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第一個死者

第一個死者是在微重力植物栽培艙外發現的。

相比於一個世紀前星艦中不成規模的無重力植物栽培實驗艙,友善號星艦上的微重力植物栽培艙就像是掌管星艦裏巨大生態係統的綠肺。這裏有改善星艦空氣循環係統的綠植,人工光合作用下掛滿了碩果的小型果樹和代表四季變化的五彩花朵。它有足夠的功能性,卻沒有生存保障性。宇航員能在這裏找到地球故土的親切感,但不能找到足夠填飽肚子的糧食。

所以,死者沒有動機從這裏找尋吃食。

但是,死者的死狀跟“吃”聯係緊密,他除了啃掉了一些沒有成熟的植物青果子,更多是用人體脆弱的口腔拚死去咀嚼培養艙的溫控管線。細小的金屬零件刺入了他的牙齦、舌頭,鮮血從他的嘴角誇張地噴濺到周圍,他卻仿佛沒有知覺一般,狼吞虎咽般地吞下了那些不能吃的塑膠和金屬,最終身體本能地嘔出部分殘渣,肢體扭曲地蜷縮倒在了一叢剛剛冒出新芽的觀賞玫瑰培養槽邊。

庫茲馬艦長抵達這裏後,第一時間封鎖了現場,整整半個小時過去了,他的臉色依舊如暴風雨壓低的海麵,陰沉又隱忍。

現在還未到物資缺乏的時候,居然有人以這種饑不擇食的狀態慘死?

星艦上大多數都是科學家,是一群理性多於感性的人,如果他們都不能保持冷靜,被即將到來的生存難題擊潰了心理防線的話,那麽未來的歸程注定崎嶇。

幸好死者不是整日混跡實驗室的那群科學家,他隻是一名來自意大利的廚子。

想到這一點,庫茲馬艦長的表情稍微和緩了些,他轉頭問海伊姆:“他之前有來找過你申請增加飲食份額嗎?”

海伊姆是個身材結實但舉止優雅的女人,平時麵帶溫和的微笑,隻不過這種時候她臉上再也看不到笑容,隻剩痛心疾首的沉痛,“沒有,他屬於特招航天員,在專屬廚師崗。你知道這個崗位是為了應對這次漫長的航行而特別配置的,他有足夠的權限直接使用部分食材,不需要單獨來找我申請。”

庫茲馬艦長聽出了重點,“哪怕其他人挨餓,他也有足夠的保障食物?”

海伊姆點頭道:“理論上是這樣。”

“可他看起來很餓,像是一個月都沒吃飽飯。”

“或許是空間暴食症。”蹲在死者身邊的年輕女性站了起來,看向庫茲馬說道。

她有張典型的東方人麵孔,看起來清秀又稚嫩,臉上還有未褪去的蒼白,嘴角的水樣泡沫顯然是她剛剛嘔吐過的殘留。以她不到三十歲的年齡麵對這樣的血腥場麵,能在嘔吐後第一時間冷靜發言,已經足夠顯現出她性格裏的堅韌。

庫茲馬艦長回憶了星艦上的人員資料,很快叫出了這名女性的名字,“吳萱博士,我記得你隻是空間植物科學家,並不是醫生。”

吳萱努力控製呼吸,平靜地回答道:“是的,但我的父親死於這個病症,他看起來跟我父親的症狀很相似。”

庫茲馬艦長微微一愣,麵露抱歉之色,“對不起。”

“沒關係,那已經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吳萱說著,走向培養艙深處,從一排固定的銀色槽裏端起一盆生長繁茂的小綠芽,將它送到了兩位艦長麵前。

“我的父親以前在冥王星空間補給站工作,主要往返於地冥航線之間。十多年前受高能太陽耀斑衝擊,父親所在的星艦上的食品報廢了大半,他們全艦的人幾乎咬著自己的肉堅持回到了地球,但抵達地球後並發症爆發,他們活下來的人也隻剩1%。在那之後,我父親就患上了空間暴食症,隻要在星艦的密閉環境裏待上的時間超過一個月,他就無法克製地拚命吃東西。等我們發現的時候已經晚了,他因為反複誘吐和暴食,死於消化道大出血。

“後來,我發現不僅是他,很多在星際航行中遭受過瀕臨死亡的饑餓的宇航員都有大概率患上這種疾病。那是身體在遭受了極度饑餓刺激後的神經失調,報複性地給身體補充能量。我在讀研的時候,拜訪過很多患者,知道他們的醫生試圖用心理疏導和神經性藥物來治療他們,但效果並不好。我本身是研究植物基因蛋白表達的課題,有一天我想到,如果用植物蛋白做載體,將光敏蛋白釋放在人體裏,然後通過特定波長光的照射,是否也能達到對患者進食神經的興奮或抑製作用。

“這個就是我的研究成果,光敏生菜,食用這種蔬菜後,光敏蛋白有極大概率附著到人體細胞中,我們能通過光控製人們的進食欲望。”

庫茲馬艦長接過吳萱手裏的蔬菜,“你的意思是?”

“在救援星艦到來前,如果再發現有暴食症征兆的人,給他吃這個,或許能救他們一命。”

庫茲馬艦長半信半疑地問:“吃蔬菜就能治病?”

“蔬菜隻是一種催化劑。”吳萱用肯定地語氣說,“重要的是後續對進食神經的光誘導。”

海伊姆突然插白問道:“你的研究經過臨床驗證了嗎?”

吳萱表情微凝,但還是老實回答道:“沒有。”

庫茲馬艦長跟海伊姆對視一眼後,說:“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你的建議我會考慮,今天的事情也請你保密。”

這間微重力植物栽培艙是吳萱的工作場所,她是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發現死者並且匯報給艦長的人。庫茲馬艦長既然已經封鎖了消息,那就不希望今天的所見所聞在星艦內部肆意擴散。

吳萱皺了皺眉,分開的雙手微微合攏,“恕我直言,我覺得這件事應該告知所有人知曉。”

“這個是我的決定。”庫茲馬艦長語調平淡地說。

雖然他看起來並沒有強勢的意思,但那雙堅定的眼睛代表了他的態度。這是一個突發事件,在小行星撞擊星艦造成故障之後,人心惶惶的現在,一切容易引起**的消息都該被杜絕。

艦長的決定沒有錯,海伊姆也用同樣氣勢逼人的眼神看著吳萱。

吳萱垂目,妥協了,“好,我會遵守規定。”

兩位艦長如釋重負。

吳萱趁機又補充了一句,“但請你們再考慮一下我的建議。暴食症是一種心理疾病,在發病前如果能引導,比起藥物幹預神經興奮度,效果會更好。”

庫茲馬艦長棱角分明的臉上露出和緩的線條,“所以,讓所有人放鬆心態知道自己能得救更重要,你認為呢?”

吳萱明白艦長的意思,現在是非常時期,絕境會給人帶來更大的心理壓力,因此她也說不出反對的話。

“‘界碑’。”庫茲馬艦長仰頭對準了艙內的監控鏡頭。

四周立刻回**著人工智能毫無感情波動的合成音。

“庫茲馬艦長您好,請問您有什麽需求?”

“能對屍體進行火化嗎?”

“火化?您是要將這具屍體當做動力燃料處理嗎?”

“能做到嗎?”

“可以。將屍體液化後用杜瓦瓶儲藏,然後送往動力燃料儲備室即可。”

“立刻安排機器人打掃現場,並且打包屍體去液化室。按照防疫等級三類標準執行,用閉環負壓通道封閉運輸,不要讓屍體接觸任何人。”

“好的。”

處理完這一切的庫茲馬艦長望向身邊的兩人,又看了一眼手腕上機械表的時間,深吸口氣,說道:“女士們,已經淩晨1點了,都先回去休息吧,明天又是新的一天,我們要相信救援船距離我們更近了,這個信念一定不能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