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六章 人心如紙

青雲山,小竹峰。

死者已矣生者如斯,天地萬物都如芻狗,時光也不會為誰停留。從大竹峰回來後,文敏和陸雪琪都是衣不解帶地侍奉在水月大師身旁。在昏昏沉沉睡了一覺後,水月大師再醒來時,雖然還是傷心,但氣色看起來還是好了一些。

文敏和陸雪琪都鬆了一口氣。

水月大師看著她倆也都是滿麵疲憊,歎了口氣後,便讓她們都回去休息。二人還是有些不放心,水月大師便讓她們喚小詩等人過來,兩人這才答應。

不過在出門的時候,水月大師忽然又叫住了陸雪琪。

關上門扉,陸雪琪走到水月大師的身邊,道:“師父,有什麽事麽?”

水月大師看了她一眼,隨即從懷中拿出一封信,放在桌上。

陸雪琪看向桌麵,見這信封上寫著“水月師姐親啟”幾個字,字跡娟秀工整,很是漂亮。

水月大師道:“這是你蘇師叔……離世前留給我的,算是她的遺書吧。是昨日去大竹峰時,宋大仁給我的。”

陸雪琪吃了一驚,隻聽水月大師幽幽說道:“她在信中說了幾件事,一是讓我看顧田靈兒,二是說大竹峰上人丁單薄,也沒什麽出色人才,讓我也照顧一下。”

說到這裏,水月大師頓了一下,看著陸雪琪道:“最後一件事,她為門下弟子宋大仁和張小凡,向我提親了。”

陸雪琪身子一震,愕然望向水月大師。

水月大師苦笑了一下,目光落在那封信上,眼中有痛苦思念之色,半晌後才低聲道:“我還能說什麽呢……等過了這段日子,我都答應了便是。”

“師父……”

水月大師又道:“文敏的事問題不大,但你自己這裏卻尚有許多波折,哪怕是我應允了,也沒那麽容易。”

陸雪琪強忍眼淚,點了點頭。水月大師麵露疲憊之色,道:“好了,此事你知道就好,去吧。”

陸雪琪應了一聲,慢慢退了出去。

靜竹軒裏安靜了下來,水月大師目光落到那封信上,凝視了好一會,伸手將它拿起,抽出信紙又看了起來。

她的目光掠過那些娟秀字跡,一直看到信紙最後,隻見上麵寫著:

“師姐師姐,一世姐妹三生有幸。妹妹不肖,數十載任性癡狂,料師姐定罵我愚頑,可笑可歎,頓首泣別。盼來生又聚首,共看高台明月青山淚竹。”

那信紙字跡之下,兀自有一片濕痕,如淚珠滴落。

水月大師放下信紙,仰頭閉眼,兩行眼淚滑落下來。

低低哽咽之聲,回**在這靜竹軒中。

……

河陽城中。

張小凡茫然停下腳步,看著周一仙等人,目光在金瓶兒麵上停留了片刻,最後落在小環臉上。

小環沒來由地臉一紅,道:“公子,你還好嗎?”

旁邊的金瓶兒聽著她聲音與剛才和自己說話時語氣大相徑庭,頓時皺了皺眉,向小環看了一眼。

張小凡點了點頭,似乎也無意停留,正要向前走去,忽然間似乎想到什麽,觸動心思,卻是轉身望著周一仙手上拿仙人指路的牌子。

周一仙有些莫名其妙,道:“怎麽了?”

張小凡也不理他,走到小環身前,道:“能看相麽?”

小環和金瓶兒都是一怔,周一仙卻是眼前一亮,走過來道:“可以可以,多謝紋銀十兩……”

“爺爺!”小環立刻出聲打斷了周一仙,沒好氣地瞪了他一眼,然後看著張小凡,麵色柔和,道,“公子,我給你看相不要錢……”

周一仙大怒,在一旁正要抱怨,金瓶兒忽然橫了他一眼,目光中有些淩厲之意。周一仙嚇了一跳,頓時將話語咽了回去,嘟囔著走到一旁去了。

隻是小環看著張小凡,過了片刻後卻又露出幾分歉意,道:“可是我本領低微,看不透公子命格麵相,對不住啊。”

“吱吱吱吱”,這時小灰叫了幾聲,跳了過來。小環一把抱住了猴子,摟在懷裏,嘻嘻笑了起來,用手摸著猴子腦袋。

金瓶兒在一旁看著小環居然和小灰這般親近,倒是有些意外,忍不住多看了兩眼,隨即又望向張小凡,仔細看著他麵色神情,若有所思。

張小凡聽到小環的話,嘴角微動,隨即似乎苦笑了一下,搖搖頭轉身繼續向前走去了。小灰和小環打鬧玩耍一陣,便咧嘴一笑,跳到了地上,對小環揮揮手,然後一路追著張小凡去了。

小環望著張小凡的身影走遠,忍不住喊了一聲,道:“公子,你多保重啊。”

張小凡的背影未停,也不知是不是聽到了,灰影掠過,小灰已追上了他,幾下跳到了他的肩頭上。片刻之後,一人一猴的身影邊消失在了遠處。

小環悵然若失,金瓶兒輕輕拍了她一下,小環這才驚醒,對著金瓶兒強笑了一下。

金瓶兒微笑問道:“好好的,你叫他保重做什麽,我可是聽著你好像有些著急呀?”

小環臉上一紅,道:“也沒什麽,隻是……”她歎了口氣,道,“我沒法看他的麵相,但總覺得他好像有些不太好。”

金瓶兒“唔”了一聲,向遠處也看了一眼,道:“你也感覺到了啊。”

小環一驚,道:“姐姐,你也有這種感覺嗎?”

金瓶兒微微一笑,道:“妹妹啊,看相算命的本事我比不上你的,不過要說看人心嘛……”

她笑而不語,小環聽出金瓶兒語氣中有些不對,愕然道:“姐姐,他怎麽了?”

金瓶兒看了她一眼,隨手拿過一張小環平日看相測字用的紙張,道:“看到這張紙了嗎?”

小環麵有疑惑之色,點了點頭。

金瓶兒手上用力,隨意地將這張紙揉成一團,又攤開了,隻見皺巴巴的一片。

她抬眼看向小環,小環盯著這張紙,臉色不知為何有些蒼白。

金瓶兒輕聲道:“還不止哦。”

小環猛地抬頭,盯著金瓶兒。

金瓶兒笑了一下,兩隻手捏住紙張,柔聲道:“人心如紙,越揉越舊,到了最後時候……”

她看著小環,雙手忽然用力一扯,隻聽“撕拉”一聲,這張紙被幹脆利落地撕成兩半。

小環身子忍不住顫抖了一下,隨後聽到金瓶兒幽幽地道:

“就破了……”

……

千裏之外,狐岐山中。

寒冰石室裏,冰霜寒氣依舊嫋嫋升起,安詳的綠衣女子一如往常地靜靜躺在寒冰石台上。旁邊那麵被打破的石壁,現在早已經修好了,隻是牆上留下的殘破痕跡,卻終究沒有辦法抹去,依然清晰可見。

麵蒙輕紗的幽姬,獨自一人站在寒冰石室裏,凝視碧瑤良久,輕輕歎了口氣,帶著許多的無奈。

“碧瑤,他們都變了……”她低聲說道,“鬼厲他變了,你爹爹他也變了,變得像是我快認不出來的樣子。”

“為什麽會變成這樣了……”

她有些茫然地說道,看著沉眠中的碧瑤,眼中又痛苦之色。

就在這時,突然一股無形卻勢不可當的巨大力量,如一片洶湧澎湃的巨潮從這座石室下方的大地深處掠過。幽姬悚然一驚,下意識地向周圍看去。

寒冰石室四麵牆壁開始震動起來,一些碎小的石塊甚至已經開始掉落。

是地震了嗎?

這股詭異的巨潮一波接著一波,如洶湧的大海上巨浪永不停歇,幽姬清晰地感覺到了那股強大到無法形容的力量,甚至有一種自己正置身於無比龐大的巨獸血盆大口中,下一刻,就要被它一口吞噬掉。

她不知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本能地擋在碧瑤身前,雙眼死死盯著那些碎石。幸好這股莫名強大的力量在又持續了一會後,終於漸漸平靜下來,很快就消失無蹤了。

幽姬默然站立許久,眉頭緊鎖,隨即轉身走出了寒冰石室。

石室之外,鬼王宗開鑿的四通八達的甬道之內,到處都是一片狼藉,隨處可見掉落的岩石碎塊,遠處還不時傳來著急的呼喊和傷痛的呻吟。

看來那股神秘力量對狐岐山造成了比預料之中更為嚴重的影響。

就在這一片忙亂中,幽姬忽然身子一震,卻是在這些通風良好的甬道裏聞到了一股血腥氣息。

這股血腥之氣不知從何而來,卻似乎隨處都在,無論她走到哪裏,都可以感覺到。這異樣的氣息還不算濃烈,卻有種讓人喘不過氣來的感覺。

幽姬的身影很快便消失在了這個山腹甬道之中,隻是那股淡淡的血腥之氣,卻似乎還在這裏悄悄地彌漫著……

十多裏外,無名山峰上,小白也感覺到了腳下大地那細微的震動,放下手中的小狐狸,站起來向遠處那座光禿禿毫無生氣的狐岐山看了一眼,忽然露出一絲冷笑。

……

張小凡帶著小灰一路飛馳,離開了青雲山河陽城,天下之大,茫茫然不知能去何處。

狐岐山?不知為何,現在的他對魔教和鬼王宗有一種強烈的排斥感,實在不願意回到那裏。

隻是,那邊終究還是有碧瑤在。

腦海中浮現出那個綠色身影,張小凡長籲了一口氣,終於還是壓下了心中所有波瀾起伏的情緒,向著狐岐山飛去。

數日裏趕路,他終於回到了狐岐山附近,遠遠地看到了看做寸草不生的高山,張小凡皺了皺眉,身子在空中微微頓了一下,還是繼續向前飛去了。

隻是在路過附近一座山峰時,他肩上的小灰忽然“吱吱吱吱”叫了起來,張小凡向它看去,隻見小灰咧嘴笑著,卻是手指下方山峰。

張小凡怔了一下,道:“你要去那裏?”

小灰連連點頭。

張小凡默然片刻,想想暫時也不著急,便飛了下來,落在這無名山峰上。

這一天天氣晴朗,天空蔚藍,陽光柔和地灑落在這片山頂,草木茂盛,生機勃勃。山頂林間一處大石頭上,有一個女子坐在上麵,似聽到風聲的消息,她回首看來。

山風吹過她鬢邊秀發,似也有纏綿之意,明眸若星,微笑盈盈,世間繁華都在她溫柔容顏裏消融,歲月光陰也為她停駐吟唱。

鍾靈毓秀天地靈光,仿佛那一刻都落在她的身上。

小白。

張小凡怔了一下,還沒說話,小灰已經一聲歡叫,跳了過去,撲到小白懷中,“吱吱吱吱”大笑起來。

小白也抿嘴而笑,先是看了張小凡一眼,目光溫柔,隨即落在小灰身上,和它打鬧起來,看得出也是很喜歡它的。

小灰跳躍玩鬧一陣,然後像是顯擺一樣,對小白吱吱叫了一下,伸出手來,忽然白光一閃,摸出根銀白色梭形棍子,隨即又消失不見。片刻後手一擺,又憑空摸了出來,然後得意地“吱吱吱吱”亂叫,抓著棍子在半空裏揮舞著。

小白明顯是吃了一驚,看著小灰手中的“棍子”怔了一下,隨即看向張小凡,眼中有詢問之意。

張小凡卻沒有說話,隻是在旁邊找了個地方坐了下來。

小白看了他一會,忽地一笑,道:“九寒凝冰刺?”

張小凡“嗯”了一聲。

小白口中“嘖嘖”兩聲,抱著小灰拍打兩下,然後悠然道:“死了吧?”

張小凡道:“死了。”

小白微笑道:“這廝陰狠毒辣,也在玄火壇中禁錮過我,你這是為我報仇嗎?”

張小凡搖搖頭,道:“不是。他偷襲我,我拚死反殺了他,就是這樣,你不用多想。”

小白看了他半晌,忽地展演一笑,如春花綻放嬌豔無比,令人怦然心動,柔聲道:

“不管怎樣,我總記你這份情就是了。”

說完,她輕輕放下小灰,小灰轉頭四處張望,見四周有好多樹木,便三兩下爬到一棵大樹上,忽然興起,抓著九寒凝冰刺往樹幹捅了一下。

無聲無息沒有任何聲響動靜的,九寒凝冰刺勢如破竹直接就插進了樹幹裏,瞬間白色寒氣冒出,這棵大樹微微震動了一下。

張小凡:“……”

小白:“……”

小白轉頭向張小凡看去,張小凡臉色複雜,也不知想起了什麽,瞪了小灰一眼,喝道:“下來。”

小灰“吱吱吱吱”叫了兩聲,手上白光一閃已將九寒凝冰刺收了起來,但卻沒有聽話下來,還是在高處枝葉茂密間玩耍著。

張小凡有些無奈,但也沒有再多說什麽,看向小白,道:“你要去狐岐山嗎?”

小白沉吟片刻,還是搖了搖頭,道:“我不想去,我也勸你別去了。”

張小凡眉頭皺起,道:“怎麽了?”

小白轉身向狐岐山方向看了一眼,道:“我總覺得那山裏很不對勁,上次過來的時候就有很重的煞氣,現在不但沒有減弱,反而更濃烈了數倍。”

她頓了一下,道:“這幾日附近這片地方,還常常有地震發生,不太尋常。”

張小凡走到她的身旁,也向狐岐山望去,道:“你覺得是什麽?”

小白沉吟片刻,搖頭道:“我還不知道,不過那裏很凶險,有極大的凶險。”

張小凡默然片刻,道:“我不能不去。”

小白凝視著他,過了一會後歎息一聲,沒有再說什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