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文士

張小凡醒來時,天已經黑了下來,看起來至少也睡了五六個時辰,應該是太過疲倦了。在他身邊,碧瑤卻依然未醒,一雙手緊緊抓著他的衣裳,看去像是個膽怯受驚的孩子一樣,根本看不出她實際上是魔教之中的重要人物!

張小凡移開目光,聽著林間山風吹動樹木發出的聲音,忽然間想到了青雲山大竹峰上,當山風吹過那片片竹林時,不也是發出這般的聲響嗎?

夜色中,他的臉上浮起了笑容,就連他的眼睛,在這黑夜裏,也變得明亮起來。隻是他沒注意到身旁另有一雙眼睛,不知從何時開始也清醒了過來,靜靜地看著他。

……

天又亮了,山間響起了鳥鳴聲,嘰嘰喳喳清脆悅耳,聽起來顯得很是快樂。

張小凡走到小溪邊上,雙手並起,捧起一捧水潑到臉上,涼絲絲的感覺直透入心底。他看了一下左手處,拆下繃帶,那斷骨處居然也好得差不多了。他心中高興,把綁在手上的燒火棍拿下插在腰間,用力活動了一下左手,果然沒什麽大礙了。

“手好了嗎?”碧瑤從他身後走來,看了他一眼,然後蹲下,用溪水洗臉。

“是啊。”張小凡興高采烈地道,“好得差不多了。”

碧瑤輕輕籲出一口氣,似乎也在享受著清涼溪水撲麵的涼爽,隨後用袖子輕輕抹去臉上的水珠,道:“你也不要亂動,傷筋動骨的,還是要多休息一段日子才好。”

“知道了。”張小凡順口應了一聲,隨即看向碧瑤,猶豫片刻,道,“碧瑤小姐,如今我們萬幸得以保住性命,從那山腹中逃了出來。你我也算……算是交了個朋友,不過畢竟道不同不相為謀,我們今日就在這裏別過吧。”

碧瑤蹲在水邊,沒有起身,但身子仿佛抖了一下。張小凡看不到她的神情,過了一會兒,才聽到她的聲音道:

“哦,是道不同嗎?”

張小凡點頭道:“是。我是正道,你乃魔教,自小我師長就教導我正邪不兩立,我們實非同路人。下次再見,隻怕你我已是敵非友。你在那山腹中照顧我、救我,我心中實在感激,這份恩情,來日有緣,我自然會報答你的。”

碧瑤怔怔地看著清澈水裏倒映出來的那個朦朧的人影,低低地念了一句:“報答我嗎?”

張小凡應了一聲,道:“是。我們恩怨分明,若非你救我,我絕不可能活下來,來日若有我效力的地方,我自當效勞。”說到這裏,他忽覺不妥,趕忙又加了一句,“不過你可不能讓我做出對不起師門道義的事來。”

碧瑤忽然站起,轉過身看著張小凡,道:“我看你也算是一個人才,不如投奔我們聖教吧,我向父親大人推薦你,他老人家一向愛才,必然會重用你的,也勝過你在大竹峰上當一個默默無聞的廚子。”

張小凡的臉色頓時沉了下來,道:“碧瑤小姐,你不要胡亂說話,我乃是正道中人,寧死不入魔道。在我看來,在大竹峰上當一個小小的廚子,也比在你們魔教中呼風喚雨好得多了。”

碧瑤嘴角露出一絲冷笑,話語也尖刻冷漠起來,道:“正道中人?你們正道中人造的孽也不比我們這些魔道中人少吧,當年正魔大戰,你那些神仙祖師不一樣是見人就殺?老弱婦孺也不放過!”

“胡說!”張小凡勃然大怒,“這些都是你們魔教所做的好事,你以為我不知道,當年你們殺人遍野,生靈塗炭……”

碧瑤怒道:“那些都是你親眼看見的嗎?還不是你的師長告訴你的,他們為了自己的臉麵,又怎會告訴你真話?”

張小凡冷笑一聲,道:“那麽你又可曾親眼看見了?你在這裏告訴我原來正道為邪,魔教為正,又何嚐不是你的長輩粉飾自己祖輩的話語!”

碧瑤一呆,一時也說不出話來。張小凡看了她一眼,回念一想這些日子與她一起生死與共,心中一軟,放低了聲音,柔聲道:“碧瑤小姐,不管前人如何,我們不去管他好了。隻是我們青雲門門規森嚴,嚴禁弟子與魔教中人來往,我自小長於青雲,不敢違反,今日我們就此別過吧。以後有緣再見,若是你能幡然悔悟,棄暗投明,我張小凡一定以身家性命為你作保,讓你得入正道……”他振振有詞地說著,但說著說著就停了下來。

隻見碧瑤一臉譏諷,冷笑不止,道:“你們那些狗屁正道,求我都不去,還說什麽棄暗投明。也罷,我給你指出一條明路你不走,你就去當你的正道人士吧。他日再見,我第一個取你的人頭!”

張小凡吃了一驚,隻覺得這女人翻臉比翻書還快,但此刻也無心爭論,而且對著碧瑤,他心中始終覺得有虧欠的地方,當下一拱手,道:“保重。”

說完轉身,便頭也不回地走了。

……

碧瑤眼看著他走遠,中間竟是沒有回過一次頭。在他的身影消失在樹林中後,忽然之間,她隻覺得心裏空****的,像是丟了什麽重要東西一般,整個人一下子沒了精神。她慢慢地坐了下來,目光遊離,不經意地掠過昨夜張小凡燒烤兔子留下的那堆灰燼,一時怔住,竟是不知不覺地流下淚來。

看著那堆灰燼,她就這般坐著,也不知過了多久,直到她忽然發現,身後樹林中原本清脆的鳥鳴聲突然全部安靜了下來。

一個黑影,緩緩出現在她的身後,把她籠罩其中。雖然是在白天,可是不知怎的,好像天也陰沉下來一般。

碧瑤霍然回頭,怔怔地看著身後之人,半晌後,忽然悲聲叫道:“爹!……”說著便撲進了那人的懷裏,然後大聲痛哭起來。

那個陰影頓時怔住了,似乎根本沒有想到碧瑤會有這樣的舉動,不過片刻之後,他有些笨拙地伸出手,輕輕撫摸女兒的秀發,動作之間,那種喜悅卻是再也掩飾不住的。

……

張小凡在這山林中走了一日,才出了空桑山的地界。本來他若是禦空而行,半日就可出來,但顧忌著左手傷勢,還是甘願多走了一段路。隻是這空桑山一向人煙稀少,這一路上連個人影都見不到。

在荒山野嶺夜宿一晚後,張小凡走上了官道,道路寬敞起來不說,人也漸漸多了起來。他在路上問了行人,打聽了道路方向,往北而行。

這一日晌午時分,日正當中,十分炎熱。張小凡趕了半天路,口中頗為饑渴。看見路邊有個小小茶攤,支在路旁一棵大樹底下,裏麵已經坐了五六個客人。看著陰涼,他便走了過去,買了碗茶水喝,順便也坐著休息一下。

還別說,這小小茶攤的茶水著實清涼解渴。張小凡喝了一碗,頓時上下舒坦,仿佛這天也不那麽熱了。心下便尋思著,看著手上這傷勢已經大好,下午還是禦空飛回去吧,這樣趕路也快些,也能早些見到師父了。

他這裏正自想著,便聽到大路一旁,傳來個溫和的男子聲音,道:“老板,給我來一碗茶。”

晌午時分難得的微風吹過,吹得大樹上枝葉晃動,透下點點碎陽,散落到了地上。五十多歲模樣的茶攤老板答應一聲,俯身倒茶,張小凡不經意間,眼光看了過去。

那是一個中年文士,細眉方臉,眉目間透著儒雅;雙目炯炯,額角飽滿,卻在這文雅中帶了幾分不怒自威的氣勢。身穿一襲灰色儒袍,腰間別著一塊淡紫玉佩,玲瓏剔透,隱隱有祥瑞之氣,一看就知不是凡品。

張小凡看了半晌,忽然驚覺,自己竟是被這中年文士的風度所折。隻覺得他這一走進來,包括自己在內,五六個在茶攤喝茶談笑的客人,都是默默然不能言語,竟隱隱似被此人的氣勢給壓了下去。

張小凡收回目光,心中卻是微微驚歎,同時對這中年文士的氣度大為心折。雖然看著這人也並非如何俊俏,但這份從內而發的氣質,當真難得。

那文士進了茶攤,接過老板遞來的茶水,隨意坐下,便開始慢慢品茶。周圍的客人,現在一個個都沉默了下來,氣氛一時安靜得有些古怪,唯獨那中年文士泰然自若,像是絲毫沒發覺身邊異況,獨自在那裏喝茶歇腳。

過了一會兒,其他客人或是歇夠了,或是喝完了茶,陸續結賬走了,老板過來收拾了碗。大樹之下,便隻剩張小凡與那中年文士二人。

張小凡倒並不覺得有什麽不自在,又坐了一會兒,也覺得自己休息好了,正想著結賬走人的時候,忽然間聽得身後有個聲音響了起來:

“小兄弟。”

張小凡一怔,聽得這聲音溫和熟悉,轉過頭去,隻見那文士正對著他平和而笑,張小凡驚訝道:“這位先生,可是叫我嗎?”

那文士含笑點頭道:“正是。”說著站起身來,緩步走了過來,張小凡跟著站起,待他走得近了,道:“請問先生有什麽事嗎?”

中年文士上下打量了一下張小凡,道:“沒有,隻是旅途寂寞,又看著小兄弟麵善,過來聊幾句,小兄弟不介意吧?”

張小凡連忙搖頭道:“沒有的事,先生請坐吧。”

文士笑著點頭,道:“來,小兄弟你也坐。”

二人坐下,那文士看著張小凡,道:“請問小兄弟尊姓大名?”

張小凡自幼長於草廟村,後又為青雲門收留,這些年來除了青雲山大竹峰同門,幾乎沒同外人說過什麽話。當然了,前些日子與那魔教少女碧瑤在死靈淵下被困的日子不算在內。

他此時與這文士說話,不知怎的,對此人倒先有了幾分敬重,當下恭恭敬敬地道:“不敢當,在下張小凡,請教先生大名?”

那文士先念了一句:“張小凡。”點了點頭,隨即微微一笑,道,“我姓萬,草字人往。”

“萬人往!”

張小凡在心中念了一遍,這名字讀起來普通,卻讓人有種金戈鐵馬的感覺。張小凡忍不住向他看去,這萬人往臉上一片溫和,但眉宇之間威勢仿佛天生一般,竟是極重,配著這個名字,隱隱然有禦萬眾之意。

萬人往上下打量著張小凡,微笑道:“恕我多問一句,請問張小兄可是修真之人嗎?”

張小凡吃了一驚。他與齊昊等四人下山之後,為求路上方便,便都換下了青雲服飾,穿上了普通衣裳,看去與普通人並無兩樣,也不知這中年人是怎麽看出來的。

他正吃驚處,方才想問這中年人是怎麽知道的,卻又看那中年人微微一笑,往那北方一指,道:“請問張小兄,可是如今正道第一大派青雲山門下嗎?”

張小凡這一驚更甚,忍不住站了起來,看著萬人往,驚訝道:“請問萬先生,你……你是怎麽知道的?”

萬人往含笑擺手,道:“請坐請坐。”

待張小凡坐下,萬人往才微笑道:“我是見張小兄你神完氣足,一路下來全無疲憊之色,看著年紀輕輕,倒是勝過了許多壯年之人。方今世上,修道之風盛行,想來閣下必定是身懷絕技之人。”

張小凡低頭謙謝,卻又忍不住道:“那我的門派,先生又是怎麽知道的呢?”

萬人往隨意笑道:“無他,我看小兄弟風塵仆仆,不住北望,麵有思念之色,似是歸心似箭。而北方處,離此地最近也最有名的修真門派,便是青雲門。說起來,在下也是胡亂猜測的,隨口胡謅,倒讓張小兄笑話了。”

張小凡連忙道:“哪裏哪裏,先生如此明察秋毫,你我從未相見,竟能一眼看出,真是佩服、佩服啊!”這幾句話他卻是由衷而發。

萬人往微微一笑,道:“青雲一門,在世間修真道上著名已久,源遠流長,道法精深,為天下人所仰慕,小兄弟年紀輕輕便入得名門,未來前途,不可限量啊!”

張小凡聽得這“不可限量”四字,心頭一動,竟是莫名其妙地想起龍首峰的齊昊來,末了腦中還閃過林驚羽的影子,搖頭道:“先生過獎了,青雲門中弟子藏龍臥虎,在下朽木一根,不成器的。”

萬人往怔了一下,失聲笑道:“想不到張小兄你倒也會說笑話。”

張小凡不願在這個話題上與他爭辯,便對他問道:“萬兄這風塵仆仆的樣子,不知是往哪裏去啊?”

萬人往悠然站起身,背負雙手,仰天望了一眼,道:“這天下之大,浩瀚無邊,我遊曆世間,大山古澤,隨意而往。”

“啊!”張小凡驚歎了一句,道,“原來如此。”

萬人往回頭看了張小凡一眼,忽然臉上閃過一絲奇異的笑容,道:“張小兄既是青雲門下,想必是道法高深了。”

張小凡連忙搖頭,道:“沒有,沒有,在下乃是青雲門中一個不成器的人,哪裏說得上道法高深了。”

萬人往微微一笑,道:“張小兄客氣了,在下有個不情之請,還望張小兄你成全一下。”

張小凡怔了一下,道:“萬兄請說。”

萬人往道:“在下從小仰慕閣下這等修真高人,無奈機緣不夠,不得其門而入,而且在下對高人們能禦法寶而行九天之上,更是夢寐以求。數十年來,無一日不渴望得一仙家法寶而觀之。張小兄乃是名門弟子,不知可否圓我這個小小心願呢?”說罷,他竟是深深鞠躬,行了一個大禮。

張小凡啞然,看著萬人往行禮,更是慌了手腳,連忙扶住,心中著實為難。猶豫了片刻,看著萬人往仍然一臉期待地看著自己,歎了口氣,道:“不怕萬兄笑話,在下並不是不願給萬兄觀看,隻是……隻是法寶不上台麵,隻怕有礙……”

萬人往立刻道:“這有什麽?仙家法寶,豈有不上台麵這個道理的?”

張小凡麵上微紅,終究是放不下麵子,從腰間拔出燒火棍,遞了過去。看著他遞過來這麽一根東西,萬人往臉上驚訝之色也是一閃,但隨即消失,鄭重接過。

張小凡把他的神色看在眼裏,苦笑道:“不要說是你了,便是我師門中人,也是常常笑話我的。”說了這話,張小凡心中忽然一驚,隻覺得自己今天好生奇怪,在這素昧平生的人前,自己怎麽好似什麽話都願意與他說一般。

那萬人往卻沒有注意到張小凡臉上的神色,眼光都放在燒火棍上。原本他眼中還有些隨意,但漸漸地,他似乎發現了什麽,非但臉色沉了下來,一雙眼更是死死盯著這根黑色難看的棒子。

張小凡在旁邊看著,隻覺得這萬人往看起來好生奇怪,把一尺來長的燒火棍拿在身前,細細看著,右手托住,左手修長的五指在這棒身上輕輕撫摸,輕輕點擊,小心至極,忍不住問道:“萬兄,請問有什麽不對嗎?”

萬人往如夢驚醒,遲疑了片刻,把燒火棍還給了張小凡,道:“張小兄,在下因為仰慕仙道,所以在這方麵書是讀了一些,有一些話,還要請教張小兄。”

張小凡道:“請說吧。”

萬人往眼光在這燒火棍上瞄了一眼,道:“請問張小兄,這件法寶之中,可是含有閣下的精血?”

張小凡大吃一驚,刹那間腦海中飄過當年在大竹峰後山幽穀中那一幕恐怖的情景,霍地站了起來,指著萬人往道:“你……你說什麽?”

萬人往看了他一眼,緩緩地道:“請問張小兄,這件法寶,可是兩件事物合二為一的?”

張小凡隱藏在內心最深處的一個秘密,如今竟被這人說了出來,這一驚非同小可,隻覺得腦袋中“嗡”的一聲,一時說不出話來。

萬人往看著張小凡的驚愕表情,自是明白自己所料不錯。隻見他微微低頭,似乎想起了什麽,又歎了口氣,道:“你不知道吧,這棒上的珠子,原是魔教的聖物。”

張小凡越來越驚,幾乎連呼吸都要屏住了,但內心深處卻有著一個聲音,仿佛在冷冷笑道:“你早知道的,你早知道的……這棍子這般邪氣,自然是魔教的邪物……”

“你,你說什麽?”張小凡盯著他,一字一字地道。

“這珠子是八百年前,魔教祖師黑心老人的遺物。”萬人往的話,就像是一個個釘子,一字一字地釘入了張小凡的心尖,“名字叫作‘噬血珠’。”

張小凡整個人都呆住了,屏住了呼吸。腦海中千萬念頭百轉千回,卻始終有一個畫麵揮之不去:那一具在空桑山山腹密洞之內的骷髏!

萬人往看著他震驚的模樣,停了片刻,卻又淡淡地道:“張小兄,你知道了這珠子的來曆,卻不知你可還願意知道這黑色短棒的來曆?”

張小凡身子一震,說不出話來,隻是直直地盯著萬人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