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七章 老七

也不知道這樣坐了多久,陸雪琪心境漸漸變得通透起來,雖然沒有睜開眼睛,但體內氣息流轉,卻似乎可以感覺到身外遠近的一草一木,如親眼看到一般。

她心中頗有些安慰,這些日子以來時常顛沛,又嚐盡了相思之苦,但一身修行卻更有精進,並未荒廢。隻是她隨即發現,雖然自己靈覺敏銳,但不知為何,自己的這種靈覺對一直坐在身旁的田不易似乎並沒有什麽作用,甚至連他應該有的心跳都覺察不到。

看來這些青雲門諸位前輩長老,當真是個個都有驚人道行的。

她心中正這般思索著,忽地耳邊聽到田不易的聲音,道:“陸師侄……”

陸雪琪睜開眼睛,道:“田師叔,你叫我雪琪就好了。”

田不易看著她,目光閃爍大有深意,緩緩點了點頭,道:“雪琪。”

陸雪琪道:“是,田師叔,有什麽事嗎?”

田不易目光從她身上移開了去,沒有立刻說話。陸雪琪心中有些奇怪,隻見田不易目光似乎有些飄移,先是看了看這荒涼的小村,隨後眼光落到某個不知名處,半晌之後,隻聽他突然道:

“你往日與我門下那個不成器的老七,是相識的吧?”

陸雪琪嚇了一跳,此刻一向冷靜的她竟也有種不知所措的感覺,甚至連白皙臉頰之上,也莫名其妙地微微泛起了兩片淡淡粉紅。

強忍住變快的心跳,陸雪琪勉強鎮定住了心神,但神色間仍有幾分尷尬和羞澀,低聲道:“是。田師叔,你怎麽突然問起這個來了?”

田不易麵無表情,看不出來是喜是怒,似乎就是在說一件與自己無關緊要的事情一般,道:“我聽說這些年來,你在山下行走,與老七交情匪淺。更因為老七的關係,數度被你師父責罰,甚至於你還在大庭廣眾麵前,當著道玄師兄和你師父那些人的麵,拒絕了焚香穀穀主的親口提親?”

陸雪琪覺得自己臉頰發燙,想來是暈紅了一片,心中更不知為何一片慌亂。算不上熟悉的田不易突然向她談及此事,卻比她在一向敬重的恩師水月麵前更令她心慌無比。

“是……”陸雪琪第一次變得有些遲疑起來,怔了半天才低聲道,“不過我回絕提親之事,也不全是為他,是我自己不喜歡,所以才……”

田不易突然截住她的話頭,徑直問道:“你可是喜歡我家老七?”

陸雪琪腦海之中“嗡”的一聲,隻覺得臉上火燙一片,仿佛腦海中有片刻的空白。她向田不易看去,隻見田不易目光炯炯,正注視著她。在那目光中,陸雪琪竟突然不知哪來的一股勇氣,猛然坐直了身體,深深吸氣之後,正眼看著田不易,朗聲、清脆、幹淨地說道:“是!”

這一聲猶如斷冰切雪,清脆悅耳,更無半分的遲疑反複,一如她眼中清亮的目光,未有絲毫雜質。

田不易嘴角一咧,放聲大笑起來。他笑得肆無忌憚,手拍大腿,卻是由衷地歡喜。

陸雪琪聽得他笑,微感羞怯,但不知不覺之間,她對這位矮胖師叔的感覺反是更加親切了。

待到田不易笑聲漸落,重新看向陸雪琪的時候,陸雪琪才微微笑了一下,但隨後卻是一陣莫名的傷感,低聲道:“可惜他現在……諸位師長怕是容不下他了,他若是能重回青雲,那該多好。”

田不易白眼一翻,冷然道:“什麽‘重回’?我可從來沒說過已經將這個不成器的家夥逐出門牆。”

陸雪琪一怔,一時不明白田不易的意思,抬頭向他看去。

田不易淡淡道:“我知道,你不就是擔心你師父嗎?”

陸雪琪低下了頭,道:“師父她老人家也是為我好,而且她也沒有錯,錯的是我,我明白的。”

田不易突然“呸”了一聲,倒是嚇了陸雪琪一跳,抬眼向田不易看去。隻見田不易向著青雲山的方向瞄了一眼,道:“我就覺得,你那個師父真是越來越像當年你那位真雩師祖婆婆了。自己搞不清楚,還什麽事都管,莫非她也和她師父一般,都老糊塗了不成?”

陸雪琪嗔道:“田師叔,你怎麽亂說話呢?”

田不易看了陸雪琪一眼,嗬嗬笑了一聲,隨後大手一揮,道:“你且放心,待此件事了卻之後,你的事就包在我身上了。”

陸雪琪一怔,道:“什麽?”

田不易笑道:“說來也不止你一個,你還有一位叫作文敏的師姐吧?”

陸雪琪點了點頭,道:“是,文敏師姐她……她其實是和大竹峰的宋大仁宋師兄有幾分要好的。”說到這裏,她嘴角也忍不住露出了幾分笑意。

田不易瞪了她一眼,沒好氣地道:“宋大仁那也是個榆木腦袋。”

陸雪琪“撲哧”一聲笑了出來,道:“師姐私下與我談及宋師兄的時候,倒真是一直這麽說的。”

田不易搖了搖頭,看來對那個憨厚有餘聰敏不足的大弟子頗有幾分不滿,不知是不是嫌宋大仁丟了他的臉,隨後道:“你放心,將來我會親自上小竹峰,為我門下這兩個不成器的家夥向你師父求親的。”

此話一出,陸雪琪登時滿麵通紅,實在是她從未有過之事,情急之下,隻得嗔道:“田師叔,你再這麽戲弄弟子,我、我可就惱了。”

田不易看了她一眼,道:“我說的是真話,什麽時候戲弄你了?莫非你不願意嫁給我們老七?”

陸雪琪急道:“不是……啊,不對,我不是那個意思,我是……”

田不易胖胖的臉上,眼睛眨了幾眨,一本正經道:“那你是什麽意思?”

陸雪琪一時怔住,不知該說什麽才好,臉上也不知是情急還是羞澀,白皙肌膚下粉紅一片,更有種驚心動魄的美麗。

田不易微微一笑,道:“好吧,我也不多說什麽了,我看你也是個冰雪聰明的女子,我是什麽意思,你應該明白吧?”

陸雪琪深深呼吸,慢慢鎮定了下來,隻是美麗麵容之上,仍有幾分淡淡如胭脂般的顏色,不過她的眼神,已經一如剛才般的清澈明亮,片刻之後,她緩慢而堅定地點了點頭,道:“是,弟子明白。”

田不易盯著她,緊接著追問道:“你可願意?”

陸雪琪麵頰上的粉紅似又深了一層,但這一次,她卻是從從容容,如剛才一般,清爽幹脆地點頭,道:

“是!”

……

田不易長出了一口氣,麵上露出了笑容。

陸雪琪心思細密,這時將剛才田不易的話在心中回想了一下,隨即看著田不易,道:“田師叔,你剛才的意思,是說他……可以重回青雲門嗎?”

田不易哼了一聲,道:“十年前青雲山上真相大白,老七出走。事後我幾番思量,卻隻覺得這中間實在沒有老七什麽事,他根本是什麽錯事也沒做嘛,結果居然就這麽陰差陽錯、莫名其妙地反出了青雲。”

他冷笑一聲,道:“我這一輩子也不過就收了七個徒弟,一個個雖然不成器,但若說要我隨隨便便就當沒有這回事,稀裏糊塗地隻當沒收過這個弟子,撒手不管,也是絕不可能。”

陸雪琪猶如久在黑暗中人,突然望見前方竟有一線微弱光芒一般,此刻當真是又驚又喜。

田不易又道:“我也知道此事若果然去做,隻怕還有許多波折。但這十年來我始終留意老七,總算他天良仍在,並未聽說他做下過什麽傷天害理之事。”

陸雪琪忙道:“正是。我也曾留意過的,也從來沒有聽說過他加入魔教之後,有什麽劣跡……”話說到後來,她發現田不易似笑非笑地看著她,臉上一陣發燙,聲音便漸漸小了下去。

田不易點了點頭,道:“你也算是有心人了。這十年光陰,苦了你了。”

陸雪琪默然。

田不易咳嗽了幾聲,似乎有些氣喘,隨後道:“總而言之,隻要他還認我這個師父,那他的事……”他看了陸雪琪一眼,微笑道,“你們的事,我總是不能不管的。”

陸雪琪貝齒輕輕咬著唇,片刻之後,微微低下了頭,低聲道:“弟子多謝師叔了。”

田不易點了點頭,卻又是忍不住咳嗽了一陣,似乎剛才那陣突然興之所至的談話,讓他高興之餘,顯得有些疲乏起來,而麵上那層似有似無的黑氣,看起來仿佛也更重了幾分。

陸雪琪不由得有幾分擔心,道:“田師叔,你現在還是暫且不要多說話,先休息一下吧。”

說著,她抬頭看了看天色,又道:“我看這天色,最多還有兩個時辰便天亮了,到時我就趕回青雲山去,告知師父和蘇師叔。”

田不易點了點頭,重新閉上了眼睛。

陸雪琪深深吸氣,將自己心中有些躁動慌亂的心緒平複了下來,也合上了眼眸。隻是同時,她的嘴角邊,卻還是悄悄展露著那麽一絲淡淡的笑意。

那隻屬於她一個人的、小小幸福的笑意!

遠方天際,有一顆淡淡的星星在厚重的雲層中探了探頭,如少女單純的眼眸,稍後風兒吹過,一片烏雲飄浮過來,又一次將它掩蓋住了。

雲彩下方,隱隱有兩道光影劃過天際,向著這個方向來了。

……

草廟村廢墟依舊籠罩在一片沉寂裏。陸雪琪緩緩睜開眼眸,清澈透亮的目光向四周望了一眼,隻見周圍靜悄悄一片並無異樣,這才放下心來。

田不易還是和原來一樣,閉眼盤坐在石階上,不時有夜風悄然吹過,隻是不知為何,卻始終吹不動他身上衣衫,像是所有的風兒都繞開了他的身子。

陸雪琪忽地心中一動,若有所思,眉頭微微皺了起來。她的目光落在了田不易身上,看了一會兒,眼中那點疑惑之色越來越濃。

自她把田不易從那個禁錮棺材中救出來的時候,陸雪琪便感覺這位許久不見的大竹峰田師叔比自己記憶中又胖了許多。看起來臉形未變,但這矮胖的身軀倒比之前更寬大了一圈,以至於此刻看去,穿在他身上的衣服都顯得有些緊繃起來。

雖然田不易一向矮胖,但陸雪琪總覺得好像有哪裏不太對勁,但偏偏一時又看不出來是哪裏不對,心中不由得有些擔憂起來。雖然她之前用暗含《天書》妙法的道法神通破去了棺材禁製,但簡單的幾次交手中,她對那股禁製田不易的詭異妖力卻是吃驚不小,其中妖力之詭異強大,都是她前所未見的。

想到此處,陸雪琪感覺還是應當向田不易問個清楚才是,決心既下,便轉過身去準備對田不易開口。不料便在這個時候,一直閉目養神的田不易突然睜開了眼睛,雙目精光四射,卻並未看向身邊的陸雪琪,而是麵容微微扭曲,盯著那如深墨一般的夜空。

陸雪琪心中一凜,站了起來,抬眼望去,片刻後她的身子也微微一震。

漆黑蒼穹之上,一道黑影如疾風閃電般飛了下來,周身裹著一團黑氣,未到跟前,那股澎湃的妖力卻仿佛已經洶湧而來。

田不易緩緩站了起來。

陸雪琪隻覺得口中有些發幹,低聲道:“是他嗎?”

田不易慢慢點了點頭,沉聲道:“是他。”

陸雪琪目光一直沒離開過那個黑影,隻是輕輕歎息了一聲,就沒有再說話了。隻有手中的天琊光芒流轉,悄悄亮了起來。

“呼!”

一聲風中的呼嘯,那個黑影從天而降,落在了小村之內,隨即看到了站在廢屋門口的田不易與陸雪琪,也是怔了一下,卻並無驚懼之意,片刻後反而是發出了“嘖嘖”的怪笑之聲。

陸雪琪定眼望去,隻見此人周身盡數被一層濃厚翻湧的黑氣籠罩,完全看不清楚他的身形和麵容。至於他剛才發出的幾聲笑聲,凶戾低沉,她卻是無論如何也聽不出來,這聲音就是自己印象中那位和藹持重的掌門師伯。

那神秘人打量了田不易與陸雪琪幾眼,最後向陸雪琪手中的天琊看了一眼,忽地道:“是她救了你出來?”

田不易哼了一聲,沒有回答,隻是多看了那神秘人幾眼,眼中盡是憤怒之色,忍不住踏前了一步。

陸雪琪麵無表情,也向前走了兩步,一時她與田不易隱呈掎角之勢,對著那神秘人物。

田不易一身道行那是不必說的了,就是陸雪琪,以她此刻的道行,放眼天下也足以自誇。隻是那神秘人物似狂妄至極,根本未曾將他們放在眼中一樣,反而哈哈笑了出來,那笑聲沙啞低沉,在這夜深人靜、廢棄多年的草廟村裏響起,直如鬼哭狼嚎一般。

“田不易,你還敢與我動手嗎?”

田不易森然道:“你入魔已深,我唯有一戰。”

那人冷笑了幾聲,道:“你說我入魔,怎知不是你自己看不透?”

田不易右手一抬,登時隻見光華流轉,他的法寶赤靈仙劍已然在手,如火焰一般燃燒在他手間。

那神秘人周身黑氣一陣湧動,從中又傳出了幾聲冷笑,似乎剛要說什麽話,卻又停了下來,微微轉身,向後麵天空望去。

田不易與陸雪琪亦有所覺,也看了過去,臉色都是微微一變。

半空之中,一道人影從高處轟然而下,其勢如雷,人未至而疾風到,地麵之上稍小一些的石塊赫然已開始緩緩滾動起來,其威如此,來人修行可想而知。

這一夜,風雲際會,各方人物居然紛至遝來,齊聚荒廢的草廟小村。

與那個神秘人物不同,雖然來勢洶洶,但後來的此人落地時卻是舉重若輕,隻是在空氣中迸發出尖銳的嘯聲,劃破了這裏原本的寂靜。落在地上時,沒有多少聲息地站穩了身子,轉過頭看著場中。

片刻之後,他卻怔住了。

陸雪琪怔住了。

田不易也怔住了。

就像是有一股熱血,猛地在胸口燒了起來一般,鬼厲的身子不由自主地輕輕晃了一下。在他前方,就在他站立之處不到一丈的地方,一個個子不高的胖子正站在那裏,雖然他的臉色看去有些灰白,身軀還有些奇怪的臃腫,但無論怎樣,鬼厲仍然是第一眼就認了出來他是誰。

那是從小將他撫養長大、傳功授業的人,是他從小到大最為崇敬仰慕的恩師!

他微微張開了嘴巴,卻發不出聲音來。十年了,好像有千言萬語在腹中,此時此刻卻隻化作了無聲。

田不易深深地看著鬼厲,不,誰管那個該死的鬼厲。他看的人,隻不過是他座下的第七個不成器的弟子而已,是那個張小凡。

十年不見了,當年的少年早已不再年輕,甚至連鬢邊都有隱約可見的微白,想必他這十年,一定也是過得很苦吧。田不易不是沒有想過有機會和這個反出青雲的弟子再見麵,他甚至想好了當麵訓斥一頓之後,然後諄諄教導,希望他能回頭。

隻是,此時此刻,或許是他當真老了吧,曾經想過的訓斥之詞,他一句都說不出來,微微顫抖的嘴唇到了最後,隻是化作了淡淡微笑,然後輕輕叫了一聲:

“老七!”

鬼厲的腦海之中轟然而鳴,這簡簡單單的兩個字,仿佛瞬間擊潰了他曾經所有的心牆。過往的一切都曆曆在目,青翠美麗的大竹峰上,沙沙竹濤聲陣陣而來,在記憶中回**著。

他愕然呆立,身子微微顫抖著,就連匍匐在他肩頭的猴子小灰,也少有地一聲不吭。喉嚨裏火燙一般的感覺,卻有多年未曾重溫的溫暖,曾幾何時,那是他最珍貴的回憶。

此刻,那個人,就站在那裏,呼喚著他。

“師父!”

瞬間,他像是回到了當年,那一個不顧一切的平凡少年,為了那胸口如火一般燃燒的激動,他呼喊了出來。

眼角有淚光。

悄然閃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