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底旅行

第一回 奇書照眼九地路通 流光逼人尺波電謝

溯學術初胎,文明肇辟以來,那歐洲人士,皆瀝血剖心,凝神竭智,與天為戰,無有已時;漸而得萬匯之秘機,窺宇宙之大法,人間品位,日以益尊。所惜天下地上,人類所居,而地球內部情形,卻至今猶聚訟盈庭,究不知誰非誰是。從前有個學者工石力子,曾說:“地球中心,全為**。”一般學子,翕然從之。迨波靈氏出,竟駁擊不留餘地,其說道:“設地球中心,是沸熱的**,則其強大之力必將膨脹,地殼難免有破裂之患。猶氣罐然,蒸氣既達極度,則匐然作聲,忽至龜坼。然我等所居的地球,為甚至今還是完全的呢?”波氏之說出,這班隨聲附和的學士先生,也隻得閉口攢眉,逡巡退去了。今且不說,單說地殼厚薄,仍然是學說紛紜,莫衷一是。有的說是十萬尺,有的說是三十七萬尺,有的說是十六萬尺,而有名的英國碩儒迦布庚,則說是自百七十至二百十五萬尺。唉,好了好了,不必說了!理想難憑,貴在實行。終至假電氣之光輝,探地府之秘密者,其勢有不容已者歟。

卻說開明之歐土中,有技術秀出,學問淵深,大為歐、美人士所欽仰之國曰德意誌。鴻儒碩士,蔚若牛毛。而中有一畸人焉,名亞蘺士,幼即居其叔父列曼家,研究礦山及測地之學。列曼為博物學士,甚有盛名,礦物、地質兩科,尤為生平得意之學;故常屏絕家事,蟄居書齋,幾上羅列著無數光怪陸離的金石,窮日比較研究,視為至樂。且年逾五十,體力不衰,骨格魁梧,精神矍鑠,隆準班發,雙眸炯炯有光。其明敏活潑的性質,便是青年,也不免要讓他幾步。一日,獨居書齋,涉獵古籍,不知有何得意,忽然大笑幾聲,蝦蟆似的四處亂跳。亞蘺士正從對麵走來,見如此情形,不覺驚甚。忙問傍邊的灶下婢道:“叔父何故如是?”灶下婢搖手答道:“不知,主人沒吃午餐,並命晚餐亦不必備;停了片刻,便跳躍起來,諒是不吃飯的高興了。”亞蘺士越加驚疑,暗想此必發狂無疑,惟呼洛因來,或可稍解其煩悶。仰首吐息,涉想方殷。不圖列曼學士早經瞥見,大聲叫道:“亞蘺士!亞蘺士!來來!”亞蘺士聞言,連忙入室,列曼命他坐下。徐說道:“餘頃讀臘丁奇書,知衣蘭岬島的斯捺勿黎山,有最高峰曰斯愷忒列。每年七月頃,噴火以後,其巔留一巨穴。餘歡喜無量,不覺雀躍,餘覃思大念,欲旅行地底者久矣。今幸獲新知,可償夙願,故決計一行,汝將如何?行乎,抑居乎?”這亞蘺士,本有獻身學術的犧牲之誌,今聞列曼言,也不覺手舞足蹈,不待說完,便拍手大呼道:“讚成!讚成!願從願從!”列曼笑道:“事不深思,便呼讚成,迨欲實行,必至畏縮,爾須再三思維,不可如是草率。若一聞創論,想也不想,即滿口答應,到後來卻躊躕不進,是要貽笑於大方的。”亞蘺士子細一想,果然有點危險。然丈夫作事,寧懼艱危?為學術的犧牲,固當爾爾。便把決心之故,告知了列曼,起身辭出。萬端感想,倏湧心頭,意大地中心,必有無窮嶮巇,或遇酷熱,熔石為河;或遭冱寒,堅冰成陸,怕比風災鬼難之域,更當艱辛萬倍哩!唉!行路難,行路難!想去想來,那明月麗光,已輝屋脊。隻見洛因已從門外款款而入,黛眼波澄,蜷發金燦,微笑問道:“君氣色大惡,遮莫有煩惱麽?”亞蘺士道:“洛因洛因!長為別矣,不及黃泉,不能相見。這人間界,是卿的領分了!”洛因見亞蘺士如醉如狂,滿口囈語,愕然道:“君何故嚇妾,今願速聞其詳。”亞蘺士道:“我憂吾叔父狂耳。”洛因道:“狂?妾今晨殊不見有狂態。”亞蘺士道:“真的!君試與譚,便知狂態。”洛因道:“究因何事呢?”說畢雙眸灼灼,促其速答。亞蘺士便從蝦蟆似的跳躍說起,自頭至尾,細細講了一遍。洛因且聽且思,不覺樂甚,反安慰亞蘺士道:“叔父安排,必無錯誤,君可勿憂。”並說了許多閑話,從容而去。

原來這洛因,是列曼的親戚。生得蕙心蘭質,楚楚可憐,與亞蘺士極相契合。然洛因雖是女子,卻具有冒險的精神,敵天的豪氣。所以得知此番地底旅行,卻比亞蘺士更為歡喜。而亞蘺士,則自洛因去後,斂心抑氣,徘徊房中,久之久之。洛因含笑入室,兩道視線,直射亞蘺士之麵,說道:“妾適聆叔父之言,極有義理,決無不虞,且知君當時極力讚成,今為甚背地裏如此為難呢?噫!行矣男兒!亞蘺士君!”雄赳赳的說了幾句,返身歸房去了。亞蘺士轉想,果然不惜,大丈夫不當如是麽?便製定心猿,展衾就睡,無奈三屍作怪,夢中不是見熔岩噴溢的火山,便是遇怪石嵯峨的深穀,彷徨四顧,寂無一人,危哉危哉,悲聲成嗄,及大呼出險,醒來才知是自己的聲音。探首望玻璃窗,已有初日的美麗光線,閃閃然作紅薔薇色了。

亞蘺士急推衾披衣,推窗一望,見已有許多人夫,螞蟻似的盤旋中庭。列曼屹立其間,指揮收拾行李。亞蘺士失聲道:“呀,遲了,這位老叔父,不知又要嘮叨多少話哩!”便匆匆出房,這列老先生,果然大有嘲笑之色。冷笑道:“哼!你真勤極,睡至此時,你是做什麽的呢?此刻不是十點鍾麽?”亞蘺士漫應道:“是十點鍾了,然叔父為甚勿促至是呢?”列曼道:“你還不曉得麽?我等是明天要動身的!”亞蘺士聞言,驚其過速,問了一句,“為甚明天就要動身?”而列老先生又發起恨來了,他說道:“我等是優遊卒歲的人麽?你怕死麽?如此推托,你惜別麽?同那洛因,有長圖大念的人,是可以惜別的麽?”列曼絮絮叨叨,說個不了。亞蘺士沒法,隻得裝著悠然的樣子,強辯道:“我是一無所懼的,有誰說我是怕事的,諒未必有罷。我的意思,不過以為從容辦事,才能完善,後麵又沒催促的,何必像逃難一般汲汲如是呢。”列曼道:“沒有催促的麽?這光陰不是麽?”亞蘺士還說道:“今日是五月廿九,至六月杪,尚有……”列曼道:“你開口便說尚有,這‘尚有’兩字,便足為你是懦夫之證了!須知我等往衣蘭岬島,是遙遙遠道,與赴巴黎不同。你以為同往巴黎一樣麽?若非我昨日終日奔馳,你連那從可奔哈侃至雷加惠克(衣蘭岬之首府)的汽船,隻在每月廿二展輪一次的事情,還設曉得呢!”亞蘺士不能辯,期期答道:“原來如此,我卻未曾留神。”列曼又道:“若待廿二,惟恐後時。我等須早往可奔哈侃才是。”此時一切行李,如繩梯、卷索、火繩、鐵鍵、鐵柄的木棍、鐵錘等,都已停妥。重複細心調查了幾遍,裝入行篋中。把螺旋撚緊,隻待翌日啟行。亞蘺士也神氣發皇,奮力理事。蓋自趨絕地,壯士或為逡巡,然死迫目前,懦夫亦能強項。亞蘺士之奮迅雄毅,一變故態者,如是乎?抑非如是乎?

青年亞蘺士,於一刹那頃,大悟徹底,舍身決誌,以赴冥冥不測之黃泉。洛因亦來,百方慰藉,亞蘺士為之奮然生踏天踔地之概。時長夜迢迢,更漏淅淅,雄風凜凜,私語切切,殘月上窗,萬籟俱絕,而亞蘺士眠矣,而洛因去矣。不知何時,勿聞有彈窗以呼者曰:“亞籬士君!亞蘺士君!”亞蘺士心中一跳,躍然而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