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風雨

黑沉沉的夜色,看不到月亮與星星,烏雲壓頂,夜空中沒有一絲的光亮,卻漸漸起了風,隱隱有些風雨欲來的跡象。

張小凡跪在洞口,已經快六個時辰了。其他門派的弟子大都已經睡了,連最後亮著的、大竹峰山洞裏的那一堆火光,也在萬分不情願中,漸漸熄滅了。

山洞裏,田不易說了一句話,田靈兒幾乎立刻就喊了出來,語氣激動,氣憤異常:

“爹!”

沒有聲音,沒有下文,張小凡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但很快地,宋大仁走了出來。

張小凡慢慢抬起頭,看著大師兄。宋大仁臉上大有不忍之意,低聲道:“小師弟,師父說你跪在這裏惹他心煩,叫你要跪就跪得遠些去。”

張小凡心沉了下去,臉上忽然感覺一涼,冷冰冰的,這個黑漆漆的夜晚,卻是下起了雨來。

他沒有說一句話,默默地爬起身,走到遠處,在密林邊緣,古木之下,然後再一次沉默地跪了下來。

宋大仁向著那邊怔怔看著,隻見小師弟的身影在這夜色雨霧之中,漸漸模糊不清。又過了一會,他輕聲歎了口氣,搖了搖頭,走了回去。

“轟隆!”

一聲大響,天際傳來轟然雷鳴,白色閃電劃過蒼穹,在黑暗的雲層中穿行,似一般淩厲的光刃,將漆黑的夜空切作數塊。片刻之後,豆大的雨滴如小石子一般砸了下來,打在岩石之上,打在樹林枝葉間,啪啪作響。

又過片刻,寒風驟急,傾盆大雨轟然而下。

轉眼間,天地之間一片迷蒙,張小凡全身上下已經完全濕透,衣服緊緊貼在身上,說不出的冰涼寒冷。他抬起頭向前方看去,原本漆黑的夜色,加上大雨,卻已根本看不清山洞那裏的情景了。

整個世界都在風雨中悄然遠去,仿佛隻剩下了他一個人,在這裏,受著苦。

他垂下頭,一動不動地跪著。

……

這場大雨,仿佛也似上天懲罰他一般,竟是下個不停,雨勢絲毫不減,電閃雷鳴,風雨如鞭,一次次一遍遍地抽打著他,天上地下,似乎都在猖狂而笑!

雨水從他濕淋淋的發間流淌下來,順著他的臉龐滑下,匯聚成水流。張小凡的身子搖搖欲墜,眼睛幾乎也已經睜不開了,整個人都開始恍惚起來。

可就在這個時候,在這狂風暴雨的時刻,在所有人都遠去隻剩他獨自一人時,他卻忽然看見,前方出現了一個身影,風中雨中,狂風呼嘯裏,一隻腳,輕輕踏在了他的麵前。

他吃力地抬起頭,水光模糊了他的眼睛。天空中電光閃過,巨雷轟鳴,借著那一道微光,他看清了那一個淒美女子,站在他的身前。

張小凡怔怔地望著她,像是呆住了一樣。

陸雪琪渾身上下,和他一樣濕透了,靜靜地站在他的身前。

這時閃電消失了,她的身影也變作了黑暗裏一道朦朧的陰影,可是張小凡卻分明感覺得到,她就在自己的麵前。

那個在暴雨狂風之夜裏,這般溫柔的身影,輕輕地蹲了下來,在他的麵前。

雨愈急,風更狂!

樹林深處,仿佛有妖魔狂嘯,嘩嘩作響。

一隻冰涼的手掌,帶著微微的顫抖,撫過張小凡的發梢,仿佛夢語一般的聲音,在這個風雨之夜,在張小凡的耳邊,低低地道:

“別怕,很快就會過去的!”

“……”

“我會在這裏陪你的!”

“……”

“轟隆!”

雷聲仿佛震裂了夜空,震碎了心魄。狂電閃處,風雨呼嘯之中,冰冷雨花如妖魔一般狂舞時分,那一張溫柔的臉,那一雙溫柔的眼,如幽夢中最甜美的人,陪在身旁。

她在風雨中,低聲自語,對著張小凡,又仿佛是對著自己深心,輕聲說道:

“你救我護我,不惜自己的性命,我便一般對你了。你心中苦楚,天知我知,我不能分擔你的痛楚,便與你一道承擔。總希望有一日,你能與心中愛人,歡歡喜喜在一起的……”

話聲越來越輕,漸漸消逝,而風雨更狂,那身影這般柔弱,似風中受傷的小草,搖擺不定。張小凡心頭恍惚,如夢似幻。

夜色黑沉,又一波狂風暴雨撲來。

……

風雨肆虐許久,方才稍稍收斂,張小凡全身冰涼,寒氣侵襲體內,手腳都是麻木。他知道再這般下去必定大病一場,但無論如何,他也不願起身躲雨。

隻是在這片寒冷中,他右手臂膀綁著的玄火鑒上,卻是若有若無地傳來淡淡的溫暖,緩緩在他體內遊走著,倒是抵去了不少寒氣,也讓他精神好了一些。

張小凡忽又想起剛才那如鬼魅一般的女子身影,他恍惚中以為那是陸雪琪,但到了此刻,卻再也看不清人影何在,也不知是走了,還是從未出現過。

想到此處,他嘴邊露出一絲苦笑,甩了甩頭,水珠四濺。

就在這個時候,他突然清清楚楚地聽到一個聲音,道:

“傻小子!”

張小凡一怔,連忙回頭,幾乎一聲“陸師姐”便叫了出來,卻隻見密林深處,緩緩走出一個女子,手中一把傘遮擋風雨,笑吟吟地看著他,卻是他萬萬沒有想到會在這裏見到的人——碧瑤。

這時夜幕之中,雨勢雖然比剛才小了一些,但仍然很大,稍遠一些的地方便看不真切。張小凡還以為自己眼花,不料定睛一看,卻真的是碧瑤,俏生生地走了過來,臉上帶著一絲笑容。

隻見她依然是一身水綠衣裳,手中撐著一把青綠色的油布傘,但是這風雨太大,她柔軟好看的衣裳邊上,也濕了好幾處地方。走到跟前,便越發看得清楚真切,那幾處被水淋濕的衣服貼在身上,讓雪白的肌膚若隱若現。

張小凡忽然低下頭來,不去看她。

碧瑤怔了一下,隨後在他麵前蹲了下來,上下打量了他一眼,輕笑道:“你這人倒是當真古怪,這麽大的雨,偏偏要跪在這裏,莫非這也是你們青雲門中的修行法門嗎?”

張小凡沒好氣地瞪了她一眼,卻隻見碧瑤那一張俏臉在這夜色之中,意外的溫柔如水,不禁呆了一下。

“轟隆!”

雷聲隆隆,從天邊黑雲中傳來,幾乎就在同一時刻,巨大的閃電劃過天際,將夜空切為兩半,閃了一閃,才緩緩暗了下來。伴隨著這道閃電雷鳴,這漫天雨勢,竟是又大了起來。

碧瑤皺了皺眉,人向前靠了些。張小凡忽然發覺,原本打在身上生疼的雨點,竟是突然少了下來,整個人就像是一直在重壓之下突然獲得解放一般,輕鬆了起來。

他抬頭一看,卻是碧瑤把傘移了一半過來,替他擋住了雨水。但這雨勢何等之大,碧瑤顧得了張小凡,自己就難免有所疏漏,轉眼間半邊身子都濕了。

張小凡心中一陣暖意,忍不住就伸手把雨傘推了過去,低聲道:“你在滴血洞裏剛剛大病了一場,小心著涼了。”

碧瑤似乎怔了一下,看著張小凡。張小凡被她看得奇怪,訝異道:“怎麽了?”

碧瑤抿嘴微笑,神色間似乎大是歡喜,道:“原來你這個臭小子,還知道關心我的身子。”

張小凡臉上一紅,不過幸好在這風雨夜中,很難看得出來,當下訕訕道:“我是怕你回頭生病了,又怪到我的頭上。”

碧瑤嘻嘻笑了一下,也不生氣,往他身邊一靠,頓時便和他緊緊並排蹲在一起了。不同的是張小凡跪在地上,而碧瑤則是蹲在他的身旁。與此同時,碧瑤的那把傘也再次移了過來,在他們二人的上方撐著,遮擋著這漫天風雨。

張小凡隻覺得風中雨中,身邊卻有淡淡溫柔、隱隱幽香,暗暗傳來,忍不住便向旁邊看去,不想碧瑤卻也正在望著他,二人視線相對,頓時便怔住了。過了片刻,張小凡首先移開了目光,不知道為何,他的心跳快了幾分。

而一直以來都很會說話的碧瑤,此刻卻也安靜了下來,靜靜地蹲在張小凡的身邊,陪伴著他,隻是在他不注意的時候,又悄悄把傘向張小凡身子處移過去了一些,為他多擋了些許的風雨。

“啊。”正在沉默中心緒混亂的張小凡,突然間想起一事,忍不住失聲叫了出來,回頭看著碧瑤,麵上有焦急神色,急道,“你怎麽來這裏了?”

碧瑤倒是不太驚訝於他的反應,隻微微一笑,聲音幽幽,在這漫天席地的風雨聲中,帶著些淒迷,道:“我是來看你的呀。”

張小凡壓低聲音,但聲音中的焦急卻是溢於言表,道:“這裏周圍都是我們正道中人,不要說還有天音寺和焚香穀的那些前輩,就是我們青雲門裏隨便出來一個長老,你就死無葬身之地了。你還不快走?”

碧瑤卻仿佛無動於衷,隻是微笑地看著張小凡那焦急神色,忽地歎息一聲,道:“你這臭小子,倒也算是有幾分良心!”

張小凡一時啞然。

隻聽得碧瑤悄聲道:“你不是以正道自居嗎?你不是正邪不兩立嗎?怎麽不喊人來抓我……”

張小凡心中正是焦急,聽了她這話,頓時心中大震。他在外人眼中雖然不似林驚羽和師姐田靈兒那般有過人資質,絕頂聰明,但畢竟不是傻瓜,隻不過這些年在大竹峰上,一直無人重視於他,使他自己也有些自卑罷了。

此刻聽了碧瑤這似嗔似喜的話,張小凡頓時反應過來,此刻自己的狀況,實在是大大不妥。不要說自己還是被師父責罰的戴罪之身,便是此刻被隨便哪一個正道中人發現,自己竟然與這個魔教少女親昵地在一起,到那時隻怕滿身是嘴也分辯不清了。

一想到這個後果,張小凡腦袋中“嗡”的一聲響,無論如何不敢再繼續想下去了。心中一亂,正要開口叫喊同門,不料眼神一瞄,卻見碧瑤肩膀正靠在自己身旁,而此刻風大雨大,她卻把大部分的雨傘都遮在了自己頭上,她自己的那半邊身子,竟然都已經濕透了。

那衣裳,緊緊貼在她的肌膚之上,映射在他的眼眸之中。甚至在她雪白的臉上,也有了幾點雨水,凝結成珠,晶瑩剔透猶如珍珠一般,沿著那吹彈可破的肌膚,慢慢滑落下來。

一滴一滴,一顆一顆,竟是無限溫柔。

這一聲呼喊,張小凡卻是無論如何也發不出來了。

……

“你……你這又是何苦?”張小凡低下頭,輕聲道,“我也猜到你父親一定是個大人物,你想必平日裏也是個養尊處優的大小姐,何必為了我一個小小的青雲弟子,冒這麽大的險,來這裏受苦?”

風雨瀟瀟,天地肅殺,蒼茫夜雨中,仿佛整個世間,都隻剩下了這一處地方,隻有他們兩人。

碧瑤仿佛感覺到有些寒冷,又向張小凡處靠緊了些。這動作既親切又熟悉,一如當日在滴血洞中,他們兩人在生死關頭的情景。她的聲音,此刻也仿佛帶了幾分飄忽,道:

“不是的,我沒有受苦。你不知道,這世上真正苦的,都是在人的心裏……”她的聲音漸漸低了下去,後邊的話漸不可聞,片刻後張小凡發覺,她已悄悄把頭倚在了自己的肩膀上。

風聲,雨聲,呼嘯而過,張小凡木然跪著,隻覺得這個世界仿佛不再真實一般。

隻有身旁那一絲幽香,在這冷冷風雨之中,卻是那般真實地纏繞著他。

……

清晨,雲開日出,雨歇風止。

田不易一人獨自走出山洞,遠遠望見自己的小徒弟居然還跪在遠處密林邊緣,一動不動。

他沉默地看了一會,隨即走了過去。走到近處,張小凡聽到聲音,抬起頭來,見到竟是師父田不易,嘴巴動了兩下,低聲叫了句:“師父。”

田不易見他渾身衣衫盡皆濕透,頭上發間不時還有水珠滴下,臉色看上去異常蒼白,顯然昨晚滂沱大雨,他一直跪在這裏,淋了一夜的雨。

想到此處,他眉頭便皺了起來,此刻又聽到身後那一排山洞之內,隱隱有人聲傳來,料想是各門各派的弟子都起來了。田不易哼了一聲,抬步向樹林中走去,經過張小凡身邊的時候,淡淡道:“你跟我過來。”

張小凡連忙應了一聲,便要起身,不料身子才站起半截,忽地腳下一軟,卻是又摔了回去。此刻他隻覺得兩隻腳一片麻木,酸疼不已,想是跪了一個晚上所致。

田不易走在前頭,身子一停,似乎是猶豫了一下,但還是沒有回頭,徑直向前走去。張小凡咬著牙,用手在雙腿上連連敲打,然後扶著旁邊的樹木硬撐著站了起來。

好在他往日也不是嬌生慣養的人,當初在大竹峰上砍竹子時鍛煉出來的身體此刻便有了報答,扶著樹木踉踉蹌蹌走了一段路,雖然吃力,但氣血稍暢,漸漸地也可以走路了。

張小凡望前看去,卻見田不易的身影快要消失在樹林中了,連忙跑著跟了過去。不多久,在山洞裏的各正派弟子出來的時候,已經看不到他們二人的身影了。

流波山上的樹林裏,到處都是參天的古木,一人環抱的大樹比比皆是,便是兩三人才抱得住的巨木,也是時有所見。

張小凡跟在田不易的身後,在林中穿行。清晨的微光從樹頂透下,灑在林間的灌木中。在這個雨後的樹林裏,所有的東西都被清洗了一遍,到處都是青青的綠色,幾聲鳥鳴,從樹林深處嘰嘰喳喳地傳了過來,為這裏平添了幾分生氣;偶爾還有不知名的小花,綻放在寂寞無人處,在晨光中散發著淡淡清香。

田不易在前頭走著,一直沉默不語。他個子矮胖,此時的張小凡已經比他高出了半個頭,但在張小凡的眼裏,那個人的身影,卻仿佛如山一般高大。更何況此刻在他的心中,碧瑤的事情也如小山一般壓著他,令他心煩意亂,不知如何是好。

就在張小凡心裏煩亂,正想著要不要向師父說出碧瑤的事情時,田不易忽然停下了腳步,轉過身來。張小凡心裏一跳,也停下了腳步。隻見此處已是樹林的深處,四周清幽無人,古木森森,除了遠處傳來隱約的鳥鳴聲,便再無任何聲音。

田不易上下打量了他一番,淡淡地道:“淋了一個晚上的雨,身子沒問題吧?”

張小凡低聲道:“弟子罪有應得,沒關係的。”

田不易哼了一聲,道:“你嘴上說得輕鬆,心裏可是在恨我嗎?”

張小凡嚇了一跳,臉色又蒼白了幾分,急道:“師父,我、我絕沒有那種想法,一切都是我罪有應得,絕不敢怪罪師父。”

田不易望著麵前這個這些年來一直被自己忽視的小弟子,看著他臉上焦急之色溢於言表,嘴角**了一下,隨後歎了口氣,臉上的神色也溫和了一些。

“好吧,現在這四下無人,你可有什麽話要對我說嗎?”

張小凡心中一緊,暗想難道師父已經知道了碧瑤的事情?如今張小凡與碧瑤之間的關係頗為微妙,昨晚碧瑤前來,他更是害怕被各師門長輩知道,難道……

他正自胡思亂想,田不易卻有點兒不耐煩,見他一直都不言語,道:“我問你,你昨日為何突然對你大師兄那般?”

張小凡怔了一下,明白了師父並非是指碧瑤之事,這才放下心來,但隨即又是啞口無言,他總不能說因為看到田靈兒與齊昊在一起,而失去理智的吧?更何況,連他自己也說不清楚,那股在片刻間控製了自己情緒的奇異煞氣,究竟是什麽?

田不易等了半天,見張小凡依然呐呐說不出話來,忽地冷笑一聲,道:“你可是因為看到了靈兒與齊昊在一起的親昵舉動,所以心生怨恨?”

張小凡大驚失色,隻覺得腦海中“嗡”的一聲大響,整個人呆在原地。他私下單戀田靈兒之事,本是他最深的秘密之一,從未對任何人說過,不料此刻突然被自己最敬畏的師父冷冷地說了出來,當真是比昨晚那震天動地的巨雷還要驚心動魄。

這一瞬間,他幾乎不能動作,連否認的力氣都沒有了,隻是望著田不易,麵色慘白,張大了嘴,一個字也說不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