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八章 魚人

黃昏時候,這一場風雨漸漸停了。

小環長出了一口氣,把傘合起,向天空望去。隻見大雨過後,雲散霧開,雖是黃昏,天色卻似乎比白日還亮上少許。

就連空氣裏那些腐壞的氣味,此刻也暫時消失了。

小環回頭向那棵小樹下望去。周一仙和野狗道人果然還坐在那裏,剛才風大雨大時二人還大聲爭吵,但現在都沒什麽精神了,有氣無力地把遮頭衣衫放下,“嘩啦”一聲水流如注,從衣服上都倒了下來。

小環笑了一下,放下小灰。小灰落到地上,便全身一陣抖動,頓時身上水珠四處亂濺,小環躲閃不及,臉上身上又沾了好些水,不過也不生氣,隻笑著嗔罵了一聲。

站起身,小環望見旁邊不遠處有一片水草,是個小池塘,便走了過去,找到個水草較少的地方,向下看去。

池塘裏水草茂盛,便是這處水麵稍寬敞的地方,也倒映成幽幽碧色,看不清這池塘到底多深。小環看著水中自己的倒影,慢慢整理儀容,將被風雨打亂的發絲慢慢歸攏。隻是衣裳被風雨打濕,貼在身上有些難受。

就在此時,原本安靜地站在後頭的小灰,突然發出了尖銳而緊張的“吱吱”尖叫聲。

小環嚇了一跳,剛想回頭看看情況,卻發現麵前池塘水下,赫然有一雙比尋常人大了一倍的巨眼,正死死盯著她。

小環頓時失聲驚叫起來,遠處周一仙和野狗道人都是大吃一驚,但還沒等他們反應過來,隻見小環麵前的池塘水麵突然爆發,一道粗大水柱轟然而起,夾雜著一個黑色魁梧身影,向小環撲來。

小環麵色刷地白了,下意識退了一步,然後伸出了左手。

眼看水柱就要衝到小環身上,從小環左手間卻是散發出一道橙色光環,形成一道光幕,在她麵前擋了一擋。

那粗大水柱被橙色光幕一擋,登時停在半空,不得前進半分,水柱中同時發出一聲沙啞至極的悶呼,一陣搖晃後,那道黑色的影子便落回到池塘裏。

小環驚魂未定,臉色蒼白,正要後退,便隻聽得遠處一聲破空銳嘯,鵝黃身影如電如光疾馳而來,瞬間閃到她的麵前,正是金瓶兒。

隻見金瓶兒俏臉含煞,右手揮動,紫氣瞬間大漲,直入池塘水波之中。片刻後隻聽轟然一聲巨響,這個池塘中水波翻滾如沸騰一般,激起一道洶湧水牆,衝上半空,同時無數水草小魚小蛇小蟲等在淩厲至極的紫色光芒中被切割粉碎,散落四方。

那個黑色影子騰空而起,似乎知道厲害,不敢硬接這女子可畏可怖的紫芒一擊,順著水勢向後翻騰,“撲通”落在水草之間,隻見身軀扭動,竟如一條魚兒一般,迅疾無比地向前遊去。

眾人都是一怔,那怪物看去似乎像人,但在水中這等動作,卻哪裏是普通人能夠做到?

眼看著那怪物影子就要消失在池塘遠處,但那邊池塘水麵上,不知何時漂浮起了一層淡淡的幽青色浮萍般的東西。那怪物身子猛然頓住,怒吼一聲卻是直接跳出了水麵,似乎對那些浮萍怕的要死。

也就是在這個時候,一道陰影在薄霧中現身出來,瞬間黑暗降臨,血腥氣息洶湧而來。

那怪物的聲音突然啞了,掉頭狂奔,似乎連回頭看一眼都不敢,但片刻之後,黑暗中忽有一道夾著血色的蒼青色光芒掠過,籠罩住了這個怪物身影。

一切突然靜止,再也沒有任何聲音。

所有人的目光都看著那一團黑暗,過了一會後,黑暗退去,天色複明,一個高大的身影呆立原地,隨後重重摔倒在地上,一動不動。

……

眾人目光都向地上看去,隨即所有的人,包括金瓶兒在內,都怔了一下。

這果然是個怪物。

它也和人一般有著手腳四肢,甚至在身子上也有緊身衣物,但在**出來的皮膚上,生有一片一片魚鱗一般的東西,看去厚實堅硬。

但最令人震驚的還是它的頭顱,幾乎就是一顆魚的腦袋,無耳無鼻,甚至連眼睛也和魚一樣,是沒有眼瞼的。

此刻,這魚頭人身的怪物倒在地上,全身枯幹,已經死了。

小環望著地上那個怪物,心中有些害怕,下意識地向金瓶兒身後縮了縮,金瓶兒麵色轉暖,伸手輕拍她的肩膀,低聲安慰了幾句。

這時從前方薄霧中緩緩走出兩人,彼此隔了很遠一段距離,正是鬼厲和萬毒門的秦無炎。

鬼厲的目光先是看了一眼金瓶兒,又在她身後的小環臉上停頓了一下,隨即移開。

小環則是躲在金瓶兒身後,看了一眼鬼厲,又看了看秦無炎,忍不住心中好奇心高漲起來。這三個如今風頭最盛的魔教年輕高手,突然秘密相會,隻怕必定會有大事發生。

秦無炎走到那個怪物身旁,用腳踢了踢它的身體,怪物的身子僵硬地動了一下,沒有任何反應。

秦無炎隨即看了鬼厲一眼,淡淡道:“死了。”

躲在一旁的小灰“吱吱”叫了兩聲,跳上了鬼厲的肩頭。

鬼厲目光掃過地下那個怪物,眉頭微皺,道:“該說的都說了,就這樣吧!”

說著,他轉過身子便欲離開,秦無炎忽然道:“鬼厲兄,這不人不獸的怪物突然現身此處,頗有蹊蹺。”

鬼厲停住了腳步,沒有說話,金瓶兒望了秦無炎一眼,道:“怎麽,你知道這是什麽東西?”

秦無炎怔了一下,隨即微微搖頭,再看金瓶兒和鬼厲臉色,似乎也不知道這半人半魚的怪物是何來曆。正在這時,忽然旁邊走出一人,朗聲道:“這怪物的來曆我知道。”

鬼厲等三人同時轉眼看去,隻見站出來的那人卻是周一仙,這下連小環都嚇了一跳,愕然道:“爺爺,你知道?”

周一仙麵上兀自還有一點汙泥粘在額頭,但他負手而立,麵有傲氣,道:“你爺爺一生浪跡天涯,走的橋比你走的路還多!這怪物名叫‘魚人’,其實也不算是妖物,而是南疆十萬大山中六十三種異族之一的魚人族。”

鬼厲等人都是一怔,南疆十萬大山這自然是誰都知道的,但南疆荒野之地,居然還有六十三異族所在,卻是聞所未聞,但看周一仙神色,卻並非隨口胡謅。

金瓶兒皺眉道:“那就奇怪了,南疆離此死澤不下萬裏,這魚人跑到這裏,卻是所為何事?”

這一問卻把剛才還得意揚揚的周一仙問倒了,他抓了抓腦袋,隻得道:“那我就不知道了。”

在場眾人沉默了片刻,鬼厲當先轉身走去,猴子小灰蹲坐他肩膀上,忽地回頭,向小環揮了揮手,咧嘴而笑。

小環微笑著對著猴子招手。

野狗看了看小環,隨即跟了上去,但還沒走幾步,忽聽小環在背後叫道:“道長,前麵頗多凶險,你要小心啊!”

金瓶兒一怔,向身邊小環望去,卻見小環麵帶微笑,神色如常,並無其他異色情緒。倒是前頭野狗道人走得飛快,也不知道是聽到了還是裝作沒聽到,頭也不回,快步跟上了鬼厲。

秦無炎走到金瓶兒身邊,微笑道:“金仙子的‘紫芒刃’名動天下,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

金瓶兒笑了一下,眼神柔和風情萬種,道:“公子取笑了,我可比不上你,略施小毒,這池塘大概十年間寸草不生了。”

秦無炎目光一凝,麵色也冷了些,看了金瓶兒一會,點頭道:“金仙子好見識,居然連家師秘傳的‘浮萍’小毒都一眼看破,在下佩服!”

金瓶兒迎著他的目光,笑道:“秦公子過獎了。”

秦無炎又深深看了她一眼,隨即臉上又浮起一抹微笑,道:“那我就先告辭了,至於所約之事……”

金瓶兒道:“我知道該怎麽做。”

秦無炎笑道:“好。”說著轉身走去,很快就消失在薄霧之中。

待到秦無炎身影消失,金瓶兒仍然盯著他離去的方向,過了一會後,她忽然長出了一口氣。小環站在她的身後,感覺到原來金瓶兒的身體一直是緊繃著的,直到此刻才放鬆下來。

“姐姐,你沒事吧?”小環有些擔憂。

金瓶兒微微搖頭,看了小環一眼,柔聲道:“剛才沒受傷吧?”

小環笑著搖頭道:“我沒事,倒是下雨時淋濕了,不過幸好有……哎呀!”

金瓶兒一怔,道:“怎麽?”

小環目光看向遠處,道:“我忘記把雨傘還給道長了。”

金瓶兒聳了聳肩膀,道:“那就先留著吧,以後有機會見到再還就是了。”

小環點點頭,金瓶兒向薄霧遠處望了一眼,低聲對小環道:“小環,以後你要小心剛才那兩個人。”

小環不解,道:“什麽?”

金瓶兒目光閃動,似有寒芒,淡淡道:“別問了,總之就是離他們越遠越好!”

小環默然,緩緩點頭,但心間不知怎麽,忽然又想起了多年前,那個被周一仙騙去銀兩的青雲少年。

……

野狗道人跟著鬼厲身後,一腳深一腳淺地往死澤深處走去。

因為剛剛下過一場大雨,原本就鬆軟的土地此刻更加泥濘不堪,野狗走著走著,便是一腳泥巴。換了往日,野狗自然是要破口大罵,至少也是抱怨不止。隻是這時他卻有些心不在焉,居然一個字也沒說,就這般默默地跟在鬼厲背後走著。

鬼厲很快就察覺到了野狗的異樣,看了他一眼,問道:“他怎麽了?”

這話聲音不高,隻有趴在他肩膀上的猴子小灰才能聽到。

小灰本是昏昏欲睡的模樣,但聽到鬼厲問了這一句,突然像是被什麽刺激了一下,立刻興奮起來,吱吱叫了兩聲,從鬼厲肩膀上跳了下來。跟在後麵野狗道人也被它嚇了一跳,抬眼看去。

隻見小灰咧嘴大笑,對著鬼厲手舞足蹈。片刻後它眼珠一轉,突然跑到一旁,從旁邊一個小水窪裏用手捧起一些水,倒在自己的腦袋上,然後手指天空,蹦蹦跳跳。

野狗道人看得眼睛都直了,走到鬼厲身邊,道:“怎麽了這是,這猴子瘋了嗎?”

鬼厲卻是麵有思索之色,片刻後低聲道:“下雨?”

小灰大喜,連連點頭,隨手又從旁邊折下也不知是什麽植物的葉子,掄到頭頂,似遮擋什麽東西,又做出扭捏姿態,身子扭來扭去,然後葉子從右手換到左手,又從左手換到右手。

野狗看著看著,忽地沒來由莫名其妙地一陣心虛,盯著那隻古怪的猴子,對鬼厲道:“瘋了,瘋了,這猴子一定瘋了。”

鬼厲看了一會,問道:“借傘?”

小灰捧腹大笑,野狗狗臉失色,瞪大了眼睛,匪夷所思地看著鬼厲,好像真的看到鬼一般。

這時小灰把手上的葉子一丟,三下兩下又跳回了鬼厲肩膀之上,然後指著他們身後來路的方向,“吱吱吱吱”叫個不停。

鬼厲沉吟片刻,慢慢轉過身來,看著野狗道人。

野狗道人退後一步,強笑道:“你……你看我做什麽?”

鬼厲想了想,道,“你把傘借給了那個看相的小姑娘遮雨?”

“吱!”

不等野狗道人出聲,鬼厲肩膀上的小灰已然叫著跳了起來,連連點頭,然後指著野狗大笑。

野狗道人臉上紅一塊白一塊,神情尷尬至極。

鬼厲看了他一眼,轉過邁步前行。隻是他這裏沒說什麽,野狗道人卻更是尷尬惱火,對著他背影怒道:“臭小子,你想說什麽?”

鬼厲緩緩前行,並未說話,野狗看著他走遠,心下總算是鬆了一口氣,不料就在這時,卻是從前方那個黑暗的身影方向,飄來了一句話,道:

“想不到,你居然也會英雄救美!”

野狗道人怔在原地,等他回過神的時候,鬼厲卻已經帶著小灰走得遠了,幾乎身影都要消失在前邊霧氣之中。

野狗道人望著那個方向,忽然暴跳如雷,跺腳道:“呸,老子從來就是壞坯,這輩子沒幹過好事,再說那個小妞能叫作美……呃!”

野狗道人忽然皺眉停了下來,想了一下,自言自語道:“那小妞其實長得也還可以……”

說罷,野狗道人自己都怔了怔,突然猛甩頭,低聲咒罵了一句,然後大步向著鬼厲走去的方向追趕跑去,不多時便消失在越來越濃的霧氣之中了。

四周一片寧靜,隻見天色越來越暗,黑暗襲來,漸漸淹沒了一切。

……

死澤的另一端。

魔教長生堂門主玉陽子身著黑白道袍,負手而立,抬頭眺望著死沼中的夜色。沼澤裏的夜風吹過,拂起他的衣襟微微飄動,看去氣度不凡,隻是失去左臂的衣袖空空****,看著有些不協調。

夜色沉沉,他的心情也相差不遠。

長生堂傳到玉陽子這一代,已經是第七代了,源遠流長,也曾風光一時,位列四大宗門之列。但沒有人比玉陽子更清楚,在這個風光無限的背後,長生堂所麵臨的危機。

後繼無人!

長生堂中本來人才濟濟,高手眾多,然而十年前青雲之戰時被公推為宗派之首,當仁不讓地成為攻山主力,結果在玉清殿上被青雲門諸位首座長老反擊不說,又遇到了那毀天滅地般的誅仙劍陣……

玉陽子自己在誅仙劍陣中失去了一隻左手,道行大損,而門中高手因為這一場大戰死傷慘重,近乎是全軍覆沒,長生堂實力一落千丈。

十年來,魔教其他三大宗門不斷擴張勢力,吞並弱小派係,長生堂卻隻能在一旁有心無力地幹看著。七年前,玉陽子迫於壓力,不得不強行將總堂遷到了死亡沼澤這個偏僻凶險地方,遠離其他三大門派勢力範圍,這才有了喘息之機。

隻是隨著魔教內鬥逐漸接近尾聲,玉陽子和長生堂的壓力也越來越大。幸好此刻老天開眼,明王聖母庇佑,死亡沼澤之中竟有驚世異寶現身。

為了本門的生死存亡,玉陽子對那異寶已是誌在必得!

這一夜,玉陽子得到門下密報,前方死澤外圍“無底坑”附近,有一群正道中人駐紮了下來,準備在那裏過夜。而在接下來一波接一波的探子回報中,玉陽子麵色漸冷,心中已經明白了那是些什麽人。

那些都是正道大派派遣過來搶奪異寶的精英,本來人數還不算多,但想必他們有互相聯絡的秘法,漸漸地幾波人數匯合,看情形至少青雲門、天音寺和焚香穀三大門派已經都聚在一起了。

黑暗中忽地一陣腳步聲響起,一個看去精明瘦削的中年人走了出來,來到玉陽子身邊。此人名叫孟驥,是當年青雲山一戰之後僅存的少數長生堂高手之一,深得玉陽子信重。

玉陽子看著他,道:“怎麽樣了?”

這一句話問得沒頭沒尾,但孟驥顯然知道玉陽子之意,低聲道:“屬下已帶人搜查過黑水溝、白馬河、蛇坡、夜貓嶺等緊要處,並未發現鬼王宗、萬毒門和合歡派的人馬,隻有幾個落單的小派人物,屬下直接下手解決了。”

玉陽子精神一振,麵上首次露出笑容,點頭道:“好!如此我們後顧無憂,今晚便全力突襲正道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輕人,先將這些人除去,便不怕正道再跟我們爭奪異寶。”

孟驥麵上卻似乎沒什麽歡喜之色,反而有些擔憂,猶豫片刻,終於還是道:“門主,但是三日之前,大王村附近暗哨傳回消息,似乎鬼厲和秦無炎這兩人已經到了死澤附近,而合歡派的金瓶兒向來行蹤飄忽,我們不可不防!”

玉陽子麵上肌肉一抖,露出憤恨神色,恨聲道:“這一點我如何不知,正道那些人不過是想要異寶,而萬毒門、鬼王宗一夥,要的卻是我的命!”

孟驥身子一震,道:“門主,那我們怎麽辦?”

玉陽子哼了一聲,沉聲道:“事到如今,我們已無回頭路。趁著萬毒門、鬼王宗和合歡派人馬未到,我們先將正道這些小崽子解決了,然後全力搜尋異寶,一旦到手,我們便有機會!”

孟驥低首道:“宗主高見。”

玉陽子微微點頭,隨即轉過身,定了定神,伸出他如今僅存的右手,在夜色中重重向前一揮,頓時黑暗中人影攢動,片刻後大批長生堂弟子出現,輕車熟路地向著玉陽子手指的方向奔襲而去。

夜色茫茫,黑暗湧動,帶著幾分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