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回 古樹斜陽 踏浪行波逢異士 幽崖密莽 飛虹掣電敗凶僧

周鼎在旁侍立,跟著補述前事。略說他自五歲上隨了長兄周銘閑行村外,周銘忽然腹痛,往草裏無人之處登野坑,將周鼎放在附近大石上坐定。起初兩下都望得見,周鼎從小淘氣,結實多力,才滿一歲便能滿處亂跑,生具異相,麵和手足其黑如漆,自頸以下,全身細白如王,父兄都極喜愛。這日本嬲著乃兄同出撲蝶,一見久蹲不起,便不耐煩,適有一蝶飛過,知乃兄怕他性野,不令遠離,假說次兄周彝走過,要跟了去。說也真巧,周銘因他常自獨出將村中童伴抓傷,本來不許,一抬頭正趕周彝扛了鋤頭走過,相隔隻在十來丈遠近,又當便急之時,隻點了一下頭,沒打招呼。周鼎知已答應,慌不迭歡蹦跑去。春夏之交,草深樹密,周彝並沒看見他兄弟兩人。等周銘解罷起身,才想起周彝是往田裏,相隔尚遠。連日農事正忙,田中盡是水泥,周鼎趕去,必要下田胡鬧。

自己專心讀書,不理田業,雖說父命,坐享已是不安,如何能任他跟去,分心作梗?連忙趕去一間,哪有他的影子,周氏全家老少天性純厚,這一急非同小可,連同田裏的老三周肇,一齊丟下鋤頭,分頭尋找一會。父母鄉鄰也得了信,搜遍全村,哪有半點蹤跡、尋到第三天,全家正在惶急悔恨之際,早起開門忽接一信,大意說周鼎已被一異人路過,愛他天資帶去,他年學成即歸,不必妄找。並未署名。周家先還當是有人存心安慰,來此一封無名信,嗣一推詳,周鼎既非夭折之相,時又承平,山中連個野獸部無有,便被蛇咬死,多少總有點遺跡可尋,再者正當農忙之際,地雖荒僻,人影相望,小孩子不會走遠,或許是真被異人攜去。於渭又惡見官,跟著尋幾日,吩咐不要聲張,隻說被人拐去,也就罷了。周氏弟兄為尋幼弟,暗中不知費了多少心力,終無下落。

一晃十多年,蘭溪山中,不知從何處跑來四隻野豬,出沒無常。鄉人個個談虎色變,惟恐遇上。當年又是春夏之交,周銘在鄰村富人家教館,因祝父壽回家,行至中途,忽遇兩隻野豬。周銘亡命奔逃,兩豬緊隨身後,相隔丈許,所經又是兩邊高崖大樹,無可繞避。方自危急萬分,猛覺腰間微痛,身子被什麽東西抓住,淩空而起。驚亂慌駭中,瞥見那兩隻牛般大的野豬,獠牙上聳,低了個頭,身於起伏亂拱,疾逾奔馬,由腳底下直竄過去。身落崖上,耳聽人聲相喚,回頭一看,身後站定一個黑麵少年,正與幼弟一般模樣,方知脫險,一問果是,驚喜交集,大出望外。周鼎也是路行經此,上崖摘果,看見惡獸追人,無意中救了乃兄一條性命,甚是高興。二豬跑完勢子不見人影,又怒吼狂奔而回。正趕另一野豬從斜刺裏崖坡上追下一匹叫驢來,當先一豬竄迎上去,獠牙挑處,豁刺一聲,驢便腹破腸流,血如泉湧,連身飛舞而起,甩出老遠,死於就地,三豬想已餓極,爭搶上落,爪牙齊施,軋軋有聲,連肉帶骨一齊嚼入肚內。各瞪著血紅凶睛四外一望,抖一抖身上烏光黑亮的長毛,又飛也似朝東路山溝裏跑去。依了周鼎,當時就要下崖除它。

周銘力說厲害,再三攔阻,又勸他先回家中拜壽,見了父母兄嫂再說,這才一同回去。拜見父兄之後,說起小時走失之事。才知那日追蝶,連追越過了好幾處田崖也未撲到,忽然追到溪邊。小孩心急,顧上不顧下,一腳踏在虛草上麵,墜入溪中。溪水又深,越用力越上不來,連吃了好幾口水。正在昏迷駭急,忽覺被人撈起,略停了停,將他背朝上橫抱疾走。先時心裏明白,隻說不出話,還當是兄長家人尋來,抱他回去。後來水全控出,神誌較清,開目視物。見那人所穿草鞋異樣,翻臉朝上一看,乃是一個不認識的瘦長老頭,粗布衣服,裝束和家中畫兒上的老人相似。周鼎心靈,見老頭麵容清秀,善氣迎人,並不疑心他是拐子害怕,反因那人救了自己,笑喊了一聲“老伯伯”。

老頭見他醒轉說話,含笑將他抱直,邊走邊問道:“我救了你的命,你跟我去學本事好麽?”周鼎便問:“學什麽本事?讀書不讀?”老頭說:“書自然要讀,我還教你打拳和許許多多的玩藝呢。”周鼎最是好武,聞言大喜,忽又想起爹娘兄嫂,恐家裏人惦記,要老頭回家和大人說明再去。老頭道:“那就學不成了。最好你先和我同去,明後日我辦完手邊的事,再向你父母明說。這一去至少十年八年才能許你回家,弄巧年數還多。你如想家,不願學成一個有大本事的人,我此刻尚有要緊約會,已然為你擔擱,恐誤時候,不能再往回走,隻好明早送你回家了。”周鼎心切學武,又想家人,隻是心裏盤算,不知走哪條道好。老頭也不再間。

周鼎見他走路特別,上身不動,腳底卻是快極,兩旁山石林木飛一般往後倒去。心想沒見他跑,已走得這快,想必有些本事,不知力量如何?便拿出和兄長撒潑本領,猛地一掙。周鼎生具神力,往日在家中發了兒童脾氣,誰也抱持不住,這一掙又是驟出不意,如換常人,抱的人不脫手,也必一同跌倒。老者竟行所無事,並沒覺他怎樣用力抱持,依舊好好地抱著走,看都不朝他看。周鼎連掙數次,用盡氣力,臉紅頸脹,通無絲毫用處,不由起了佩服之心,脫口說道:“老伯伯好大力氣。”老頭理也未理。

似這樣走了個把時辰,老頭說:“到了前麵山深處,少時要和幾個人打架,我把你先找個地方藏好。他們雖然人多,但我決能贏他,你如看得見時,不可出聲,也不要害怕。”周鼎聽說打架,甚是高興,要隨了同去,不願藏起離開老頭。老頭笑道:“你這小官真個頑皮。打架凶爭,有什麽好玩!藏起的好。”周鼎執意不肯。老頭停步想了想說道:“你定要同去也可,隻不許亂動亂跑。他們雖不致傷你,總是站在一旁安靜些好,免我動手分心。”周鼎應了,老頭又複前行。山勢益發幽深,峭壁危峰,到處都是最險處,連個樵徑都無有。老頭抱著周鼎,不時竄崖越澗,隻手上下攀援,起落如飛,悄無聲息。又走有頓飯光景,越過一條闊澗,對岸是一高岡。到了岡頂,老頭說“前麵便是打場”,將周鼎放落,攜手同站大樹後麵,探頭外視。

周鼎見岡下是一片野地,碧草如茵,甚是平坦,約有數十畝寬、十畝來長。左邊孤峰秀聳,高插入雲,半腰上盡是些盤根老鬆,龍蛇飛舞,亭亭若蓋;右邊橫岡斷處,地勢低下,澗水到此,折為清溪。溪旁滿是合抱桃柳,花時已過,清影落溪,柔條迎風,綠蔭障日,間以肥桃半熟,朱實累累。黃鶯細燕穿梭往來於柳蔭之下,鳴聲如轉笙簧,好聽已極。正對麵一座高崖,偏右一麵有一所樓房,上下兩層,共隻五問,做一排倚崖而建。石牆板門,形式直和畫圖相似。樓角上炊煙一線,隨風嫋嫋,散滅不停。門外設有一個兵器架子,另插著幾根長竹,樓旁一方沒草的地方,豎著百十根木樁,隻是不見一個人影。周鼎心急,幾番想問,都被老頭止住。

過不一會,左邊峰腰鬆林內忽然飛起幾隻烏鴉,跟著林梢一陣亂動,縱落兩人。一在中年,文生裝束;一個約有二十來往年紀,腰掛一口長劍。落地往四外看了一看,一同緩步往樓前走去,神態甚是安詳。快進樓前,樓內也走出一個短衣漢子,見了二人。

把手一拱,大聲對少年道:“好朋友,果不失言。這位便是令師蕭隱君,同來赴約會的麽?”少年冷笑答道:“家師往遊黃山未歸,這位是我好友狄遁,新從新疆北天山動身,漫遊江南,嫌那旅舍嘈雜,知我有個別業在此,意欲借住些日,我已答應了他。煩告令師,說房主人已然回家,並還約有貴客下榻,請他即日搬場。如缺少房租錢,我還可幫助他幾個。”言還未了,那漢子顏色倏地一變,仰天哈哈笑道:“世上沒有這麽便宜的事!你不過拿幾根破竹子搭這麽一個茅草棚。這山又不是你的,趙師兄好心好意和你相商,你自不識趣走掉。事隔一年,我們連洞裏帶這所樓房,費了不少心血,莫不成還讓給你!你以前口出狂言,自稱蕭隱君的徒弟。江湖上前些年倒的確有這麽一個姓蕭的,我們沒見過,很想見識見識。誰知你隻是空口說白話,上月同了一個草包到來,被我師父趕走。是你訂約,今日你師父必來拜訪,如今又同了一個姓狄的來。這位狄朋友,我耳朵很生,沒聽說過。看他這麽斯文,莫非武場不行,又改文場麽?實告訴你,就算我師徒占了你的窩於,也要憑真實本領見個高下,單說風涼話有什麽用處、趁早回去。姓蕭的尚在人世,便同了來。如若老死,或是不敢出頭撐門麵,姓申的,從此休來自找無趣。”

申姓少年聞言大怒,幾番想要答話,俱被狄遁止住,一任那漢子冷嘲熱諷,始終微笑立聽,毫不在意,直等那漢子氣勢洶洶把話說完,才文文靜靜地笑道:“在下狄遁,原是新疆土著,因慕江南風景人物,來此閑遊,得與申朋友訂交。借住不借,倒沒什麽,不過令師威名渴望已久,難得有此相見機會。敝省雖是荒寒邊野地方,對於來客,不問生熟,多有三分敬意。就有什麽大不了事,也都揖客升堂,盡其地主之誼,先禮後兵,江南文明之邦,似乎不應有此。朋友這等聲音顏色,難道貴處鄉風如此,還是令師獨門傳授呢?”那漢子益發怒極,大喝道:“我們不管什麽香風臭風,這裏規矩,因為草包太多,來人須在門前一百零八根罡煞樁上,和我們戶中人見個高下,才配入門求見呢。

你既這樣說,這個申林,我已和他遞過手,是我師兄馬駿手下敗軍之將,無須比了。你想見我師父不難,你快把長衣服脫掉,勝到了我曹豹,不用說話,便引你進去如何?”

狄遁斜視了木樁一眼,冷笑道:“這麽百十根朽木樁於,還經得人在上麵跳動麽?”曹豹怒道:“朽木樁子?這都是本山頂堅實的棗木白鬆,外用三道鐵箍,大半截釘在地底,你連拔也拔它不起呢!快脫衣服,請吧。”

狄遁笑道:“這麽結實我倒看它不透。我那裏滿處堅冰,這種小孩玩意還是初次見識,想不到在此返老還童,又作兒戲。就這樣陪你玩玩罷了,長衣服脫他則甚!主人房子已給你師父占去,少時你師父肯還房子還好。不然,傷了風,連個養病的地方都沒有,多糟。”曹豹因師徒屢占上風,過於輕視來人,隻認做耍貧嘴,越聽越怒,更不多言,喊一聲“好”,首先縱上樁去,“孤鶴展翅”,擺開一個式子,連聲道“請”。狄遁笑嘻嘻說道:“你先莫忙,這個玩意,閣下想必練了多年,不然,哪有這麽中看的架子,我是初次開眼,見你這大個子站在這一點細木棍上,風都吹不動,顯得那麽結實,實實有點懸心。我和你素昧平生,無仇無恨,何苦叫我千萬裏路跑來栽這筋鬥,莫如你下來,讓我先上去走一回試試。我要看出不行,就甘拜下風,省得受傷丟醜。你暫且耐著氣委屈一會如何?”申林聞言,直忍不住要笑,曹豹不知狄遁說的是反話,當作內怯,隻得負氣縱下喝道:“你這人怎這樣陰陽怪氣?告訴你說,姓曹的從小就隨名師習武,眼裏頭好手見得多,什麽場麵部見過,文武軟硬一概不吃,你這一套江湖口沒處使去。既這樣說,就讓你先走上一回我看。不過你要是連姓申的都不如,隻會幾手毛拳,存心來撥老虎,撞木鍾,你就認頭服輸,我也定叫你帶點記號回去,那時休要怪我手狠。”狄遁聞言,仍裝笑臉,似央告非央告地答道:“我一個異鄉人,你又何必這麽狠呢?實告訴你,我不過從小在北天山冰雪裏,和大金、二金兩個老拂拂一同長大。它們教了我幾手猴拳,原沒什麽本領。你打傷我這樣一個無名小輩,於令師徒麵上有什麽光彩呢?”曹豹見他麵有畏色,越當是詐人蒙事。,長衣不脫,故示神奇,實則並無本領,怒喝道:

“廢話少說!再挨一會,我師父功課做完出來,你這頓打就挨不成了。”狄遁喜道:

“我聽說你師徒有好幾個,專講倚多為勝。來了這多時,卻隻見你這個樣的一人在此,還當我申朋友過甚其詞,再不就是又往別處占人窩子去了呢。照此說來,你家還有大人,反正不見不散,那我就索性等你師父師兄們出來,再和他當麵講理吧。”曹豹聽他語帶譏嘲,不禁大怒道:“沒告訴你,我師父不見無名小輩,要見,得先到樁上走走嗎?你不敢交手情有可原,不該出口傷人。今天非教訓你一頓不可!”隨說隨奔過來,揚手就打。

狄遁慌不迭的後退,雙手連搖說道:“我是油嘴滑舌說慣了的,你莫見怪。我這就上去還不行嗎?”隨說隨向樁前倒退。曹豹見他這樣膽法告饒,倒也不好下手,隻得停步,惡狠狠戟指喝道:“你上你上!”剛喝兩句,忽聽申林在旁說道:“這廝如此不知進退,狄老英雄,就讓他開開眼界吧。”曹豹吃狄遁一陣鬼混,怒發心浮,全沒注意申林在側,這時聽他發話,猛想起申林武功,自己尚非敵手,他既約人同來,怎麽膿包,也不會比他還弱,這廝莫非真是一個西北成名人物?心在遲疑,狄遁已退離木樁僅有三尺。

那木樁有一人來高,疏疏密密埋在地下,休說初次登場,便是曹豹等久慣在樁上練習的人,也須看清落腳之處上去。狄遁竟似專顧前麵似的,惟恐曹豹追來打他,並沒覺察身後還有木樁在彼,依舊倒退過去。眼看再退一步便要背撞樁上,狄遁仍裝著無奈之狀,往對麵岡上望了一望,說道:“曹朋友,都是你逼我的,要不怎會在老前輩麵前獻醜呢?”曹豹未及答話,狄遁倏地身形往上一拔,一個長箭穿雲之勢離地丈許,倒退著往樁上縱落。好似往後倒縱沒有準頭,落處恰當中央空虛之處,穩身無法著力,縱得又不甚高,無法挽救,勢非落在樁空裏麵不可。曹豹方自心快,猛聽狄遁喊道:“錯了!”

就在這間不容發的當兒,左腳往前一邁,仿佛身踏實地,淩空一步跨過,踏在樁上,右腳卻不老實,登了兩下,身子搖搖欲倒,連晃幾晃方才站穩。那式子恰似一個斜寫的“大”字,釘在樁上,衣袂隻管迎著山風亂飄,人卻紋絲不動。曹豹雖然性情粗野,原得過高明人傳授,先見他一縱身子筆也似直,已看出他武功精奇,不是庸流,自己絕非敵手。正盼他一時大意踏空墜落,不料人已容容易易淩空跨到樁上,履虛若實,分明氣功已臻絕頂,不禁大吃一驚,把先時囂張矜誇之氣去掉大半。狄遁站的是中央兩根主樁之一,粗約尺許,兩根豎立,相隔丈許,算是兩個太極圖眼,原備雙方交手前對立接談之用,餘者樁身也有碗口粗細,可是樁頂數寸鐵包之處才隻兩寸方圓,平銳不等。

狄遁站不兩句話的工夫,忽然說聲“不好”,身子往右一偏,也沒見有什麽身法動作,毫不用力,右腳橫右一落,又跨到第二樁上,左腳翹起,身子微斜,依舊一個“人”

字,釘在樁上,過不一會,忽又自言自語道,“這玩意立不住人,我還是跑一遍下去,見他家大人吧。”隨說式子一收,上身不動,挨次往樁上走去。那些木樁最近的也有五六尺遠近,狄遁既不前縱,也不橫躍,更不施展拳法身手,看去直和尋常行路一般,看不出怎麽大步跨遠,隻將雙腳微抬,便由這樁到了那樁,腳步從容,不快不慢,先走裏圈,由內而外,頃刻走遍全樁,縱下說道:“曹朋友,你饒了我吧。這些根木棍子沒什麽好玩,快將你家大人請出吧。”曹豹雖已服他氣功,因未見他別的出奇之處,尚不知來人有絕大來曆本領,還以為會輕功者,硬功重力多不能夠並精,有心強爭體麵,又恐吃他不倒,貽羞門戶,師父見怪,如就此回去通報,請人出來,又覺來人語多譏嘲,拉不下臉來。

剛想拿話找場,忽聽身後有人喝道:“老六,申朋友又約了高朋貴友來找場麽?”

聲隨人到,又跑來一個壯漢。曹豹見是四師兄俞正,正好解圍,忙答道:“今日你們跟師父後洞用功,我正值班,遇見這位狄朋友。據申朋友說,是從新疆北天山請來的,說得一嘴好懈怠話,腳底輕功很好,想是個黑道上的朋友,執意要見師父。我因申朋友屢次約來的人都言過其實,恐師父說我大驚小怪。按照往日訪友規矩,請他上樁過手之後,再去通稟,他又害怕,說不會這個,要先上去走一遭再過手。適才他上去走了一遍,又說不行,仍非見師父不可。正要和他理論,你就來了。”俞正本領比曹豹較高,人卻比他還要莽撞,聞言一看,狄遁人甚斯文,含笑而立,聽了曹豹那番話,並不發怒,便接口道:“朋友,我們這裏規矩如此,我師父從不輕見外人,聽說你輕功很好,兄弟也學過兩天軟硬功夫,領教一下,怎麽樣?”狄遁見來人又是一個無知狂妄之輩,不禁哈哈笑道:“聽說你師父是個有名有姓的人物,怎麽見不得人呢?那百十根小木棍太不結實,如不是我,早站斷了,如何能在上麵動手呢?不信我就試試。你先上去,隻站得穩,我隨後就到如何?”

俞正哪知狄遁適才鬧了玄虛,聞言大怒,喝道:“你這廝說話怎麽如此可惡?這粗樁子,還不結實、這不過拿它當場子的,又不是兵器,難道要它和鋼鐵一樣麽?閑話少說,快快隨我上去,要不我就平地上對付你了。”隨說,一個墊步便往主樁上縱去。曹豹恨來客挖苦嘴,心裏隻管想借話回敬幾句,暗中卻在留神,一聽來人屢說木樁太不結實,不能站人,方覺可氣。俞正已然縱起,身落主樁,快要站落,口剛喊得一個“來”

字,猛然腳底一軟,恰似踏在浮沙虛雪上麵,知道不好,想要騰身縱起,已自無及,尺許粗一根主樁忽然塌倒。驟出意外,縱未縱起,木屑紛飛中,人已墜落,連竄下兩步,才穩住身形,差一點沒有跌倒。羞憤之極,未暇尋思,腳一點地,跟著又往樁上縱去。

這次勢子更猛,縱的是根有鐵包頭的樁子,雖不似隻木製成的主樁,這般摧枯拉朽,散成一堆木屑,可是樁早經狄遁用金剛大力法踏折,人一上去,立即中斷。喀嚓叭拉一片響過,俞正再也收不住勢,二次墜落下來。墜時身往下歪,恰巧近旁有樁,百忙中妄想用手去扶。不料根根如此,應手立折,連斷了三根,人又幾乎栽倒,耳聽狄遁哈哈笑道:

“你師弟叫草包,你也和他一樣。我說不結實,你偏不信,現在怎樣?難為你師父這份傳授,還不快請你家大人出來,真個要逼我做那以大壓小、上門欺人的事叫老前輩見笑麽?”

俞正本就滿臉通紅,聞言益發羞惱成怒,一聲怒喝,方要發作,樓門內又走出幾個人來。曹豹見勢不佳,忙回報信,迎個正著,低聲說了幾句,意似說今日來了紮手。內中一個似是為首之人,倏地變色喝道:“你兩個真不懂事,哪有這樣待客之理,還不快走回去!非給師父坍台麽?”曹豹諾諾連聲,向樓門內跑去,俞正也停了手,紅著一張臉說道:“你這廝暗中鬧鬼,不是英雄好漢。我大師兄他們來了,少時自有你的好處。”

狄遁已聽出,來人自知遇見勁敵,示意曹豹於乃師送信求援,聞言哈哈大笑道:“你放心。我不見你家大人,任你打我也不還手的。”說時,明見那夥人走來,卻偏過頭去,向著峰巒溪流,與申林比肩閑立,指點煙嵐,閑話雲樹,狀若未見,甚是安閑。俞正已從樁中縱出,見狄、申二人目中無人之狀,恨得咬牙,正要答話,後來那夥人已自趕到。

為首一個中年人,見狀知非易與,忙朝俞正遞了個眼色,示意眾人止步,獨自向前笑向申林道:“申兄久違了。記得上次分手,曾說今日必來。家師日有定課,因申兄兩次駕臨都是早上,今日候至過午未來,隻當申兄偶然忘卻,午後率了愚弟兄數人同往後洞做功課。不料申兄信人,竟未失約。今日曹師弟應門,他為人魯莽,必多失禮之處,望勿見怪。令師今日怎的不肯賞光?這位兄台尊姓大名?野地不是款客之道,煩勞申兄引見,同往樓中一敘何如?”申林知來人是對頭神拳祖師錢應泰最心愛的大弟子尤嘉,為人好狡,笑裏藏刀。自己為了奪回舊業,兩次邀人,俱敗在他師徒手裏。別人口中多有譏嘲,獨他假意客禮相待,來接去送,笑臉窘人,最是難堪,事前已和狄遁說過,當他又在假做過場,便喚道:“狄老英雄,這位便是錢朋友門下高足尤嘉。”話未說完,狄遁已側臉笑道:“老弟,先前不是對他們說過,叫他家大人出來。我大老遠到此,隻為借你的光,瞻仰這位江南名手是怎樣一個不得了的人物,事完還要去至天台訪友。似這樣來了一個又換一個的,難道他家大人就永不出來見人麽?”說完,依舊負手看山,更不答理,把對麵諸人全僵在那裏。

尤嘉心中有氣,因乃師一會就出,還未發作,同來諸人早沉不住氣,聞言微一怔神之間,全都氣往上撞。俞正首先搶步上前,戟指怒喝道:“姓狄的休得目中無人,憑你也配見我師父?來來來,一個對一個,勝得我們,自會請出我師父與你相見。”眾人也跟著隨聲附和,摩拳擦掌,搶到狄申二人麵前。尤嘉尚欲暫緩一時,好再叫人,隻一會工夫,不如等師父快到時,有了把握再行動手,正想發話交代幾句,略緩僵局,內中一個綽號辣手神雕馬連的,陰毒險狠更勝尤嘉,學的又是一身小巧綿軟的功夫,兩雙利爪用五行砂練過三年,下起手來又狠又快,專講乘隙暗算,傷人致命要害之處。當日一上場,便和尤嘉一樣,料定來者不善,眾人隻管亂叫陣,他隻隨同湊近,眯住兩隻兔眼,凶光內蘊,覷定狄遁,一言不發,等俞正說完話,剛要搶著上場,倏地身形往前一矮,口中輕應一個“好”字,話到人到,一個草上驚蛇之勢,兩手往前一伸,便朝狄遁腰間穴道抓去。兩下相隔僅隻數尺,馬連這一手練就多年,乘敵無備,身往前倒,又近了些,同時腳尖抓地,用力一踹,勢子真比射箭還疾,加以眼尖手快,雙爪並用,十步以內從沒脫過空,稱得起是百發百中,更厲害是啞口,從不出聲招呼,照例抓到敵人身上才行發話。距離這近,原無不中之理,在場諸人因乃師常說馬連手大陰毒,將來必貽後悔,屢加告誡,誰也沒想到他發動這快,心裏一喜,多半以為敵人不死必傷,萬逃不過。

忽聽馬連大喝:“看我……”底下“厲害”二字未喊出口,緊跟著“哎呀”一聲慘叫,人從狄遁身前斜著撞退回來,倒於就地,兩手鮮血淋漓,人已暈死過去。狄遁依然神色自如,笑嘻嘻沒事人一般,站在原處動也未動。眾人立時一陣大亂,除尤嘉外,俱都憤怒如雷,呐喊齊上。申林見他們人多,方欲上前,狄遁喝道:“申老弟,你又不聽話麽?快些躲開!”,申林依言,縱過一旁。狄遁跟著揚袖而起,也不和人對手,也不縱躍,隻是左閃右避,像穿花蝴蝶一般回翔反複,往來如梭,口裏仍接口遙向申林笑道:

“我原說他家大人不出來,不和他們動手。偏生這孩子性子大急,又怪我風景看出了神,懶了一懶,打算讓他占點便宜算了,想不到這裏的人也是這樣脆弱,我不還手都禁不起,大人見麵,怎好意思呢?”眾人聞言,益發暴怒。有的竟將身旁暗器取出,覷定狄遁打去。誰知狄遁竟似渾身長有眼睛,閃躲從容,也不見得過分敏速,和走馬燈一般,一任眾人四麵圍住,拳腳交加,暗器亂發,一下也未沾到他的身上。有時對麵夾攻,吃他輕輕閃過,自己人還幾乎受了誤傷。狄遁笑道:“我和你們玩玩罷了。你們見我讓你,還要動鐵家夥,東西雖小,比你們卻結實得多、莫要不知進退,一不留神傷了自己,不好看呢。”說時,眾人見他始終沒往起縱,意欲用暗器,四方集中,一齊上手,互相一遞眼色,各擎鏢弩在手,虛晃一招,揚手齊發。忽聽狄遁哈哈笑道:“你家大人出來了,我懶得和你們玩了。”聲隨人起,平地一縱十多丈高遠,向樓前飛去。

聽到未句,笑聲已由眾人頭上飛渡。同時樓門內也有一人口中大喝:“徒弟門快些住手,我來了。”跟著飛身縱出。一來一去,差不多都是一般高遠。就在眾人聞聲愕顧之間,主客二人已然會到一齊,敘起話來。眾人見師父出來,膽氣頓壯,忙一窩風似趕去。這時馬連業已緩醒過來,雖還強忍咬牙沒有出聲喊痛,但那一雙陰毒狠辣。久慣暗中傷人的雙手,一隻已是齊腕節骨折斷,青筋奮起,腫高寸許,另手除拇指外,四指反翻拗折,竟連筋肉一齊斷裂,成了一個禿掌,僅剩點微皮,掛在上麵,鮮血淋漓,即便醫好了傷,也成廢物。尤嘉終是內行,一看這傷,便知來人內功超群,平生未見,今日之事凶多吉少,就乃師親身臨敵,也未必占得上風,始終沒有上前,剛將馬連救醒,恰好乃師縱出。恐眾人胡亂說話,少時越發不好下台,忙抱了傷人趕去,身還未到,主客雙方已自動手。猛然心中一動,想起樓洞內存有許多財貨和緊要物事,少時師父勝了還好,敗了如何回取,念頭一轉,正遇曹豹聽眾人亂喊“馬連受了重傷”,不顧看打,迎前慰看。尤嘉便朝他使個眼色,令其同回取金創藥給馬連醫傷。曹豹素來怕他,隻得隨往樓上跑去。匆匆給馬連上了止血定痛的傷藥,忙著往內洞去收拾細軟財物。見馬連仍是眼含痛淚,咬牙切齒,並不隨行。

尤嘉暗笑他大沒骨頭,平日占慣上風,一旦負傷便挺不住。方要轉身,忽聽馬連長歎一聲道:“師兄慢走。”尤嘉因事情說緊就緊,已然為他耽擱些時,加以師兄弟情感又惡,實無心聽他再說閑話,忙答道:“師父命我二人往後洞辦一件要事。師弟有話,少時再說吧。”說完,便往裏走。馬連厲聲叫道:“我死在眼前,你二人尚記著我以前的過節麽?”說時情急,用力大猛,身子晃了兩晃幾乎暈倒。尤嘉猛想起馬連來時,全是自己半扶半抱,好似一點力氣都沒有,他一身功夫,近年又從異入學會采補一術,雖近女人,並未泄精,何致如此膿包,聞言好生驚訝,隨口問道,“你受傷雖重,何致如此?師兄弟好好的,誰又跟你有什麽過節,我實奉師命有事,一會就出來,給你上二次藥。說這傷心喪氣的話則甚?”馬連獰笑道:“真人不說假話,你明見對頭厲害,不是想備後場,便是想趁火打劫。老頭子出時,你還沒有和他見麵說話,有什麽事要你去辦、你休看那廝厲害,老頭子的真功夫,你在隨他多年,也隻是得皮麵。我也是前年起替他置了外家,靠內線的牌頭才得清楚。今日雖不定能取勝,至少也和那廝支持個一天半日,哪會隨便給人做翻?隻管放十二分的心。我們近年雖然麵和心不和,總算多年師兄弟一場。我此時內傷比外傷還重十倍,也是自己不好,先算計人,中了老頭子的詭計,平日又傷人太多,行為太狠,才有這場結果。否則就把我兩臂砍斷,也不會暈死過去。你當老頭神拳綽號容易得來的麽?”

尤嘉先仍不耐,及聽說內腑已傷,又稱讚乃師的本領,自己相隨多年隻是皮相,才想起馬連昔年對人,表麵上最是恭順謙和。自從前年起改了態度,言行狂做,目無同流。

最怪是他和師父時常借故出遊,行前往往背人私語,如有要事,回來也是先後腳,好似師徒二人並走一條道路,歸來有所獲,卻又不似有所營謀。可是馬連藝業大進,師父也人前背後不住告誡數說,大有厭惡之意,出進仍那麽密切,其中必有原因,便答道:

“你這都是氣話,我往後洞,果如你所言,是防備萬一,並不知你受了內傷。有什麽話愚兄無不照辦,隻莫多心好了。”

馬連方收了獰容,苦笑道:“我本江百綠林中人,十年前為一鏢客所傷。我知他是老頭師侄,千裏來投,用盡不少心機,看出老頭子私心大重,上等功夫絕不傳人,簡直無法下手。五年前,我忽發善心,偶然用三百兩銀子救了一家老少性命,還代他報了大仇。這人姓賈,老夫妻帶著兩個年輕女兒,都有一身好功夫,自在官府手中逃出。因一向生活用度都由我一人供給,感激非常。其實我卻是忽動凡心,看中他那女兒姿色,恐他不好說話,下的苦磨功夫,日子一多,水到渠成。沒兩年老夫妻先後身死,死時硬要將長女嫁我。我還假作了一陣,才行答應,潦草在天目山中成禮,從未對人說過,婚後甚是恩愛。尚有小姨未嫁,色比乃姊略差一些。這日我和內人三姑說起學藝艱難、舊仇未報許多恨事。她給我想了一條美人計,說她長兄流亡多年,生死莫卜。她父原想兩女招婿,接續香煙,非令嫁人不可。既有此事,何不叫小姨四姑嫁我師父?同床共枕,日子一久,總可套出真情。我知老頭子生平不近女色,事原無效,但日前他曾說他是世代單傳,如今年逾半百,名成利就,膝前並無子息,想不到為了武功,反斷祖宗香煙,言下頗有悔意。此計能行,也說不定,不妨試試。恰好那年老頭子往西天目去訪友,便命他姊妹假作往廟裏進香。我找了一班小毛賊劫道。老頭子雖是多年獨腳大盜,可是不值當的決不下手,又愛打個抱不平,遇見這類毛賊,隻要見難就退,也不輕易傷他一下。

遇上果然伸手將毛賊嚇退。姊妹二人裝著嚇破了膽,要他護送回去,路上獻盡殷勤,到家又百般款待。老頭子見她兩個弱女僻處深山,心中奇怪。一盤問,才知大的一個有武功極好的丈夫,附近人家都有耳聞,不敢欺負。姊妹廝守,又不出門,這次為給死父母添冥福,才遭此事。丈夫歸來,定必登門叨謝。老頭子生平沒和女人長談過,見二女貌美性柔,又極能幹,談吐又好。一問丈夫是我,甚是歡喜。起初不過偶一動念,還不好意思挾惠為婿。經不起我百般慫恿,才活了心。老頭子偌大年紀破戒,不好意思對他老家中的侄兒,婚時,隻由我夫妻讚禮布置,婚後仍令和我同住,上前年說帶我往北五省訪友,一去多半年,便為了此事。我令四姑將他絆住,假著山居怕遇強暴,要老頭子教她武功,一味裝呆賣傻,不時枕邊討教。老頭子臨老得少妻,為美色所惑,想她速成,不惜把獨門絕招加意傳授,有問必答,隻再四叮囑,不令告我夫妻。最後一次,用酒將他灌醉,更連生平不傳之秘一齊說出。我這裏大功告成,方在加緊背人勤習,不知怎的被他看破。他憐愛四姑,並未發作,對我更是不動聲色,最後向四姑說:‘我還精采補之術,學會了,不特男女都有奇趣,於內功更有大益,可以事半功倍。’四姑略微一學,果然又去告知內人。老頭子連日頗疑她代我行詐,教時百般叮嚀,切勿泄露,心中內愧,又是床第間事,本不教對我說。內人怎肯瞞我,依舊和盤托出。我正因所學進境太難,他越看重,我越要學,誰知他心陰計毒,惟恐我本領與他並肩,仍由四姑代傳,卻又不肯教完,隔些日學會一點。我夫妻隻知照法行事,最後有一次竟破了我的真氣,因虧耗大過,至今不能複原。情知上當,已自悔無及,在學會他許多絕招。論本領雖比你們稍高一籌,和他比,卻終身沒個指望。就這樣,我去年春天還往江西把仇人殺掉,雪了大恨,但內功真力已不能貫滿全身,隻能傷人,不能受傷,適才見那對頭紮手,本想出其不意,用重辣手致他死命,加以貪功心勝,防他眼快躲過,雙手齊用,內藏變化,同時抓上固然是死,就一手抓到也難活命。我手已快沾身,他還未躲,以為敵人萬難逃生。

不料他那氣功竟如此超群,我用的力越猛,吃的虧越大,手抓到他身上,隻覺微微一軟,便似有萬斤潛力,其堅如鋼,反震出來。當時隻聽喀嚓一兩聲,心腹當的一震,指掌骨節齊斷,奇痛徹骨,心中慌亂,知道不好,連忙倒地,熬著大痛,妄想把氣緩勻,哪裏能夠?同時髒腑已受極重震傷,至多還能活到明日午前。你看我說這一席話,通體是汗,中氣已塌,接不上來。這藥隻暫為定痛止血,哪能望好呢?此去西天目,尚有兩日途程。

我一走長路,死得更快。我夫妻甚是恩愛,去年新生一個男孩,我死之後,不論你們被人趕走也未,務望持我一物為記,交與內人。等我兒一交三歲,便由她姊妹同求老頭子收到門下,從小練起,等有了根底,再遍訪能人為師,學會驚人本領,去至北天山找這姓狄的仇人報仇。再說今天的事,老頭子表麵上忠厚,內裏好猾取巧,陰毒險狠更勝於我。他如真打不過人家,讓了地方,必有一些交代的話。他妻已然有孕,所藏財寶決不舍棄,不是事後運往西天目,也有一個後手,你操心算是多餘。最好隻取你二人自己的銀錢衣物,少管他事為妙。不信,你就試試。我這人溝死溝埋,路死路葬。老頭子占得上風自是幸事,否則聽天由命,隻把拜托你二位的話辦到,別的就不用管了。”

尤、曹二人聞悉乃師許多陰事,把近兩年一切的疑團打破,心想師父為人如此陰刁,在虔心隨他多年,所得仍是平常。曹豹還不怎樣,尤嘉已自心生內叛,不由稍變前念,更想假作防範,渾水撈魚,應道:“師弟放心,你說的話,我必照辦。但是今日大敵當前,勝負難知,總是多留點心的好。拚著師父見怪,也須往後洞料理一下。你且在此少停,我和曹師弟去去就來。”說罷,同了曹豹走去。馬連見他目光亂轉,知道離間之計已成,望著二人背影獰笑了兩聲,又看了看兩隻斷手,把心一橫,咬牙切齒,猛伸四肢,奮力一振,便自氣絕身死不提。

尤。曹二人趕入後洞,將乃師錢應泰平日藏貯財寶的石庫打開一看,仍有數百兩散碎銀子,此外空無所有,才知馬連所料不差。方欲走出,一眼瞥見石壁上滿是大小裂紋。

內中一個像隻人手,裂口比較光平。猛然觸機,忙命曹豹到隔室取塊布來包這幾百兩銀子。曹豹心粗,立即走出。尤嘉將身藏弩箭取了一技,用箭尖插入石隙輕輕一撥,果是活口。試再一挑起,掌大一塊石頭應手而落,內陷一個小洞,看出人工所為,越猜此中有物。伸手入內一探,洞深約有二尺,大約尺半,隻摸著一圓東西,順手取出一看,乃是一個三寸方圓的紅木小盒,分兩頗輕,封閉嚴緊,製作尤為精巧,不及開看,連忙揣入懷裏。剛將石塊安好,曹豹驚慌著走來說道:“馬師兄死了,正趕俞師兄回來,說師父和那廝打了好一會。適才那廝卻吃了師父一下重的,看去還能支持,手法已慢。早晚恐怕還是師父占上風呢。”尤嘉聞言,心中一驚,便問曹豹對俞正說什麽也未。曹豹道:

“我因聽師父要贏,恐少時招怪,隻說你在洞裏找藥呢。師父東西想已運往外家,這點點銀子要它何用?俞師兄就要進來,還不快走出去!”

尤嘉心中一慌,也忘了放下懷中之物,忙即一同走出,將庫門照舊推好。忽然想起盜寶之事,打算二次人內,將小盒放回原處。俞正匆匆進來,喊道:“人都死了,要藥何用?還不出去,在此則甚?”尤嘉知他嘴壞,不敢當麵放回,隻得擔憂走出。到了前屋,見馬連筆直僵臥,瞪眼咬牙,死狀獰厲。正商量如何處置,忽聽錢應泰在門外喝道:

好在平日除錢應泰外,餘人俱住外樓,沒多耽擱,一人用被包裹,餘二人便去各房內搜了些散碎銀子,由尤嘉抱了馬連屍首一同走出。一看場上,除申林、狄遁外,還多了一個老頭、一個四五歲光景的小孩,也不知是敵是友。錢應泰正和新來老頭說話,四外指點,外表仿佛行所無事,若不介意,實則麵容慘自,在在顯出神態勉強,極不自然。

尤嘉當然不願示弱,首先搶步上前說道:“徒弟們謹遵師命……”底下想說幾句將來找後場的門麵話,未及出口,錢應泰已接口指著老頭,對三人說道:“這位是乾坤八掌地行仙,陶老英雄陶元曜,上前見過禮來。”三人見禮通名之後,錢應泰便向陶、狄二人拱手說道:“今日多承二兄相讓,但這蝸居雖小,頗費小弟一番心力,內中零碎東西甚多,暫時不及攜帶。好在向人借房,自有俗例,怎交怎還。務望二兄與房客代小弟好好保存。異日歸來,原物見賜,便足感盛情了。”

狄遁笑嘻嘻道:“地主原本姓申,足下卻說是添蓋布置,費卻不少心力。適才也曾言明,請你拆去,仍還姓申的原樣,足下又嫌麻煩。陶老英雄我不知道,小弟遊罷江南便要北歸,足下再來,又不說個準年月日時,哪能在此久候?我看房是申姓所租,我卻是居間人。有道是無中不成約。小弟家住北天山上穿雲頂,如不嫌遠,到了足下索房之時,在駕一遊,先尋我這中人,由我相陪足下到此,令申姓交房,免得陶老前輩世外之人,為此無謂之事勞神。你道如何?”錢應泰明知這兩人哪個也奈何不了,開脫一個最厲害的,異日報仇或較容易,聞言正合心意,冷笑一聲答道:“今日若非陶老英雄光臨,足下這個居間人作得成否,尚難說呢!並非姓錢的怕事,既然足下願意獨任其難,至多三二年的光景,我必親往北天山拜訪便了。後會有期,行再相見,我師徒走了。”說罷,帶了一幹徒黨揚長而去。

這事遠因,也由馬連用美人計而起。錢應泰老來娶妻,甚是寵愛,因嫌故居離西天目較遠,欲在西天目附近山中尋一風景清幽之所建一別業,以便常與少妻相見,以娛晚年,派眾門徒四處尋找,久無合意之所。這日尤、曹二人又出相地,無心中找到這所崖洞,地名千鬆岩。申林奉乃師蕭隱君之命,就崖洞外蓋了幾間草廬,奉母隱居。如若在家,見麵言明,也可無事,偏生申林同了老母往朝普陀,一去月餘未歸。因所居四外山高水險,人跡不到,又無什麽值錢重要物件,僅將一些零星用具放入洞中,用石封閉而去。尤、曹二人見那裏山清水秀,風物佳美,忙喊乃師來看,先還不知主人深淺,未肯造次,後命門徒連守多日,不見人回,又發現洞內藏有不少破舊書籍,以為是個隱居山中讀書的寒士,定是出門謀幹功名,所以不見回轉。去過幾次,越看越中意,又經門人慫恿,決計遷入,滿擬主人回來,好歹俱有法應付。

有心除他,不動聲色,便就來勢略用真力,將他兩手指掌骨撞斷,髒腑震傷而死。

錢應泰後洞聞報,說有人踏碎木樁,知來勁敵,心中大驚,連忙趕出,見眾門徒圍住一人,追逐亂轉,暗器連珠般亂發,卻是沾身不得,喊聲“不好”,忙從場中縱起時,狄遁也自見他走出,一看步法,知是正主,也縱起身去。兩下對麵,狄遁說了姓名來意,因馬連這一暗算,把他師徒都看作了大惡匪徒,改了初意,話頗挖苦,似說他不該倚多為勝,仗勢欺人。錢應泰早望見馬連受了重傷,知道今日之事不能善了,但還沒想到狄遁與天山飛俠狄梁公父子是一家,冷笑一聲答道:“我當初到此,原因空無居人,又是兩間破草棚,連候月餘。荒山之內有什麽地主?不見人來,就此建房遷居。姓申的回來,如若好言相商,誰讓都可。他偏要恃強動手,才給我門下趕走。三番兩次約人來此,並說他是蕭隱君的徒弟。同來的人卻是廢物。為想見蕭隱君一麵,手下留情,每次均讓他全手全腳回去。不料今日又約你來,未見主人,先用重手傷我門下。這雖怪我門下學藝不精,但足下為人助拳,不按江湖上的規矩義氣行事,也難和你再講情理。不是姓錢的誇口,休說足下素昧生平,從未聽人提過,便是姓申的把他師父和天下成名英雄請到此,隻要勝得我過,立時情甘奉讓,家都不回,轉身就走。否則我隻好請你和姓申的委屈些時,等姓蕭的親來再說了。”

錢應泰惱羞成怒,再也聽不下去,搶口喝道:“姓狄的,你為人助拳,閑話少說。

今日之事,勝者為高。我不能壞我這裏規矩,讓你三拳,請吧。”說時眾門徒已從場上趕到。錢應泰見申林仍立遠處,正負手緩緩走來,態甚暇逸,不由遷怒,向眾徒使了一個眼色,意似休放他走。眾徒會意,有兩個便要迎上前去。狄遁見錢應泰強忍怒氣、臉脹通紅,雙手往下一垂,並不施展架勢,二目神光足滿,注定自己全身,連聲道“請”,眾徒目射凶光,怒視自己,恨不得生吞下去,便點他道:“事由我借姓申的房而起,事已到我身上,與他無幹。他是你敗軍之將,隻把我打倒,他跑不了。無庸足下這般丟眉做眼,引人發笑。”錢應泰心事被他道破,忙喝眾徒道:“你們不許亂動,早晚跑不了他。狄朋友請吧。”

狄遁哈哈一笑,仍是長衣閑立,並不打將上去,隻用手朝錢應泰離身三尺虛拍了三下,說道:“三招已承讓過,請吧。”錢應泰見狀,疑他用的百步打空真力,恐是勁敵,雖未閃躲,暗中卻用真力,虛迎上去一試,並無所覺,知是逞強,不願實受讓拳的話,一聽說“請”,早已蓄勢相待,道聲“得罪”,反左手走裏圈,迎麵一晃,縮回護腰右手,同時連續橫推出去,雙腳大丁字步,右腳前探,身子卻隨左腳往後一坐。兩下相隔,反倒遠了半尺,狄遁見他開場隻擺一尋常架勢,知他重視自己,先發虛招,以退為進,表麵上仿佛主不占客,看去尋常,暗中卻藏有三環套月的解數。敵人稍微外行,冒昧進招,這一解三八二十四招,招招精奇,休想逃得毒手,乃南宋八大秘傳之一。當年名震天山南北的老少年神醫馬玄子最精幹此。以前在叔父家中相遇,曾經細說,深悉它的微妙。否則就憑自己這一身氣功,縱不致吃他的虧,如不知底細,應付起來手腳稍慢,豈不叫旁觀的人笑話?存心慪氣,當時也不叫破,仍裝不知。施展家學嫡傳,兩腿交叉往下一蹲,成一反八字步。雙手反掌交叉,喊一聲“開”,往外用力一分,亮掌向敵。上麵大開大敞,底下腳步卻被長衣擋住,形似一個短頭的“十”字釘在地上。

誰知掌發出去,狄遁不招架,也不躲閃。錢應泰因狄遁一來,便將一百零八根罡煞樁踏成粉碎,隨用氣功撞傷馬連,早料是個硬功夫高手。見他不躲不架,竟如無覺,疑又存心賣弄。暗笑你單憑這點苦練的硬功便想班門弄斧?我須不比馬連,今日且教你帶點傷走。說時遲,那時快!念頭似電一般轉過,早把全身真力運到左手五指上,等掌近敵身不過寸許,猛喝一聲“著”,改斫為戳,左手當中三指用了七成勁,往外一甩,照準胸口氣穴要害之處戳去,勢絕迅急。錢應泰雙手用五行砂苦練過多年,所戳又是要害,越是硬功好的人,越禁不起。這一下如被戳上,不死必帶重傷,破了真氣,哮喘數年而亡。旁觀諸人十九以為狄遁驕敵自做,此時雙手平分,門戶大開,萬來不及收回招架,必中無疑,方張著大口,準備喊好。誰知狄遁靜如泰山,動如掣電,錢應泰快,他比錢應泰更快。錢應泰眼看三指戳中,猛見狄遁身子不動,胸前往裏一凹,指尖一虛,連衣服也未沾上,剛暗道一聲“不好”,就這剛看見敵人胸往裏陷一瞬息間,狄遁雙掌已然同時發動,右手由側裏帶著風聲,朝錢應泰左時橫推過來,跟著左腳向前,蹲身上步,左手葉底藏花,便朝肋下點到。招並不奇,可是身法靈妙,運用神速,真沒法躲。

幸是錢應泰久經大敵,功夫純熟,步法穩練,真力能發能收。當時急於收功,上麵雖運用全力,發出去時卻留了三成力量在腕上,一戳不中更不再進。見敵人掌朝左時推來,躲既不及,力又上重下輕。如被推中,隻往側一歪,右手不及施為,左半身全交給了敵人,非敗不可。忙把氣往下一沉,先將身子站穩,就勢收回左掌,反時往外撞去。

同時右掌分花拂柳,往上一撥,恰將狄遁左手這一招架過,未被打中。可是左時吃狄遁這一推,身已微往右晃,撞處似重物猛擊了一下,隱隱發麻,不禁驚了一身冷汗,哪敢絲毫怠慢!手已交上,忙把三環套月中,圓、轉、柔、屈、勾、搭。磨、推、撞、打、切、戳、斫、削、點、拿、剪、破、迎、送、彎、環、動、**二十四字解法,一招緊一招施展出來。

不料錢應泰武功已到上乘地步,盛名之下驟遇強敵,一見情勢不妙,逐步留意,把看家本領全施出來。狄遁成竹在胸,以為對方掌法早所熟練,按招應付,綽綽有餘,數十照麵過去,見無變動,未免稍微大意。錢應泰先也以為他不懂自己這一套神奇掌法,加意施為,以冀必勝,時候一久,留神細看敵人,竟似個中能手,益發戒懼。故意打完一套又一套,看出狄遁想懈怠自己多耗精力,隻守不攻,虛應故事。出其不意,猛一變招,賣個破綻,暗用一個最神奇的絕招,居然打了狄遁一掌。狄遁幸仗內外功精純,見勢不佳,這一掌雖已躲過,索性賣他一下,人並未傷,卻將狄遁招惱,故作吃虧,手法略緩,暗中卻將練就內家勁氣運用停妥,然後喝道:“錢朋友你這三環套月,二四掌法,我已領教兩三遍了,適才又讓你一掌,客禮盡到,還不物歸原主麽?”

錢應泰適才那一掌甚是狠辣,如換常人,背骨早已碎裂。敵人隻身形略晃,便即回手招架,打中時反震之力甚強,後來拳雖略緩,步法身法一絲未亂,而且敵人始終敷衍招架,深淺莫測。料定自己已落下乘,格外驚心留意。聞言知狄遁要轉守為攻,大顯身手,如若反唇相譏,少時戰敗,反更不好落台,耐著憤怒答道:“足下本領高強,錢某自非對手,讓房不值一說。但是足下客氣太過,老是相讓,現在靜等領教高明,使我師徒一開眼界,立時就走。你我何必多費手腳,就請大顯奇能絕技,早了此事如何?”狄遁笑答道:“既如此說,足見高明,我隻好獻醜了。”說時恰值一招接過,倏地長嘯一聲,平空一個獨鶴衝霄,縱起七八丈高下,在空中一個轉側,雙手平分,頭下腳上,餓鷹擒兔之勢,箭一般往下落來。

武家如非避人殺手,最忌全身懸空,無法著力變動,何況又在大敵當前,雙方交手吃緊之際,無故縱起,又縱得那高,變成敵靜我動,全身皆在人算計之中。按理不等落地站穩,準吃大虧。眾門徒看了,方自駭笑,以為必敗。錢應泰卻真識貨,一聽敵人說聲“獻醜”,便知不比尋常。果然身隨人起,直上高空,一看來勢,正是狄氏門中五禽七獸的身法。知道這類武功非內功精純到了劍俠地步不能練成,學成之後,身輕飛鳥力逾猛獸。單這開頭一招,就藏有好些神奇解數。敵人認做破綻,進攻越速,越易上當。

此乃天山飛俠狄梁公,當年在北天山苦練內功,每日體會當地靈禽猛獸飛馳動鬥之形而得。外姓徒弟隻傳了兩人:一名韋耀,久在新疆保鏢;一名韓昆,曾到過南方,與己相熟,曾說過此中微妙,他和韋耀隻得傳十之二三,生平已少見敵手,見狄遁一施展,這才想起來人姓狄,又自新疆到來,定是天山狄梁公子侄無疑,不禁大驚,知再不見機,還手必敗;數十年盛名立時付於流水,哪敢迎禦!心氣一寒,忙即飛身往側縱退,口中大喝:“朋友且慢!我有話說。”

剛往後一倒,百忙中忽然一條灰色影子由岡坡那一麵飛來,其疾如箭,轉瞬到達,恰與狄遁雙雙下落。錢應泰目力敏銳,看出又來一人,竟與狄遁來勢不相上下,朋輩中並無一人有此本領,料是敵黨,知難幸免,一時情急,方欲喝罵,忽聽兩聲“哈哈”,眼睛一花,兩個敵人似已撞上。備把雙手一舞,“啪啪”兩響,兩條人影已隨笑聲飛落兩旁,各抖一抖衣袖,從容緩步走來,同喊:“朋友請起!”錢應泰驟出不意,心神一愣,竟忘起立,仍躺地上,作勢相待,聽人一喚,不禁羞了個麵紅過耳。縱起注視,後來的是一個老頭,同時岡上有一小孩往下飛跑,還未到,也不知是敵是友。方欲詢問,申林已自趕來,跪在老頭麵前行禮,口稱“師父”,知道不好。老頭先發話道:“錢朋友,小徒無知,不該出門日久不托人照管門戶,致有今日之事。聽說足下要老朽親來始允交還,他兩次黃山俱未尋到,不料狄世兄萬裏壯遊,無心相遇,同來領教,老朽也得信趕到,適才之事俱都親見。幾位高足也委實有些失禮之處。事由兩誤,難怪一人。如今勝負未分,尊意如何?”錢應泰定神想了想,答道:“蕭老英雄大名久仰多年,本欲借題見麵領教,才有今日之事。但是適才已和狄朋友說明在先,勝者為強,這勝負未分的話隻可騙那小孩,在下已非狄朋友對手,當然奉讓,哪還有什麽話說?”狄遁插口笑道:“足下此言足見高明,但申老弟寒素舊居僅有茅屋三間,現被足下將他修治一新,始行相讓,受了已覺有愧,何況裏麵還有賢師徒不少財貨衣物,作何處置?自來房客讓房,原無當時就搬之理,雖說房主催房已好幾次,不能怨他魯莽,但多的已被挨過,也不忙在一時。莫如由我與申老弟商量,令他暫緩三日遷人,以便賢師徒從容遷移,免得忙迫,遺下什麽珍貴之物,我們擔待不起。”錢應泰聽他仍是語含譏刺,不由氣往上撞,獰笑答道:“狄朋友,閑話少說。我當時也曾說過,我如不勝,領了徒弟,當時就走,隻為蕭老英雄初見,少不得寒暄幾句。丈夫一言,如白染皂,你當姓錢的也是一個小人麽?說走就走,決不回頭。至於我師徒那些零碎東西,暫時何用拿走!自然連房子一齊交付你們,有勞暫時代為保管。還是那句話,勝者為強。今天既然交付,異日自會來取。

這時周鼎已從崗坡上跑到,蕭隱君見狄,錢二人口舌相爭,方欲攔勸,錢應泰已至樓前,知他無法下台,想了想不再言語。一會錢應泰將徒眾喚出,作別自去,行時側團日居,似有愁容。蕭、狄、申三人,隨帶周鼎同去樓內。申林見舊居煥然一新,洞中陳設布置尤極精美,便向蕭隱君恭身請道:“弟子寒士,怎住得這地方?意欲請示師父,將他遺物封存一處,拆去洞內外裝修樓房,仍還原樣,不知可否?”狄遁笑道:“兄弟太迂了。他這俱是不義居,我等受了無愧。何況你上有老母,無以為養。依我之見,他師徒目中無人,安心在此長住,洞中必然藏有財貨。我們可將它搜出,用作者母甘旨之需;有餘則用以濟貧行善。隻要誌一心專,何在此區區外物之誘呢?老前輩以為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