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煙水蒼茫 雙槳淩波人似玉 風塵奔蕩 扁舟剪燭夜如年02

少女道:“照此說來,是沒商量了?無奈我魚是打定了,請你早把他們叫來,早些講好,也了一樁事兒如何?”

阿保見他母女執迷不悟,轉眼就是禍事,還不自知;歎口氣道:“你母女不聽好話,隻好由你們去。我偌大年紀,也不能打我身上造孽,去喊人來害你。不過你那些話隻好和我說,如換別人,一個話說不好,僵了,就許種你們的荷花呢。客氣一點的好,打不成魚,莫要再闖了禍不是玩的。”說罷,頭也不回,竟自去了,走時還聞得母女二人笑語之聲,好似全不在意神氣。

第二天果遇見兩個不好說話的漁人,兩下言語失和,罵了她娘一聲“老潑婦”,吃那少女伸手一掌打倒。第二人上去,又照樣跌翻。恰值旁邊走過幾個漁戶,趕上助拳,又還沒怎近身,一會打了個七顛八倒,於是事情鬧大。行頭和附近眾漁戶,聽說有人鬧江,甚是強橫,一個個持著漁叉棍棒,一窩風趕來,她母女二人也準備廝打,挺身立在當地,麵不改色。眾人見是兩個女子,益發看輕。正要打上,幸而那行頭久闖江湖,見多識廣,見她母女二人英勇氣概,人已有七八個被她打倒,估量不是好相與,稍一處置不善,便有多條人命好出,連忙挺身上前,先攔阻了眾人,然後和她母女理論。

不料她母女打人不過示威,為久居之計,胸中早有成竹。少女先說挨打的不該張口罵人,倚多為勝,欺壓女流;再拿話擠話,給行頭和眾人一個下台地步;擠到行頭說出“隻魚不上岸,不使漁網,便許你賣”的話,又問明大家,全無異議,然後笑道:“你當我離了網子就不能打魚麽?你們都在江邊立好,看我下江捉幾條魚兒你們看看。”說罷,向她娘手中要過一個小包,裏麵包著薄薄兩件水衣,也看不出是什麽料子所製,顏色灰黑,又亮又滑,套在衣服外麵;向眾人手裏要過一條麻繩,脫了鞋襪,笑吟吟站在江碼頭係船石樁上,喊聲“你們看好”,身子往下微微一蹲,也沒見怎用力,便和箭一般,平空十幾丈,往江心裏躥去,隻稍微有點響聲,連浪花都沒怎麽濺起,待有頓把飯的光景,蹤影全無。眾人正等得沒什麽動靜,忽聽江邊呼隆一響,那少女和人魚也似從水裏躥上岸來,手裏頭提著一串七八條活鮮鮮的銀鱗朱尾大鰣魚。那魚每條都有六七斤來重,在江時力量甚大,性子又靈,滑溜異常,多大水性的人,也休想空手捉得住它一條,這多大魚,單說份量就不下四五十斤,也不知怎麽被她捉到的。眾人本已驚異,同時又有人發覺她縱時所立石樁,還留下兩個足印,深到半寸,石頭都碎成了粉。這樣大本領,眾人哪得不怕她,就硬占碼頭都不敢攔。

這母女二人,卻是得了彩頭就完,一點也不狂傲,隻說:“承蒙諸位大量,讓我母女吃飯。從此一言為定,我們是女流,家無兄弟,也不便挑魚往城市上販賣,就在江中捉些魚蝦,等那過路客船做點生意,想必總可以吧?”行頭好容易沒出事,掃了自己和大家麵子,壞了行規,自然知趣答應,並見好於她,說:“我們本不多你們母女二人,無奈行規難破。我說不許用網,是指的扳曹大網,像你們這小網兜,但用無妨,就有別人來此循例,我們也有話說。他隻要有小姑娘的本事,隻管學樣好了。”少女又向行頭和受傷人說了幾句好話,一天雲霧,立時都散。她母女人又十分本分,少女更是孝母,對人和氣肯幫忙,日久是江邊漁人沒一個不說她好的。從此便在江中打魚,向過往客船販賣。船上人多認得她,都知住在桐君山下黃港村一片冷僻樹林裏麵。她總不說準地方,也不和外人交往。

自從那年鬧事之後,永沒見她再顯什麽手段,打魚也是用網兜撈,輕易不見她跳進江裏去捉。除了一二日來一趟江邊打些魚蝦,賣完就走,難得有人遇見。習久相安,眾人也不在話下了。她母女形影不離,每來江邊賣魚,總是先去馮阿保家,那裏存有她的打魚網兜和那隻小船。照例是老的劃船,小的打魚;賣時卻改由小的劃船,老的出頭來賣。憑她本事,盡可打不少魚蝦,可是她每次所得,夠二三日的用度算是最多,永不多打。前一二年,船上人多聽說過她母女本領,人又端莊大方,說話和氣,再劃船時那點工夫,誰也沒敢輕視她。隻有一次,也是她娘犯了老病未來,恰巧一隻貨船走過,船老大雇了一個新的幫手,年輕不知就裏,欺她是孤身女子,說了幾句風流話,付錢時又摸了她一下手,她立時跳回小船,指著那船夫說了幾句,並未動手,等船老大得知,趕來賠話,船已劃去。第三日早上,那船夫便覺胸肋隱隱作痛,由此日重一日,臥床病倒。

那船老大是個曉事的老江湖,覺著可疑,便問他和誰交過手未?這才想起,那日被她指說,肋下似乎被小石塊打了一下,當時覺著微微一麻,沒有在意。船老大知道吃人用內家氣功點了重穴。偏生這隻貨船又是應了客人緊急日腳,走上水,往衙州交貨的,誤了一天就要吃大賠賬,路上阻了兩天風,趕還來不及,怎能回船桐君討饒求救?再說人家一向和和氣氣,既在暗中下此重手,求了去也未必認賬。湊巧船離蘭溪不遠,那裏江邊住有一著名的內家好手羅鵬,以為就近可治,也容易求些,順路抬往求救。羅鵬一見,麵上便改了顏色,說:“是傷在死穴,受傷的當日還可得活。你們不是行家,點的人又叫他二日後發作,分明成心要他死命。照理這種死穴出於正家傳授,不是深仇大恨決不輕點,必有大不對處。如今發覺太遲,無救的了。”

船老大說了實話,幾經代他苦求,羅鵬方說道:“照船夫這等刁頑無禮,隨便調戲女人,欺淩孤弱,本當受此重報。既是再三苦求,答應我兩件事,我破例多費手腳,讓他多活上半年,好回家鄉安排後事。要想複原,除非神仙下凡,誰也無能為力了。哪兩件事?一是不準到處張揚,並不許和病人實說。問起,隻說自生的病,事出疑心,與人無幹。二是下次路過,見了這小姑娘,裝著不知,更不許向她理論。如不聽話,保不定還有禍事臨頭,再來尋我,就不管了。”船老大見實無法想,隻得應了。當下將人留在那裏治療,恰好船回載走。這時那船夫已病得昏迷不醒,羅鵬先用積年陳尿和藥,將他人半身浸在盆裏,又給開刀破氣,敷上靈藥,第三日才得回生。養了半月,方能起坐。

貨船已走回路,行近蘭溪,遠遠望見一隻小船剛從江邊羅家門前開出。船上坐著兩人,跟飛一般往下流頭駛去,晃眼剩下一個小小黑點,就不見了,連船帶人,頗像是她母女。

本船老大,此時正做這隻貨船的下手,同到羅家謝了羅鵬,將人載走,偷偷一間他徒弟:

“那小船上人是誰?”答說:“連日並無人來。”辭色頗顯支吾。後過桐江向人打聽,都說那幾日未見她母女賣魚,雖疑和羅鵬是一路,這類事誰也不敢十分究問。受傷船夫不久死去,就此拉倒,以後未再出事。

船上人有時間她姓名,隻指著江水說姓江,沒有名字。都把小姑娘叫小妹,她母叫小妹的娘。老的今年常犯老病,便由小妹一人乘舟出來做生意。她不但水上下功夫好,眼力更強。她說馮阿保人好,小船總停在他碼頭旁邊,隔老遠望見來船,便能看出來船主人是誰。跳上小船,雙槳一劃,橫穿過來,真比馬跑還快呢!

舜民聞得小姑娘如許奇跡,虞妻所料果然不差,大為驚訝,暗忖風塵中雖多異人,半生渴想,不獲一見,不想於荒江魚舍中得之。看她妙年麗質,奉母江村,家無壯男,形影相依,駕一葉輕舟,出沒洪濤闊浪之中,獨禦眾侮,視險若夷,輕薄小人,犯之立斃,求諸須眉英傑,尚所未聞,何況女子?此女言談行徑,處處內剛外柔,斂鋒藏氣,委實令人可敬可欽。料她身世定有難言之隱,這等曠世難逢的奇女子,豈可失之交臂?

便和妻室商量,乘她母病方危,周濟一番,既可結交英俠,又是好事。明早桐君之約,如不來赴,索性尋到她家中去。既有地名和那馮老漁人,想必不難找到。虞妻別有深心,自是願意。

說著說著,船己泊近桐君山下。船人都忙著拋錨下帆、搭板諸事。憑窗四望,夕陽在山,歸鴉陣陣,晚潮始升,清波欲上,映著落照紅霞,水麵上翻滾起千萬片金鱗異彩,順流卷去,直到天邊,閃幻變滅,無休無盡。停錨之處正是一行垂柳,下麵陽光吃柳樹遮住,陰影在波。江水深清,無數小魚在柳影中往來遊泳,穿柳如梭,時或遊近水麵,昂頭懸尾,聚啖落葉,船上微有響動,立即撥鰭掉首,悠然而逝,深投水底,俄頃漸出,看去意境閑適,殊得靜中之趣。等到船人下了帆篷,整理停當,天際夕陽隻剩大半輪,出沒浮沉於遙波之上。瞑色初凝,炊煙四起,已到了漁家飯熟的時候,下人來請開飯。

舜民感覺天時尚早,繼一想,看今晚月色必佳,何不早些吃完了飯,趁天未黑,先上岸去遊散遊散,看看江村景致,就便順路尋到馮阿保家中,打聽那奇女子的蹤跡,再循江岸步月而歸,豈不是好?想到這裏,便命開飯。飯罷告知虞妻,率了家人王升,攜了點銀子,一同上岸。

那地方名叫金沙埠,緊傍桐君山麓,對岸就是桐廬城邑。原是一個大市鎮,上下客貨都在此停泊。時當太平,民殷物阜,兩岸帆檣,如林如幟,對岸尤盛。舜民因愛妻喜靜惡喧,特地命船人避開碼頭,將船開向前麵僻靜之處。相隔市街,有裏許多路,雖然比較清靜,可是要去馮阿保的磯頭,還得穿過那片市街,走十好幾裏途程,才能到達。

舜民本是臨時起意,上岸以後,向人間明路徑,一聽相隔尚遠,又聽說當地磯頭,各有地段,漁人十九另外住家,有遠有近,至多磯旁附著一兩隻小船,中住一二漁人徒夥,主人不到黃昏便即歸去,尋人須在早晨,去了也是徒勞跋涉,好生掃興,隻得同了王升,在附近閑踱。見道旁隻稀落十幾戶人家,每家都是白板為門,竹籬繞舍;屋旁菜畦,屋後水田;小溪如帶,引著山泉,繞屋而流,水聲潺緩,人耳清柔;殘照欲收,瞑色昏黃;水色天光,似晦還明,倍增幽趣,又是已涼未寒的氣候,村舍人家,有的飯罷洗碗拾掇,有的飯才初熟。時見三五村童,捧著一碗水淘飯,夾上些菜蔬,躍坐在籬畔石邊,且吃且說,再不就賭著誰吃得快,笑語如珠,純然一片天真。大人們卻在籬內天井中,撮上一個自製的矮竹方幾、三兩矮腳木凳,手裏都是尖尖一大土碗米飯,圍著幾上一大土碗菜蔬。有的麵前還有一把酒壺、一個酒杯、一堆花生豆幹之類,各自食飲,互話家常。

不論老少男女,全都熙熙和和,有說有笑,沒有半點愁容,宛然又是一幅江村民樂畫卷。

舜民暗忖:畢竟還是江南諸省富庶。記得那年進京,並非荒歉之年,可是一過江北,沿途鄉間都是黃牆上炕,輕易見不到一間瓦房。人民所食,多是黑麵粗饃,和鹽而食。

偶以黃醬加蔥卷餅,便謂美食。窮鄉僻壤之中,有終身不知米味者,菜蔬更無論矣。由渡江起,直達京師,除通都大邑而外,稍有旱澇之災,民便不能聊生。甘新道上,更是往往赤地千裏,鹽貴如金,連柴火都是寶貝,哪有這等優裕景況?同為黎庶,而南北之差,相去若此。

正尋思間,那些村童,看見這素來冷靜之區,忽然來了一個衣冠華美的人,有的交頭接耳,互相指說。有那年長膽大一點的貪得賞錢,笑嘻嘻挨近前來,問道:“這位大老爺,可是到山裏去麽?要不要我領你去?”舜民素來和氣,笑答道:“謝謝你們。今日天晚,明早上山,再找你們好了。”這一答話,眾村童見來客好說話,身後跟人也不那麽張牙舞爪,漸漸合湊上來,七嘴八舌搶著自薦,又問:“老爺船在哪裏?”一會,大人們也跟了出來。舜民應付大難,見不是路,隻得說道:“這桐君山我曾遊過,不用人引。我給你們幾個錢,明早自去鎮上買點心吃好了。”說時,恰好準備送人帶出來的,除銀子外還有串許錢,便命王升散給眾村童,吩咐不要再跟了。眾村童得錢大喜,大人在旁又催著道謝。這一分錢,益發亂做一片,舜民想起麻煩由於自找,不禁發笑,好容易脫出重圍。

天色又晚了下來,遙望市街之上,燈光耀如繁星;人語喧閩,不時隨風送到;回顧來路,卻是暮色沉沉,月兒還未上到天中,長江隻剩一條極長白影在那裏閃動。江邊漁火明滅,畦壟間村犬吠聲此和彼應,汪汪不已,點綴得暮色十分幽靜,兩下相去不過裏許,景況迥不相同。有心回向眾村童打聽黃港村的路徑和江俠母女蹤跡,恐又惹下麻煩。

追憶昔年,兩過桐廬,再遊嚴灘,都在對岸停泊,這鎮還未來過,市街不遠,何妨觀光一回,於是信步朝前走去。

一進街口,便見兩旁店肆朽比,酒樓茶館有好幾家,人們熙來攘往,絡繹不絕,熱鬧已極。舜民想找個地方歇腿,便擇了一家鄰江的茶樓,走了上去,憑江而坐,王升也在別一桌上坐下。堂情過來,問過茶名,泡上一碗上等明前,打了手中,端過茶食,便自退下。樓上茶座甚多,還有一個說《三國》的先生,尚未登場,正和一位老者談論,相隔舜民最近。眾茶客本是笑語喧嘩,見舜民眼生,品貌衣著不似常人,俱疑是城中官府過江私訪,都伯多言惹事,聲音漸漸低了下去,隻鄰座老者仍與說書先生自在談笑。

舜民先是憑窗品茗,以待月上,喧聲一息,鄰座言語入耳分明,隻聽老者答道:“照我給小妹所測之字,她娘目前病雖凶險,還有救星,應在今日,不致便死,可是明春舊病重發,決難活了。”說書的問道:“聽阿保說,小妹甚是孝娘。按說每日賣的魚錢不少。

老伯伯前天給她娘看病,可知她母女兩個近來日子好過麽?”舜民一聽,所說之人正是日間江中賣蝦的奇女子,正中心意,忙即凝神聽去。

老者又道:“什麽好過!她平日積有幾兩銀子,無奈她娘的病非參不可,前日就用光了。昨日我看她可憐可敬,意欲送她點錢,她卻說我錢得不易,又破例給她娘看病,怎好受我的錢?再三推卻,後來想是自知無法,才答應收下。我又給她測了一字,應在今日有一貴人救星,千萬出去做生意,才能相遇,如若錯過,便糟透了。她自從來到這裏,最信服是我老頭子,其次阿保,但能往她家去的仍隻我一個,知道不會騙她。我又叫蘭珍去代她服侍娘,才連夜捉了點螃蟹,今日午前相遇,說是賣了一半,未得好價,心惦著娘,想要回去。是我再三勸她,才勉強答應賣完回去。偏生今早客船不多,她碰了兩回,賭氣不見熟人不賣了。我陪她等了一會,又拆了個字,斷定無差。她因上月與人動了回手,幾乎鬧到官裏,我嘴又敞,由不得要對人誇她,知她會幾手的人漸多,早想奉母他去。我因算我女兒終身應當靠她才能成就,再三勸阻,仍說過年必走,想起還在為難。誰知這次所拆之字,主於不但她的救星就到,我女兒同她都應在月內他去。請想我這大年紀如何會往他鄉?蘭珍也頗孝順,怎肯舍了我去?休說是她,幾乎連我自己也信不過了。剛想重拆,她便看見一條熟船,忙劃小船趕去。因等了大半日心焦,原想遇見熟人得錢就賣,不料船上一位女客發了善心,給了加上好幾倍的錢,正好去買一支好人參來保命,事已應了一半,你道奇也不奇?我又同去她家,她娘日裏本來見好,我進門那一會忽然危極,幸而昨日我配的藥還有一半,忙給她服了。我又同了蘭珍,拿著錢匆匆回到鎮上,向人家勻了支好參,配好了藥由蘭珍與她送去。有這一副吃下,定可轉危為安了。”底下便轉了別的話頭。

舜民留神看那老者,身量高大,須發如銀,襯著一張紅臉,善氣迎人,言談舉止,似非俗流。那說書的卻是拱肩縮背,貌相狠瑣。正想撇開他和老者說話,恰好說書的時刻已到,堂信來請上場。說書的先拿起水煙筒飽吸了兩袋,喝了兩口濃茶,然後慢條細理站起身來,就堂信手裏遞過來的藍條紋灰布麵中擦了擦嘴,咳出一口配痰,將桌上手中包、扇子拿起,向老者道得一聲“停歇再講”,然後笑嘻嘻向眾茶座一路點著頭,緩步踱上台去。這時茶客便走去了十之三囚,剩下的俱是專為聽書而來的主顧。另一個堂倌,一手拿著小籮,一手拿著一串燙有火印的竹書籌,挨桌上走來,每人麵前放上一根書籌。有的當時掏出幾個製錢,往籮裏麵一扔,堂倌口裏直說:“替老板記上好了,現會作啥!”人卻往別桌走去。有的得了籌,連理都未理,可是堂倌對這些不給錢的客人格外恭敬,滿麵賠笑,蜇過去放下籌,一恭身,撥轉屁股就走,仿佛深怕那人給錢似的;有時也向客人低聲嘰咕幾句,意似述說當晚所說節目,宣揚說書人的本領。有的堂信未到便先和他含笑點頭,堂憎卻裝著和別桌客人答話,沒有看到,始繞走過來,且不給那人茶籌,開口先說:“客人你這碗茶都泡成白水了,可要再泡一碗?”那人連說:“還好,我等一個人,停歇就走。你不用管我,忙你生意去吧。”堂倌冷笑道:“謝謝你。”

便走開去。這類茶客約有四個,堂信一會繞完別桌,又過來問。兩個知賴不過,隻得要了把手中,嘴裏念著:“天到啥辰光,還不來?我今天又不喜歡聽書,還是回去吧。”

訕訕走去;另兩個一是和堂信賠笑,要了根籌,卻未給錢,堂信走後,連咳嗽幾聲,撥回頭去向鄰座茶客,談論昨夜所聞書中關於,一會唾沫橫飛,放言高論;一會拿眼愉覷肆主,堂值,聲音忽又低了下去,好似難關已過,心安意泰,中間又略含著一點顧忌之狀。全樓茶座約有百人,堂館待遇因人而施,臉上神態也是陰晴百變,各有不同。

那說書的早已坐到台上,二次接過手中擦完臉,打開手中包,取出醒木。琴馬。銅指甲,將桌上橫著的三弦上好,再取水煙筒,一袋跟一袋,呼嚕呼嚕**一陣,一麵覷定下麵茶客人數,眼光跟著堂情亂轉,外表還裝著毫不介意的神氣,向近台諸熟茶座點頭招呼,此應彼答;直到堂倌完放了書籌,回到賬桌,將小籮中錢晃琅琅往錢筒一倒,餘籌打好了結,往牆釘上一掛,才把水煙筒放下,伸出蘭花手指頭,端起把自備的小茶壺吸了一口,又平咳了兩聲,然後套上銅指甲,定了定弦,高舉醒木,向桌上拍了一下,交代完過場,彈唱一套開篇,緊跟著說起書來。

舜民一聽,乃是“隆中三顧”的後半麵。起初見那說書的人物酸俗,無心聽書,滿意向那老者通談請教,因見堂倌發籌,形形色色,情景可笑,同時老者又起身往台旁小門走去,歸途走向別的茶座與人閑話,未得接談。及至老者回座,已然開書,台上三弦丁冬幾響,立時滿堂寂然,悄無聲息。再看老者,更把雙目閉上,大有專心靜聽之狀,又是大眾聽書時節,素昧平生,自然不便驚擾,隻得耐心等到書說完了再行通問。偶然耳邊聽到句開篇,覺著音節美妙,彈唱均佳;試再靜心一聽,這“隆中三顧”本是《三國演義》中一段好節目,經說書人口裏一粉飾,更把一代梟雄、曠世奇才的君臣得失遇合、抱負心期以及風雨歲寒、草廬春暖諸般景致,說得來繪影繪聲,活靈活現,仿佛玄德龍鳳之姿、天日之表,與孔明羽扇綸巾、抱膝高臥之狀,如在目前,不禁大為讚賞,暗忖荒江小鎮中竟有這等好的說書人才,適才真小看他了。猛又想起全堂茶客收錢的收錢,記賬的記賬,獨自己主仆和老者三人桌上,也沒收錢,好生不解。

正尋思間,頭段書已然說完,醒木拍案,說書的仍去擦臉抽煙。台下立時烏煙瘴氣,添水的、耍青條皮絲的、打手中把的,亂做一圈。再看那老頭,睜開眼睛正望著自己,似乎欲言又止,舜民知道歇不多時又要開書,恐出來久了妻室懸念,忙欠身問道:“老先生可以請到這邊桌上一談麽?”老者道:“不敢,晚生正要討教。”說罷,便走了過來。舜民讓他上坐,命堂信添了碗茶。兩下互問姓名,才知那老者姓蘇名半瓢,江蘇元和縣人,少年遊幕,中年改行,以看風水為生。父女二人,別無親丁。十年前,受一個姓蔡的富家之聘,來到桐廬,心愛富春山水之勝,居停主人生前又為他置了頃許地,便在當地落戶,準備老死於此。起初原不叫這名字,隻因昔年孤身一人遊大白山,發現一條龍脈,追尋入川,在藏邊大雪山麓得到半枚周玉,形如半瓢,血沁銀惋,古色古香,愛不忍釋,數十年來不曾去身,由此改名半瓢,以誌奇獲,年時既久,真名字反倒忘了。

舜民這一接談,越覺那老者豐神古秀,道貌岸然,料是假名避地的高人,所說的話也是半真半假。耳聽弦索丁冬重又響起,見眾茶客好些朝己偷看,知道當地談話不便,朝半瓢道:“小弟由永康家鄉往杭州進香,船行經此,停在前邊不遠。如不嫌晚,可能恕我冒昧移至舟中一談麽?”半瓢道:“我正有許多話要和舜翁說,同往尊舟,再好不過。隻是夜間驚擾,不好意思罷了。”舜民便叫堂倌算書茶賬。半瓢忙說:“無須,連尊管家的,小弟都付過了。”舜民心想與王升一上樓便分作兩起,主仆二人並未說話露出痕跡,他是如何知道,並連賬也候過?無怪堂倌不來收錢;心中不解,口裏正在遜謝,半瓢已然看出,笑道:“舜翁覺著奇怪麽?你的行跡我已早知。便是此番過訪尊舟,也是為了江家孝女之事而去哩。些須小意思,何必客氣乃爾!實不相瞞,先他們還當舜翁是當地官府來此訪案,經小弟說了,又有人來說舜翁散錢村童之事,知道舜翁隻是一個尋常進香客人,才放了心。不然今晚夏先生的生意,還被你耽誤了呢。”語聲先時頗低,未兩句聲音甚高。舜民為他豪爽之氣所奪,又想起錢都在王升身上帶著,客氣反不合適,見眾人都聞聲回頭,頗覺半瓢說話過於隨便,不願停留下去,隻得道謝,揖客同行。半瓢也不作客氣,起身便走,行經適才立談之處立定,對那兩茶客說道:“我說如何?回去對東家說,這事他弄錯了。我和他見麵再說吧。”舜民主仆聽得逼真,以為另一件事,也沒在意。

三人一同下了茶樓,見街上月光在地,燈火漸稀,鋪戶多已打烊上門。隻有幾家茶樓紅燈高挑,弦管之聲時起時歇,行人也都少見。半瓢獨自當先,步履甚快,不時向前凝眺,也不和人說話。舜民兩次想問他話,半瓢隻是回頭擺手,舜民也不明白他是何用意。一會行抵街口,舜民見路側牆角裏似有兩條黑影一閃,半瓢也似特意繞到牆角,嘴裏低聲咕咕兩句。等到近前,並不見人,神情頗為詭秘;細忖半瓢貌相言談決非壞人,也就不去管他。直到過完街口,行抵適才散錢之處,半瓢才立定相待,並肩緩步同行。

舜民故意問他:“為何走得這急?”半瓢道:“我也受人之托,少時到了尊舟再奉告吧。”舜民不便再問。再行數十步,便到船上。虞妻因舜民久出不歸,正在懸望,見有人同來,忙即避開。

舜民揖客就坐,王升去至後艙端上茶點。客主二人客套幾句,舜民便向半瓢詢問江小妹的來曆。半瓢先請屏退從人,說道:“小妹行蹤本極隱諱,除當日賣魚,便是家居奉母,無人識得她的來曆。隻因前年冬天下著大雪,她娘犯了呃逆老病,危在旦夕,她聽馮阿保說我會醫,求我前往她家診治,才得相熟,漸漸和小女成了知己之友。此女事母甚孝,又有一身驚人本領,每日打魚所得足可度日。這裏地方上雖有個豪紳,仗著財勢武力,見她美貌,想打主意。因我和他上輩都有交情,經我出頭一說,也就拉倒。叵耐她娘,窮人得了一個富貴病,一年之中至少要犯三四回。每當舊病重發,非上好參茸等貴藥不治,而且一回比一回重。平日縱有一點積蓄,哪裏買得起參?今日因聽我勸,在江中賣蟹,得遇舜翁賢梁孟贈她銀兩,回來對我說起,嫂夫人還約她今晚明朝在桐君山下相見。她因母病甚重,萍水相逢,又不便過受人恩,來否尚未定。身世來曆,她因諱莫如深,我也近半年來才知一二。以舜翁為人,本可奉告,無奈她以前曾再三叮囑莫向人前提起,不便再為泄露。看她感激稱譽情形和所占卦象,舜翁明是她的福星,相見當不止此。早晚自行明告,暫且不要說她。舜翁隻當她是一個大有來曆的風塵奇女便了。

至於此番造訪,乃是舜翁未到以前,小妹忽令小女蘭珍送話,送她賣蟹回時,仿佛看見尊舟舵後釘有黑魚圖記。當時情切病母:匆匆歸來,忘和我說,回家一會,才得想起,恐恩人有什麽變故,她又不能分身,請我代為留意。我忙命人往碼頭上查問,並無永康蘭溪來船,歸途遇見這船老大,才知停泊在此。向他盤問,他說舜翁是永康有名善人,最是厚道,他們素來敬重,決不敢勾結惡人暗算,並且他們從開船起,也沒見人打什麽記號。我剛得了回信,小女又趕回來,說她恐小妹錯看,也到了舜翁停船之處,尋見那塊黑魚圖記釘在舵後船艄隱僻之處,如非小妹那雙慧眼,又是在船艄下看,決難發現。

我一聽那形相,果與船人無幹,也並不是當時就要發難,乃是向這裏頭子送禮,由他派人尾隨進省,或在歸途,或隨到水康府上再行下手,並且含有搪塞那頭子之意,特地把圖記釘得隱不易見,如能混過算你運氣,他也算向頭子交了一次差。看此情形,這人與舜翁必有瓜葛,事非得已,不像安心害人神氣。難得舜翁船停僻處,船人既非同謀,或者還未被賊黨發現,忙命小女乘夜來此,設法將那圖記取走。小女去後,恰好賊黨有人上樓聽書,我用言語探聽,賊頭並未得信,可知不曾發現,尚來得及。正覺高興,不料一波甫平一波又起,如非舜翁為人樂善好施,幾乎又惹出事來。”

舜民聽到一半已是驚心,聞言益發駭異,自思並無致禍之道,忙問:“何故?”半瓢道:“舜翁勿驚。如今事已過去,隻是府上多財,遠近都知。現有好人在側,難保不無後患。小弟既有所知,不能不說出來,好讓舜翁作一防備罷了。適才所說賊黨為首之人,姓金名鵬,他祖父原是魚行經紀。到了他父親手上,吃喝浪**,把家業敗盡,魚行也盤與別人,中年落魄,所生止此一子,在家鄉立足不住,仗著從小學會一點水上功夫,帶了兒子,跑到北五省去謀生,終於投到陝西華陰縣著名大盜小金龍白衝手下。先隻代他在風陵渡口管著一隻半黑船。沒有幾年,便因心辣手狠,結下強敵,被仇人弄死。此時金鵬年才十一二歲,從小隨了乃父流落江湖,學會滿嘴切口,一身水裏功夫,不久便被白衝看中,收為義子,大來又把一個獨養女兒許配給他。夫妻二人,水旱兩路都著實來得,在黃河岸上稱雄了一二十年。白衝忽因劫一官船失了風,吃保鏢能手打成重傷,當場雖然逃走,回家自知無救,又料官府搜拿必緊,自己在黃河岸縱橫數十年,從未吃過人虧,仇不能報,活也無味,況且不能,生平隻此愛女,恐遭連累,忙對女兒女婿說了後事,將畢生劫盜所得,是珍貴易於攜帶的,給了女婿。餘剩金銀財帛,全從地庫內取出,連夜招集徒黨,當眾表分完後,便命女婿攜了妻子回轉江南故鄉,不得遲延。身後葬殮,由眾徒黨料理,埋在華山隱秘之處。隻許在江南遙祭,不過十年不許省墓臨奠。

乃女再三哭請送終訣別,執意不允,立促起身,並令眾人散後,各去洗手謀生,若不相識,不許隨意來往。白衝立法素嚴,令出必行,眾人自是不敢違背。金鵬夫妻一走,白衝便即自殺。他夫妻到了河南,又販些貨物,到江浙兩省賣了一次,這才裝著經商發財,回轉故鄉。按照乃嶽所遺留給他們的資財,又給他們斷了後患,在這裏可稱得起是個財主,無憂無慮,謀幾世的溫飽。偏生他妻白鳳娃,從小隨父出沒驚濤駭浪之中,殺人越貨,跳迸慣了的。初到江南,見著到處水綠山青,風物清美,比起黃沙漫漫,濁流千裏,相差何止天地?手邊又有的是錢,倒也覺著事事可心,處處適意。日子一久,由漸覺無奇變而為靜極思動。先隻不耐清閑,還沒想到重理舊業,僅僅招些年輕人去往家中,隨他夫妻練習武藝而已。誰知第四五年上,山中出蛟,發了大水。他夫妻還鄉之時,因為金鵬幼小出門,故鄉變成生土,隻會躍馬行舟,不懂求田問舍,經人慫恿,把沿江的水田,都買了去。這些田土,多半是江邊淤起來的沙洲,照例是過些年要淹沒一回。也有水退以後地形不變,或是淤得更好的,終是被水衝刷壞了的居多,叫作靠天吃飯。地雖肥美,向少人要。他初回哪知就裏,遇田就買,見每年收成那多,還在高興。一旦發水,全數精光,偏這一年水又格外大些,竟見不到田的影子。不知不覺,把家產傾了多半。

他又豪爽成習,養得人多,食用奢侈,眼看不能持久,又不願縮小門麵。暗中一商量,知道江南太平已久,人煙稠密,稍微出點命盜案子,便要轟動一時,不能似黃河口岸上做法。於是用下極細密的心思,把長做改作短做,化零為整,化近為遠。遇上一水好買賣,總是老遠尾隨下去,要劫便是大的,連人帶船一齊弄光做絕,不留一個活口。出事以後,隻當客船遇風沉沒,看不出一絲盜劫痕跡,稍差一點,決不下手。似這樣做過幾年,漸漸挑選徒弟出道。江船常時失事,謠言漸多。為避風聲,斂跡了些時候。最後又改了方法,命手下徒弟四出躡訪,專向遠處做些生意,自己一麵頂著富商地主牌號,專一結交官紳。手下徒黨也分作為幾代,除第一代門徒偶然得見外,餘者多是奉命行事,輕易見不著他的麵,就有要事得見,也在舟山附近一個荒島裏麵聚會。輩分小的,竟有始終沒見過他麵的。不過一二十年的光陰,居然成了當地首戶。仗著規條嚴密,又喜作些善舉,本地都當他是個豪俠好義的富翁。休說無人知他蹤跡,便是江湖上,也隻知舟山碧螺島內,有一本領高強、徒黨眾多、行蹤飄忽的水上英雄黑飛魚金本白,誰也沒想到他會家居此地。他閑來無事,仍然收徒習武。他妻白鳳娃,生有一個兒子,今年才十九歲,取名金庭玉,水旱功夫都不錯,十六歲上就入了武癢。獨子嬌慣,未免在外恃強胡來,近來名聲才臭了些。他那門下徒弟,上自紳富世族,下自五行八作,哪等人俱有,一共分成兩等使用,第一等是先說那些在水旱兩路做強盜生涯的;第二等便是這些好人家的於弟,借傳授武藝來給他壯門麵的。兩下雖是同門,從來不通聞問。前者更是諱莫如深,就明知所遇是第二等的同門,暗中隻管照應,當麵決不吐露隻字。可是這些少年紈挎,也有被他看中選為心腹加入盜黨的,都負有一種使命。他知這些門徒全有身家,而與富貴場中多通聲氣,並不令其隨同為盜。隻命他們隨時留意,做個高等眼線。遇上可擾之船,隻要經過這條江麵,給那人船上釘下一塊寸許見方的黑飛魚圖記,經他手下發覺,報信上去,或是就船上下手,或是派下徒黨,尾隨到了地頭,再行乘便打搶,這類盜案多發生在遠處,尊舟圖記便是由此而來。連日因賊子金庭玉在鎮上新惹了禍,連傷三命。仗著老賊財勢,苦主雖然忍痛和息,可是新任官甚是精明,聽說已有耳聞。賊子怕官過江私訪,城鎮兩處都派有耳目,準備官府一來,便誘迫到他徒黨家裏,軟硬兼施,不令過問。說好交個朋友來往,不好便下毒手做掉。舜翁之來,剛巧趕上,幾乎把你錯成了是地方官,弄出事來。多虧上岸時散了兩串錢,在場有兩個村民也是書迷,上樓時看見舜翁,說起散錢之事。那兩賊黨,已分一人前往報信,一聽說是過路客人,小賊性情剛暴,恐錯報受罰,知我與老賊相識,有點情麵,小賊也還知點敬重,求我說情。

我幾麵推詳,斷定舜翁是小妹所遇貴人,會罷茶賬,便值開書,後來正想請教,不想青眼先施。此時舜翁已然無害,即使得知此事,老賊的規條,隻會尋我算賬,也不與你相幹。小弟前助小妹打消了小賊妄念,今晚又起去他的圖記,倘若知道,未必與我甘休,但小弟也決不怕他,隻那釘圖記的賊徒知機密已泄,難免陰謀陷害。舜翁異日還鄉,對於令親友輩,須要多多留意才好。”

舜民聞言,好生驚疑,隻自己素無仇怨,想不起那釘圖記的人是誰,想了想答道:

“多蒙半翁搭救,小弟得免大禍,感謝不盡。此番攜眷遊杭,隻為進香還願,不料生此非災。雖蒙大力化解,異日吉凶尚自難定。聞得半翁精幹占卜之學,可否賜教,以便趨避呢?”半瓢道:“舜翁不說,我也有此意思。我那測字隻占眼前,虔卜一卦,看看如何。”說罷,要了三枚製錢,就手內搖放六次,按易理占了一卦,乃是“雷澤歸妹”,細一推算,不覺大驚。舜民見他麵容失色,疑心自己有什麽禍變,驚問:“卦象如何?”

半瓢愀然拱手道:“恭喜舜兄,卦象於你大吉,隻是此次杭州之行必無所得,到後三日即有急足催歸。至於金屋藏嬌,自有異人送上門來,明冬定生賢郎無疑;於我卻大不利了。”

舜民因船人仆役隻知杭州進香,買妾之事都不知道,卻被半瓢初見道出,益發心折。

剛要問話,半瓢略微定了定神,又排出一卦,隻自己細詳了詳,連卦名義解都未說出,便對舜民道:“你我萍水班荊便成知己,可算有緣。明日桐君之遊可以中止。小妹母病,未必能來。如念她窮,她住桐君山後黃港村一片梅林後麵。那裏有一危崖,上有飛泉,下有茅棚五間,倚崖而建,即是她家,離此有十來裏。地雖隱僻,說明了卻極易尋。明早開船時,可著尊管家與她送些錢去。小妹奇女,必不拒卻。尊管回時,可在鎮上茶館中尋謝阿二,向他租匹快馬,不消兩個時辰,就趕上尊舟了。歸途最好仍走水路,務請駕臨黃港村小妹家中一行,決保舜翁無恙。小弟或者在彼相待,尚有相煩之處。此時天已不早,恐小女一人在家久候,且告辭罷。”舜民見他兩番卦卜,麵色沉憂,語言失次,迥非初見時安詳爽朗之狀,料非無故。尚欲留談片時,半瓢已自站起,再四叮嚀,叫舜民不要遊山,明早速行。舜民留他不成,問他住址,又是搖頭,連道“無須”。隻得送他上岸,殷勤訂了後會而別。

夫妻見麵,談說經過,覺著事雖不經,不由不信,到底慎重為是。虞妻又是膽小,恨不得當晚開船才好。好容易挨到天明將近,舜民斷定半瓢也是個異人,決非江湖術士一流人物。仔細尋思一過,安心要結納這個風塵朋友,便命王升拿了一百兩銀於前往黃港村,照他所言行事。尋著江小妹,就說舜民夫妻本定今早和她相見,因有事一早開船,不及應約。昨晚鎮上閑遊,得遇蘇半瓢老先生,聽說她許多孝行,甚是欽敬;又知她母病待醫,家況清寒,特命人送這一點銀子,請她收下,為老母醫藥之資。如另有相需之處,可往永康見訪,當能為力。行時虞妻又叮囑王升,留意觀察小妹家況,銀子務要留下。王升領命去訖,舜民便命開船。

舜民一聽,原來船行順水,又是順風,已入了錢塘江,正值晚潮時初起之際,無怪乎船身顛動得緊了,一麵點頭,吩咐打麵湯水,跟著開飯。王升出後,夫妻談起小妹和蘇翁之事,互相推詳,覺著小妹受銀不謝,定有深意存蓄。那姓蘇的結義姊妹,定是蘇翁之女蘭珍無疑,隻不知何事悲淚,哭得兩眼都腫。如說為了江母之病,小妹又說母病漸愈,況且小妹也那般愁眉苦臉的,是何緣故?小妹母女相依,家無男丁,王升行時所聞暗間中老人微呻之聲,又是何人?好生不解。一會,王升端進麵湯水。舜民二次盤問,王升說:“行時所聞暗室微呻,聲極微細,彼時風吹林木正響,許有誤聽,但看蘇女含淚出進之狀,室內必有人在,並且決非江母。”舜民先因蘇翁昨晚卦後神色頗現倉皇,疑心因為泄機,受了凶人暗算不成?繼思蘇翁言談舉止,證以茶樓見聞,在在受人尊敬,好似一鄉耆宿。他和小妹相識也隻近年,不會無家;小妹寡母孤女,家複寒素,縱有不測,萬不會在臨危之時棄家就養於人之理。再聽小妹所說緊記蘇翁之言,分明盼己歸途往訪。蘇翁如若遭害,怎會出此?況還有馬夫謝阿二奉命送人之言,越想越覺自己所猜,蘇翁不會有變;王升雖然從小相隨,精明強幹,也許一時誤會,就此放過。夫妻洗漱進食之後,天已昏黑,船人因錢江夜潮浪大,將船泊在鄰近西興的小鎮上。第二日一早,開船到了西興,渡過對岸,開發船錢,雇了轎和挑子,往預先約定的親戚家中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