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屏風後的花魁
這世間,沒有什麽比金錢落地的聲音更加悅耳了。
即便客人推杯換盞,吆五喝六,歌伎纖細的十指起勁地撥弄著琴弦,鶯啼燕囀,舞伎正在一隻巨大的皮鼓上翩翩起舞,雙足將鼓麵踏得咚咚作響,也掩蓋不住一包金子從酒席間被扔在地上時發出的那一聲輕而又清的聲響。
“孟得鹿呢!喚出來給爺斟酒!”
過路的客商顯然喝醉了。
今天他押貨從外鄉趕到長安販售,從金光門到東市的一路聽說了不少這位長安第一舞伎的傳奇,忙巴巴地趕來這南曲第一舞坊蕉芸軒想一睹芳容。
隻是酒席將盡,還不見花魁露麵。
他急了,拋出的錢囊剛一落地,零碎的金塊便掙開鬆鬆紮著的袋口,爭先恐後地滾向四方,黃澄澄地晃得人眼暈,炫耀著自己的身價。
然而,這裏是平康坊,最不稀罕的便是一擲千金,也不乏達官顯貴、文人雅士登堂入室,要不是今日黃昏暴雨,貴人們懶得出門走動,隻怕這蕉芸軒裏還沒有他區區一名過路客商的一席之地。
可是話又說回來了,人分三六九等,金子哪分高低貴賤?
蕉芸軒的假母黃漫香柳腰輕擺,笑意盈盈地迎上來,轉身間足尖一掃,不動聲色,便把幾塊碎金子踢到了桌案下。
侍席的舞伎心領神會,裙擺一收,就把金塊收入囊中。
“郎君別惱,”漫香的小扇輕輕磕打著客商的肩頭,調笑間露出米粒似的一排玉齒,“小女得鹿今日早與貴客有約,不便出席,還望郎君恕罪,不過我這店裏近日新排了一曲‘踏春歸’,是比照著宮中雲韶府的舞樂排演的,郎君要是有雅興,還請幫忙賞鑒賞鑒……”
漫香雙掌輕擊,樂聲悠揚,幾名舞伎翩然登場。
“放屁!爺一擲千金,難道就看幾個小娘們兒扭大腚不成?”
客商臉漲得通紅,他身為商旅,富而不貴,漫香剛才那一句“貴客”實打實地讓他惱火,認為是漫香看不起自己,便借著酒性將酒席一把掀翻!
“別人是‘貴客’,爺難道是‘賤客’?你們分明欺負我是他鄉的過路人,成心敷衍!”
舞伎們見怪不怪,甚至連尖叫也沒有幾聲。
在平康坊裏,客人喝多了打砸叫罵的鬧劇天天上演,如同家常便飯,小廝和小丫頭們早就處變不驚,訓練有素地馬上就把滿地的狼藉收拾幹淨了。
客商再低頭時,才發現自己剛才裝闊氣甩出去的碎金塊早被席卷一空,心口突然一陣揪疼。
“你們昧了爺的錢,卻不讓爺見人,這分明是黑店!爺要去報官!封了你們這黑店!”
“噢!”
一名年輕的男子從屏風後緩步而出,他穿著一身粗布吏服,腰後佩著把半舊的橫刀,身量雖是中等,卻有一股英氣從天靈蓋衝出,皮膚被日頭曬得黑紅,想必是常在街麵上走動的人。
“在下長安城萬年縣不良帥蔣沉,客商何事報官?”
蔣沉長著張鷹隼一樣的臉,鷹鉤鼻子高挺,一雙鷹目隻把客商上下打量了一遍,便令客商寒戰連連,仿佛潛藏在肌膚間的蠕蟲已經被那尖喙一樣的目光一條條地叨了出來,把他撕得骨肉分離,血肉模糊。
“不良帥!”客商心中暗暗一驚,他常年往來長安城做生意,知道這城裏以天街為界,分為長安和萬年兩縣,兩縣平時的凶殺匪盜,市井治安,大小事宜全歸不良人管轄,而這不良帥正是不良人的統帥,雖然隻是小吏,但所謂“縣官不如現管”,他們走南闖北做生意,平日打交道最多的恰恰是地麵上這些小吏,人家隨隨便便找自己點岔子,自己的生意可就難做了!
看著漫香掩麵輕笑,他認定假母和這不良帥頗有交情,自己才不想做那強鬥地頭蛇的冤大頭,趕緊改了口氣,皮笑肉不笑起來。
“區區小事,就不麻煩差爺了,在下聽說這長安城裏的鬼市藏奸窩匪,全是拿人錢財與人消災的亡命之徒,明天,在下稍微破費點,讓他們上門找找晦氣也就得了……”
“噢?”
隨著一個沉鬱的男聲從屏風後傳出,客商隻覺得一片烏雲壓頂,仰起頭時,眼前已經站定了一位身材高大麵色鐵青的漢子。
漢子險峰一樣陡峭的臉龐上站不住任何表情,一雙黑洞一樣深邃的眼睛裏仿佛隱居著巨蟒怪猿,但凡有人敢稍加對視,一定會被猛獸突襲,生吞活剝。
他身上穿著一件“怪袍”,用料和顏色都很雜亂,有麻布,有絲絹,雜七雜八地拚接著,款式也一半像漢裝,一半像胡服,看不出身份的尊卑。
商客從來沒見過這樣的打扮,一時間沒辦法從服製上判斷對方的來頭。
“在下野良,鬼市之主,最喜歡找別人的晦氣,說吧,要錢還是要人?要活口還是死屍?要全屍還是零件?”
野良摸了摸腰後別著的那把形似殘月的異族回旋彎刀,半卷的袖口下露著一張人像刺青,一半是佛麵,一半是魔臉,開口便透露出一股茹毛飲血的野蠻感。
客商連退了兩步,頓時感覺後脖梗子涼颼颼的!
長安城有兩條大的商貿街坊,一條是位於萬年縣的東市,一條是位於長安縣的西市,據說,在西市西邊有一家名叫“無醉”的酒館,過了酒幌,就是野良的地盤,那裏的店麵表麵上和其它鋪子一樣,暗地裏卻幹著販賣私貨,洗錢銷贓,甚至買凶殺人等一切不法的勾當。
這樣神秘恐怖的法外之地,他也隻是聽人酒後聊天時提起過,自己從不敢涉足,剛才不過是扯大旗做虎皮,沒想到卻好死不死地撞到了“長安第一黑手”正主的眼前!
他趕緊抬起雙手使勁地抹著臉,假裝在努力醒酒,其實是生怕得罪了野良被他記住麵孔,明天就暴屍街頭,死無全屍!
“長安城到底還是天子腳下,憑他野良再凶悍,諒也不敢和朝廷官員作對!”他在心裏緊張地盤算著,咬牙決定再吹個更大的牛,唬住眾人,借機脫身。
酒嚇醒了一多半,他的口齒反倒結巴起來,“你,你們別欺負我是外鄉人,告訴你們,爺,爺在朝堂之上可有不少朋友!惹惱了爺,一,一句話就可以讓這破店關張!”
“噢……”
他話音未落,屏風後又“飄”出一名翩翩公子,他五官溫潤如玉,長身玉立,雖然身穿便服,但舉手投足間都是官家做派。
他也是今晚唯一一個對客商微笑的男人。
“在下徐喻,監察禦史,不知客商和朝中哪位相熟?事關重大,客商可要想好了再說,千萬不要隨口攀咬,害人結怨啊……”
徐喻目光清洌,像初春乍暖還寒時湖麵上最後一層沒來得及融化的薄冰,他輕飄飄一句話卻讓客商覺得如履薄冰,渾身止不住地戰栗起來。
他雖然沒資格混跡官場,但也知道監察禦史官階雖然不算高,卻擔任著糾查百官的職責,權限極廣,堪稱“行走的尚方寶劍”,就連朝堂上那些大員們也不敢輕易招惹,他隨便一句酒話萬一真被眼前這禦史記錄在薄,明天報到朝堂上,自己可是捅了“汙蔑朝臣”的天大的簍子,有一百個腦袋也不夠砍的!
眼前這官,吏,匪三名男子都是為了同一名女子聚集在這裏,那客商不敢再多嘴一個字,隻怔怔地望向堂中那道隔開內廳和外廳的屏風,心裏又是好奇,又是恐懼,又是敬畏。
“這孟得鹿……到底是個什麽樣的女子啊?”
屏風上,映出一個曼妙的身影……
她就是孟得鹿,是整個平康坊乃至長安城裏最傳奇的女子……
雨漸漸地住了,月亮比往日更加清冷,慈愛地凝視著這座由一位女皇統治的萬國來朝的繁華都城,夜色中的長安城被齊齊整整地劃分為一百零八個坊,其它一百零七坊已經陷入一片漆黑,唯有一坊燈火通明,宛如仙人在烏木棋盤上輕輕落下的一顆白子。
那裏是平康坊。
每當夜幕降臨,平康坊的一天才真正開始。
三曲妓坊齊齊拉起幃幔,點起燈盞,酒肆飯館的夥計們端著托盤,吆喝著擦肩而過,要將剛出鍋的飯菜趁熱端到貴人們的眼前,以圖多得到幾枚打賞的銅板。
歌伎鶯啼燕囀,吟唱著詩人與遊俠的酒後新作,達官顯貴高談闊論,把酒言歡,遠道而來大唐求學的各國遣唐使和外國客商們雞同鴨講地說著外語,隻要有酒樂助興,誰也不在乎誰真正地說了什麽……
這隻是珼臻年間最平常的一個夜晚。
然而一年前,孟得鹿初來乍到時,這裏卻是另一番景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