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回 古樹斜陽 踏浪行波逢異士 幽崖密莽 飛虹掣電敗凶僧003

錢應泰歎了口氣答道:“此寶自出土以後,由先發現的樵夫賣給一個富紳,後遭盜劫去,幾乎全家廢命。以後經了兩主,輾轉劫奪,寶主人均遭奇禍。最後落到一個道人手中,深知它的好處,方欲拿了去請教他的師長,忽得瘟病。臨危之時寫了一信,命他隨行小徒送往武夷山他師長那裏,行時叮囑,匣中之物不可開看。小道童年輕好奇,不合夜間偷看,金光上騰,被一綠林中人殺死奪去。值我路過,又將他殺死,到手時,因看道人遺書,知此寶每易一主必定傷人,均是於得寶以後炫露所致,於是才命門徒四出尋覓隱秘之處隱居,等避過風頭,再尋高人共商用法。不想此寶終是不祥之物,如非為它,何致有今日結局,自知不是凶僧對手,再者此寶非有道之士不能使用,如非其人,適以賈禍。說來話長,此時萬念俱灰,急於回去遣散眾人,無心多說。好在詳情俱載書中,我拿它無用,尚有一本符籙小冊,連間多人,無一能解,一向帶在身旁。老前輩如要,便以奉贈如何?”隨手取出一本絹冊遞過。

隱君接過小冊一看,薄薄七八篇,長才三寸,冊麵業已殘破,紋理甚粗,頗似宋絹,上麵滿是符籙。那書粗紙寫就,隻有兩篇,小如蠅頭,約有四五千字。匆匆一看,已知就裏,不由失驚道:“錢兄曾將此書示人麽?”錢應泰搖頭答道:“那符籙倒請教過幾個博學之士,書卻未有。”隱君道:“這便還好。別人絕不知會有如此巧合之事,否則難免還有後患呢。”錢應泰道:“我也防到這一層上,所以道人遺書,從未與人看過。

便這絹冊,看的也是文人。劫寶的人名喚單黃,寶才到手,即為我所殺,無人在側,誰也不知此事。我自接小徒告密,得知孽徒尤嘉形跡可疑,將他支出,盤問小徒曹豹。此人原極粗魯,等我間完,知他上了尤嘉的當。他曾對我說,入門之時,曾見屋頂有黃影一閃,不像是人,再縱上房去看,卻沒有了。我那住處房少,帶的人多,又忙著給小徒馬連籌辦安殮之事,院中不斷有人出入。我知二位不會前往,別人不知我的住處。再者地形孤高,此時月光明亮,登房一望,遠近分明,縱有人大膽窺探,也逃不過小徒們眼裏。恰好屋頂上曬著一件衣服,隨風飄揚,正當發現黃影之處。曹豹平日又是個草包性兒,素好大驚小怪。隨問別人,說是未見,也就罷了。後來尤嘉見我師徒一起入睡,竟欲取了藏寶逃往他鄉。我暗地跟蹤追出,直到受了暗算,才想起那條黃影定是凶僧無疑。

看神氣他在左近查訪此寶下落已非一日,不是日裏路遇我師徒走過,隨往探聽,便是跟蹤尤嘉等三人回洞,盜寶未得,在路上談論,被他聽出破綻,知寶為尤嘉盜去。本心跟他,見我和狄兄一個跟一個追了下來,他又跟在後麵。到了地頭,本心想將我師徒一起致死,因恐狄兄難製,特地留我暫活片刻,點了暗穴,將我身於移向狄兄一麵,去分狄兄心神,他才乘隙下手。如非知道這種點穴厲害,稍一出聲走動,命早沒了。”狄遁奇怪道:“錢兄追人走過時,我正在山窪人家家廟裏窺探,凶僧尚在殿上打坐,是我一時眼瞎,燈昏月暗,見他坐在空蓮座上,兩旁又有神將侍立,誤把他當作塑像,隻奇怪此時哪有這等超越唐,宋的巧手神工?聞得空中烏鴉飛鳴,知有人過,心動追出,不及人殿細看。匆匆上崖,看出是錢兄師徒,便追了下來。不想慌疏,竟中了他的道兒。這時才得想起,那蓮座上必是供的是神主牌位,被他坐上一擋,致未看出。但他明在我身後追出,錢兄說出那情形,仿佛他早知底細,一起身就尾隨在後,這就奇了。難道他還會分身之術麽?”

言還未畢,忽聽隱君一聲冷笑,手揚處,早有一線寒光,朝左近叢草之中射去。同時便聽哎呀一聲,跟著縱起一人,似已受傷,身法仍然甚快,飛也似便要沿岸逃去。狄遁哪裏容得!縱身一躍,便到了那人前麵,迎頭攔住。那人見不是路,揚手就是三隻鋼鏢連珠打出,狄遁哪把這等暗器放在心上!手一伸,先將頭一隻接到,跟著手擎鏢尖上下一撥,便將那人上中下三路連珠無敵神鏢全行打落,當當兩聲,落於就地。狄遁喝道:

“姓狄的在此,你還想逃麽?”那人更不答話,聲出鏢到,一邊覓路縱起,一回手又是三隻連珠發來,當當當接連三響,又被狄遁手中鏢頭打落,這一來不由把狄遁招惱,一掂手中的鏢,少說也有斤許,暗罵:“無知鼠輩,我本不想傷你,你卻這等不知進退!”

等三隻鏢一打落,也不掉轉鏢尖,見敵人身已縱起,就勢三分指力,照準他肩頭甩去。

原意此鏢太沉,想留活口問話,不願致他死命。誰知那人也是一個久經大敵的好手,腳未落地,聞聽得身後噓的一聲鋼鏢破空微音,隻把身往側一偏,就著縱落之勢,回手接去,鏢尖恰好不用掉轉,腳一沾地,便即原鏢打出。另外囊中三隻鋼鏢,也在縱起時取出,同照狄遁打去。

狄遁急於擒敵,當著隱君和錢應泰,更恐擒他不到丟臉,手中鏢一甩出,人即飛縱追去,恰好三鏢連珠齊至,幸是狄遁身輕如燕,縱躍高遠迅速異常,三鏢俱打在下三路。

狄遁雖然不怕,這麽沉重的鏢,也犯不上和它硬撞,一見鏢到,上身提氣,把腳一蜷,鏢擦腳底而過,幾乎挨著。狄遁更不容他二:次縱起,就空中一一個回旋,使出日間身法,“飛鷹捉兔”,兩手一探,頭下身上,往下抓去。那人臼恃神鏢無敵,囊內隻有九鏢,發完無功,左肩頭又是重傷透骨,一見敵人臨頭,再想縱逃已自無及,明知非敵,把心一橫,拔出身旁所帶的兵器,往上便打。

隱君因狄遁業已上前,旁觀未動,見那人連珠鏢法精奇,似是一個熟朋友的家數,方自覺異,狄遁己然發怒,飛身縱起,那人躲避不及,倏從身旁取出一件奇怪兵器,原是曩年常見之物,大是驚異,知道狄家仙禽掌法,下落時,敵人隻一被他罩住,四五丈方圓之內,任是如何縱避矯捷,休想幸免,如用兵刃抗拒,傷得更重,恐狄遁遽下辣手,那人不死必傷,危機瞬息,上前攔阻,料定無及,忙喝“老弟手下留情”時,狄遁已然捷如健鷹,淩空飛落。左手一晃,擄住那入手上兵器,就勢連身往下一築,這股於力量何止幹斤以上,那人立時站不住腳步,身形往一晃,百忙中還想用左手抗拒時,狄遁右手急浪翻花,早伸二指,朝他左肩點了一下。那人急怒攻心,狂吼一聲,往後便倒,動彈不得。說時遲,那時快!容到狄遁雙足點地,那人已先倒在地上,如換常人看去,仿佛一碰就倒,實則就這兩下微一接觸之間,已是好幾個神妙招數過去。錢應泰練就目力,在旁邊看了個逼真,不禁暗道一聲“慚愧”。想起日間對敵之事,狄遁把自己誤當作無所不為的神好巨賊,已然下了辣手,若非隱君趕來攔救,豈能幸免?狄氏三俠威震天山。

果然名不虛傳。似他如此本領,尚被凶僧占了上風,奪寶而去,隱君更比他二入還高,何況自己、看起來天下能人甚多,自己多年名望,實是沒有遇見高人,出諸僥幸。所以今日兩遇強敵,幾乎喪命,不死真乃萬幸。越想越寒心,益發堅了退隱之誌。

方自胡思亂想,狄遁已將那人擒了過來。正往地上要擲,隱君連忙止住,將他緩緩扶起。一認麵目,年紀甚輕,並不相識。未及開言,狄遁已指著那人對隱君道:“這廝大已不知進退,我本不想傷他,他卻不住賣弄他那幾根廢鐵,手法準而且狠,如換旁人,定遭毒手。看他平日,必常在江湖上橫行,慣用暗器傷人。如不除去,不知要傷多少人!

老前輩稍慢半聲,我早把他雙手廢掉了。”隱君見那人中等身材,五官倒也不帶好惡之相,想係年輕氣盛,猝遭挫折,被人點到擒住,身不能動,氣得雙目怒瞪,眼珠都要凸出來。隱君一看,便知不是壞人。凶僧做慣獨腳強盜,性行又極暴戾乖張,不能容物,從未聽他收徒結夥,這人怎會和他一起?便命狄遁將他解救轉來。狄遁料有話問,反正逃走不了,過去將他腰間軟筋一扭,左右肩上點一下,然後左手將他扶住,右手照背上一掌拍去。那人大咳一聲,吐口濁痰,立時醒轉,朝三人看一眼,略微定神,倏地怒吼一聲:“我與你拚了!”聲隨人起,“黑虎偷心”,照準狄遁當胸就是一拳打到。狄遁先見他目射凶光,眼珠亂轉,早料及此,隻微微冷笑一聲,身形略閃,便即避開。

那人情急拚命,恨不得一拳將狄遁打死,全身的力氣都用在一雙手上,一下打空,知道不好。還算他武功頗有根基,腳底明白,沒有前撲。剛想穩住身形變招再打,狄遁身手何等神速,早就一偏之勢,二人雙肩交錯處,像戲弄小孩一般,“順手牽羊”,擄住他的有臂往後一帶,跟著“老狼反顧”,折轉身形,左手照他後心一掌打去,“叭”

的一聲打中背上。那人猛覺背上仿佛挨了一下鐵錘,心震欲落,兩太陽穴直冒金星,再也立足不住,一下跌出老遠,倒趴地上,半響方起。狄遁正想挖苦他幾句,那人二次回身,又朝三人看了一看,咬牙切齒,“唁”了一聲,觀準身旁一根石筍,把頭一低,猛撞上去。隱君看出此人性烈,又認得他的兵器,有許多話要問,如何容得他死,腳一點,早飛身縱到他的前麵,身子一閃,讓過他頭,攔腰抱起,縱將過來。那人雙手被束,兩腳亂蹬,隻掙不脫,急得高聲怪喊道:“打不過你們,快些給我一個痛快!如糟蹋人,莫怪我破口罵你!”隱君且不放他下地,笑答道:“你想死想活,都不難。決不糟蹋淩辱你,隻問你幾句話,肯說麽?”那人道:“我決不跑,你先放下我來。”隱君道:

“那個自然。”一麵放下他站定,一麵止住狄遁,不令開口。還未問,那人已先說道:

“我隻一事不肯說。你們要問的,可是那七指和尚今晚奪寶的事麽?”隱君道:“這個自然要問,還有別的。說完,也許和你交個朋友,至少也給你醫傷,放你走路。”那人道:“我隻一件事不說,你問好了。”

隱君先問他姓什麽,那人答道:“我姓蘇。”說完又道:“我告訴你姓名,已替我家丟人。我出身的事不肯再說了,適才不肯說的,也就指的是這一件。”隱君笑道:

“好,不說無妨,少時我替你說說。那麽你既是有名人物的子侄後輩,怎會和七指凶僧在一起呢?”那人聞言,立時麵上一驚,轉問道:“我自出道以來,隻七指和尚我自覺不是對手,三年之中,沒一個不敗在我手裏的。這位錢朋友沒有交手過,我不敢說。你們兩個,非但不是敵手,這樣好本事,我簡直做夢也不相信。聽你說話奇怪,好似知我來曆,你倒是姓甚名誰?我人已丟了,莫再現別的眼。”隱君道:“我姓蕭,沒名字,人都叫我老蕭。這位狄遁乃北天山三俠之一,飛俠狄梁公之侄。你敗在他手裏,憑誰說,也不算是丟人。該你答我的話了。”那人遲疑了一會說道:“在夜來已聽禿賊說過姓蕭的,我怎想不起來?”隱君二次催問,才答道:“那七指和尚與我原非一路,你們信麽?”隱君道:“我早料到,怎會不信?往下說吧。”

那人益發驚異道:“我因受人之托,來西天目采藥。在劉家墓田山穀中,遇見小時一個冤家對頭,名叫馮吉,住在後山石洞以內。這廝先本不是我的敵手,十年不見,不知從何處練就三十六把毒藥飛刀,厲害非常,傷人立死。前年我有一個有本領的表叔死在他手內。我遇他時,他正向劉氏家廟的守墓人老丁。小j一父於二人強買糧米,我躲在一旁,他並未見。他走去不久,從草地裏竄來一條毒蟒,小丁正在危急,恰值七指和尚跑來,我又用連珠鏢打傷蟒的雙目,二人合力將蟒殺死,這才相識。小丁感我二人相救之恩,讓至家廟裏款待。偏巧我二人都無一定住處,便同借他家廟暫住。我因和尚狂做,目中無人,心中不忿,現於辭色。隻見他殺蟒時本領,沒敢冒失。和尚心性凶惡,見我不服,未免有氣,本想給我一個厲害,也是不該成仇,當晚我背了和尚打聽馮吉住處。誰知和尚在外偷聽,他和馮吉更是誓不兩立的死仇,前些日也是同在山中無心相遇,約地動手三次,各有傷害,未分勝負。並曾中他一刀,如非帶有靈藥,幾乎送命,至此不敢妄動,有心前往盜刀。因馮吉有一個同黨,他少一助手,自問不易成功,我正合他心意。等我問完老丁父子的話回轉,他已在房中相候,開口便說我二人同仇敵愾,能幫他不。我說素來和人交手,都是單打獨鬥,更不喜歡偷摸作賊。他當時惡狠狠要想動手,等我作勢準備迎敵,忽又改了笑臉相勸,說他的脾氣也和我一樣,本不願作此鼠竊狗偷行為。怎耐這廝會有妖法,仗著飛刀厲害,無惡不作。去年在四川灌縣為一劍仙所傷,才逃來江南,隱藏西天目深山之中,淙跡詭秘,下輕見人。偶作綠林營生,殺人越貨,總在閩。浙交界等遠地,知他在此的人極少。況他還有一個厲害的黨羽,同去找他,不算是兩打”一。我們本領均比他高,吃虧的隻是飛刀,這等狠毒暗器,理宜給他毀掉。

我們盜了他刀,再和他:二人各憑真實本領,一對一拚個死活,也不算是不光明公道。

我被他一席話說動,想借此代報表叔之仇,第二天晚上便同往盜刀。仗著和尚詭計多端,居然將刀和一口袋東西盜出,然後叫陣,由和尚將馮吉殺死,我追那同黨時,和尚殺了馮吉,正追了來,行經一處下視無底的絕壑上麵,我看出和尚心辣手狠,本領高強,人又凶橫不可理喻,事完必和我要那盜出的東西,飛刀我不會用,到他手內,豈非如虎生翼、縱過對崖之時,暗用手法將結捏斷,將刀震口袋淩空墜入壑底,那同伴仍被跑掉。和尚並未看出我的手法,因壑底滿是瘴氣,深不可測,無法下尋,隻說了聲‘可惜’,匣自丟開。第三日我覺他不是好相與,辭別要走。他又再三留我,說他此來是為聞聽人言,有一至寶落在這一帶地方,如能得到,有多少好處。既承相助,何不作個整人情,再幫他一臂?聽他說起此寶許多異處,想開個眼界,見識見識,又想這廝霸道已極,一說出口不容人駁,不答應難免成仇,不容善走。自問又打他不過,隻得間他,要我如何幫法。

他說,他由仙霞嶺一路追蹤采訪到此,已非一日,不特不見寶光上騰,竟無線索可尋。日前才打聽到,上年有一姓錢的名武師,忽將家務田業交給他的侄兒,帶了許多徒弟,說是出門訪友。由此失蹤。訪問各地江湖上人,俱說未遇。直到前些日,才有一人遇見他一個姓馬的徒弟,由西天目山中出進了兩次。在這事前,此寶曾落在一個道童手內,在一旅舍中取出觀看。人見寶光往看,那道童甚是機警,早收寶物,連夜逃去。和尚恰在途中看到過兩具死屍,內中一個,便是店夥所說的道童,算計錢武師師徒出走時日,相差並不甚久,因此疑心他藏在本山附近。尋訪幾天,剛探出他和徒弟馬連各有一外家,同住後山深處,是否懷藏此寶,尚無把握。因知錢武師是有名人物,徒弟甚多,如若動強明取,必難到手。再者本人身具異相,名聲在外,一望即知,不好探查。難得我年輕新來,正好幫他查訪,並說錢武師為人如何可惡,但寶物隻有一件,如若查探真實,不問誰得,均要歸他。我說寶物我決不貪,隻戒他事若是真,已然強奪人物以為己有,不可再用辣手殺人。再者我尚有事他往,不問真假成敗,至多隻能再留五日。他俱應允。

當日下午,一同出廟,由他引路。正往前走,便遇錢朋友師徒多人,扛著一個死屍,往後山急走下去。他教我隨往探聽,他卻向來路走去。彼時還在白天,我僅遙見錢朋友住家之處,便即回來。一會他也趕回,說他路遇三人在坡前爭論,此寶已然千真萬確在此,但已被人藏過,暫還發作不得。時已近夜,他又教我飯後重往後山探查,如見人夜出,速即趕回,與他送信。他自回廟打坐,天明無事,再和我倒換探查,好歹要查出此寶下落。我強忍憤氣,前去探了一探,果然被他料中,到時錢朋友正把死的那人支開,和兩門徒商量,要喚一個姓曹的來問。我因聽錢朋友師徒說尤嘉日裏過千鬆岩曾推說出恭,讓眾人前行,在岩後逗留一下,寶物必藏在那一帶草地之中,這兩天內定往愉取逃走,弄巧當晚就許去。我想機密已然探得,這廝當晚去否未定,那地方屋小人多,他師徒個個行家,我伏身房上,容易被人看破,與其在彼久等,還不如到他說的地方去尋呢。

我原貼伏房脊麵往下偷聽,走時稍微大意,差點沒被人看破。我見逃避不及,反往房側縱落,貼牆而立。他們全都縱上房去,隻往遠看,竟未防到近處。等人一走,我立即趕回,向和尚一說。他道這廝當晚必往,廟前乃是必由之路,果然叫我前往千鬆岩等候。我心想隻一夜的事,也就忍氣,沒有計較。我到岩上等有個把時辰,不見人來,好生焦躁。忽然心動,和尚為人如此可惡,何苦受他驅遣?莫如趁此時機,不尋到寶物,反正無關,如若尋到,便拿了一走,又待何妨?剛進草地,待要搜尋,便聽岩側有人跑來,匆匆不及躲避,隻得往草裏一。伏。不消片刻,他們四人一個跟一個先後趕到,一會寶物出現,和尚便下了毒手。我防他看我在此多疑,沒敢出聲露麵。好在約定,他寶物一到手,我即刻與他分別。滿擬等他走遠,再行回廟,取了包裹上路,不料二位縱將下來。不知怎的,被這位老人家看破,打了我一暗器。我從小學會硬功,刀槍不入,不知怎的,竟會被他打進肩頭。又見二位如此高崖可以隨便上下,知是強敵,再想逃走,已無及了。”

隱君笑道:“老賢侄,我這坎離釘非凡鐵所造,任你練就金鍾罩鐵布衫,也照樣可以穿肉透骨。你以為月黑天陰隱在草中人看不見,可是你那兩隻眼睛露出草外,怎能瞞得我過?幸是我現在不肯無故傷人,否則焉有命在?便那凶僧,也是命不該絕,一見是我,望影先逃。我知此寶該有不少波折,此時誰得誰就有禍,到了我手反難處置。追了他一程,本想賞他一坎離釘,將他那隻斷了三指的右臂打折,免得再用暗器害人。誰想他右時暗佩匕首之類的利器,隔著僧衣,看它不出,在打得火星亂迸。我雖用了十成力,大約兵器許已折斷,就受點傷也不重。這一遲頓,被他逃遠了,懶得再追。又恐這裏有人中他暗算,尋著原釘,便自趕回,無意之中幾乎傷了好友的子侄。我素來行事謹慎,這是哪裏說起!”少年聞言驚道:“聽老人家言語稱呼,竟是我的長輩伯叔麽?”隱君說道:“賢侄年幼,我已隱名多年,自然不易知曉。異日回去對大人說,黃山始信峰有一蕭老頭子,乃當年的蕭老三,就會告訴你了。”少年又想了一想,忽然失聲道,“老伯可是單名寅字,當年曾號苕溪漁子的麽?”隱君笑問:“你怎這時才得想起、我與老笠已有二三十年不見了。當初分手之時,記得他並無子女。看你行徑,雖未盡得他的傳授,家學淵源已有根底,不是他子,便是他侄,對麽,如今他人在哪裏呢?”

少年納頭便拜道:“原來果是蕭老伯父。小侄蘇同失禮冒犯,真個該死。老伯說的乃是家伯,先父早已去世。家伯無子,甚是鍾愛,隻惜資質太鈍,武功學業無什麽進境,實替家伯丟人不盡。家伯因近年結怨江湖上人太多,形蹤隱秘,歸家時少。前數年偶往廬山閑遊了數日,回時,帶著一個小女孩子,神情甚是懊喪。請問了幾次,俱不肯說,每日隻籌計著兩頃來地的田產。這日忽將我弟兄三人喚至屋內,說他生平揮手千金,祖業已然敗了不少,不能再用分文。此次出門,鑄了一個大錯,良心上太問不過去,非設法補過不可。老弟兄二人,他老人家膝前無子,將田業交小侄等弟兄三人。他不日將出遠門,少說也得十五六年才能回鄉,便老死在外也說不定,須要好好成家立業。小侄等知他說到做出,再三跪求,他隻苦笑不已。因當時未交出賬本,以為還有幾天,尚可挽回,誰想當晚半夜裏,便帶了那小女孩走去,至今各地尋訪遝無音息。老伯也不知道他的蹤跡麽?”隱君搖頭答道,“這事我原料著一半,棄家撫孤,卻未想到。你學業尚差,如何與凶僧一起?這廝機警刁詐,他今夜已早料透全局,隻不知我們會來罷了。他叫你來此,並未安著好心,廟前一帶,必另伏有一人觀風,否則他也不會但然在廟中打坐。

今日如無這場波折,他知奪寶人多,恐你泄漏,定要拔你短梯,殺以滅口。現有這幾人知道,反正隱瞞不住,你未違忤他的意旨,異日相遇,隻把奪寶時情形一說,且他成功,用你不著,故此走去,便無妨了。能躲則最妙。肩上浮傷,我給你上點藥,即日便愈。

此時可代我將那根坎離釘尋來,隨往千鬆岩住上一二日。如無什麽事,同往黃山,於你多少總有益處,也不在你受傷一場。你意如何?”

蘇同大喜,重又向狄、錢二人行禮賠話,徑去草裏將釘尋來交上。錢應泰聽他竟是蘇笠之侄,無怪年紀輕輕有此本領,當時聽出了神,竟忘起身,見老少三人將走,才重行作別。隱君道:“錢兄方在失意,我本不應以瑣事相煩,但是我這世侄尚有行囊在那廟內,有這些時談話耽擱,凶僧即便繞道逃回,也必防我追蹤,取物他去,不致遇上。

但天下事常出情理之外,故人子侄,我實不願他和凶僧再有糾葛。好在錢兄必由之路,可否今晚或明早行時代往一取,命人送至千鬆岩?老夫頗通卜籃星相之學,日間看錢兄麵相,他年尚有風波。回去當為錢兄一卜,明早人來,有一信奉上,或可作一趨避,彼此兩益,不知可否,凶僧雖然萬惡,卻也硬氣,自問手到必死。聲言凡他手下逃生的人,算是隔了一世,多大仇怨,也都冰消,須另有新的過節,始行為仇。縱然狹路相逢,錢兄不動,他決不動。我這老賢侄一去,就難說了。”錢應泰接口連聲答應,並說此後勉為善人,恩怨皆空,回去遣散門徒,偕妻和子覓地同隱。取物決定親往,明日午前,必至千鬆岩領教,並指明石庫內地道複室和埋藏金銀之所,以備取出施與貧寒。隱君見他居然改行為善,好生心喜,互相作別,各自歸去。

時近黎明,天空雲霧迷蒙,還未見亮,到了千鬆岩,周鼎已然醒轉,隱君對狄遁道:

“那七指凶僧和毒蛇一樣,見人就傷,照例手不留情,何況你又在追他。適才當著外人,見你無什麽異狀,以為老弟手疾眼快,未受暗算,不曾細問。此時看你左肩較右肩微高一些,頗似中了人家勁氣,你追他時,可覺得有什麽東西打到身上麽、這廝練就絕好氣功,摘葉飛花,打人立死,不可大意呢。”狄遁聞言,才想起飛身奪寶時被凶僧打了一暗器,隻覺其物甚微,觸肩迸落。後在崖上覺著左肩微麻,急於和隱君相見談話,也未在意。這時被隱君一提醒,立覺左肩腫一帶又麻又酸,隔衣揉按,此息彼起,似在有無之間,捉摸不走。情知不妙,自付出世以來並未吃過人虧,看凶僧本領,與己不相上下,便是這類勁功也有甚深造詣,隻不過邪正有別,不肯作那鬼蛾勾當罷了。如在平時,不問白日黑夜,是硬敵是閃躲,都決不會被打中,偏生一時疏忽,不知另有能手伺側,又當寶光奇亮之際驟然一黑,對方暗器微小,近前始聞破空聲息,身在空中,僅躲過了要害。尚幸是當時見機,沒有和他硬撞,否則打中後腦,焉有幸理?萬裏遠出,第二次和人交手便遭挫敗,好生懊喪。見隱君還待他回話,便將前事說了。

隱君道:“老弟不要難過,他也知你難惹,才在逃時下手暗算,你並不算跌倒他手。

這暗器沒拾起看,想係竹木製的了。你且脫下衣服,我看傷勢如何?”狄遁褪下左袖露出肩頭。隱君見後肩腫上有兩個青色指印深入腠理,不禁眉頭微皺說道:“這廝所練勁功,專傷能手,敵人氣功越好,傷得越重,照你功力,本可無傷,偏被打中後肩腫穴道。

如換他人,此臂必廢無疑。就這樣也得幾天,始能將這片淤血滯氣逐漸融化呢。”狄遁憤然不語,由此益發痛恨凶僧,誓報此仇。蘇同先聞隱君之言,細看狄遁,兩肩好好的,並無異處,還在奇怪。自己也曾親見凶僧與人惡鬥,好久不分勝負,哪有這等厲害?及至脫衣見傷,才知果然。想起前些日和凶僧齦齲已非一次,凶僧也曾屢說如違他命,便要置已於死的話。得免於禍,真是間不容發,好生心寒不置。隱君先給狄遁運用氣功揉按一陣,青痕漸淡,也不再暈開。隱君令他安歇,自代錢應泰卜了一卦。樓中糧肉酒食一切均備,蘇同便去料理早飯。飯熟後,申林始奉母歸來,狄遁也自起身,大家相見敘禮。

一會錢應泰到來,說昨晚回去,先到廟中一看,凶僧不曾回廟,並無行李,隻有一個小包,想已事前帶走。蓮座上放著蘇同的衣包,下麵壓著一張字條,大意說蘇同小輩無禮,不知尊卑,本當取他首級,姑念盜刀之勞,人尚誠實不欺,權饒一命。今晚的事早已安排有了成算,另有一人相助內應,並不是蘇同的功勞。此人先在廟前守候,報信以後。業往前途等他,行那拜師之禮。自己年老,早想收徒,本心想收蘇同,誰料不知好歹。今已分手,寶物必落己手,切誡向人泄露,否則休想活命等語。拿到家內,一查眾門徒,日裏和俞、尤二人入庫盜寶的百步飛蝗金健,已早不知去向。問起俞正,說由千鬆岩回時,他曾叫已先行,拉了尤嘉落後盤間,約有半個多時辰,才行追上。到家問他,說口風甚緊,沒有問出,後來又走出了好大一會才回。有人問他,說是出恭,見月色甚佳,耽玩些時。走時匆忙,大家衣物均未取出。他夜裏曾背人向別的同門湊借了二十兩銀子,說明早托人與他老兄送去,托做些衣服穿。尤嘉走前,就無人再見他了。此時因師父有命,明早有事,各自安歇,好些人俱知要下尤嘉的手,誰也不曾留意到他。

途中和尤嘉問答,被凶僧聽去,後又跟來,恰值金健外出,被他收伏了去,也未可知。如今眾徒已然給資遣散,隻有曹豹堅持相隨,死不分手,現護眷口在前途相待。尤嘉屍首,也念在師徒一場,就地埋葬。特來送還包裹,並請指點迷途。

隱君交他一封柬帖,命其日後開看,隨問洞中地道。錢應泰道:“我也是到此方知。

平日藏的金資,早已運去多半,昨晚分散的便是,洞中所存尚有萬金上下。這地道共是三條,內中一條原本沒有。去年忽然地陷,先用大石蓋上,漸漸堆了一座假山。據我觀察,恐還有路通到遠處,不曾發現呢。”隱君便令他同往指點,果在後洞發現許多秘奧所在,將藏金全部取出。隱君令他隨意取攜,並將遺存衣物取走。錢應泰道:“我此時全家不過四五口人,已有不少資財,後半生盡可溫飽,多取無用。就煩蕭老前輩代為施舍,稍減我平生罪孽吧。”隱君見他一物不取,知他不好意思,便不再勉強。錢應泰殷殷請教了些話,隱君道:“錢兄昨日小挫,便自放下屠刀,可謂大徹大悟。按說本鄉隱居,原也無妨,隻是門下徒弟太多,良莠不齊,借此一舉,離開他們,將來要免去許多煩惱糾纏,倒也甚好。”隨說隨命周鼎上前拜見道:“昨日來時,無心中救得此子。因見他資質甚好,小小年紀,有誌好強。老朽世外衰年,已有多年不再收徒,一見心喜,定是前緣。現將攜他同往黃山授業。他家人遠在蘭溪,尚還不知此事,難免憂急。錢兄此行,正好取道於此,我致他父兄一函,就煩便中一繞,代為送去吧。此子生具異相,麵黑如漆,自頸以下,皮白如王,錢兄不妨認清他的麵貌,他年相見,就不難認出了。”

錢應泰雖已覺悟前非,但他一日夜間連遭險難,把平日那大名頭聲勢鬧得瓦解星分,終是難免懊喪。心又惦念著前途的妻子,匆匆接過書信,看了周鼎一眼,並沒體會到隱君語有深意。見話說完,起身告辭。反是周鼎,聽師父一說,對他留神看了又看。隱君料他無顏再在當地逗留,急欲他往,也不再挽留。錢應泰又和狄、蘇、申三人一一作別而去。走後,隱君歎道:“此人平生,隻是胸有城府,忌妒心重,每年雖也做一兩次綠林生涯,並不輕易殺人。所劫都是些該當遭報的貪官汙吏,此外並無大惡。仗著行事不輕樹敵,胸有成竹,交遊更廣,在江南亭了多年盛名。不想近年所收門徒大濫,往往狐假虎威,橫行霸道,他又愛護犢,才有今日這場慘敗。看他昨晚今朝行徑,倒也不失英雄本色,隻是麵上晦氣猶重。適占卦象,我素來與人為善,他既求我指點迷途,說不得隻好煩老賢侄暗中前往,助他一臂的了。”蘇同便問地點時刻。

隱君道:“照我卦象揣測,此事也由蝸皇至寶而起,仍有內賊。錯在他遣散門徒之時,礙於臉麵,沒有明說昨夜實情。門徒均未見過凶僧,本就不肯深信,見尤嘉不歸,師父又忽然遣散徒眾,攜家遠遁,難免有人恨他薄情,在外張揚。恰被那另一尋寶能人聽去,以為此寶尚在他手,向他硬討。他雖敗於凶僧之手,畢竟也算是個成了名的人物,怎肯平白受人欺淩?兩下話不投機,爭端即起,他又決非那人對手。我如親往,事可立解,但我又決不願與那人相見。難得老賢侄在此,正好相煩代勞一行了。事情發作,必在未抵蘭溪以前,他帶有家眷和行囊箱筐,為避人跡,必走小路,不能走快。你昨晚未睡,此時可去安歇,到了黃昏日落,吃罷夜飯,再行起身。照你腳程,大約三更前往,到了天目溪,他必在鎮上客店之中住宿,等候明早雇船,改走水路。那鎮上人煙稠密,為附近各縣入江孔道,他那對頭就在店中,也不下手,必定沿江尾隨,到了江寬地曠,無人之處,不是借載為名,便是飛越江麵,上船拜望。你可假作盜寶之人,先到店中故意窺探,使那對頭看出。他本拿不準此事真假,樂得有人給他做試金石,好坐山觀虎鬥,於中取利。次早必讓你在前尾隨,他卻跟定了你。到了適當地方,你隻做不知,先他上前借載。你有多大本領,不妨都使。錢應泰此時已見過我的束帖,見你到來,自然心照,你隻照真的一樣,和他硬要。他有了落場,便可惜題發揮,照我柬帖行事,無須和來人對麵相爭,化險為夷了。你再和他化敵為友,兩俱無傷,事畢回來,我已起身,可去黃山始信峰相見便了。”

蘇同一一領命,到時自去。隱君親往地道中巡視了一遍,將各路口堵塞,從庫內給申林取了五十兩銀子,為老母甘旨之奉,所有錢應泰留的金銀,一並封存庫內,等將來設法散放,到日另有人來交派。眾徒黨遺留的衣物錢鈔尚有不少,錢應泰遣散徒黨之時,雖曾分贈巨金,再三告誡,不令再來,內中難保有那沒品的人,探知強敵已走,生心愉盜,報複前仇,早晚有事,也須早為之備。就這千鬆岩,目前已非善地,無奈當地尚有他事未了,必須留人坐守。

隱君便將奇門遁法傳了申林,並在樓前一帶設下禁製,使外人到此,如入武侯八陣圖,不能隨意進出。把那衣物錢鈔仍置原處不動,俟將來人擒到,並行發還。又指示了一番應付機宜,申林領命叩謝師恩。隱君、狄遁隨向申母作別,一同回轉黃山,仍由隱君抱著周鼎,一路無話。趕到黃山腳下,先在湯口給周鼎購置了些衣物,然後往始信峰進發。周鼎連日親見許多奇跡,一心一意相從隱君學習本領,已不再想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