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煙水蒼茫 雙槳淩波人似玉 風塵奔蕩 扁舟剪燭夜如年

仆自客歲,以病家居,杜門卻掃,經卷藥爐,自安禪悅。匪惟無心世事,即筆墨生涯亦擬拋棄。顧以《新北京》、《天風》兩報主者,均為多年朋友。拙著《蜀山》、《青城》兩小說,同未完卷,欲罷不能,延至今邇。仆既病且懶,初意此二報而外,不複肆為筆孽,再有寫作矣。上月《實報》主人以某君之介,囑撰小說,以疥欄尾。辭不獲允,迄未報命。頃又一再敦迫,詞意殷勤,若欲必得。勉草斯篇,用圖塞責。竊思武俠小說久成濫筋,仆更倫荒,何當俊賞?明知巴裏之言,難為《實報》增重,第幼隨宦轍,性適嬉遊,長更旅食四方,頻年流轉,足跡所經,實半國內。茲者誌事弗應,意複慵散,未了中年,幾類枯僧。獨於山水癖嗜,結習難忘,登臨莫遂,猶存遐想。每當風雨晦明,煙晨月夕,輒複坐溫舊夢,神往竟日,以是道裏山川,時縈胸臆,每借小說,寄其幽情。雖筆致庸凡,學殖未逮,不足以狀丘壑林泉煙雲變態之奇;然景因實踐,記類寫真,篇中道裏山川之所由涉,風土人情之所由履,其視此為臥遊之資乎?

江南為吾國文物富庶之邦,而兩浙山水之秀麗,又複由於東南諸省江山毓秀,人才輩出,岩壑幽樓,盡多奇士。惟以此輩英男俠女,大都遁跡林泉,遊神物外,襟懷淡泊,性慕衝虛。即有任俠尚義之行,亦多是我行我素,不喜世知。鄉裏老儒,標榜性理之學,偶涉奇跡,便認為怪力亂神之言,於所不語,誌怪談鬼之人大都坎凜終身。我何人斯,敢犯時忌!偶有聞見,往往掩耳疾走,若將浼焉,匪惟不敢言,且亦不敢聞,筆之於書更無論矣。其身受者,又多無告窮黎、寡識編氓。以故敢言者不能傳,能傳者不敢言,豪情勝事隻在民間,終不達於士大夫之耳目。文人筆記間有載列,亦以忌避孔多,語焉弗盡。冠帶之人尚且謂其非情,譬之寓言,甚或目為邪說,多所垢病。歲年淹沒,於是乎其傳者寡矣。

作者漫遊四方,喜聞異事,登臨之頃,每就山僧野道、村老逸民,促坐清談,詢以所知,而於遊俠跡事尤多向往,廿年塵跡,聞見殊多。本篇所紀白嶽十四俠士,即昔年江南之舊聞也。本書結局雖在黃山,而諸俠事跡都散在江、浙一帶。

這裏先從浙江省金華府永康縣一個姓虞的開始寫起。金華府舊轄八縣,如東陽、永康等縣,多有縣治而無城垣。這姓虞的,家住在離縣街二十餘裏的河上村內,附近有三個大鎮:一名西市口,一名百集,一名下大路。當地為前明顯宦應氏宗族聚居之所,子裔繁昌,族人甚多,村民姓應的差不多要占十之七八,所以當地人都叫它作十裏應。姓虞的卻是前三代才從鎮海遷來,地介西市口、百集二者之間,隻有五六家同族。不過虞家也是江東望眷,詩書世裔,每家眷屬人口都不在少,田產又多,加上附居的幾十家傭仆佃戶,無形中也自成了一個村落。

本書所紀,乃是虞家第二房子孫。家主名叫虞舜民,年已半百過去,世以耕讀傳家。

同胞老弟兄四個:老大堯民,老三聖民,都在外省做官;老四德民,是個小京官,嘉慶初年,病故京寓。隻他一人,性情淡泊,樂善好施;兩試春官不第,便即無意進取,隻在故鄉納福,力田課織,好行善事,鄉裏都稱他作“二善人”。他又長於經紀,善於享受,治理得家中田業日益富厚。起居飲食,雖不專做排場、窮極奢侈,卻也實際講求,務極適美。虞氏弟兄分家過度,並非出於自動,乃是上輩祖人明白事體,長於慮遠。知道君子之澤,五世而斬,子孫的賢愚不肖,難為預料。天下沒有長聚不散之局,便是張公百忍,同居也僅九世;況世上能有幾個張公?子胤一繁,爭端易起。與其徒慕數代同居的虛名,啟子孫閱牆之漸;反不如及身之存,早為平停分配。並以讀不廢耕,耕不廢讀,著為傳家典則。雖不必親事躬耕,至少占晴課雨,歲時收成,必使聞知。違者即是不孝,勿使或背。如此既免異日戈操同室,箕豆相煎,而子孫分家以後,自立門戶,各不相賴,互有觀摩,即或不肖,多少也保得一點田業在手,決不致完全**敗,盡棄耕讀,同淪餓享,遂廢蒸嚐。所以三世分家,友於相親,始終弗替。連抽狸梯擬之間,都無間言。對人又極厚道,真是一人雍和,全村上下,都是祥淑之氣。人生最難得是境遇舒適,受人尊敬,家族和美,不生閑氣。舜民處到這樣的環境,又是個會享福知足的人,還有什麽不稱心的。

誰知天公慣使人添上缺陷,大、三、四三房都是人多丁旺,惟獨舜民,年逾四旬,子女猶虛。他又篤於琴瑟之好,不肯納妾。雖然兄弟子侄輩中頗多賢者,不難擇一過繼,畢竟錢要自有,於要親生,舜民隻管達觀,終覺有些美中不足。虞妻入本賢淑,因見倍大家資,這般極好境遇,自己四旬開外,將近七七陰絕之年,尚無生育,丈夫又堅持一夫一妻的成見,不肯納妾,心中難過已極。婦人家見識,急得無法,便瞞了舜民,求神許願。又知舜民夫妻情長,多半由於青年時生得貌美、種下愛根的原故,屢次所說的,十九中人之姿,所以不能當意,要是真能物色到一個佳麗,再和他日夕求勸苦磨,也許能夠心回意轉,改了成見。論起丈夫年紀雖然大些,但他生活優裕,看去不過三十五六年紀,就給找個二八佳人,也不致便有老夫少妻之消,使所納之女受了委屈,於是暗中派人到處物色佳麗,又向當地最著靈跡的胡公祠許下求子心願。主意雖好,做起來卻非容易。第一樣永康是一個四境多山的小縣,不似杭、嘉、湖一帶文物富庶之區,水麗山清,慣產佳人。全縣隻有限十來家紳宦巨室,人物語言都較質野。因地貧瘠,村姑少女經歲耕作,習於勞苦,多是手腳粗大,身子健壯,貌在中人以下。即便有那生得清麗一點的,麵皮先曬成了紫黃顏色,有什好看?這類女子,嫁作農婦,全都是勤儉持家的上選,如以金屋藏之,未免和那“嬌”字相差懸遠。同為越女,要打算在此中尋出一個全蘿村頭、烷紗溪畔的人物,真是萬難其選。虞妻又是大家的眷屬,隻可命近身仆溫代辦,不能遠出物色。因她為人厚道,本著千金市骨之意,是以少女來相看的,不問醜惡,總是多給相封,於是來者日眾,常致應接不暇。白忙了兩年,終未物色到一個中意的女子。

虞妻依然誌念堅誠,終不灰心,誓欲必得。

鄉裏皆知此事,不由傳到舜民耳裏,一問便推說是買一近身使喚丫頭,並非為丈夫買妾,舜民先是不悅,後見問過兩次,都是潛然欲淚,心中老大不忍。再經虞妻幾次三番用言婉勸,漸漸心活,暗忖:大家都是四旬外人,自己何嚐不盼兒子,怎能怪她?看這情景已是不容堅拒,莫如就勢答應,也省得他日為此事酸心勞神,便答道:“我並非不想生子,隻為事有定命,命該絕嗣,終是無有。常見許多大人家,因無子息,納上三四房側室,結果不能如願,精神身體倒吃了大虧,這還是個好的。甚或本來好好家庭,鬧得終年爭吵,百事不舉,身前身後鬧下無窮笑話,兒子仍沒養下一個。你我恩愛夫妻,何苦好好日子不過,自找苦吃?我知你性情忠厚,情切子息,必然諸事優容,遇見性情溫和的還可將就;要接一個性惡的人到家,使你暗地生氣,又不明說,我怎對得你過?

所以這事你說了多年,都未答應,現既一定要我納妾,照你在此地辦是不行的。待我明春往杭州走一次,那裏有不少老親老友,也不必怎樣費事,隻撿那幹淨點的大家丫頭,或買或要,帶回一個。我雖生有潔癖,不喜醜人,此舉全為子息,與納妾享樂不同。隻要懂得規矩,性情溫良,人有宜男之相,再幹淨一些,便足中選,並不要那絕色女子。

一去即能尋到,就便還可看望她們,你該不要著急了吧。”

虞妻見丈夫居然聽勸,好不容易,心雖喜歡,總怕明春之行是寬慰自己,敷衍搪塞,到時又複變卦,立即催促速行,說:“時方九秋,明春還需好幾個月,不如就走。帶著新人回家,吃團圓年夜飯,明年下半年,也許就有兒子了。多年老夫妻,何苦使我又眼巴巴的多盼上幾月?”舜民知愛妻欲早了心願,笑答道:“你怎如此心急?西湖數年未去,明春前往,正好借此載酒湖山,遊散遊散。今已寒秋,轉眼冬天,到了又趕回家,豈不虛此一行麽?”虞妻得了口,哪肯放鬆?不但即日要走,並說自己許有靈隱寺的燒香心願,還要相隨同去。連勸了兩次,舜民知她不甚放心,不欲過拂其意,反正不納妾決難交代,隻得答應。將家事交給兩個近人,夫妻二人帶了一仆一婢,一同起身,前往杭州進發。

彼時當地到杭州,本應取道望馬頭港,經過全川、葛府、下時、東陽、七裏寺、婪港頭、蘇溪、八裏橋、紅廟、牌頭、諸暨。臨浦、西興等地,再由西興渡過錢塘江,方能到達。全程有好幾百裏,山重水複,路頗難走。單是由永康到諸暨這前半段,論路程不過二百五六十裏,沿途舟輿就要換上好幾次。舜民恐怕女眷同行,道途勞頓,決計繞遠;改走桐廬水路,取道金華府,由蘭溪泛舟,過桐廬、富春,直下錢塘,就便遊玩嚴灘,觀賞桐君山色。由永康到金華,隻有百餘裏路。舜民夫妻仆溫都乘著竹轎,想當日趕到,特雇用了兩班轎夫。這條道路又甚平整,僅經過兩處山麓。轎夫全是土著,知道虞二老爺是鄉裏中有名的善人,帶著女眷,不願投宿旅店;貪得賞錢,一個個抖擻精神,腳底加勁,抬著人和行李往前飛跑。由破曉前起身,路上隻吃了一頓午飯,打了兩次小尖,時光不過申西之交,便趕到了金華江邊。府城就在對岸,略微歇息,便由江邊木船,載著人轎行李,渡過江去。這時斜陽西墜,雲淨當空。江中波濤浩瀚,襯著天際一輪紅日,餘暉幻彩,燦若錦霞,紅光反射,倒影人水,若有萬幹道金蛇,騰翻跳擲於銀濤碧浪之間,越顯得江容壯闊,晚景奇麗。舜民坐在船上,迎著江風,破浪前行。見江景如此好法,不覺心神大爽,高興非常,愈認此番水行之為得計。正和乃妻談說,船已抵岸。

當地虞家戚友頗多,舜民事前沒有通知,因明日動身,還要渡江,上岸以後,隨意投了一家姓劉的親戚。

劉家也是當地紳富,城外別業就在江邊不遠,明日啟行甚便。舜民轎於未到,早有家人趕向前麵通報。主人劉子炎,恰好正在城外別業收糧,聞舜民夫妻赴杭,便道經此。

自己每年往永康方岩進香,都宿在他的家內,備承禮待;又是中表之親,多年在家鄉納福,難得路過。慌不迭率了老妻和長子劉安仁、次子劉安信接將出來,迎向裏麵。雙方見禮落坐,子炎要代開發轎錢。舜民知他為人算小,婉言推謝,說:“雇用未完,明日還要過江往蘭溪去,隻給他們準備食宿好了。”子炎先說:“每年我去永康,老表弟總是來接去送,連上山轎錢都一齊開發。今日什麽風吹來,就不容我盡點心麽?”嗣見舜民堅辭,又說:“我每去永康,見那裏轎錢要貴得多。難得到此,總要多聚兩日。這裏轎子又便宜又穩快,用不著兩班人。莫如還是開發了他們,等走時在本地雇好。”舜民力說:“都是鄉人,雇用已定,不便中道遣回,況且這班粗人多講信義,沒我的話,你就給他加倍的錢遣走,他也不收不肯。內人杭州心願急於早了。盛意心領,不妨歸途再聚,明早必行。”子炎方無話說。

舜民夫妻坐了一日轎,未免饑疲交加,頗思早食早寢。偏生劉家省儉,事前不知客來,通沒準備,又不好意思草率待承,一切均要現往城中購辦。還算相隔城市不遠,挨到亥初才行齊備,客固餓極,主人也是內心不安,忙得滿頭大汗,好容易擺上接風酒,來請人坐。仗著金華府是個大邑,又有金腿等名產,席還豐腆。席罷,舜民夫妻人已倦極,略坐片時,便即告寢,暗忖:這般投親,雙方受罪,轉不如借宿旅店還方便些,又省擾人。

次早起身,子炎父子直送過江去。別時又說起金華北山雙龍洞之勝,回時務請多住兩日,同往遊觀。另外又送了些路菜和兩條煮熟去骨的上好茶腿,才行別去。舜民見他兩個兒子,安仁相貌狠瑣,人極庸愚,年已三十,隻買了一名秀才來壯門麵,雖然不濟,還無什麽大不好處;次子安信,生相既是凶惡,性情又複暴戾,仗恃身列武庫,家有資財,專一成群結黨,持槍掄棒,打街罵巷,欺壓善良。乃母是個側室,持寵護短。子炎年老,隻知吝嗇聚儉,不能約束,早晚必要闖出禍來。不料姑父母為人一生忠厚,竟會有這樣兒孫,真可慨惜。可見君子恩澤,不及五世,自己此番納妾,即便生下兒子,但是年邁衰老,能否教育成人,實不敢必。要似這樣惡子,不如無有,反倒省心。路上問起仆人,又得知了劉氏弟兄許多劣跡,越更心煩。由金華到蘭溪,風景甚佳,雖在暮秋時節,依舊是平疇綠野,水碧山青。舜民心中感喟,也無心觀賞,六七十裏的路程,比昨日到得還早。船是早在期前派人到蘭溪包定相待,一到便即登舟。開發了優厚的轎錢,轎夫們俱都踴躍歡欣而去。當有隨行下人鋪開行李,端整好了酒食。舜民夫妻飯後,略停片刻便即安臥。因連日勞乏,吩咐下人,明早隻顧開船,不須再來請問。

這一覺直睡到次早辰已之交,船已開出老遠,才行起身。一看,隻見江水滔滔,清波一碧,兩岸青山綿亙,黛色如染。晴旭烘窗,山光人船,映得人眉字皆碧。目遊佳景,甚是賞心。這一晚足睡之後,精神複了原狀。下人進過早點,又將帶來的明前旗槍,用江水泡上一壺,佐以兩碟茶幹瓜子、細巧糖食。清風吹篷,茶香泛匝,輕舟一葉,容與中流。耳聽江水****,柔櫓欸乃。山巔樹梢,常有人家隱現其間,雞鳴犬吠之聲,不時飄落雲外,若相應和,益發令人意遠心逸,神誌蕭然。虞妻王氏初出遠門,更盛道江行之樂不置。舜民笑道,“這一段隻是桐江上遊,並且還是秋天。你看下半日到了桐廬,船行至桐君山和嚴灘釣台一帶,你還更要叫絕呢!這些好水好山難得路過,我也多年舊遊,左就沒什麽急事,船到那裏,夭已近黑。索性停上一晚,明早和你登岸,上山遊玩一回好麽?”虞妻笑道:“你說不是急事,我卻恨不得今天就把它辦成才稱心呢!也不想想我們都有多大年紀啦。”舜民笑道:“事有定數,哪在耽擱這有限兩夭?這次同你出門,一半是為你常年操勞,又為子息焦心,給你解解悶兒。我這些年在家鄉也待膩了,你我還是順著便道,同玩一玩吧。”虞妻笑道:“老爺既然動了遊興,好在耽擱日子不多,我定奉陪就是。”

說時,下人端上午飯,夫妻二人用罷,又談了些時。帆飽舟輕,順流而下,行甚迅速,不覺到了桐廬附近。推篷凝望,桐君山已橫在北岸,臨江聳秀,索紫回青。山麓下麵,是岸闊江深,波平似鏡。晴日光中,望向前麵,風帆點點,直向天邊。時見漁村蟹舍,參差位列於兩岸之間。三五漁人,據岸扳暨,臨流垂釣。山容水色,盡態極妍,宛然一幅富春江長圖卷於,端的風物清麗,美妙絕倫。

正觀賞得有趣頭上,忽聽船右側打槳之聲,轉向右麵船窗一看,點點大一隻小船,船頭上放著兩個蔑簍,後半艙坐著一個小姑娘,雙手起落不停,身子一仰一合,打槳如飛,在廣闊的江麵上,疾如箭射,急駛而來。那小船又輕又快,眨眨眼的工夫,已駛到大船旁邊,眼看撞上,舜民剛喊得一個“唉”字,小姑娘倏地把左槳朝前反手一推,同時右手向後一劃,雙槳便橫成了個“一”字。浪花卷處,那小舟立即輕巧巧橫了過來,緊貼船邊,順流並進,一點沒挨碰上。小姑娘更有主意,緊跟著放了左手的槳,由船內拾起一隻上帶鐵鏈的搭鉤,向大船舷上拋去,“哢”的一聲微響,便即勾住,隨用左手的槳支住大船邊壁,於是借帶同行,連一點力都不消費了,轉眼停當,這才輕吐嬌聲,喊了聲“賣蟹”。

舜民見那小姑娘年約十六七歲,穿一身灰布短襖,褲腿卷齊膝蓋,露出一雙細圓有力的粉腿,白足如霜,隻嫩指尖上微沾了一點濕泥痕跡,腰係一條藍布帶子,兩手略紅,想是常常做粗活之故,身材甚是苗條。舟中隻她一人和兩簍螃蟹、幾根草索,別無長物,暗訝:此女小小年紀,孤身掉舟,於大江之上穿波戲水,舉重若輕,身子靈活,動作熟練,宛如兒戲一般,卻也少見,不禁又去諦視。正趕上小姑娘做完手腳,抬起頭來,兩下一照麵,不由大為驚異。

原來那小姑娘雖是霧鬢風鬟,荊釵布衣,卻生就一張白生生的清水臉兒,一雙秀目黑白分明,澄如秋水,耳鼻眉口無不滴粉搓酥,瓊妝玉砌,青山遙橫,紅櫻欲破,真個是容光照人,秀骨天生,休說荒江漁舍中無此麗人,便是自己半世閱曆,也隻僅見。那小姑娘看見他是一個官老爺神氣的壯年男子,不禁把臉一紅,低下頭去,低聲說道:

“老爺可要買點大活螃蟹?”玉頰春生,己增嫵媚;珠喉款吐,更顯嬌柔。舜民正要答語,船艄上的老大已走過來說道:“小妹,你的娘呢?怎今天一個人出來,這些日生意好麽?”小姑娘淒然答道:“我娘病了。昨晚乘娘睡著,捉了這點螃蟹,隔了一夜,都不甚肥了。中午賣了兩回,沒賣成。還算張老板船走過,賣了他五斤買藥,別的不夠用了。正盼你們船走過,在江邊望見上流來一隻紅船,連忙趕來,果是你們。如若不要,你勸坐船大老爺,隨便給多少,遷就點吃,都買了吧,省得明天更不好賣了。”船老大應了一聲,正要往後艄去尋舜民仆人商量。舜民忽聽虞妻在身後說道:“老爺快喊王升,叫那小姑娘上船來,我買她蟹,還有話問呢。”

說時,王升正從船舷上走來,接口應了,隨喊道:“小船上大姊,我家太太喚你上船買蟹呢!”船老大也蹲俯著身子,低聲向下說道:“小妹,你運道來了。我從來在江中載客,也沒遇見過這樣厚道的老爺太太。把你船勾往後艄,省得碰壞了。快些上來,把你母女苦情對太太說一說,非但做筆好生意,說不定這老爺大大一發慈心,還須周濟你呢!”小姑娘聞言,略微遲疑才答道:“謝謝你幫忙。”說罷,從船洞裏尋出一對草鞋,套在腳上,雙手持槳微一撥弄便往船後劃去。舜民夫妻剛剛回身坐定,話沒說上幾句,那小姑娘已從後艄上船,隨著虞仆王升走進中艙,手中提著兩個蔑簍,望著舜民夫妻福了兩福,各叫了聲“老爺”“太太”。虞妻便命王升把蟹簍先拿往後麵,叫那小姑娘坐下說話。小姑娘謝道:“太太在此,我哪敢坐?我還要趕早回去服侍我娘吃藥呢。”

這一對麵,虞妻越覺她麗質珊珊,不同凡豔,偏生在這等貧苦人家,方代惋惜,聞言答道:“我因見你小小年紀,獨駕小舟出沒波濤,又有老母生病,甚是可憐,意欲和你談上片時,幫你一點小忙,再叫人送你回去看看你娘,或者還能代你想個法兒,打個長久主意。你如此心急回去,想必你娘病重。也不知你離家多遠,不便強留耽擱。這裏有十兩銀子,算買蟹的錢,另外有兩盒點心,可帶回給你娘吃吧。我們本是杭州進香,歸途走不走這條路還說不定。你不妨把你住的地名留下,要是回來路過,也好尋你。如有什麽為難之處,也不妨實話實說,我定幫你忙的。”

那小姑娘已從船人口中得知船客是個善人,慌忙拜謝答道:“那兩簍蟹並沒裝滿,還值不了串來錢。太大給這多銀子,分明行好周濟,又給好點心給我娘吃,真是感恩不盡。難女家離桐君山不遠,地名黃港村,本當侍候大大一會,無奈娘病在床,剛睡一會,怕醒來喚人不在,急著回去。我母女每日江邊打魚,船老板好些熟人。大大要從此路過,我自會尋上來的。有這十兩銀子,足夠我娘養病,無須再要了。我受太大這樣大恩,無法可報。大大家住在哪裏呢?”虞妻喜道:“我家住永康河上村,一打聽虞二老爺家,全縣誰都知道。適才你說家離桐君山不遠,想就在前邊了。我們明早正要上山遊玩,少時就在山下停船。你回家看完你娘,如有閑空,不論今晚明早,都可隨便尋我,有什麽事兒,也隻管和我說,不要客氣。隻是明早要來,切莫過午,過午船就開走了。”小姑娘忙又謝了,跟著拜辭。

虞妻先想命仆人隨往,查看她家景況,多給一點銀子;繼一尋思,停船之處,相隔她家甚近,等她明早不來,再作計較不晚,便即作罷;又見她喜優交集,神色匆迫,忙著回去,忙命人取了十兩多一錠銀子,連同兩匣點心,又分出一些路菜,用碗盛了,交她一並帶回;行時再三叮囑,至遲明早,務必到前途泊舟之所,再見一次,好為她母女二人打算。小姑娘危難之中遇到這樣善人,事出意外,自是感激拜謝而去。不大一會,便聽小姑娘在向船老大致謝和雙槳打波之聲。虞妻憑窗一看,小舟已自大船後劃出,直向江岸。小姑娘回顧虞妻望她,將頭連點幾下,遙遙致謝,雙槳不住手的劃著,貼波飛駛,真和箭一般朝橫裏駛去,眼看船影越來越小,隔不一會,便停在一個釣礬旁邊,僅剩一個小白點子,縱上岸去,隱隱前移,晃眼沒人斜陽叢樹之中,不知去向。呆望了一回,和舜民二人談起,又慨惜稱讚了一陣。

虞妻猛想起晤麵匆匆,竟忘了問她姓名,好生後悔。舜民笑道:“也沒見你這樣好心人,她不是還要來麽?”虞妻答道:“老爺你不曾留意,我看此女秀外慧中,生得那般美麗,人卻十分端重,全無半點輕狂;心憂病母,行時何等匆忙,卻在細心聽問我們家鄉住處。查她語言容貌行徑,起初決不是什麽賣魚人家之女。她受我蟹價,雖然聲謝,因應急用,並不謙辭。再問她還須幫助與否,卻又不受,隻問我們居處,行時未說定來的話,分明含有深心,明早來不來,真還說不一定哩。”舜民又笑道:“此女固非庸流,你說得她如此深沉,未免看得過重了。就說她無多希冀,照你那麽叮囑,就送行也該來一趟,難道就好意思置之不理麽?”虞妻笑道:“這話難說。且等明早再看吧。”舜民間是何故,虞妻答道:“她沒回以前,我還沒想到她有點藏頭露尾,後見她走,才行發覺。請間她既住家桐君山下小村以內,明在前途,她行舟又快,理應朝前,怎麽回舟時反倒逆流,向著後麵斜渡呢?我想船上人雖常經過這裏,與她母親相熟,也未必會真知她的姓名來曆。不妨喚王升去問問試試。”舜民聞言,也覺乃妻心細,所論頗為有理,又想起那小姑娘的身子矯捷輕靈,迥異尋常,自家江南,所見漁人也多,卻從未見過這等人物;試命王升往後艄一問舟人,少停回話,果不知那姑娘住處。

母女二人前年才在江麵出現,正當四五月間鰣魚上市的時候。富春江魚蝦遠近馳名,每年有大宗出產。鯽魚更是時鮮歲貢,官府設有常課,每值魚季,用八百裏快馬馳驛,人京進貢,視為重典。起初漁人貢魚到官,差役勒索規例不遂,故意挑剔擱滯,一天不給起運,漁人不能交代,便不能將魚出賣。這類季魚,到了時候,大批成群,乘潮應時而至,號稱來酬去謄。過了端陽,便一天比一天稀少,就有,肉也老了。

漁人因為官府責索歲貢,受那萬惡差役勒逼,往往鬧得傾家**產,賣兒賣女。遇到產魚做好生意的季節,反倒民不聊生起來;受苦不過,經幾個聰明漁人呈明官府,設下牙行,所有江邊漁人打來魚蝦,都歸當地牙行經紀出賣,取些傭錢。漁戶按年輪值,應付官府貢例,既免差役徇私,以金錢定去取,任意指派,又劃了行市。用意原來甚好,可是利之所;日久弊生。魚非經行不賣,經紀人掌了漁人得失大權,又因歲貢應官之故,不能不與官府差役接納,漸漸勾結一起,狼狽為奸,常借官差勢力,欺壓良善漁人,無形中成了一個土棍,橫行江滸,妄自稱尊。眾漁戶又受逼不過,良善的甘受壓榨,飲位吞聲;倔強一點的,便糾合起來,相與對抗,也不知打了多少回群架。結果,經人調處,漁戶也因非有這行不可,雙方讓步,重定公平規例,才得勉強相安。這一來,變成了兩種勢力。所定規例至嚴,不是本段漁人,休想在當地打魚販賣。見她母女二人用一小舟在江邊打魚,因是女流之輩,便和她好言理論,說事犯漁規,不可如此。老婆子道:

“你們一網就是幾百斤,我們一副手提的網兜,每日不過打十幾條,混碗飯吃,礙你什麽事?”問她的是一個老漁戶,名叫馮阿保,便答道:“話不是如此說。大家都是苦人,並不在你打多打少。我們打魚都有地段,此例一開,明日大家都來,這魚就不用打了,這是遇見我,你們又是女人,要遇上那脾氣暴、不講理的,怕不連你這隻小船都給拆了。”

那少女聞言,陡地秀眉一豎,冷笑道:“你們有地段,這條長江須不是你們的,管得著麽,誰不服,隻管叫他來拆一回船試試。”阿保吃他母女搶白了一頓,雖是不快,並沒想告知行裏和別的漁戶給她母女厲害,隻氣著回答道:“你當我要攔你的財路麽?

我也不對人說,日子長了,遲早總有人給你顏色,那時就知道我是好心不是了。”少女聞言,便對她娘咬了幾句耳朵,笑對阿保道:“你老人家好心,我已看出。不過天下事總要有個了斷,我們非此不能度日,早晚是個麻煩,何如今日辦完的好。要怎樣我們才能打魚呢?”阿保道:“小妹妹你不知道,這裏漁戶,因有衙門年貢規例,上下遊七八十裏以內,共有三百多條漁船、一百四十三座漁罾。靠江吃飯的有上萬人,各有各的行頭,外人休想插進一個。你們打來自吃不賣無關;魚一上市,便須經過牙行。你沒魚帖,如何肯代你賣?這個簡直無法幫忙。就往他處,也是如此;不如另打主意,免惹是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