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傷痛

那陣厲害的胡話之後,不知是張小凡的身體本來強健,還是碧瑤的勸慰起了效果,原本一直持續的高燒居然漸漸退去。張小凡也慢慢地恢複了神誌,人也清醒了,不過病勢依然不輕,多數時候還要躺著休息。

這一日,碧瑤無事在洞中閑逛,最終仍是走到金鈴夫人留下的那四句話旁,仔細地看著,不禁為之歎息。張小凡坐在旁邊,忍不住問道:“你歎氣做什麽?”

碧瑤哼了一聲,道:“我是為夫人歎氣,她這般才氣美貌,卻被你們這些臭男人給辜負了,痛苦一生,多不值得!”

張小凡為之啞然。

碧瑤把這幾句話又仔細看了一遍,忽然間“咦”了一聲,卻是發現了一個古怪之處,這四句話的最後一句的末一字“苦”,下邊的“口”字中竟是深陷進去,與其他字有些不同。她眼珠一轉,立刻反應過來,伸手把腰間的合歡鈴拿起一比,果然大小剛剛好,忍不住一聲歡呼。

張小凡在背後訝異道:“怎麽了?”

碧瑤回頭向他笑道:“有救啦!”

張小凡一驚,立刻來了精神,喜道:“當真?”

碧瑤把鈴鐺插入,見沒什麽反應,又試著左右轉了轉,片刻之後,忽然間石洞內“哢哢”聲響起,石壁震動。碧瑤大驚,拿著金鈴連忙後退。隻聽“轟隆”一聲,原本光滑的石壁竟是塌了一層下來,露出了裏麵的一層,上邊也如內室《天書》般刻著文字。

張小凡先是一喜,隨之在這石壁左右查看,臉色卻漸漸難看,看來這個機關隻是金鈴夫人為了遮掩石壁上的文字而設,並無出路,這一下他可是沮喪至極。

碧瑤卻是凝神看著石壁上的文字,金鈴夫人留下的東西,又藏得這般緊要,一定不是尋常之物。過了許久,她臉上神色陰晴不定、感歎之色尤重,低聲道:“原來這就是‘癡情咒’。”

張小凡在旁邊不耐煩,過來看了幾眼,卻見前頭幾句話便是:

九幽陰靈,諸天神魔,

以我血軀,奉為犧牲。

三生七世,永墮閻羅,

隻為情故,雖死不悔。

……

他一看便知這是邪道中的惡毒咒語,但看碧瑤神色,歡喜居多,忍不住哼了一聲,道:“這裏麵可有指出出路所在嗎?”

碧瑤一呆,道:“沒有。”

張小凡淡淡道:“那你學了又有何用?”

碧瑤默然不語,半晌才道:“你不知道這‘癡情咒’的來曆,這咒文是我們聖教中自古傳下來的,但傳說從來沒有人願意用過。”

張小凡聽了,倒是好奇心起,道:“怎麽說?”

碧瑤歎了口氣,道:“這段咒文傳說是當年一位聰慧女祖師從《天書》上領悟而出的,但隻能女子修煉。聽說是以女子一身精血,化為厲咒,威力絕倫……”

她還未說完,張小凡已然打斷了她,眼中大有鄙視之意,道:“那就叫作‘厲血咒’好了,還說什麽‘癡情咒’,邪魔外道,附庸風雅!”

碧瑤臉色一變,隨即又怔了一下,低聲道:“你說得也對,即便是金鈴夫人她老人家,最後不也是沒用嘛。”

張小凡沒有理她。

……

二人又在這裏過了幾日,張小凡閑暇時便去看看《天書》,而碧瑤卻是常對著石壁上的她稱為“癡情咒”的文字怔怔出神。

《天書》第一卷之中,其實並無什麽實際修煉法門,通篇艱深文字,可算是總綱。但張小凡習得佛、道兩家真法,對這段文字還能看懂,不過也隻是看懂而已。對《天書》中所說的佛、道合為一體的境界,張小凡卻依然百思不得其解,難道是說要把“太極玄清道”與“大梵般若”兩大真法同時融會施展嗎?

盡管知道生還的希望不大,但總有些**在他心中,張小凡試圖依照《天書》中所說的方向修煉,但同時運用這兩大真法,豈是容易?不消片刻他便氣血翻湧,隻得頹然停下。連著幾日,一點兒進展也沒有。

隨之而來的,卻是擺在二人麵前更大的難題——沒有食物了。

修真煉道之人,雖可上天入海,但終究也是肉體凡胎,傳說中道行高深的前輩行辟穀之術,不飲不食,卻是無人見過。自進入這山洞之後,張小凡的幹糧便已丟失,雖然萬幸的是這洞中還有清水可飲,但幹糧卻隻有碧瑤一人帶著,又哪裏夠吃?縱然二人一再節省,也是很快便吃完了。

如此又不知在洞中待了多久,很快張小凡與碧瑤二人便看著空空如也的食袋發呆了。

“唉!”碧瑤坐在那平台之上,旁邊就是那堆枯骨,卻絲毫沒有不適的感覺。看來魔教女子,果然還是和平常人不大一樣的。不過現如今,她也是一副愁容。

張小凡的病好得很快,燒已經完全退了,除了身子還有些無力外,其他的已經沒什麽大礙。此時他聽到碧瑤歎氣,轉過頭向那魔教女子看去。

映入他眼裏的,是一身水綠衣裳的女子正坐在平台邊上,一雙腳搭在半空,有一下沒一下地晃著,連帶著她腰間的合歡鈴“叮叮當當”響著,若不是早已知道她的身份,張小凡幾乎要以為這還是個天真無邪的少女了。

隻是這般看去,碧瑤卻比當初見麵時憔悴得多了。她女兒家,每日裏還是要到那小水簾處梳洗一番,所以看去依然容貌端麗,並無肮髒感覺,隻是這些日子以來,她卻是明顯消瘦了。想到這裏,張小凡心中一動,從小時開始,他便聽得師父、師兄們教誨,魔道中人個個自私自利,心狠手辣。可如今在這山洞絕地之中,為了什麽,這個魔教女子還會把僅有的食物分一半給自己吃呢?

張小凡心中想著出神,沒注意到碧瑤望了過來,見張小凡呆呆地望著自己,臉上忽然一紅,嗔道:“你看什麽?”

張小凡嚇了一跳,連忙轉過頭去,訕訕道:“沒、沒什麽。”

碧瑤在他身後,卻也沒有如他想象般大聲嗬斥於他,良久,反而是傳來了一聲歎息,道:“我們被困在這山洞死地之中,離死不遠了,你也不必那般拘束的。”

張小凡愣了一下,轉過身來,看向碧瑤,隻見她有些消瘦卻依然美麗的臉上,有淡淡無奈的笑容,忍不住衝口而出道:“其實我病重的時候,你不必把大部分幹糧都給我吃了,那樣你也可以多活幾日,說不定就……”

“說不定就怎樣?”碧瑤忽然打斷了他。

張小凡怔了一下,搖了搖頭,道:“說不定你可能得救的。”

碧瑤微微搖頭,臉上露出一點兒微笑,道:“我不想死,但更不願意在這山洞死寂之中,對著一具骷髏和另一具漸漸腐爛的死屍慢慢等待著。那樣的話,還沒等人來救我,我自己怕先發瘋了。”

張小凡聽得她形容的那種樣子,忍不住也是打了個寒戰,這也的確不是人過的日子。

碧瑤看了他一眼,淡淡道:“怎麽,你也害怕了嗎?”

張小凡立刻挺直了背,大聲道:“哪有!”

碧瑤嘴角邊露出了微笑,看著他的眼神裏漸漸有了一絲若有若無的溫柔,柔聲道:“你答應我一件事,好不好?”

張小凡皺了皺眉,道:“什麽?”

碧瑤淡淡一笑,道:“我們現在幹糧已全部吃完,除了飲些清水之外,便再無可食之物,隻怕不出七日,便要餓死了。”

張小凡默然不語。

碧瑤臉色平靜,但接下來說出的話,卻讓張小凡如見鬼魅,大驚失色:“再過幾日,你看我若是不行了,便先殺了我吧。”

張小凡張大了嘴,指著她竟一時說不出話來,卻沒有想到,碧瑤依舊臉色平靜地說著匪夷所思、石破天驚的話:

“我死之後,肉身還在,你若是一心求生,便是食我之肉,大概也能多活一段時日的。”

張小凡下意識地向後退了兩步,目瞪口呆地望著碧瑤,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隔了半晌,他才從這巨大震驚中回過神來,立刻便在心中對自己說道:“這魔教中人果然是個個妖孽,連這等事也做得出來!”但看著碧瑤的神色,居然一片平靜,心中更是一陣發寒,忍不住又退了一步,指著她的手指幾乎都有些顫抖:

“你、你說什麽?”

碧瑤看著他,眼中的溫柔之意仿佛又濃了些,但在張小凡的眼中,卻似乎比這世上所有的毒物加起來更要毒上一些。

“你不是想回青雲山大竹峰去見你的那位師姐嗎?你還有幾位同門都在這‘萬蝠古窟’中,他們必定會來找你,你活的時間越長,他們找到你的希望不就越大嗎?”碧瑤微微低下了頭,說話的語氣卻還是那麽平淡。

張小凡此時哪裏還顧得上她的語氣如何,甚至連她如何知道靈兒師姐的事也沒注意到,隻是指著她怒道:

“你……你居然叫我吃……吃……吃……你們這些邪魔外道,簡直不可理喻!無恥、惡心,我……我……你……你……”

他越說越怒,但嘴舌間卻不大靈光,“我我我”“你你你”說了半天,也沒說出什麽來。不過他這般反應,卻似乎早在碧瑤的意料之中,她也不生氣,也未譏諷,隻是怔怔地看著他。

待到張小凡大口喘著的粗氣漸漸地平複了下來,碧瑤才幽幽地道:“吃不吃我,那也隨你,不過你一定要先殺了我!”

“又來了。”張小凡勃然怒道,“你不要妄想我會和你們這些魔道同流合汙,你給我些幹糧,我便用這肉身還你就是了,要想拉我下水,斷斷不可!”

碧瑤緩緩搖頭,道:“不是的,我是害怕。”

張小凡慣性地道:“胡說,我絕不會上你的當……咦,你說什麽?”

仿佛是在這生死關頭,碧瑤的心情有了前所未有的變化,隻見她似乎陷入了某種回憶,臉上浮現出一種張小凡從來不曾在她身上看到過的畏懼,然後,她重重地甩頭,似是要甩開什麽念頭。

“你知不知道,一個人等死的滋味,是怎樣的嗎?”她低聲道。

張小凡怔了一下,隱隱發覺她似乎另有隱情,好奇心起,道:“什麽?”

碧瑤眼角微微抽搐了一下,麵臨死亡的時候,對著這個在死亡麵前唯一陪伴著她的少年,她竟是難以抑製自己的情緒,甚至連說話的聲音,也帶著一絲朦朧與空洞:

“在我六歲那年,娘親帶著我回‘狐岐山六狐洞’看我姥姥,不料那時你們正道來襲,其中‘天音寺’的普方惡僧用法寶‘浮屠金缽’將整座六狐洞震塌,生生把我和娘親還有姥姥三人活埋在地底。”

張小凡身子忽然顫抖了一下,一絲不祥的預感,甚至是一種惡寒,從他心頭泛起,從頭頂涼到了腳底。

碧瑤此刻仿佛已經完全陷入了痛苦的回憶之中,眼神空洞直望著前方,一如她說話的語氣,帶著最深的痛楚:

“那時,我嚇得號啕大哭,害怕極了。那裏是一個小小的山洞,因為有幾塊大石撐著,我們才能在縫隙間苟活下來,但姥姥傷勢過重,不久就去世了。娘親帶著我在那一片漆黑中痛哭一場,就把姥姥埋了。”

“我們被埋在地底深處,除了岩石間有幾滴水滲出來,周圍便是一片堅硬冰涼的岩石。我很害怕,但娘親一直告訴我說:瑤兒不怕,爹爹一定會來救我們的。”

張小凡屏息凝神,仔細地聽著,帶著一絲說不出的怪異與隱隱的畏懼,仿佛感覺到有什麽事就要發生。

“可是,那裏永遠都是漆黑的,爹也一直都沒有來。我在那漆黑的洞裏,很是害怕,肚子又餓,不停地哭。我還記得,娘親在我身邊歎息著,把我緊緊地抱在懷裏,不停地對我說:瑤兒不怕,瑤兒不怕,娘親不會讓你有事的,爹一定會來救我們的!”

碧瑤的臉色漸漸變得慘白,但話語聲並沒有停下,空空****,幽幽暗暗地道:“可是,爹還是沒來,我卻已經餓得不行了,一直對著娘親哭著要東西吃。娘親一次一次在洞裏找著,但都沒有找到過東西。到後來,我已經餓得連哭的力氣都沒有了,隻是趴在娘親的懷裏呻吟。忽然有一天,娘親找到了一塊肉……”

張小凡幾乎是在碧瑤說話的同時,看見她的身子顫抖了起來。

“我太餓了,什麽也顧不得,吃了進去,然後舒服地睡了。那時,娘親也在黑暗中笑了出來。就這樣,娘親隔一段時間就給我找來一片肉,我就這樣活了下來。可是,娘親的聲音卻日漸無力……”

“終於有一天,我叫她,她卻沒有回答,從此以後,我就在黑暗中,一個人這樣等死。”

碧瑤緩緩轉過頭,看著張小凡,張小凡被她的眼神望到,忍不住一陣心寒。

“你知道一個人在那裏等死的滋味嗎?你知道娘親的屍體就在你身邊慢慢腐爛的氣味嗎?你知道一個人永遠看不清周圍永遠生活在恐懼中是什麽樣子嗎?”她每問一句,張小凡的身子就抖一下。

碧瑤沉默了,張小凡卻連大氣也不敢喘。終於,她像是從夢中醒來,卻又似將醒未醒,恍惚中又說了下去:“終於有一天,突然,頭頂之上射下了一道光亮,我嚇得大叫,躲到最深的角落。然後,那光線越來越亮,上方的洞口越來越大,我聽見了爹在叫我和娘親的名字,接著,看見爹跳了下來,擋在我的麵前。

“他沒有先看我,而是先看到了娘親。剛才我隻顧得看上邊有光的地方,竟忘了去看娘親。到我想起時已經被爹擋住,看不到娘親的屍首。可是,可是……我分明看見爹身子猛地發抖起來,然後整個人都似乎變作了石頭。接著,跟著爹跳下來的青龍叔叔、白虎叔叔和玄武叔叔,一個個都怔在原地,一動不動。

“我忽然很害怕,甚至比我在這黑暗中等死更害怕,我小聲地叫著:爹。爹緩緩轉過身子,看著我,三位叔叔排成一排,站到他的身後,擋住了娘親的屍首,我還是看不見娘親。我小聲地問:爹,娘親呢?”

張小凡看得清清楚楚,碧瑤此刻每說一個字,身子都要抖上一抖,仿佛那問話的女孩兒,就在他們麵前一般。

“爹什麽也沒說,可是他臉色好可怕,我雖然小,但是我知道,我知道的……那哥時候他真的想要殺我,想要殺我這個親生女兒!”

“可是,他終究沒有動手,他救了我,把我抱在懷裏,離開了那個漆黑的山洞。就在離開之前,我偷偷從爹的肩膀向下看去,娘親的屍首已經被三位叔叔埋了,隻露出了一隻手,可是不知道為什麽,那隻手、那隻手、那隻手……”

碧瑤的聲音突然沉默了,張小凡吃了一驚,向她看去,卻見碧瑤臉色煞白,雙眼緊閉,整個身子直直地倒了下來,看著竟是暈了過去。張小凡幾乎下意識地立刻衝了上去,扶住了她,隻覺得觸手冰涼,幾乎不像是活人。

他病後初愈,身體無力,費了老大的勁兒才把碧瑤在平台上平躺放好,看著她蒼白的臉龐,張小凡忽然驚覺,自己全身上下竟已完全被冷汗濕透了。

……

接下來的時間裏,碧瑤一直昏迷著,但在夢中不時地叫喊著“娘親”“爹”等話,兩個人的位置一下子竟倒了過來,變成了張小凡來照顧她了。

隻是看來這是碧瑤內心深處一個極痛苦的往事,昏迷之中,幾度驚叫,痛苦不堪。

張小凡麵對這種情形手足無措,直到最後,碧瑤無意中亂揮手臂,抓住了他的肩膀,依偎在他的懷裏之後,仿佛得到了什麽依靠,居然漸漸地平靜下來,隨後安靜地睡了過去。

隻是她一雙手卻是緊緊地抓著張小凡的衣裳,甚至指甲還陷入了肉裏,死也不肯放開,疼得張小凡齜牙咧嘴。但不知怎的,看著碧瑤蒼白的臉龐,他竟是不忍離開,便強自忍了下來,任她依偎在他懷裏,安靜地睡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