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回 假光明造物欺人 大僥幸靈泉醫渴

卻說亞蘺士及列曼聞梗斯之言,慌忙立住,梗斯道:“嗬!你看前麵是甚麽東西?莫是妖魔窟麽?”兩人定睛看時,果見遠處,仿佛有光,閃閃作怪。列曼大聲道:“莫慌,決不要緊的。明日一看,便知底細。”亞蘺士亦大聲道:“不是出路麽?”列曼道:“或者有之,亦難豫料。今日姑休息於此。清晨再走罷。”梗斯遂取出食物,羅列地下,三人圍坐而食。食畢就睡不表。次日醒來,越覺前途似有一線光明,照破黑暗世界。麵目衣服,依稀可辨。心中皆甚愉快。列曼途中安慰亞蘺士道:“你看幽寂如此,在家鄉剛勃迦時,遇得著如此佳境麽?”亞蘺士答道:“幽寂果然幽寂,然未免有淒涼的樣子。”列曼道:“你怕麽?以後不許再說這宗議論,前路正長,不可自傷銳氣的!”亞蘺士道:“叔父,你開口便說前路,究竟這前路何時能到?何時才息呢?”列曼傲然道:“據理講來,這洞穴之底,必與海麵平行。故能探見蘊奧,便可遄返了。”列曼左手提著電鐙,右手執杖,且行且語,已出了一道長廊,大笑道:“所謂出路,居然到了。”亞蘺士大失所望,狂叫道:“唉!所見光明,乃即此物耶?”原來前麵石壁間,排列著許多天然結晶的石片,棱角修整,如加琢磨;光怪陸離,互相掩映,宛然七寶裝成的世界。加以映著電光,愈顯得十色五花,繽紛奪目。三人賞觀良久,複向前行,踏著從岩上墜落的疏土,足下蘇蘇有聲,疑行秋徑。到夜間五點鍾,檢一地方,豫備安息。穴中雖空氣頗稀,不夠呼吸,然時有微風吹拂,披襟當之,倒覺滿身愉快。於不知不覺間,入了睡鄉。次日臨行,亞蘺士取出水囊,飲了幾掬。忽然埋怨道,“我久已說過,多帶些水來,而叔父偏說地中必有石泉,不消攜去。今我們已走了這許多日子,可有一滴石泉看見麽?此番便不燒死,也一定要渴死的了。”列曼道:“不消著急,你怕沒水吃麽?囊中的水,飲用五日,尚綽綽有餘。那時更行向前,石泉不知多少,諒你還吃他不盡哩!”亞蘺士道:“向前?前麵難道與後麵不同?未必有罷!”列曼道:“再進深處時,覺溫度漸增,必遇泉水。倘若沒有,你回去就是了。”亞蘺士見列曼發怒,不敢再說,卻曲而行;蓋爾時已在深六千“趺得”之處矣。

至七月二日,忽遇十字隧道,三人毫不猶疑,仍向前進。其地既無微光,又甚狹窄,亞蘺士大懼,問道:“畢竟往那一方走,才是?”列曼不答,折而東行,兩人隻得跟著。或佝僂,或匍匐,難易莫擇,艱辛萬狀。蓋地中旅行,既無先導,複無把握,不同在地麵上,有地圖羅盤,指示方向,隻憑著列曼指揮,向前亂撞。倘偶然大意,不消說是難免有性命之憂。然梗斯是個獵夫,不曉得憂深慮遠,惟亞蘺士思前想後,步步生愁,將四麵石壁,端詳了一會,對列曼道:“觀此洞穴的兩傍岩石,大有漸近地麵之狀了。”列曼道:“你莫亂想!我們極難的地方,已經過了不知多少,便是漸近地麵,有何可怕呢?”亞蘺士大聲道:“真的!真的!我們此刻走路,不是像登山一般麽?”列曼怒叱道:“胡說!”亞蘺士爭道:“胡說?是山!一定是山!”列曼置之不理,縱身飛跑。亞蘺士沒法,也隻得拚命疾走。忽見電鐙的光,返照稍薄,知岩石之質,已與前者不同。便大叫道:“啊!地球第二變革時代的岩石到了。”列曼道:“你又來胡說!”亞蘺士道:“我是在此考察學問!你莫聽錯了!”便提起電鐙,照著岩上的石灰沙土,給列曼看。列曼默然。亞蘺士暗想道:“你也有閉口的時候的麽?”然終日說話不止,又覺口幹,便向列曼要水。列曼道:“囊中已無滴水,待前麵覓得時再飲罷!”亞蘺士不語。過了半日,大叫道:“口又渴,足又痠,不能走了!”列曼大怒道:“你故意紓滯,想回去麽?已走了這許多路,能回去的麽?”便來攙著亞蘺士的手,挽之前行。亞蘺士且走且說道:“昔哥侖波之探亞美利加也,在舟中合掌誓神,以慰憤懣不平之麥多羅士曰:‘汝姑忍之,若三日後不遇新洲,則誓歸故國。’今我亦誓於神,告我叔父曰:‘若一日之後,尚無泉水,我也隻得回去的。’”列曼應道:“甚好!甚好!若再無泉水,我亦偕汝言歸!汝姑忍之!”此時疾行如飛,又進了一條隧道。久之久之,仍不見有泉水的形跡,連強項的列曼,也隻可歎一口氣,翻身臥倒,束手待斃了。三人張著口,渴不能耐,喉痛欲裂。亞蘺士伏在列曼身邊,喘息不止。梗斯則四處亂鑽,尋覓泉水,忽然不知所往。今也兩人希望已窮,焦渴欲死。僵臥飲泣,慘不可言!倏見梗斯從對麵跑來,盡平生之力,大呼道:“域顛!域顛!!”列曼聞之,一躍而起,曳著亞蘺士,沒命的飛奔。原來“域顛”為衣蘭岬島方言,即“水”的意思。所以列曼聞之,如得神托一般,歡喜無盡。忙問道:“在那裏!?”梗斯向前亂指,遂隨之行。約二千“趺得”,已聽得淙淙然的聲音,料不在遠。列曼大喜,額手道:“此正石泉也!”亞蘺士至此,神色稍定,聲嘶道:“流水麽?”列曼撫其背,答道:“正是!正是!”然覓了良久,終不見石泉的所在。子細聽時,卻在後麵,越走越遠,水聲越微。三人十分憂悶,隻得返身回來。梗斯靜聽片時,忽從腰間取出鐵錐,向石壁擊去。亞蘺士大驚道:“危險!危險!倘鑿開石壁,積水湧出,我們不要溺死的麽?”列曼道:“不妨!不妨!……泉伏石中,我竟未曾想到,真昏瞆極了!”梗斯神色從容,穿了兩“趺得”,已達泉脈。飛泉如弩箭一般,直向外射。亞蘺士急用手去掬,忽大叫一聲,退了幾步,滑倒在地。列曼大驚道:“為何?為何?”亞蘺士呻吟道:“痛甚,這水是沸的!”列曼回頭看時,則水中蒸氣,已向上冒,嫋嫋如霧,彌漫穴中。梗斯取出器具,接了泉水,放在地上,尚未冷透。亞蘺士已爬過來,牛飲而盡。三人又另飲了數盂。列曼道:“此鐵礦泉也。故臭味如此!”梗斯又將水囊裝滿,就近搬了土石,把孔塞住。然流水已湯湯遍地,複從穴間滲出不止。三人至此,始複人色,惘然久之。列曼道:“此水任其自然就下之性,不必理會。亦無什麽危險。我們權息於此,待明日再走罷!”於是檢了一處幹燥地麵,一同休息。是日過於疲勞,一臥倒便都酣然睡去,雖水聲潺潺,不複能驚夢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