牌從良離開了,現在頭牌的位子就空出來了,娘一拍腦袋,就打算開辦一場舞藝大賽。”

“舞藝大賽?”

“對,就是這個‘鸞羨會’,娘說‘鸞羨會’就是什麽……咱們一跳起舞來,就會美到讓鳳凰都羨慕驚豔的意思。”

“外麵那個台子又是做什麽用的?”

“娘要讓咱們在那個台子上公開比舞,讓全城的百姓都來投票競選,誰贏了,誰就是頭牌!”

“公開比舞?”孟得鹿心中暗笑漫香為了賺錢,什麽主意都想得出來,“那對門的賭坊怎麽也掛上你們的名字了?”

“在整個平康坊啊,有兩個最會賺錢的女人,一位是咱們娘,還有一位,就是對門那位賭坊老板娘了,她和娘商量好了,也要跟風開個賭盤,讓賭客下注,競猜頭牌。”

“現在啊,全長安的人可都盼著咱們這場‘平康坊第一**盛事’了,咱們就各自加緊練功吧,可別砸了咱們這‘長安第一舞坊’的招牌……”

後院早已擺好了一張一掌寬的板凳,都知嬋夕命睡眼惺忪的舞伎們脫掉繡鞋,**雙足,用金雞獨立的姿勢並排站在長凳上,點燃一根線香計時。

為防止眾人偷懶耍賴,她又抱來一摞粗陶碗,沿著板凳四周摔碎,如果有人在線香燃盡之前先撐不住掉落下凳子,雙腳一定會被碎陶紮破,受傷事小,耽誤了“鸞羨會”比舞卻是天大的損失。

一群弟子累得渾身篩糠,叫苦連天,那名新來的叫孟得鹿的少女更是半隻腳掌都懸在了

長凳外麵,身體像秋風中的枯葉一樣左搖右擺,隨時可能掉下長凳,但她卻仍咬緊牙關,一聲不吭。

“嗯……這丫頭雖然技藝不精,倒有幾分肯吃苦的勁頭……哎,不對!她這是睡,睡著了?”

嬋夕原本正在心底欣賞讚歎,仔細一看,卻發現孟得鹿之所以不出聲是因為她早已經眯著雙眼打起了瞌睡!

嬋夕覺得自己的師尊遭到了嚴重的挑釁,怒火上頭,飛起一腳,孟得鹿的身體立刻飛了出去,重重地跌落在碎陶片的外緣,如果嬋夕的力道再減一點,她必定會受傷!

孟得鹿連滾帶爬地跪起身來,哭喪著臉後怕求饒,“師父,弟子知錯!再也不敢偷懶了!”

嬋夕冷著臉命令她長跪在一旁,不再理會。

一炷香終於熬盡了,嬋夕剛用竹帚掃光地上的碎陶片,眾舞伎便如同獲得大赦,長出一口氣,紛紛跳下板凳,隻有一耳多鉗的荷亦還像釘子一樣死死地紮在板凳上。

相傳,漢代的趙飛燕體態輕盈,可以在人的手掌中起舞,前陣子,就有位好事的客人一擲千金,比照著“飛燕掌中舞”的典故打造了一座佛掌蓮台,送給了蕉芸軒。

那舞台高約六尺,造型像半開的金蓮,又像攤開的佛掌,重重花瓣間,留給舞伎的空間不過三尺見方,舞伎卻要在其中跳轉翻騰,完成許多高難度的舞技,這不但對舞伎的功力有著極高的要求,更需要舞伎身輕如燕,骨瘦如柴,才能遊刃有餘。

從那時起,作為店中最出挑的兩名舞伎,荷亦和梅如便為了能搶先重現趙飛燕的“掌中舞”而各自暗下苦功,可她倆的較量無形中也在逼著其他姐妹不得不跟著用功。

最初,大家的晨功站樁隻需要撐過三分之一炷香的時間,荷亦和梅如卻爭著撐過半炷香,大家也隻好跟上,可當眾人都能撐過半炷香時,荷亦和梅如又逞強地要撐過一炷香……姐妹們紛紛抱怨這種感覺仿佛是背後有隻看不見的鬼手在推著人往前飛,她們還給這種感覺起了個戲謔的名字,叫做“內推”!

比眾姐妹多撐了一寸香的時間,荷亦才滿意地跳下凳來,眾人這才發現今天荷亦最強勁的對手梅如竟然缺席了晨功,正在狐疑,梅如卻像瘋了一般衝進了後院!

她蓬頭垢麵,淩亂的頭發上沾滿了半黃半白的穢物,還散發著陣陣腥臭,簡直比街頭最肮髒的乞婆還要醃臢!

眾姐妹們掩著鼻子退避三舍,隻有孟得鹿強忍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