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六章 相見

四下無聲,隻有火堆中不時發出樹枝爆裂的聲音。那個奇異少年與鬼厲都沒有再說話,火焰伸縮不定,在他們之間燃燒著。

烤豬表麵的色澤漸漸變成了金色,濃鬱的香氣中同時冒出一股微微的焦味。這時整隻烤豬的表麵都被透明的一層油膜所覆蓋,鬼厲最後將烤豬轉動了幾下,道:“可以了,你們吃吧!”

話音剛落,小灰與饕餮同時撲了上去,小灰“吱吱”亂叫,一伸手搶先抓到了烤豬的一隻後腿,它手中拿著烤得火燙的豬皮似乎沒有感覺。那饕餮卻更是厲害,也不動尖腳利爪,直接張開血盆大口,不顧這豬肉尚在火焰之上,直接把腦袋伸了過去,一口咬下。

饕餮這一張口,原本就極大的嘴巴越發大得嚇人,偌大一隻烤豬,竟被這隻怪獸整口咬住,隻留下一隻後腿被小灰抓住留在外麵。

小灰大怒,猴臉上露出憤怒表情,手上抓著豬腿不放,同時跳腳大叫。饕餮惡獸卻不管這麽許多,那滿口鋒利的牙齒一咬,登時如摧枯拉朽一般將美味的豬肉咬成兩段。小灰猝不及防,一時太過用力向後倒去,在地下滾了兩圈,站起來的時候手上抓著的隻剩一隻豬腿了。

那隻美味烤豬的絕大部分,此刻被饕餮咬在口中,放聲大嚼,殘留的豬骨看來也是直接被它咬碎吞到腹中,如風卷殘雲、橫掃千軍。尤其是四隻眼睛,被鼓鼓的大口擠到臉的兩邊去了,四眼大放光芒,顯然吃得非常過癮。

“吱吱,吱吱……”小灰眼見原本屬於自己的美味竟被這惡獸搶了大半,如何不怒?但叫了幾聲之後,猛地低頭也是大啃起來,它吃得也極快,不過一會兒一隻豬腿就吃了大半。

“嗷……”饕餮低沉的吼聲又一次響了起來,緩緩轉過頭向小灰看去。那麽大的一隻烤豬,隻這一會兒工夫就被它吃得幹幹淨淨,直接吞了下去,連骨頭都不剩。饕餮意猶未盡,四眼放光,直盯著小灰手中最後的肉骨頭。

小灰惡狠狠將最後一塊肉吃了下去,三隻眼睛一起瞪大,望著饕餮。饕餮滿口流涎,垂涎欲滴,一步一步向小灰走了過來,小灰猛揮手,將手中殘餘的骨頭向另一個方向遠遠扔了出去,同時臉上露出幸災樂禍的表情。不料饕餮身影一閃,如電如光,竟然在眨眼間騰空而起追上了肉骨頭,一口將之咬住,在空中一個轉折,又飛了回來,落在那少年身邊。

隻不過饕餮似乎也知道這是最後的美味,居然沒有一口吞下,反倒十分愛惜的樣子,伸出舌頭在肉骨頭上麵不停舔食。

小灰看了饕餮一會,隨即轉頭對著鬼厲,手腳比劃口中“吱吱”叫著,鬼厲看一會兒,道:“你說它像大黃?”

小灰點點頭,又向饕餮看去,猴臉上怒色漸退,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溫和的神色。它看著正在舔肉骨頭的饕餮,然後小心地移了過去,慢慢伸手,看著似乎想要摸摸饕餮那個猙獰的腦袋。饕餮凶惡的頭顱一轉,警覺地低聲咆哮一聲,小灰立刻向後跳開。過了一會後“吱吱”叫了兩聲,再一次靠近饕餮,而饕餮的注意力似乎也暫時離開了肉骨頭,放在了小灰身上。

片刻之後,小灰的爪子再一次伸過來,饕餮沒有動作,但四隻眼睛都看著小灰的爪。鬼厲和那個少年都保持著沉默,特別是那個少年眼中更有種奇異光芒,默默地注視著這兩隻異獸之間的交流。

小灰的爪子放到了饕餮的頭上,輕輕摸了摸,饕餮嘴裏低聲吼了兩聲,卻不再有反對的意思,注意力重新回到了麵前那根肉骨頭上。小灰隨即慢慢靠近這隻異獸,用手輕輕撫摸饕餮身體,猴臉上露出開心的神色。

鬼厲沉默地看著,依稀記起許多年前,大竹峰上小灰和大黃之間,似乎也是這樣親近起來的……

那個少年忽然打破了沉默,微帶笑意道:“想不到它們兩個倒是有緣,是不是?”

鬼厲看著小灰與饕餮一眼,眼中也有一絲暖意,道:“不錯。”

少年轉過頭來,向火堆中加了幾根細小樹枝,又沉默了下去,過了許久,忽然笑道:“這隻饕餮一直跟著我,沒想到今天我才發現,原來它比我快活得多。”他麵上的笑容隱約有苦澀之意,道,“除了吃飽喝足,就算不是同類,卻也還有你這隻猴子願意和它做朋友。”

鬼厲抬眼看著這少年,見他麵容神色蕭索,仿佛有股說不出的寂寞,道:“你若寂寞,去找個朋友不就行了。”

那少年哼了一聲,傲然道:“天下之大,有誰配做我的朋友,又有誰敢做我的朋友?”

鬼厲眉頭一皺,隨即又見那少年似想起了什麽,麵色黯然,低聲道:“原來是有一個人,我真心信她的……”

鬼厲透過麵前燃燒的火焰望著他,沒有說話

那少年麵色忽冷,冷笑道:“後來我才發現原來她在騙我!非但如此,她還害得我好慘,幾乎萬劫不複!”

鬼厲心中一動,突然間心緒激**,卻是想起了多年前那段深埋內心的往事,那個慈祥的和尚的臉,仿佛又出現在自己眼前……

他猛地搖頭,手中原本正要往火堆中加的樹枝,發出輕微一聲沙啞響聲,化作粉末,散落在地。

少年向他手上看了一眼,忽然道:“莫非你也有傷心往事?”

鬼厲麵色陰沉,沒有說話,那少年看著他,眼中光芒閃爍,忽然道:“如果你現在就要死了,可還有什麽心願未了嗎?”

鬼厲一怔,心頭一陣迷惘,刹那間思緒萬千,紛至遝來,從未想過的這個問題,突然擺在他的麵前。深仇、大恨、十年夙願、纏綿白衣,這一生風雨飄**,卻從未想過自己心中,還有什麽最後心願。

該是救碧瑤吧,如果能將她救活,自己死了也甘心了!這個念頭他在十年間,不知在心中想過多少次。隻是還有那如霜容顏,也是舍棄不去,在心間僻靜角落,輕輕飄動……

他一時怔怔出神,夜風蕭蕭,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等他驚醒過來時,那少年已經消失不見,地上饕餮似乎也剛剛飛騰上天,與黑暗夜幕融為一體,遠遠傳來它低沉的吼叫聲。

小灰躥上了他的肩頭,對著天空“吱吱”叫了兩聲,鬼厲慢慢抬頭望天,忽然低聲道:“小灰,我總是還要見她一麵的,對不對?”

小灰不大理解,也懶得理會,猴頭抬起來也看著天空,似乎還在找尋饕餮的身影。

漸漸熄滅的火堆殘燼,逐漸化作了一縷輕煙,輕輕飄散。鬼厲與小灰默然站在這深山林間,許久許久,夜風之中,隱約傳來低低的聲音。

“……總是要見她一麵……”

……

這一場世間浩劫隨著時間流逝,情況越發慘烈。怪獸異族殺入中土,獸潮肆虐,百姓死傷慘重。正道派出去探察的弟子多半就此消失,少數道行稍高的弟子回來,也都身上掛彩,向諸位正派師長報告時,極言怪獸之可怖。

入夜。

青雲山小竹峰。

這一晚月色清冷,照在小竹峰山道之上,竹影婆娑,陰影在山道台階上搖擺不定。遠處走來了四五個小竹峰女弟子,當先一個正是文敏。借著月光看去,隻見這些女弟子麵色都有些陰沉,心事重重的樣子。

竹林中冷風吹過,仿佛有黑影閃動。

文敏旁邊的少女生得秀美可愛,膽子卻不大,向那片陰暗處看了一眼,麵色便有些蒼白,靠近文敏拉住她的衣裳,輕聲道:“大、大師姐,那邊是不是有人啊?”

文敏和其他人頓時一驚,一起看了過去,片刻之後文敏臉上露出一絲笑意,拍了拍那個小女孩的臉蛋,道:“小詩,那是山風吹動竹子,竹枝搖擺的影子。每到晚上都是這樣的,你剛剛上山不久,過一段時日就知道了。”

那個被叫作小詩的女孩鬆了口氣,但仍然有些害怕,似又想起什麽,忽然回頭向後山看了一眼,道:“大師姐,後山那個望月台周圍連個人影都沒有,到處都是這、這些陰森森的東西。我們留雪琪師姐一個人在那邊,她會不會害怕啊?”

文敏臉上掠過一絲黯然之色,歎了口氣,道:“是掌門真人要雪琪在那裏反省的,我們也沒辦法。不過你放心吧,她應該不會害怕的。”

站在文敏身後的另一個女子忽地哼了一聲,大有不平之意,道:“我真是搞不懂,為什麽掌門師伯要如此對待陸師姐,就因為她不肯答應焚香穀的提親?”

“啪!”

竹林深處,突然傳來輕微的一聲低響,像是什麽小獸踩斷了竹枝,不過眾女子此刻注意力都被吸引了過去,沒有聽到這個響聲。隻有小詩仍有疑慮,下意識地向竹林深處看了一眼,隻見陰影晃動,忍不住臉色又是一白,連忙轉頭不看。

文敏歎了口氣,道:“其實那位李洵道兄還是不差的。一表人才,身世又好,日後焚香穀穀主的位置多半也是傳給他的。看他的模樣,對雪琪也是十分愛惜,隻是……雪琪不喜歡罷了。”

另一個女子抱怨道:“師父也真是的,明知道雪琪的脾氣,怎麽也不幫她向掌門師伯說情?”

原先那個女子卻搖頭道:“我看不對,雪琪原來是最聽師父的話了,對掌門道玄師伯也十分敬重,但此番公然在通天峰上頂撞他們二位,我看……”她忽然壓低聲音,輕聲道,“莫非雪琪心中已經有了意中人……”

“住口!”文敏忽地低聲喝了一句,眾人一驚。文敏麵色微微放鬆,但口氣仍是十分嚴厲,低聲道,“我們不可胡亂猜測,這種話也不能亂說,否則若是傳到掌門師伯和師父的耳中,隻怕後果不堪設想。”

眾人默然,站在文敏身後的女子沉默了片刻,低聲道:“師姐,其實我們能想到的,掌門師伯和師父又怎麽會想不到?這一次掌門和師父故意允諾焚香穀的提親,隻怕就是……”

文敏猛地轉頭,盯了她一眼,那個女子臉色微變,歎了口氣,住口不說。文敏聽她歎息,自己沉默片刻,也忍不住歎道:“林師妹,其實我們大家的心情都是一樣的。雪琪與我們情同姐妹,誰都不想看到她變成這樣。可是……唉,我也不知道怎麽說了,反正我想師父向來疼愛雪琪,應該不會太過為難她吧。”

其他女弟子一起點頭,眾人緩緩走去,低低談論,隱約中還有歎息聲,漸漸走得遠了。

竹林陰影晃動,片刻後一道黑影自黑暗中輕輕飄出,落在山道之上,正是鬼厲。在這個四周淨是死敵的地方,他的麵色看去異常蒼白,轉過身眺望著小竹峰後山方向,但見那片竹林背後,月光清輝如霜,大概就是青雲六景之小竹峰望月台的所在。

……

孤懸在半空中的懸崖,除了後半部與山體相連,大部分都懸在高空。這晚月色明亮,高懸天際,清輝如水,如霜雪一般灑向人間,落在這望月台上。雖然還不是傳說中滿月之夜那種可以照亮整座小竹峰的燦爛月華,但望月台上月光輕柔,將整座懸崖照得亮如白晝,顯得清冷美麗。

當鬼厲踏上望月台的時候,呈現在他麵前的,便是這幅美景。而在那皎潔月光中,還有個白衣如雪的女子,正背對著他站在懸崖前方望月台上,眺望著遠方無盡的黑夜。

鬼厲凝視著她的背影,眼睛中倒映著這片美麗月光而顯得光芒閃爍。那個白衣身影,如站在月光中的仙子一般,看去竟沒有絲毫塵世的味道。

似乎感覺到了什麽,那個身影動了動,陸雪琪冷淡而略顯疲倦的聲音響了起來:“師姐,你們怎麽又回來了……”

她緩緩回頭,但話說一半,聲音卻突然消失。陸雪琪向來清冷平靜的臉上,突然露出難以置信的表情。

夜色中,月光下,那個黑衣男子的身影,默默地站在那裏,凝望著她。

“張……”她微微張口,話未說出聲音卻已低沉,“……小凡。”

鬼厲站在原地,一動不動,月光照在陸雪琪冰雪般的肌膚上,透明一般毫無瑕疵,更增添了她驚心動魄的美麗。遠遠地,竟有種不敢靠近的感覺。

他們沉默著,對視著,山風吹拂過這人間歲月風華,多少坎坷痛苦,幾許寂寞溫暖,都在心間深處。

“你,還好嗎?”他腹中有千言萬語,可是說出口的,卻終究隻有這幾個字。

陸雪琪凝望著這個男子,那個站在月光與陰影交界處的男子,他臉上的表情是那般的複雜,仿佛心中有什麽事情正折磨著他。

可是那身影卻分明就在眼前,在夢中不知見過了多少次的身影!

她微微低下了頭,欲言又止。許久之後,才輕聲道:“你既然來了,為什麽不過來?”

鬼厲身子震了震,此刻原本一直跟在他身邊的小灰也不知上哪兒去了。隻見他眼中閃過猶豫之色,對他來說,這短短的幾步路,也需要許多的勇氣。

陸雪琪還站在那裏,沉默如許,山風吹來,她的白衣輕輕飄動。

踏出腳步,走在月光之上,身後的竹林沙沙作響,身前的女子悄悄抬頭凝望,鬼厲站在了她的身前。

陸雪琪看著他,麵上最初的一點激動和驚慌悄悄消失,忽然道:“還記得我曾說過的話嗎?我們下一次見麵,便是勢不兩立的仇敵。你,”她看著他,慢慢地說道,“為什麽還要來見我?”

鬼厲嘴角動了動,眼光閃爍,忽地移開目光,不再和陸雪琪對望,就在陸雪琪麵色漸漸黯然時,她身前的男子卻又慢慢回過頭來,仿佛在猶豫,似乎在掙紮,終於輕聲說道:

“你,好像瘦了……”

陸雪琪身子一震,臉上再次有驚愕神色掠過,但隨即而來的,便是歡喜。她如霜雪一般白皙的臉上,生平第一次湧現出淡淡的暈紅,如晶瑩剔透的紅玉,有不盡的溫柔和纏綿的羞澀。

就算沒有明天,就算前方還是黑暗,可是如果心間溫暖,也許便不會害怕了吧……

這美麗清冷的女子,忽然笑了,如深夜嬌豔的百合,在風中無聲微笑,她潔白的身姿如月光般耀眼。

鬼厲屏住了呼吸。

陸雪琪忽然開口,一個字一個字地道:

“我很歡喜!”

然後,她依舊微笑著,眼光輕柔如纏綿的水波。

夜色更深,月兒西沉。

並肩站在望月台前方的懸崖之上,一起眺望著前方那片黑暗,山風吹過,兩個人的衣衫同時飄動,身影在清亮的月光之中。

溫柔,是風吹在臉上的感覺!

無垠而黑暗的蒼穹中,還有點滴星光,靜靜閃動。

“焚香穀的人向你提親了?”

沉默了一會,陸雪琪平靜地道:“是,師父和掌門師伯都答應了。”

鬼厲的聲音聽起來沒有什麽變化,道:“我來的路上,聽到你那幾位師姐說話,聽說你不願意?”

陸雪琪笑了笑,道:“是,我不願。”

鬼厲轉眼向她看去,映入眼簾的卻是陸雪琪淡然的臉色和眉宇間悄悄的一絲笑意。那一刻他心頭忽地一陣激動,仿佛從心中騰起的激動,竟然連身體也輕輕發抖,忍不住脫口而出:

“你跟我走吧!”

陸雪琪身子一顫,向他看來,隻見鬼厲,不,此刻在她眼中的,分明就還是當初那個張小凡啊!那個堅忍而執著的少年,正看著她,雙眼閃閃發亮,飽含希望與熱切。

去哪裏?

隨便吧!天涯海角!

她嘴角浮起笑意,眼中卻隱隱有晶瑩波光閃動,仿佛是猶豫什麽。可是片刻之後,她終於還是輕輕道:“那碧瑤呢?”

……

如一盆涼水從頭澆下,鬼厲全身皆冷,從內心最深處透出來的寒冷轉眼似乎將他凍作了寒冰。水綠色的身影,安詳的笑意,那個躺在寒冰石台上的美麗身影,轉眼間將他完全擊倒。

他默默低頭,沉默許久。然後,他再次抬起頭的時候,臉上的激動已經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隻是冷漠。陸雪琪怔怔地看著他的變化,那般清晰地感覺到身前的這個男子,從纏綿溫暖中漸漸遠去,躲進了冰冷的黑暗之中。

她深深呼吸,嘴角露出笑容,而眼角卻有著淡淡的淚光,那一刻震動心魄的美麗啊!

她笑著,迎著月光,迎著黑暗,溫柔地看著他,卻偷偷握緊了自己的手。

“下一次,”鬼厲轉過身,慢慢離去,“我們再見麵時,你用劍吧!”

他頭也不回地離去,如決絕的情人斷了情思,如絕望的少年走入黑暗。月光在他身後跟隨,似溫柔的手無力地牽扯,卻終究拉不住他的身影。

他消失在黑暗中,那是他的來路,也是他離去的方向!

陸雪琪蒼白的臉上,還掛著有些僵硬的淡淡笑容。雪一般的白衣飄舞在風中、在月光下,直到,她無聲地流出第一滴淚。

漫山遍野的淚竹,在月光下,在這麽一個淒清的夜晚裏,沙沙作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