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章 審問

青雲山下一個偏僻的地方,並排站立著四個人,三男一女,都在靜靜地眺望著青雲山。

半晌,年紀最大的毒神忽然笑了笑,似有幾分感慨,道:“想不到我有生之年,居然還會回到這裏。”

站在他身邊的鬼王笑道:“有前輩你主持大局,何止能夠回到這裏?待過了今日,我們就到通天峰玉清殿上喝慶功酒罷。”

毒神立刻搖頭,笑道:“鬼王老弟,怎地又開我老頭子的玩笑?大家早已約定,此番大事,由長生堂的玉陽子道兄主持大局,我們都是馬前卒而已。”

說著,他轉過頭,向著另一側的那個男子道:“沒錯吧,玉陽子老弟,嗬嗬。”

魔教四大宗派之一,長生堂的門主玉陽子,雙眉入鬢,相貌極是英俊,看去不過三十出頭的年紀,實際年齡其實已過六旬了。

在魔教之中,長生堂是一個極特殊的派係,因為一直以來,都是這個派係負責在蠻荒守衛魔教最重要的聖地——聖殿。而這一脈的專旨,也如它的名字一般,隻為追求長生,隻不過他們名列魔教四大派係,行事之時,多不擇手段,與正道中的求長生之道截然相反。

此次魔教暗中大舉前來青雲山,玉陽子到了此地,四大門主經過暗中商議,他被眾人推舉為此次魔教大事的首領,心中難免有些得意,當下笑道:

“青雲門作惡多端,幾百年來處處欺壓我們聖教,今日定要向他們討個公道。”

鬼王笑道:“說得好。”

說完,他轉過頭,對著一直站在旁邊的那個女子,也就是四大宗派中唯一的女門主,合歡派的三妙仙子,微笑道:“等一會兒,也要看仙子你的神妙道法了。”

三妙仙子出身於魔教中聲名最是狼藉的合歡派,容貌自是極美,但看過去卻絲毫沒有****之意,麵色淡淡,不施脂粉,反而有種冰霜出塵的美麗。

聽到鬼王的話,三妙仙子淡淡一笑,先是看了一眼玉陽子,隨即目光又掃過毒神和鬼王二人,道:

“三位道兄都是見過世麵的大人物,遠勝於我。隻是我們都在聖母、明王座前立了重誓的,此次務必要同心協力,一雪當年聖殿之恥。還望三位道兄拋棄前嫌,莫要辜負誓言才好。”

鬼王三人對望一眼,都道:“仙子放心,我們並無二心。”

三妙仙子微微一笑,隨即轉過身對著鬼王,道:“道兄,我來這裏已經數日,怎麽不見侄女啊?”

鬼王一怔,道:“你說碧瑤那個丫頭?小孩子貪玩,也不知道跑哪裏去了,不知道仙子找她有什麽事嗎?”

三妙仙子道:“倒也沒有什麽事。隻不過我最近聽說,令千金得到了一件寶物,乃是金鈴夫人傳下的異寶合歡鈴,可有此事?”

毒神與玉陽子都是微微動容,一起看向鬼王,卻隻見鬼王哈哈一笑,道:“並無此事,倒不知仙子從哪裏得到這個消息的?”

三妙仙子伸出玉也似的手,在自己發鬢輕輕梳理了一下,露出一絲溫柔笑意,道:“我自然也是聽來的。鬼王道兄,金鈴夫人乃是八百年前我們合歡派的前輩祖師,她遺留下的合歡鈴,更是我們合歡派的鎮派之寶。這個,想必你也是知道的吧?”

鬼王微笑不語,但他負手而立,氣度端然,卻沒有半點退避之意,剛才還一派和諧的氣氛,轉眼間竟有些緊張起來了。

玉陽子咳嗽一聲,向毒神看了一眼,不料這時毒神已轉過頭去,眺望著遠方青雲山巔,似乎看得出神了。

玉陽子心中暗罵了一句,若是換了往日,他自也是巴不得這兩大對頭先行打個你死我活才好,但眼前他既然已是此次行動的主事人,隻得往前走了一步,道:

“二位息怒,怎麽說著說著就生氣了?兩位也是得道高人,而且如今大事當前,不如先把此事壓一壓,待此間事了,二位再自行解決,如何?”

三妙仙子看了他一眼,微微點頭,移開了目光,鬼王麵無表情,心裏卻是冷笑一聲:這玉陽子果然也不是什麽好人,礙著自己身份不得不勸,卻又隱隱有挑撥之意。

隻是合歡鈴確實來曆非凡,多年來一直與鬼王宗的“伏龍鼎”、煉血堂的“噬血珠”以及萬毒門的“萬毒歸宗袋”並稱為魔教四大奇寶。更有甚者,魔教中一直傳聞,合歡派裏的許多奇法異術,都是要以這合歡鈴為媒,才能發揮最大的奇效。

這等重寶,鬼王再笨也不會甘心交出去,所以碧瑤從死靈淵下的滴血洞中得到此異寶之後,他還特意囑咐過不能聲張,卻不料這三妙仙子本事倒也不小,居然能夠打聽到此事。

鬼王在這片刻之間,便把自己身邊或有嫌疑泄密的人想了一遍過去,麵上卻是不動聲色,道:“玉陽子道兄說得甚是,此事我們不妨在此間事過之後,再行商議。”

玉陽子見這兩個往日裏一向桀驁的人,今天居然聽從了自己的話,心中忍不住一陣自得,麵上也露出一絲微笑出來。

便在這個時候,毒神忽然道:“啊,太陽出來了。”

眾人聞言,一起向青雲山望去,果然見一輪紅日光芒大放,緩緩從遠方青雲山山頂升了起來,把陽光灑向世間。

那和煦的陽光也同樣照在這四個人的身上,在他們的身後,拉出了長長的影子。

……

走完了最後一層台階,張小凡終於再一次來到了玉清殿外,這座高大莊嚴的殿堂,聳立在他的身前,氣勢雄偉,人站在它的麵前,便如螞蟻一般。

常箭道:“我們進去吧。”

宋大仁與田靈兒都點頭答應,張小凡邁步剛想走進去,忽然身子一震,目光向旁邊望去。隻見在台階的另一角落,有一個人坐在地上,靠著欄杆,身上衣物倒還幹淨,一雙眼睛茫然看著張小凡這裏,嘴裏低聲念叨著什麽。

正是瘋了許多年的王二叔。

張小凡心中一酸,正想走過去,卻被宋大仁拉住,低聲道:“小師弟,我們還是先進去吧,別讓各位師長等久了。至於王二叔,等你……等你出來再來探望他也不遲。”

張小凡停下了腳步,心中一陣難過,但終究知道宋大仁說的乃是實話,便點了點頭。站在一邊的常箭看在眼裏,道:“二位,如果沒什麽事,我們就進去見眾位師長前輩吧!”

宋大仁答應一聲,和張小凡向前走去,田靈兒卻是皺了皺眉,道:“師長前輩?常師兄,難道還有什麽別派的前輩來了嗎?”

常箭猶豫了一下,道:“是,天音寺來了許多人,其中還有普泓普空兩位神僧,此外,還有焚香穀的前輩也來了,都來向我們詢問張……張師弟的情況。”

田靈兒花容失色,臉色刷地白了下來,宋大仁亦是眉頭緊皺。

張小凡默默地走上前,道:“常師兄,我們進去吧。”

常箭看了看他,點頭道:“好,你們跟我來。”

說著,他當先走了進去,張小凡深深呼吸,邁開自己顯得有些沉重的步伐,跟了進去。在他後麵,宋大仁與田靈兒對望一眼,都看到對方眼裏的焦慮與擔憂,但更多的還是無奈,隻得也跟了上去。

就在他們剛剛走進玉清殿的時候,原本坐在角落的王二叔,目光一直看著張小凡的背影。這時見張小凡消失在了玉清殿裏,不知怎麽,他也搖搖晃晃站了起來,像一個小孩般有些困惑地抓了抓腦袋,然後也踉踉蹌蹌地向著玉清殿裏走去。

這些年來,王二叔一直被青雲門照顧著。他的瘋病從來沒有好過,整日就在這通天峰上遊**,便是這玉清殿他偶爾也會拐進去,不過從來也不曾弄出過什麽亂子,時間長了,也就無人再去理會他。

所以這個時候,他居然也就順順利利地走了進去,消失在玉清殿中。

……

張小凡跨過門檻,頓時一股莊嚴肅穆之氣迎麵而來,青雲門中最神聖的地方,依舊和自己記憶那個一樣,讓人驚歎,令人心生敬畏。

大殿之上,站著、坐著的有許多人。但張小凡第一眼望去的,卻不是這些人,而是在大殿的最深處,看去那麽遙遠的,在陰影中的三清神像。

大殿前方,點燃的香燭沉默地燃燒著,飄起一縷縷的輕煙。

大殿正中,主位之上,德高望重、鶴骨仙風的道玄真人坐在那裏,在他座位的旁邊,有一張小茶幾,桌麵上擺放著的一根黑色棍棒,正是張小凡的法寶燒火棍。

在他的右手邊一排,是青雲門各脈的首座,除了蒼鬆道人不在外,其他人都坐在那裏。青雲門其餘各脈的長老弟子,或坐或站,都在他們身後。張小凡熟悉的不熟悉的,各峰各脈眾多傑出的年輕弟子們,幾乎都到了,此刻目光幾乎同時都落在張小凡的身上。

陸雪琪默默地站在水月大師的身後,抓著天琊的手掌忽地握緊。一雙明眸中眼波流動,凝視著張小凡的身影。

在道玄真人左手邊的,卻是很多張小凡從未見過的人,有相貌慈祥的和尚,也有麵色陰沉的老人。至於年輕些站著的那一群人中,張小凡目光掃去,隻看到幾個熟悉麵孔,其中天音寺法相、法善也在,都恭謹地站在一位坐在最上首的老和尚身後,看來這位相貌慈祥的老僧,多半就是天音寺的哪一位神僧。

與此同時,在大殿偏僻些的角落裏,蒼鬆道人冷冷地看著麵前的齊昊和林驚羽二人,眼中有盛怒之色。

齊昊一臉苦笑,正要說些什麽,林驚羽已經搶先一步,對蒼鬆道人鞠躬道:“師父,不管師兄的事,是弟子自己偷跑過來的。”他抬起頭,看著蒼鬆道人,牙關緊咬,低聲道:

“弟子放肆了,回去任憑師父責罰,隻求師父容我在這裏看著小凡,我、我、我……”

他情緒激動,一時竟是說不出話來。

蒼鬆道人看著林驚羽,嘴唇動了幾下,過了片刻後忽然長出了一口氣,麵上掠過一絲深深苦澀之意,隨即拂袖而去,大步走回了自己座位上。

林驚羽站直身子,向齊昊看了一眼,齊昊有些驚疑不定,不過見師尊並沒有真的開口趕林師弟走,想來是答應了,當下便對林驚羽笑了笑,連忙拉著林驚羽回到青雲門眾人中間,站在蒼鬆道人身後。

常箭帶著宋大仁、張小凡還有田靈兒走了過去,向道玄真人行了一禮,朗聲道:“師父,大竹峰的張師弟已經到了。”

周圍的人一陣聳動,所有人目光刷地一下都移了過來,眾目睽睽之下,不止是張小凡,就是宋大仁和田靈兒都有些不自在。

坐在田不易旁邊的蘇茹皺了皺眉,道:“你們站過來。”

宋大仁等人鬆了口氣,應了一聲,邁步走了過來,張小凡跟在師兄師姐身後。就在這個時候,坐在田不易上頭的蒼鬆道人,忽然咳嗽了一聲。

田不易眼角抽搐了一下,但終於還是冷冷地道:“老七,你站在那裏,掌門真人和各位前輩有話要問你。”

張小凡剛剛邁開的腳步,卻像是撞到了一麵牆上,生生停了下來,半晌低聲道:“是。”

宋大仁與田靈兒對望一眼,眼中都有擔憂之色,但終究隻能老老實實地走到了田不易身後站好。

道玄真人麵無表情地向下望去,隻見在兩邊人群之間,一個少年孤零零站在那裏,眼光中有微微的緊張和畏懼,甚至連他的雙手緊緊握拳。

他便是當年草廟村裏那個資質平凡的遺孤嗎?

他在深心處,歎息了一聲。

“張小凡。”道玄真人緩緩地叫了一聲。

張小凡慢慢跪了下來,低聲道:“弟子在。”

道玄真人看著他,道:“旁邊這些前輩,都是我正道中的高人,今次也是為你而來的。這位就是天音寺的住持普泓上人,坐在他旁邊的也是天音寺的神僧普空大師,還有焚香穀的上官策前輩……”

道玄真人不能失了禮數,自然要把後麵那些大名鼎鼎的人名都說上一遍,張小凡卻沒有心思聽下去了。他的目光落在了坐在最前方的那位麵目慈和的老和尚身上,他身著一襲金絲貼燙的紅色僧袍,白眉如雪,目光溫和,此刻,也正向著他看來。

普泓神僧位列天音寺四大神僧之首,在天下素來與青雲門的道玄真人,以及焚香穀穀主並列為三大高人,地位之高,遠非他人可比。尋常修道之人,想要見他一麵都難上加難,此次卻意外破例,動無上法駕,來到了青雲山上。

不要說是張小凡愕然,便是得到消息的青雲門,也是驚訝不已,但也由此可見,天音寺對這意外出現的“大梵般若”真法外傳,是何等的重視!

大殿之上,道玄真人的聲音不知什麽時候停了下來,一片沉默,所有人的目光都注視著那個跪在地上的身影。

張小凡緩緩低下了頭,目光落在自己麵前地下的金磚上,深心處忽然幽幽地想著:這些和尚,便是當年和那個普智師父一樣的人嗎?

遠處,安靜地躺在道玄真人旁邊茶幾上的燒火棍,仿佛也感應到主人心思一般,有青光淡淡閃過。

“張小凡,”道玄真人緩緩地道,“現在我問你幾件事情,你要老實作答。”

張小凡低聲道:“是。”

道玄真人斟酌著語句,過了一會後,開口問道:“此次東海流波山之行,有天音寺道友指認你在和奇獸夔牛交手之時,所用道法,竟是天音寺從不外傳的‘大梵般若’真法,可有此事?”

張小凡沒有說話,頓時玉清殿上的氣氛,開始有些緊張起來。田不易感覺不太舒服地轉了轉頭,卻發現所有的人,都麵容嚴肅地盯著張小凡。

半晌,張小凡跪在地上,道:“是。”

“什麽?”

頓時,大殿之上頓時一片嘩然。雖然早就料想到了會是這個答案,但從張小凡口中說出之後,天音寺眾僧人中仍然難掩神色激動,許多僧麵露憤怒之色,隻有坐在前麵的普泓、普空,包括站在他們身後的法相,臉色絲毫不變,沉默不語。

在青雲門這裏,田不易的臉色越發難看,田靈兒等人的臉色也是蒼白至極。

而在一片驚愕、憤怒、指責聲裏,小竹峰眾人中,陸雪琪靜靜地望著那個孤獨地跪在地上沉默的身影,冰霜般的容顏下,眼波深處,卻隱隱約約有一絲淡淡的溫柔。

……

眾人喧囂中,道玄真人皺了皺眉,神色肅然,眼角餘光卻向天音寺普泓神僧處掃了一眼。隻見在眾多僧人的激動憤怒的嗬斥聲裏,普泓上人卻緩緩合上了眼睛,擺明了暫時不會開口。

道玄真人在心中冷冷地哼了一聲,隨即轉過頭對著張小凡,抬起手向著喧嘩的眾人示意安靜。

他畢竟身份非同小可,很快地無論青雲門眾人還是其他各派人物,都安靜了下來。隻聽得道玄真人緩緩又問道:

“此外,還有人說,你手中的這根燒火棍……”說著,他伸手拿起了那根黑色棒子,繼續道,“上有魔教的邪物噬血珠,可是真的?”

又是一陣令人窒息的沉默,眾人盯著張小凡,過了片刻後,從那個跪在地上的身影處,傳來了低沉的回答聲,道:

“是。”

這一次,眾人卻意外地保持了沉默。噬血珠,這個充滿血腥邪惡的字眼,竟然會出現在一個青雲門弟子的身上!

道玄真人的臉色,也漸漸陰沉了下來,道:“你有沒有什麽話要說?”

盡管早想到了要麵對今日的局麵,但張小凡此刻的心中還是一片空白,對於未知而可能受到的懲罰的畏懼,讓他的身體也微微有些顫抖起來。

“我……我……我……”

仿佛大海中絕望卻依然拚命掙紮的小舟,他茫然說著簡單的話,卻根本不知道自己要說什麽。

道玄真人麵色嚴峻,道:“這噬血珠是怎麽來的?”

聲音到了最後,突然拔高,音調轉厲。張小凡被他一喝,腦海裏嗡的一聲,一陣混亂,終於開口說了起來。這一開頭,後麵的話自然就跟了上去,從小時候被猴子小灰戲耍,到後來與田師姐一起追到後山幽穀,噬血珠與黑色怪棒突然兩相爭鬥,最後竟變作這種形狀……

大殿之上,眾人麵麵相覷,連道玄真人和普泓、普空,包括焚香穀的那個上官老人,都皺起了眉頭。噬血珠與攝魂以血為媒熔煉之事,便是他們這些修道大成之士,也是頭一次聽說。

眾人仍抱有懷疑之心也為數不少,但看張小凡目光呆滯,神情失落的樣子,似乎也不像說謊。

道玄真人思索片刻,隨後看著張小凡,道:“好,我姑且信你這意外熔煉之說,但在這之前,噬血珠卻已然在你身上。你一個小孩子,怎麽會有這等邪物?還有,噬血珠向來吸噬活物精血,而那時又未和攝魂熔煉,你又怎麽可能安然無事?”

大廳中眾人一陣聳動,道玄真人不愧是得道高人,目光如炬,句句話都問在關鍵處。

張小凡啞口無言,事情的真正原因,自然便是當初普智用佛門真法將噬血珠暫時禁製起來。而且當日普智也叮囑他要找個無人偏僻所在的懸崖丟掉,卻是張小凡私自把這珠子收了起來當作紀念。

此刻說出普智,自然也就等於說出了一切,隻是,這卻是張小凡內心深處最大的秘密,最不願說出的話。

那個慈祥和藹的老和尚,和自己隻有一個晚上的緣分,自己不過是在他油盡燈枯的時候,叫了他一聲“師父”。可是不知為何,這許多年來,無論如何,他都忘不了那個人。

刹那間,仿佛周圍人的目光、聲音,都變得那麽遙遠,眼前的景色又回到了多年之前,自己麵對著那個老和尚,倔強而堅定地對他說:

“知道了,我死也不說!”

死也不說!

死也不說……死也不說……死也不說……

……

“說!”

一聲大喝,聲震四下,卻是田不易緊皺眉頭,憤然拍案而起,嚇了眾人一跳。隻見他麵色冷峻,但眼底深處的擔憂之色卻是越來越重。此刻張小凡已經承認了的,盡是大犯青雲門和正道禁忌之事,若按常理,隻怕非死不可。

田不易心中又驚又怒,卻見這小徒弟似乎根本不知道自己命在旦夕,尤其是天音寺和焚香穀的人都在此處,青雲門便是有心維護,也無計可施,再這般下去,隻怕張小凡真的便是小命難保!

無奈張小凡此刻如中邪一般,慢慢低下頭去,一聲不吭。其他人倒也罷了,蘇茹等大竹峰的人看著他長大的,都知道那意味著什麽,一時間盡皆啞然失色。張小凡性子向來沉默堅忍,在這關鍵時分,竟仿佛是死不回頭的樣子。

田不易霍然踏上一步,但還沒等他要說什麽做什麽,一直沉默無言的天音寺住持普泓神僧,突然睜眼道:“田施主,有事我們慢慢商量,不要動粗吧。”

田不易一怔,沒想到普泓上人會突然開口為張小凡說情。普泓神僧德高望重,便是連他這般青雲門一脈首座,也不敢不尊重他的意思,當下隻得哼了一聲,坐了回去。

道玄真人看了普泓一眼,眉頭微皺,若有所思,隨即向張小凡道:“還有,你身上的大梵般若真法,到底是從哪裏學來的?”

此言一出,眾人立刻緊張了起來。這這個問題尤其關鍵,隱隱約約牽動了當今正道兩大派係私底的暗流,一個不好,隻怕就是石破天驚的結果。

然而張小凡沉默地跪在那裏,許久也沒有說出一個字來。

道玄真人麵色漸冷,瞳孔微微收縮,冷冷道:“你還不從實說來?”

從頭到尾,一直注視著張小凡的法相,突然垂下了頭,不再看他。便是坐在他前方的普泓、普空,此刻也對望了一眼,眼光中隱隱有光芒閃動,也不知在想些什麽。

玉清殿上一片寂靜,安靜的仿佛連根針掉到地上都能聽到。沉默仿佛化作了無邊而巨大的兩堵牆,把他夾在中間,無情地擠壓著。

張小凡覺得自己快要喘不過氣來,覺得自己的心跳將要停止,覺得自己也許會在下一刻支撐不住而崩潰。

可是,他始終,還是沒有說出一個字。

大殿之上,眾人麵麵相覷。

“砰!”

一聲大響,眾人吃了一驚,張小凡也抬頭看去,卻見是道玄真人重重地把燒火棍往茶幾上一拍,怒而起身怒目而視,顯然動了真怒,喝道:“孽障,你莫要以為你不開口,我就拿你沒辦法!”

張小凡身子顫抖了一下,臉上神色複雜至極,甚至連嘴唇都變得蒼白而沒有血色了,但終究仍是沒有開口。

道玄氣極反笑,道:“好!好!好!你這個孽障,今日我就讓你……”

“掌門息怒!”

突然,一聲呼喊從青雲門弟子中發出。

青雲門中眾多弟子人群裏一片聳動,眾人失色。道玄真人執掌青雲門多年,威勢無人可及,從未有人敢當眾違逆於他。不料今日竟有人在此刻站了出來,一時間人人側目,連張小凡也轉頭看去。

隻見在一片嘩然聲中,赫然隻見陸雪琪排眾而出,大步走到中間,站在張小凡身邊,隨後跪了下去。

道玄真人一陣錯愕,水月大師也是驚訝至極,急忙站了起來,怒道:“雪琪,你瘋了嗎?快回來!”

陸雪琪臉色蒼白,但她跪在張小凡身邊,身子挺拔,竟無絲毫退縮之意,那美麗無雙的容顏之上,雪白的牙齒輕輕咬著淡淡的下唇,望著前方的道玄真人,道:

“掌門師伯,小竹峰弟子陸雪琪,有話要說。”

水月喝道:“雪琪,張小凡乃是大竹峰弟子,身犯重罪,掌門自有定奪,你不要多嘴,快回來!”

……

大殿之上,又安靜了下來,所有人的目光,這次是落在了那個年輕美麗的女子身上。

陸雪琪的唇顫抖了一下,在她身邊的張小凡,也分明聽到了她突然沉重的呼吸聲,顯然在眾人麵前,此時此刻,跪在他的身邊,那份壓力絕對非同小可。

張小凡怔怔地看著她如霜雪般白皙的側臉,看著這個在萬千風霜雨雪嚴相逼的時刻,卻毅然決然地站出來,和自己跪在一起的女子。

然後,他望見,他看見,她微微轉頭,看了自己一眼。

那一眼深深不盡的目光,如閃電如雷霆,如波濤如浪潮,在兩個人的眼眸中閃爍。

片刻後,她轉過頭去。

莊嚴而肅穆的大殿之上,在所有人陌生的眼光之中,這美麗的女子依然不曾後退。

玉清殿外的山風,不知什麽時候,吹了進來。

掠起了她如雪白衣,拂動幾絲秀發,輕輕飄動。

“掌門師伯,請容弟子說上幾句。”

道玄真人向周圍看了一眼,隻見那些其他門派的道友目光紛紛看來,隻得冷冷道:“好,你說吧。”

陸雪琪道:“多謝掌門師伯。諸位師伯師叔,我與張小凡張師弟並無深交,但在七脈會武之後,與他一同下山,在空桑山萬蝠古窟和東海流波山上,親眼見到張師弟與魔教餘孽殊死爭鬥,數次險死還生,絕不可能是魔教內奸。此刻外人在場,張師弟或有難言之隱,請掌門師伯三思而行,千萬不要……”

“等等!”

突然,一個聲音打斷了陸雪琪的話,眾人看去,卻是坐在天音寺兩位神僧下首,焚香穀那位複姓上官的老人,剛才張小凡的注意力都集中到天音寺兩位神僧身上,沒有注意看他,此刻看去,隻見他麵容瘦削,身材頗為瘦長,連說出來的話語,聽著也有些尖銳。

“這位姑娘說的外人,多半便是指我,還有普泓、普空兩位神僧以及眾位同道吧?嘿嘿,青雲門出了這麽一檔子事,虧你們還自居天下正宗,難道連個交代也沒有嗎?”

道玄真人與其他各脈首座長老的臉色,頓時都難看下來。坐在旁邊的蒼鬆道人冷冷道:“上官策道兄,今日我們掌門既然決定了要在諸位麵前公審此人,就是為了給諸位一個交代!”

上官策嘿嘿冷笑了兩聲,陰聲道:“蒼鬆道長,你們青雲門這個叫張小凡的弟子身上,隱情實在太多。除了身懷魔教邪物,居然還會天音寺的不傳真法,而且多半還與我們焚香穀的無上神器玄火鑒脫不了關係。”說到這裏,他頓了一下,目光轉向道玄真人,道,“我話先擺在前頭,玄火鑒乃我焚香穀至寶,我們可是一定要找回來的!”

田不易越聽越怒,冷笑一聲,道:“上官道兄,既然這寶物如此重要,你們焚香穀怎麽也不看好,隨便亂丟,居然會與我這本領低微的徒弟搭上關係了?這麽說來,你們看守寶物的人,莫非都是廢物?”

上官策大怒,霍地站起,田不易毫不示弱,也刷地站了起來,場中氣氛陡然緊張,隱約有劍拔弩張之勢。

道玄喝道:“田師弟,你做什麽?坐下!”

田不易狠狠瞪了上官策一眼,但終究不敢當眾違逆掌門,隻得坐了回去,道玄轉頭對上官策道:“上官道兄,我們自然會給你個交代,你放心就是。”

上官策冷笑一聲,也坐了回去。

旁邊的水月咬牙道:“雪琪,你還不回來!”

不料往日對師父言聽計從、百依百順的陸雪琪,今日便如換了個人一般,抬頭向道玄道:“掌門師伯,無論張師弟犯了什麽錯,懇請掌門師伯仔細查問,但他絕對不是潛入我青雲門下的內奸!”

她望著前方,容色端然,仿佛對著整個世界也無絲毫懼色,決然道:

“弟子陸雪琪,願以性命擔保!”

眾人一時都被震住!

甚至連張小凡自己,也微微張大了嘴,怔怔地望著與自己跪在一起的這個女子,那雪白的肌膚之上,那冰霜的容顏中,似有隱約的溫柔。

“弟子林驚羽,也願以性命為張小凡擔保!”

幾乎就在陸雪琪說完此話的同時,林驚羽仿佛也是再也忍耐不住,毅然衝了出來,跪在大殿之上,也不看師父蒼鬆道人頓時變成豬肝般的臉色,豁出去了一般,大聲道:“張師弟為了青雲出生入死,絕對不會是外派內奸,弟子與他從小一起長大,更知絕無此事,請掌門師伯三思!”

道玄真人此刻的麵色要多難看有多難看,但此刻青雲弟子中像是受到了什麽刺激一樣,人群中突然一陣**。片刻後,風回峰、龍首峰以及大竹峰幾處人群,同時都有人跑了出來,一起跪下,大聲道:“弟子也願以性命為張師弟擔保!”

眾人失色,放眼看去,這三人卻是曾書書、齊昊和田靈兒,青雲長老坐席上,田不易夫婦,龍首峰首座蒼鬆道人和風回峰首座曾叔常,同時都站了起來,驚愕至極。

玉清大殿之上,情況一片混亂,道玄真人勃然大怒,心道這些忤逆弟子難道今日都要造反了不成?偏偏這個時候眾多同道都在,卻是不好發作。隻是他這個青雲門的掌門真人此刻真是丟盡了顏麵,怒氣直衝胸膛,卻一下子不知如何是好。

就在這個時候,忽然隻聽旁邊有個人輕輕咳嗽一聲,卻是他的弟子蕭逸才走了過來,看著道玄真人道:“師父,後殿有急事找您,十萬火急,請您立刻過去一趟吧?”

道玄真人立刻醒悟,砰地一拍桌子,頓時一片混亂的青雲弟子們都安靜下來,目光都向這裏看來。

道玄真人板著臉一言不發,大步向內殿走去。眾人麵麵相覷,隻有蕭逸才微笑著站了出來,對著眾人拱手道:“諸位恕罪,後殿那兒忽有急事,亟待我恩師處理,還請諸位稍候片刻。”

上官策麵有譏諷之意,道:“蕭師侄,早就聽說你們青雲門的規矩大,今日一見,果然非同尋常啊!”

蕭逸才麵不改色,微笑道:“前輩說笑了。”

說著轉過身來,輕輕咳嗽一聲,走到蒼鬆道人等各脈首座麵前,壓低聲音道,“諸位師叔,還不叫他們回來?”

曾叔常、蒼鬆等人立刻反應過來,紛紛上抓著兒子徒弟,拉到一邊狠狠訓斥不已。田靈兒也被蘇茹拉了回來,卻沒有挨罵,反而是她滿腹委屈,眼中有隱隱淚珠,哀哀叫了一聲,道:“娘……”

蘇茹歎息一聲,搖了搖頭,示意她不要說了。田靈兒向田不易看去,卻見田不易麵色鐵青,眉頭緊鎖,一個字也不說,悶聲坐在椅子之上。

……

陸雪琪被師姐文敏強拉著走出了玉清殿,周圍人看過來的目光中滿是奇怪或疑惑的眼神,直到她們走到了玉清殿外的一個僻靜角落,文敏低聲埋怨著她,陸雪琪卻低著頭一聲不吭。

過了片刻,水月大師走了過來。

文敏畢竟愛護師妹,先迎了上去,低聲向水月懇求著,盡力解釋,但水月臉色凝重,就這麽一直走到陸雪琪跟前。

陸雪琪不敢看她,低垂著頭,輕聲叫道:“師父。”

水月沉默地凝視著她,這個她最得意也最美麗的弟子,良久之後,她卻並沒有嗬斥陸雪琪,而是走到了玉清殿外的白玉欄杆處,向外眺望,但見山峰入天,白雲渺渺,天地間一片蒼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