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活火烹茗 深山來舊雨 隻雞鬥酒 古廟戲神偷002

一會抵家,腳夫轎馬自有下人開發。堯民等三人正往裏走,曉星忽在人叢中出現。

良夫知他用意,裝著同來,邀了進去。堯民便命子侄先去上房相候,自和良夫、新民把曉星陪到後花園精舍以內,還要陪用飯。曉星力促堯民人內與家人團聚,自和錢、魏二人同飲,無庸作陪。堯民知他性情,隻得進去。由此曉星便住虞家花園以內,每日隻和堯民等三人聚談飲宴,不見外人,常時獨自出遊,也不過去個一天半天,來去多不告人。

堯民等三人聽其自然,並不過問。侍客下人仍是前在福州官衙第一次服侍曉星的侍琴、侍棋,俱是虞家世仆。侍琴姓王,侍棋乃張福之子,均極聰明勤謹,一句不往外走口。

曉星也頗喜歡二童,有時還帶了出去。良夫最是心細,又和曉星晤對時多,漸覺二童臨睡以前必往花園僻處去上個把時辰才回,日間常在曉星房內背人密語,對於曉星更比誰都親熱周到,自從客到,不奉呼喚,隨時都在花園以內,永不再和前院同夥廝混。這晚托辭早睡,與新民各自進房安歇,伏窗偷窺。不多一會,便見二童悄沒聲地走過。

魏、錢二人所居乃是五間一幢的精舍,當中一大敞廳,隔旁各有兩間,一明一暗,俱是紫檀雕花隔斷,滿壁圖畫,陳列精雅。舍後一座小土山,兩旁環植芭蕉,雜花夾徑,紅紫芳菲。舍前種著幾株抱多粗的梧桐樹,奇石三五,嶙峋矗列,溪水右來,到北匯成一他,與精舍正門相對。夏日荷花滿開,碧梧高柳,鳥聲吵吵,為園內納涼消暑勝地。

曉星住室在右側假山側麵竹林以內,中間曲曲彎彎通著一條石子鋪的小徑,兩下相去並不甚遠。因曉星喜靜,魏、錢二人不在前麵,便在曉星屋內相聚,日裏回房時少,晚間安歇,俱由二童兩邊分值。除卻張福時常進出和幾名後園門住的花匠外,下人輕易不許走進。二童夜間去處在土山後,良夫住室窗外乃是必由之路。良夫發現二童又複走過,悄悄追出,掩在後麵。二童想不到會有人跟他,一過土山便飛步往前麵月亮門內跑去,跳跳迸迸,互相說笑,甚是高興。

良夫知道門內有樓五檻,樓外有一平台,為堯民藏書之所,日常封鎖,無人上去,二童到此作甚?好生奇怪。跟蹤掩進去一看,二童已然援著樓前一株桂花樹扒到平台上去,一到上麵便沒聲息,也未開動樓門窗戶。心恐二童年幼無知,做出不好的事來,堯民窮途知己,患難至交,身雖是客,既然見到,不容不看個明白,仍掩在牆角背隱之處暗中查聽,等了一會,仍無動靜。平台離地丈許,又看不見上麵人影,想不出二童在上麵做些什麽。後來越想越怪,見對麵院牆有一大桂樹,相隔平台較遠,似可仰望。試貼牆根繞將過去,掩在樹後,抬頭往上一看,二童竟在平台上,麵對麵相隔三尺來遠,盤膝而坐,仿佛老僧入定,態甚莊肅。隻兩手不時抬起,各把掌心朝外,互相徐徐推抵,此進彼退,往複不已,當中明是空的,卻做得和有實物相似,問隔遠近總是一樣。雙方都是聚精會神,目不旁注,認真已極。

良夫對於這類內家功夫雖是個門外漢,但在各地奔走,頗有閱曆。自和鍾玉麟等鏢師長途相處,更增了好些識見,不難想像。深知二童素不習武,參禪打坐更談不到,忽然有此舉動,再想起曉星和二童相待情景,益發明白了大半。隻不知曉星與何異多年老友,乃子何憬再四請業,俱都堅持不肯傳授,反垂青到二童身上,是何原故?有心等二童下來盤問,又覺深夜偷躡憧奴蹤跡,未免失了身份,曉星也必不願人知,說破反而不好,既未為非作歹,仍以不去驚動為是。仍輕悄悄繞牆退出,回轉房內。睡在**,暗忖漫遊半生,直到此次閩浙之行,才知江湖上隱伏著如此凶險,設無異人相救,豈不賓主三人全死賊手?看來防身之道不可不有。自己兩個兒子俱頗聰明,前接來信,次子幼弱多病,何不乘此時機,托托曉星,拜在他的門下?就不練到他那地步,學點防身本事,大來出外也可免卻許多危害。即便他閑雲野鶴,行蹤靡定,不肯親傳,托他另拜一位明師,想必不致堅拒。

盤算了一夜,次日見了曉星,拿話一探口氣,先以為他性情古怪未必肯收,多半轉薦旁人,誰知曉星並未推卻,隻說:“老弟品學心地我所深知,雛風聲清,十九不差,不過我們所學,與目前讀書獵取功名的人不同。一個是隻要讀些高頭講章,略熟經書便望成就,有的還可憑著遺澤命運去撞。一個不但要有恒心,能下苦功,天資稟賦尤其缺一不可,並不在身子強弱,心誌也是最關切要。我對別人矯情,實是做作。誰不願有衣缽傳人?隻是太難罷了。休看何憬老友之子,我不肯傳授,那是他早把功夫用錯,從頭再來,無論恒心毅力,資質也還不夠,將來難保不為門戶之羞,所以老何怎麽說,也不答應。我多年來簡直未有傳人,心裏實在隨處物色,此事暫難定準,也不必把令郎喚來,半年之內,我自論處,至不濟也必傳他一點強身健力之法。好在書香子一個,自有正業,學成與否,隻不到處炫露,便無關緊要。既承重托,必有以報,休再對人提說好了。”

良夫大喜稱謝。當天曉星出遊未歸。

堯民到家數日,因舜民遊杭,尚不知自己辭官之事,年老弟兄,急於見麵,恐在西湖還有耽擱,專人送信,趕了回來,也恰是這一天回到家。弟兄見麵,談起前事,舜民聽說老兄也結識了這樣異人,及欲見識,偏又他出,以為一二日內準可見著,偏生曉星這次出遊時久,舜民連等數日俱未回轉。虞妻因蘭珍有救命之恩,人更美麗溫淑,甚是看重,不以側室之禮相待。到家安排好後,便擇吉日與舜民合巹,一切多按正室行禮如儀。虞氏望族之家,虞妻又看得這事十分隆重,雖因忙著舉辦不及知會遠方戚友,單是本地的親族朋友就非少數,辦得甚是火熾,直熱鬧了好些天才住。舜民見室人和美,親如手足,燕爾新婚,也頗得意。又值葦村家信催歸,還有鄰縣得信趕來道賀的戚友也要陸續告辭。因是賀喜而來,席俱設在自己家內,堯民、良夫、新民日常在座,未聽提起曉星,以為尚未回轉,本想把乃兄經曆告知蘭珍,偏生虞家留有幾個女客,蘭珍日隨虞妻陪客,未得其便,這裏後走的戚友又都至好,賓主相聚,往往談至深夜才回上房,人已疲倦思眠,加上些家庭瑣事,就此岔過,忘了提起。過有十來天客才走完。

舜民天性恬靜,接連應酬多日,未免覺著勞乏,正打算休歇一兩天,忽然下人來報,江氏母女應約前來。舜民夫妻三人想不到江小妹來得這快,聞報大喜,連忙迎了進去,落座歡敘。舜民見小妹雖然英秀如前,玉容卻清減了幾分,眉宇之間隱含孤憤,隨身行李隻帶了一個換洗包裹、一個鋪蓋卷和一個似裝兵器的舊藍布套,衣著更是樸素,料她有什心事,也不便問。虞妻因有前約,早為她母女在後園中備下靜室,陳設用具無不齊備。午宴接風之後,便同陪往後園中,看是合意也不。小妹見虞家花園布置風景無一不佳,所備房舍自成一個院落,門外假山屏蔽,修竹成叢,門內隻靠東北牆角一所房子,對麵兩株梧桐樹粗均合抱,時正深秋,落葉飄蕭,樹下分列著石幾瓷墩,想見夏日碧蔭映窗、清風送涼幽靜景象。西南麵又是一座假山,山角一亭,可供登眺,通體苔薛鮮肥,雜花滿生,山下玉蘭數株,均在半抱以上。屋側還種著七八株梅花樹,也都丈許高下。

進房一看,房隻四間,內有兩間打通,餘下一明一暗,江氏母女宿處便在其內。外有一小間,藏在屋後,另門出入,不與相通。

小妹見屋字寬敞,陳設精雅,**鋪陳以及妝具一切無不華麗,不禁苦笑道:“主人情重,樣樣周到講究。已然備就,辭謝固覺矯情,有辜主人盛意,就此領受,怎敢當呢?”虞妻笑道:一家中現成東西,並非重新購置,況且愚夫婦前者富春江上與妹子曾經約定,等老伯母光臨,便擇吉日行禮,與外子結為兄妹,既是一家骨肉,何分彼此呢?”小妹淒然道:“妹子命薄,幼遭顛連。家母暮年,飽嚐艱苦。自恨女子,無以為養,衣食起居,無一安舒。不想得遇大哥大嫂垂青,視若骨肉。如此厚待,盛意殷勤,我也無法推謝,不過以後相處日長,仍望守著前約,隻此已足,不再厚施。此院既借妹子暫住,最好賜我炊具,除兄嫂三人外,不必再令他人來此。尤其家母的服勞奉養、飲食起居須由妹子自理,以便略盡女兒之責,才敢在此久住呢。”

虞妻本派有兩名使女住在小屋以內,供她使用,聞言方要勸說。蘭珍知道小妹性情用意,在旁使了個眼色,虞妻隻得改口道:“伯母高年,哪有不要人服侍之理?賢妹的話,我也不能不遵。這樣,今日賢妹新來,什麽都不熟悉,暫時仍叫她們服侍,等爐灶安好,一切停當,再行遣走如何?”江母看了小妹一眼,意似允可。小妹笑道:“賢嫂盛意,我所深知。妹子實有難言之隱。過承厚愛,隻好遵命,但以三日為期好了。”虞妻答應。江母手拄一根漆杖,老態龍鍾,一雙眼睛半睜半閉,舜民夫妻殷勤慰問,隻含笑答謝,沉默寡言,神態卻極莊凝溫藹,不似尋常老婦。

談了一陣,使女端來點心。虞家肴點原極精美,虞妻因老人多愛吃甜的,添做一樣珍珠湯元,江母吃完誇好。小妹見那小湯元比龍眼核還小,都一般大,顏色雪白,裏麵包著三兩種細而香腴的甜餡,放在極清的紫色棗湯以內,端的色香味三絕,雋美無匹,便問:“怎麽做的,這樣靈巧好看?”虞妻道:“與普通湯水元一樣做法,不過小些罷了。那餡子是用黑芝麻、瓜條、核桃仁、花生米、桂元肉分別磨碎,先用肥母雞腹中板油加蜜生釀,這時取來和在一起,用石臼搗爛成泥,再加上自製花露拌勻,用模壓成黃豆小粒,外皮是好糯米七成、香粳稻三成磨成了粉,再入小磨重磨,過一次過篩,加水揉勻備用。另有木模一副,共是三塊:一塊是底,上有一百零八個大半圓的小木槽;中間一邊是百零八個和餡一般大的圓球,濕粉放在槽內,木球對槽一壓,正好成了一個餡窩,把餡放在裏麵;上層一塊,也有同樣木槽,隻是淺些,也放濕粉壓過;兩邊一合,倒出來放在篩內,略加點幹粉一滾,便顆顆均圓,大小如一了。湯用北方帶來的好紅棗,洗淨蒸漲去皮,加冰糖冷水煮開,文火熬湯,去棗不要,再用細絹濾過,等湯元煮熟撈起,放入棗湯以內,就成功了。另外兩種餡子,一是豆沙,一是蓮泥,並不費事。後園花多,居家無事,任其開敗可惜,每當花事,我便帶著下人,在天明日出以前,擇那含苞半開的采摘下來,去掉須蒂,和蜜裝瓷封緊,有的是蒸,有的用隔水燉,製成元葉花留露,原壇封藏,用時取一半勺,便有極濃鬱的香味了。”

小妹說:“先君在日,與家母一樣,都愛吃甜,曾用過幾個川廣名廚。彼時小妹年幼,記得肴點樣式也還不少,哪有這等精細?一個湯水元便許多考究,別的更不用說了。

這固然是大嫂能幹,也可見得大家世族的起居飲食,絕非一般暴發戶所能夢見呢。”

蘭珍插口道:“這話實在不錯。就拿我說,小時光的事情記不甚真,可是義父撫養這些年,也到過不少富戶人家。他們多半穀米成倉,金銀滿庫,當時賓朋滿座,盡量擺些山珍海味,酒肉歡呼。再不叫些男女倡優,吹彈歌舞,鬧得亂哄哄吵人頭疼。他們也有花園,有的還比這園大好幾倍,到處油漆得金碧輝煌、紅顏綠色,樓台亭閣,滿眼都是花木成雙配對角。栽上許多樹,無一株不是整齊齊的。地不是三合土,便是方磚。房內陳設也是以多為勝,朱紅漆的家具和一些不論真假的古董字畫,亂糟糟聚在一起,塞得滿滿,而且每一個地方必有匾額對聯和那“吉星高照”、“四季平安”的金字紅牌,掛在一齊湊熱鬧。是牆都有八仙過海、封神、西遊等彩畫,說不出那一種火辣辣的味道,叫人走到哪裏,看著都不舒服。說它不好,哪樣都費了不少金錢人力,心裏還自奇怪,極好的地方物事,為何做得這麽不順眼?那沒經人布置過的荒山野景,倒比它強萬倍呢。

及自這次隨姊姊到家,從進大門起,就與以前所見迥乎不同,家居禮節也不似平日所聞富貴人家那樣繁苛。可是下人們老是恭謹得那麽自然,自家主以下,永沒見人有過疾聲厲色,個個滿臉春風,和和氣氣。這大一片花木園林,還有前院好幾進房子,陳設家具有多少,共總男女下人帶花兒匠不過十多個。老爺好客,常時家中宴會,還有留客住的時候,我永沒見他們手忙腳亂。連桌椅背底,都摸不到一點灰。所來的客也都淺斟低酌,談笑從容,聽不見怎樣叫囂吵鬧。園中景物陳設更是不倫不俗,濃淡相宜,各具匠心,別有佳趣。到處叫人看了心清神爽,日常都是恬靜安逸景象。花木有很多異種,這還是秋盡天氣,要到春夏之交,想必更好。大老爺那邊也有一所大花園,我隻去過一次,因住有外客,不曾走完。地方差不多,布置不是不好,要比這邊,就不如了。飲食兩房,一發現好的,便彼此仿作。長房大嫂也頗能幹,倒差不多一樣精致考究。這些都是我姊姊親督家人布置管教,才能到此境地。這麽精細能幹,親友全家,不佩服稱讚她賢惠的,真正少有。”

虞妻忙攔道:“蘭妹不要說了,伯母賢妹雖非外人,哪有自己把自己誇得這樣過火的?要被外人聽去,牙都笑掉了。”小妹道:“書香世族的氣象固與暴發之家不同,但現時的主人能幹與否,是否俗物,最關緊要。否則雖有名園,也作踐了。蘭姊心直計快,早年所見多半土豪暴富和綠林中洗手人物,有了許多臭錢,一意仿照富貴之家,自然滿眼俗惡,不倫不類,難怪她說。可是草澤之中也大有人在,不能一概而論。即如在離這裏二百來裏的杜仙山碧螺彎隱居的何老先生,他那‘且住園’中,便具泉石台謝之勝,茶酒尤極精美。聽醉鬼說,他與蘇伯乃是至交老友,蘭姊可曾到他家去過麽?”

舜民在旁聞言,忽然想起老兄經曆,尚忘向蘭珍詢問,聽小妹口氣,頗知道這些人的來曆。剛想插口,忽然使女人報,說:“前麵來了金華來的生客,說是劉老爺托他來的,有信麵投。”舜民因劉氏父子為富不仁,好好紳香,與賊通氣,拿親戚往虎口裏送,如非遇見異人,轉禍為福,豈不葬送他手?自己雖得無事,蘇半瓢仍因此送了性命,心中恨極,喜事並未通知,劉家送禮壁回,也不補帖,原是借此示意,以後兩家不再來往,就此疏絕。劉氏父子想已明白,也未來賀。這時忽命人投信,還要麵見,料定沒什麽好事,便叫使女傳話,說:“老爺有病,不能見客,留信與否聽便。”使女應聲要走,小妹正和虞妻說話,沒有聽清,問是何事。舜民說了。小妹道:“來時妹子聽說,惡婦遷怒劉家小賊,怪他既要立功,就不該顧全親戚,將圖記釘在了隱秘之處,以致走眼,惹出亂子。今日來人必無好意,不見他不是事。大哥還是出見,妹子和蘭姊隱身屏後,見機行事。說話時據理對答,無須客氣。不論來意如何,對大哥決無傷害之理。”

舜民應諾,先命使女傳話,著一心腹下人將來客延人裏花廳待茶。略等一會,便同小妹、蘭珍走出。虞妻不放心,也跟了去。那花廳在中進偏院裏麵,共是五檻敞廳,院落甚大,對麵堆有太湖山石,窗前有幾株合抱老樹,廳內屏門後麵有一小門,與內院可以通行,地頗幽靜。舜民夏日午睡或與人對弈於此,平時絕少在此會客。小妹問明路徑,教舜民由前麵角門繞進,自和虞妻、蘭珍三人由內走出。舜民到了前麵,來客已然先到,下人報過,賓主見禮分坐。舜民見那來客穿著齊整,年約四旬上下,手裏拿著一柄黑漆的扇子,比常用折扇約長半倍,貌相舉止也頗開展,看不出是何路數,便問姓名來意。

見下人獻完了茶即行退出,微笑了笑,答道:“賤姓單,名子鐵,與令親也隻新交。

明公近月所經,我已盡知,無須再說。不過明公暫時雖然無事,後患實多。令親更是一時失著,眼前便有性命之憂。此事隻我可為兩家解厄,但有一物必須割愛,惟恐無因至前,難以征信,特請令親寫了封信,前來麵商。我知令親對於明公頗有負咎之處,但他也是實逼處此,後悔無及。仍望念在多年戚好,不以前事介懷,慨允所請,令親固可兔難,明公也永保平安。至於詳情,請看完令親的信就明白了。”說罷,從懷中取出一封信。

舜民接過正要拆看,忽聽廳門外有人罵道:“好不要麵皮的東西!憑你也配看相人家的東西麽?快滾出來吧!”單子鐵當是舜民先伏的人,且不答話。冷笑一聲道:“姓虞的,想不到你有這大膽子……”底下話未說完,廳外又接口罵道:“瞎眼狗賊!太爺路見不平,隨你到此,與人家姓虞的什麽相幹?還不快滾!要太爺在別人家裏給你好看麽?”言還未了,物隨聲到,跟著飛進一溜黑影,其疾如箭,朝單子鐵麵門打去。單子鐵也真手疾眼快,使手中黑漆扇一擋,叭的一聲落到地上,乃是一根半尺長的樹枝,敵人新折下來竟當了暗器,才知勁敵尾隨到此。心雖一驚,仍裝鎮靜,一麵留神防備,笑向舜民道:“適才誤怪明公,幸勿見罪。割愛與否,明日奉訪,再行領教,現有鼠輩作鬧,須我管教,先告辭吧。”舜民雖信小妹“來客不會傷人”之言,見了這等情勢,終是心驚,信也未看,不知如何答好。

說時遲,那時快!舜民話未答出,單子鐵已起立外走。舜民還要出送,忽見小妹輕悄悄縱出,搖手示意,隻得止步,小妹跟著掩向廳門庭柱後麵。單於鐵一意防了前麵,竟未覺察,走出廳門,厲聲喝問:“鼠輩何處相見?我同你去。”話才出口,一眼瞥見大湖石後帽影一閃,嚓嚓兩聲,卻無人答話,以為對頭在彼,戟指喝道:“我來是客,主人並無失禮之處。你既找死,不必賊頭賊腦,掩掩藏藏。快滾出來!隨我到外麵見個高下。”正說得起勁,忽聽頭上喝道:“憑你也配!”單子鐵猛覺頭上有風,知道不妙,想躲已自無及,暗器竟比話還快,叭嚓一聲,頭上著了一下重的,汁水淋漓,滿頭都是其臭難聞,無名火發,不顧得再裝斯文,使袖往臉上一擦,屏著氣息,跟蹤往房頂上便縱。縱時舜民瞥見小妹追出把手一揚,仍縮回來。單子鐵好似微微哼了一聲,略停一會。

小妹把舜民夫妻三人招出同看,地下打碎了一個破瓦壇,濺了滿地澆花用的臭肥水。

房上人影已不知去向。再找太湖石後,卻留下一頂舊帽,一根與石一般高的樹枝、一粒黃豆大的石子。小妹見了,恍然大悟,和三人一說,不禁笑得肚疼。原來單子鐵的對頭仍隻一個,早就埋伏廳外,不知何處弄頂舊小帽來,用樹枝撐向太湖石後,略露帽頂,以為疑兵之計,人卻端了一罐臭水,伏在廳外大樹上麵,等將來客引出,用石子一打石後帽沿,活似有人藏伏,使其全神貫注,再把一壇臭水當頭打落。來人武功雖好,未受重傷,可是這滿頭滿臉的臭水如何承當?不追心又氣忿,不甘忍受,未了小妹乘機又打他一暗器。來時自問手到成功,那麽從容,去得如此狼狽,啼笑皆非,怎不好笑?當時喚進下人打掃幹淨,說客已走,不許多言。一同回到園內。

小妹、蘭珍已知打人的是自己人,但看來人情景,必非無名之輩。這一來,冤孽轉到別人身上,此去如不占盡上風,決不再來,隻是單子鐵這名字太生,竟從未聽說過,方道奇怪。舜民正看那信,忽道:“這人怎麽又姓鐵呢?”小妹忙要過信來一看,上麵詞意,先是極力認罪,說自己一時糊塗鑄此大錯,愧悔無極。尚幸舜民吉人天相,不但化險為夷,反成就一樁美滿姻緣,從此金屋藏嬌,宜男有慶,可喜可賀。繼述自己卻是失足在前,難於彌縫。對方異常嗔怪,早晚必有不測之憂,全家惶急,眠食不安。日前鐵老前輩駕臨,才知如夫人不特將門之女,巾幗英雄,而且還有奇珍異寶與之同歸。鐵老前輩為了此寶,物色多年;新近才知下落,知劉、虞兩家老親世戚,特囑函懇,願以重酬轉讓。明知負罪如山,不應再有不情之請,無奈全家老幼危機已迫,非鐵老前輩不能挽救。況且這類神物最受江湖上人覬覦,不比金珠珍玩,非你我這類人家所能保有,強留適足賈禍。如夫人雖然武勇,終亦保存不住。與其早晚因此受害,何如轉讓出去,既獲重酬,還保平安。自己事迫倒懸,萬般無奈,為此肅函奉商,務望寬宏前愆。念在多年世戚之情,特賜俞允,即將此寶麵交來人,恩深再造。鐵老前輩,今之俠士,昆侖,押衙一流人物,本來取如探囊,為知德門善士,不願強取,故令函介麵懇,至祈詳為斟酌,審慎慨允。

小妹看完,不由大驚,秀眉一皺正要說話,回顧虞妻在旁,恐她受驚,又複忍住,隻對蘭珍道:“適才那廝,竟是你義父去年和我說的那鐵扇子,他把同音的字故意顛倒,所以先沒想起。老侯適才乘他驕敵,出其不意,給他吃此大虧,照這廝平日為人,怎肯甘休呢?”虞妻看出小妹蘭珍辭色有異,便笑道:“兩位賢妹不必吞吐,有什話直說無妨。我雖文弱女流,自從上次江行遇險得蒙救脫後,長了不少見識,膽子也大了許多。

真要有事,豈是膽小就能躲過的,倒不如明說的好,省得叫人胡猜。”舜民也跟著追問。

小妹道:“說否俱是一樣。我因嫂嫂雖然明白事理,不似庸俗女流,大家閨眷,終是文秀,哪知江湖上凶惡粗野行徑?反正事已有人擔去,不致妨害尊府,說來難免虛驚,任它糊塗過去倒好。既然大哥嫂嫂都想知道,隻請安心,不要害怕,我說就是。今日來人真名叫做樊秋,因他武藝精強,慣會點穴,平日不攜兵刃,隻用一把精鋼打成的鐵折扇,江湖上都稱他鐵扇仙。當年在西北甘陝一帶,著實有大名望,提起鐵扇子,幾於婦孺皆知,他就此把真名隱起,改姓為鐵。此人雖是一個獨腳強盜,卻極講理,也頗義氣,以古俠盜自命,專一鋤強扶弱,劫富濟貧,不輕欺壓良善。隻有一樁短處,手狠心辣,眶毗之怨必報,樹敵太多。六七年前,不知為了什事,跌翻在一個仇家請出的能人手裏,由此一氣,遁入陝西黃龍山內隱居苦練,立誓不報前仇決不再在江湖上出頭露麵。蘭姊來時所帶有兩件寶物,內中一件分兩極重,乃是一塊頑石,內含至寶,名為金母,又名金髓,為西方庚辛之精所聚,比起常金重約百倍,用鑄刀劍,勝於古之幹將莫邪;惟以良工難得,開鑄無方,至今仍藏石內,尚未取出。先父當年為了此寶,不知費卻多少心力,沒等神物鑄成,便吃仇人暗算身死,臨終遺囑,命家母第一教養小妹;第二保存此寶,俟小妹長成,訪求能人,將它鑄成利器,為父報仇。彼時小妹年幼,石重千斤,不是尋常人力所能取攜。最可恨是仇人心毒,害了先父,還欲殺我母女斬草除根。尚幸家母機智,本領不弱,又得一義仆相助,忍著悲痛,將先父草草埋葬,將此寶移運山中隱秘之處,連小妹一齊藏起,自裝殉夫假死,棺木四角暗留氣眼,又由那義仆弄來一個死女孩同放棺內,才將仇人瞞過。

“棺中原暗藏有食物,家母在內臥了好幾天,仍由義仆乘便冒險開棺,換了一具假屍,主仆連夜逃走。在山中藏了數月,方始帶了此寶,母女主仆三人展轉逃亡到富春江邊,隱居避難。先父當年為防外人覬覦,置弄了一塊假石。仇人得去,也因物色不到良工,至今尚未開視,因係至寶奇珍,風聲傳出,倒給他惹了不少亂子。我母女住了幾年,義仆陳英忽得一身奇症,人陝求醫,從此不回,也無音信,我母女益發孤苦無依了。家母逃時,悲痛憤激,竟未想到多帶金銀,事後想起度日需用,已無法往取,又不善於治生,更為先父之死悲憤成疾,時發時愈。陳英走的前兩年尚能勉強度日,嗣後日益困苦,尤其老病犯時必須珍藥始能調治,典質俱盡無可奈何。我母女雖學有一身武功,為守先人之戒,決不取一無義之財。近年實在無法,才由小妹仗著家傳識得水性,人江捕魚,又受漁人之氣,隻能駕船在江心打魚,不能傍岸,所得無多。幸蒙蘭姊義父蘇翁和一老漁人,常時相助,始得苟延殘喘。

“前月家母老病複發,較前更重。蘇翁最精星命之學,算出日內貴星照臨,不久便人佳境,命小妹去至江中等候,正值大哥船過,仗義相助。誰知蘇翁卻因此喪命,死前又為小妹占算,說小妹複仇機緣將至,但須離開當地另投居處,不然仇報不成,此寶還有被劫之憂。蘇翁神算,本人福禍俱早前知,無不應驗。小妹方在躊躇,第二日蘇翁去世,他有一好友,正助我姊妹二人辦理身後,義仆陳英忽然回轉。談起別後情形,才知他前番入陝,乃為代主報仇,伺隙行刺。不料仇人厲害,曆時數年,仇未報成,反受了許多艱險傷危。本心不成無歸,因那仇家到處延請良工開石取寶,近被能人識破那石頭是塊假的,寶不在內,因而料出先母殉節破綻。說此寶真金精英,所在之家,必有寶氣透出,但有原石包藏,非近前數丈以內不易查見。那廝也會占算,並還算出落在江南一帶,現時各派中人得了信,趕往江南尋訪的已然不少。

“陳英著了急,連夜趕回報信,正與蘇翁卦象相合。知道府上德門望族,庭院深廣,外人不會走進,也決想不到此。這才與蘭姊商妥,決照蘇翁遺言,先將此寶由蘭姊帶來,然後奉母托庇字下。因太沉重,人力難勝,更恐泄漏,由寒家起運上船,沿途搬卸,直到尊府,都是蘇、侯二人舊友相助抬運,外人無一經手,機密仍然泄露。劉家來信口氣,似把此寶當成蘭姊陪嫁之物,尚不知此中底細。據小妹猜想,此事定是蘇翁至友酒後失言,被姓樊的聽去,因大哥一鄉德望,不便強取,違他平日信條,知道劉家現受金賊責難,日夕憂危,借他與府上親戚的一點因由,前來善說。看他來意,真要善說不成,也必不能就此罷休。這廝本領高強,雖我母女在此,勝負也還難定。即或能勝,展轉傳揚,仇家得了信定必跟蹤查訪,府上固然不免虛驚,我母女和蘭姊勢須暫避凶鋒,均難在此安居了。總算這廝行徑被侯老英雄探悉,暗中尾隨到此,給他一個大無趣,把仇恨先移在自己身上,免與府上磨纏,我們也可早做準備。雖得緩和一步,但他二人勁敵相逢,高下難分。最好乘他不知我母女來曆以前將事辦完,否則日子一久,難保不被仇人探悉,仍有後患。所幸仇人洗手多年,便平日對外人也講過節情理,不肯無故欺害善良,我母女隻一走,即可無事。今晚明早,侯老英雄必來與蘭姊相見,便知就裏。如真無法,說不得隻好向大哥大嫂告辭了。”說時,秀眉軒舉,粉頰紅生,秋波瑩瑩,隱含悲憤。

舜民夫妻自從回舟遇救,重會小妹,先還當是江湖上成名英傑之後,繼見她不但英姿俠骨,至性過人,而且舉止安詳,吐詞嫻雅,大家閨秀也難有此風範。江母雖然衰病,極少言笑,神態也極端凝大方,舉動不類庸俗。因江氏母女對於流亡經過還略吐露一二,故鄉家世和先人名諱卻是諱莫如深,蘇翁萍水相逢,隻說小妹是個奇女子,也未及深談,雖然怎麽想也測不透她的來曆,卻打心裏欽佩敬愛,再加上感激救命之恩,真看得跟同胞骨肉一般。開言齊聲說道:“妹子怎如此說法!自來吉人天相,事有命定。以伯母和妹子的賢孝,至行孤誼,神佛均當默佑。況且妹子也服蘇翁神算,既說舍間安樂,可以同居,定必無差。愚夫婦脫險人生,皆出兩妹所賜,即便相累,也所心甘,何況天道決無如此夢。我們方得快聚,‘走’之一字再莫提起,有什事情,大家從長計議好了。”

小妹道:“兄嫂高義,我豈不知?無如事到臨頭非走不可,就無法了,其實小妹從小便從家母朝夕下苦,五年以前,又蒙一恩師間月一至,時來指點,自信不是無力防身。一則仇人勢盛,顧慮尚多;二則殺父之仇深如山海,不是伺便一擊可以泄恨,必須手操必勝之方,到時能力所欲為,方不負母女二人茹苦含辛十多年來薪膽。義仆陳英私行己誌,幸而未成,不是小妹力勸,幾受家母重責,便是如此。兄嫂厚愛,盛意殷勤,但能不走自然不走,自等到時再看罷。”

虞妻仍往下勸勉,江母本在倚榻靜聽聲色未動,忽然喚道:“妹兒過來。”小妹忙走過去。虞妻當她要茶,也忙端茶趕過問道:“伯母要茶麽?”江母笑謝,對小妹道:

“大哥大嫂不願你走,我也覺得這裏一家祥和安舒氣象,有點不願離此而去呢。那姓樊的什麽東西,也敢無理欺人!你怕給大哥家惹是非,半瓢不說何異住家就在附近麽,明早把你爹的金環拿去,請他為我母女舉一回手總可以吧?”小妹笑道:“娘這多年來從不願人幫忙,怎麽今天脾氣改了?”江母歎道:“我因仇人厲害,不願貽累別人,更恐泄露行藏,所以不肯找人。自從小英回來,才知老何為了你爹,居然不辭艱危輕捋虎須,雖然漢中一挫便即歸林,不再出問世事,好像借此下台,也是實在力有不敵,況他已早洗手的人,為了此事特意出山,千裏跋涉,幾受重傷,為朋友的心腸總算盡到,比起那一班平日逞強誇口、臨難退縮、事完置諸腦後不聞不問的人就強多了。便不為此事,早晚也須見他一麵。我看這廝,侯紹一人決難打發,事機貴速,索性今晚你就找老何去。

報殺父之仇,不應借助外人。我因老何仗著機巧本領,生平未怎吃虧,漢中之行雖然過節還好,終算吃虧的事,此去無須提起,更不必向他道謝。隻說我母女隱姓埋名,韜晦多年,受盡艱難辛苦,好容易才到大哥這裏,有了安身之處,又受這姓樊的侵擾。我自這次大哥贈金服藥之後,許是心願將了,日前運氣已能自如,不似前者不能過於用力。

按說可以應付,一則手法生疏,二則恐累居停,不便出麵,最好能由外人出頭,問他如何?這多年來,他也把我母女假死當成真事,他退隱頗早,你小時不曾見過,你爹金環必須帶去,但決不能使第二人知道!此去不妨深入內庭,見了本人,請其屏退從人,始可交付,大意不得!”

舜民早聽出他母女和何異是至友,本想插問,因見江母向無多言,這一開口,真有條有理,滔滔不絕,兩目開合之間仿佛有光,端的氣足神完,不現一絲老態,多生驚異。

候她說完,才接口道:“伯母說那何異,我也知道。妹子不便跋涉,將他請來,豈不更好?”江母、小妹驚問:“這類退隱人物如何相識?”舜民道:“我倒不相識,他與家兄卻是新交莫逆之友呢。”小妹問起詳情,舜民隨把堯民辭官遇盜、屢遇異人之事,從頭至尾一一說出。小妹益發驚異,回向江母道:“想不到星叔也在這裏,還是虞府佳客呢!”江母道:“曉星本不知我母女尚在人間。如真在此,事更隱秘易為,連何異都無庸去找了。”

舜民間故,小妹答道:“司空老人比先父隻小一歲,此公今之奇士,武功精絕,少與倫比,如得他出援手,多大的事也可無礙。不過我母女還不到見他的時候。難得他是大長兄患難知己之交,又下榻在此,蘇翁與此公也是舊交,正好求助。大哥可密告大長兄,把事情全推在蘭姊身上。隻說蘭姊是蘇翁義女,蘇翁為侯紹所誤傷,死前將蘭姊嫁與大哥,妝查中有一寶物,大哥不知底細,先未過問。今日樊秋忽帶令親之函前來,正強索間,不料侯紹因誤傷至友,心中難安,力任托孤之重,暗中保護蘭姊,探知樊秋來意,乘其無備,給了他一點顏色,將人引走。蘭姊恐侯紹製不住樊秋,早晚仍有隱患,甚是愁慮,作為大長兄出麵求他相助。他雖不知我母女在此,蘭姊身世來曆卻極明白,論哪方麵,也無坐視之理。此公著名手狠,近年雖聽說他立誌不輕傷人,以減殺孽,但他生就疾惡如仇的天性,任做什事都要做徹,從不肯留尾巴。這一來,連何異都不用找,我母女蹤跡不更隱秘了麽?”

舜民大喜,不禁又勾起結識曉星的初念,忙整衣冠,正要往見堯民,依言商托,忽聽下人回事,說魏師爺到。舜民心想:“良夫和曉星最好,連日忙於酬應賓客,因曉星不見外人,未便約請,也忘了詢問歸未。今日獨自前來,定是曉星回轉,約往相晤無疑。”等趕向前廳,與良夫見麵一問,不禁大失所望。原來曉星前三日便自回轉,經堯民、魏、錢三人一說,也因舜民應酬無暇,打算過一二日客去清閑,才行相見,已然約定明午由堯民在園中設筵,為乃弟引見,並專人將何異也請了來一同快聚。不料早起曉星偶出閑遊,適才回園,告知良夫說現有要事,必須即時啟行,歸期至多十日,不特明午之約隻好改期,此事還關聯著何異,回時定約同來,此時恐他也不能赴約等語。舜民一問,隻剛走不多一會,如與江氏母女說話時趕去,還可見麵,好生悔恨。

良夫走後,人內告知江氏母女。小妹道:“真是湊巧,看這神氣,何老前輩也不會來,還是小妹自找他去吧!”江母道:“曉星此行既說與他有關,不定在家與否。曉星剛走不久,要去即刻動身。萬一他去,早點趕回,多打別的主意。你到何家,曉星在彼自難隱瞞,如若不遇,可告何叔請對曉星暫時不要提我母女之事。”小妹應諾。舜民便命使女傳話,準備轎馬。小妹道:“要坐轎子,至快明晚才能趕回,那如何行?這條路要經過幾處人煙頗密的村鎮,又在白日,路上急跑,也驚耳目。改了男裝,戴上一頂鬥笠,騎馬尚可,但馬卻要好馬。這時走,不過想早到些時。如無好馬,轉不如黃昏起身,由我加急趕行,往返得快呢。”舜民道:“這個容易,大舍侄生長北方,最愛騎馬,聽說頗有幾匹好的。妹子且自裝扮,我就命人將馬牽到花園後門。那裏是片竹林,又當山崖之下,地最幽僻,妹子由此起身。豈不是好?”小妹聞言大喜。舜民隨命使女傳話,趕急照辦。

三人仍回原處。虞妻道:“剛才老爺隻說馬要越快越好,不怕性劣,這定是大侄常說的青玉騾了。連馬夫都不敢騎它跑長路,小妹竟和騎熟了似的。先隻知她有本事,想不到一個紅閨幼女,會騎得比大房家的馬夫都好。蘭妹本事我已見過,一定也會騎了?”

蘭珍道:“我因從小便隨義父隱居江邊,水裏倒還去得,馬上功夫卻未練過,騎許能騎。

看小妹騎得那麽穩熟,決不是因會武功便自能騎,定有傳授無疑,我也是頭回看到呢!”

江母笑道:“小妹為報父仇,苦就下得多了。這還是她三四年前練的,自己養不起馬,隻好虛練,從沒騎過。今年每遇夜靜無人之時,把福生的馬借來騎過幾次,你都不在跟前,所以沒有見過。什麽都得在行,如用武功氣力,雖能將馬製服,馬卻要受傷了。”

舜民便問:“福生是否上次借馬給自己回船的漢子?”江母點頭。舜民又問:“此人與伯母可有瓜葛?還有蘭妹來時,均在何處?”

江母答道:“福生姓王,原是富陽富家子弟,多武好騎,不務正業,吃一班下等江湖架騙,家業**盡,隻落了兩騎舍不得出賣的好馬,賃給人騎,以為度日。那裏雖是江鄉水國,因他那馬又穩又快,他多遠的路都應,又會一點拳棒,人更忠實可靠,賃價多貴也願。隻他脾氣古怪,照例隻一匹受雇,如不投機,再多給價也是不應。因此得罪惡人,又看上兩馬,從鄰縣約來幾名打手暗中埋伏,一人假作遊山,將他誘到無人之處動手劫奪。二馬均經教練,能識主意,雖然連蹄帶咬掙脫韁索逃去,他卻吃人撲下馬來,寡不敵眾。眼看危急,恰值小妹因我病後想吃諸葛菜,往後山挑取,路遇不平,將惡人全數製倒,救了他命,由此他便執意要拜師。小妹自是不肯,最被磨得無法,才把他引進到給蘭姑挑行李的醉鬼奚醒門下。奚醒與何異是同門師兄弟,與先夫聞名卻不相識,我母女近年才與他認識。奚、何二人以前在江湖上都有醉鬼之名,但是一貧一富,相差懸遠。何異為人機智,善於營運,歸隱不久,日益富厚。奚醒好酒既甚於何異,性情又極古怪固執,一醉之後百事不問,錢更和他是仇人,隻一有錢,非即時花得精光不舒服,非其人,從不妄取分文,常時鬧得衣食不周,隻酒不缺從不在意,每日以酒為命,自得其樂。他隻知我母女是江湖舊家,身世來曆都不知道,他的事情我母女卻所深知。半瓢與他也是故交。他一沒錢買酒,便尋半瓢和我母女來借。我兩家雖非富有,幾杯酒錢尚湊得出,但他揮手千金從無吝嗇,多的卻供給不起。每次隻是小女賣魚所得分潤一些,從無不給之時,彼此處得交情頗深。他也知我多病,得錢不易,度日艱難,屢想尋些錢來補報,無如天生奇怪脾氣,無錢時不管閑事,也碰不上要錢的人;隻錢一到手,首先買醉,醉後總遇上有人為難,幾句話一說,錢便出手,不等見著本人錢已散光,徒呼相負了。論他本領也不在何異以下,一則日前出遊未歸,尋他不易;二則他那嘴太敞,容易走漏。來時挑那寶物,小女做了不少手腳包紮,假說是半瓢貽給愛女的黃金,並還先將他灌醉,才得瞞過。現時此寶,連侯紹都當是蘭珍陪妝之物,如找他相助,雖他不知底細,難免傳揚到仇人耳中,露出馬腳。便使我母女此來,都沒對他明說呢。”

三人聞言,甚為高興。

飯後問起詳情。才知小妹走到離村十幾裏的上官塘,因知村上人煙稠密,意欲由左側山中小徑繞越過去。路本不熟,行時匆忙,舜民語焉不詳,那條山徑偏又荒涼冷僻,岔口甚多,一個不留神將路走錯,岔向碧螺彎,繞馳了兩回,仍然回到原地,四麵野草繁茂,落葉蕭蕭,更無人跡。後來心急無法,瞥見左側有一危崖,甚是高峻,意欲登高查看途向。將馬係在樹上,攀援上去一看,認出所行之路是個倒退死地,自己一入山便把路走錯,隻有往回退走,回到山口才能上路。欲速反緩,好生煩躁!趕急縱下,尋路退出。不料係馬之處,正蟠著一條七八尺長的烏稍蛇,馬一啃草,將它驚動,昂頭欲咬。

幸馬靈警,韁繩又是活扣,瞥見有蛇,抖脫繩扣撥頭飛跑,蛇也在後昂首急追。小妹援至半崖望見,連忙縱落,取出身藏暗器燕尾梭,飛步趕上,從後麵照準蛇的七寸打去,蛇頭立即飛起老高,撞落山石之上,蛇身也竄出兩丈來遠,才行止住。

那馬驚駭之餘,依舊絕塵飛馳。小妹本來一縱便可追上,因見馬行之處正是去路,心想馬多識途,自己不必疾馳,左就由此走出,隨它跑跑也好。跑了一段,方覺途向與崖上所見仿佛不差,那馬倏地將頭一偏,往路側樹林中竄去。小妹方始心急,清叱一聲,跟蹤追入。馬本韁脫而馳,入林不遠便吃樹岔絆住,隻管奮蹄噴沫,苦掙未脫。小妹自己趕到,將它製服,匆匆整理好馬韁肚索,正待上路,忽聽前麵大樹後呼呼亂響,勢甚勁急,連樹枝也跟著擺動,遠處樹上枝葉卻是靜靜的。小妹行家,一聽便知有兩能手在彼惡鬥,不禁心動,忙把馬拉到遠處,裝著人已離林,然後施展輕功趕將回去。隱身樹後,探頭往外一看,樹前乃是一塊畝許方圓的空地,四麵都是合抱不攏的鬆杉。動手兩人正是小鐵猴侯紹和鐵扇子樊秋,兩下都未用兵刃,各憑一雙鐵掌,施展平生絕技,一聲不響,在那裏拚命一般苦鬥。二鐵相遇,俱是能者,隻管躥前躍後,似兩團灰色影子,在場中滾來進去,神速如飛,腳底連一點聲音都沒有;那抬手動足之間卻是呼呼亂響,尤其二人掌風過處,隻離樹一近,樹上枝葉便即震撼搖動,刀削也似紛紛墜落,煞是驚人。

想到這裏,因適在虞家,樊秋中了自己暗器,並未顯出受傷之狀,安心想打他的要害。剛把手伸到兜囊以內,侯紹忽向樊秋說道:“你這幾下手法想要贏我,那還早呢!

久聞你仗著一把破扇子在江湖上吹大氣,叫你耍上一回,你又不肯。”樊秋怒道:“我向來行事光明磊落,你不取出兵器,我也隻憑雙手,誰似你這無恥鼠賊暗算計人,早晚自會要你這瞎賊好看!我如取出鐵扇子時,你早沒命了!”話剛說完,便聽左近有人接口道:“姓樊的,你那把破扇子還在你身上麽?叫花子早沒了蛇耍,還吹大氣呢!”

樊秋聞言大驚,一邊動著手,抽空一摸身上,果然自己珍若拱壁、多年來仗以成名、刻不去身的這把鐵扇子,早已不知去向。這才想起從虞家追趕侯紹不知去向,嗣往溪澗洗滌身上穢氣。剛剛洗完,侯紹忽然出現,兩下動手時,因侯紹未帶兵刃,為他言語所激,將鐵扇子收起。打不一會,侯紹又說溪旁鄰近官道,要打須尋僻靜之處。說完撒腿先跑,自己隨後追趕。趕到此地,不想林內奔出一個小孩,對撞了一下,自己還恐將小孩撞傷,不甚過意。當時忙著追敵,什麽也顧不得,誰知中了敵人道兒;扇子必在對撞時被小孩乘便盜走。自己昔年曾有神偷之名,卻為小孩所算,大白日裏,隨身兵器會失了盜,別的不說,這人先丟不起,怎不急怒交加?

百忙中偷眼一看,前麵老鬆樹後似有兩條人影一晃不見,料是敵人同黨,忙向侯紹怒喝道:“無恥瞎賊,先時鬼鬼祟祟施放冷箭,這時又埋伏同黨盜我寶扇,你到底有多少同黨?是好的,都滾出來,看樊某隻一人雙手,懼你不懼!”侯紹也沒想到他在追趕自己的工夫會失了盜,聞言也頗驚異,隨說道:“天!哪有這樣的笨賊,連自己一把破扇子都保不住,還自說嘴,真不怕寒倫!你侯四太爺,生平走到哪裏都是單人獨騎,永遠沒搭過伴。天下高人甚多,像你這樣,拿鬥量都數不過來,你偏目空一切,滿嘴放著邪屁現世丟人,還不是你吹大氣吹出來的。四太爺哪有什麽同黨!”樊秋罵道:“瞎賊還說沒有同黨!適才在虞家追你這瞎賊時,那支冷箭莫非是那主人放的麽?”侯紹道:

樊秋未及答話,便聽先說話人接口道:“侯老四說得對!他的確事前沒見過我。因你口出狂言,我師侄當你真有本領想要開眼,先打算等你把侯老四打倒,我和你比劃幾下,他好偷學兩招。你兩個老打不完,年輕娃兒性子急,才把你扇子盜去,誰想你一點也不知道。他覺出你沒什意思,一賭氣,把扇子交給我就走了。我也等得不耐煩。打算走吧,又想你仗著這把破扇子,在江湖上跳了好些年,吃飯仗門麵的玩藝,要是因為丟失,一氣上了吊,我師侄豈不造了大孽?有心還你,才提醒你一聲。你人還沒見,硬說我是侯老四的同黨,這不是笑話麽?想要扇子容易!我看你也贏不了侯老四。他也是個有種的人,既敢拿屎盆子打你,事情沒完,你請他走,他都不幹。你不會跟他商量一下,暫且停手,等跟我要回這塊門麵招牌,再回來尋他見個高下,省得一心掛兩頭,幹生氣。

幾千裏跑出來,想謀奪人家孤苦女兒的東西,煞非容易。要氣壞了回去,豈不罪過?”

樊秋一聽,這番話真是又刻薄又挖苦,比侯紹還可惡可恨!無奈勁敵當前絆住身子,兩下雖說著話,卻打了個風雨不透,在氣得怒火填胸,隻是分身不得,還口亂罵又失了自己身份,隻得強忍忿恨,怒喝道:“你這猾賊!欺我與人對敵不能分身,信口胡噴,算何好漢?是好的,報上名來!此時由你說嘴,我除了瞎賊,自會尋你算賬!”侯紹因那人口音甚生,喊自己“侯老四”,說話老氣橫秋,心中也有點不快,左就和樊秋打個平手,雖占上風,想看來人是何路數,忙接口道:“姓樊的不用發急說狠話。我先寬你一步,你向人家取那破扇子去如何?”樊秋聞言,正中心意,喝道:“好了,少時再見!”

兩手一封麵門,縱出圈去。侯紹也自收招停手,再往那發話之處看時,樹上空空,哪有人影?樊秋高喝:“猾賊休走!”朝前追去,侯紹見那人身法如此神速,越想見識,也跟蹤拔步追趕。

小妹自那人一發話,便知侯紹有能手相助,把暗器停發,暗中仔細查看,先覺人在樹後,隻看不見,後來又見枝頭人影一晃便不再現。等侯紹說完,方見一條瘦小人影由樹側飛起,轉瞬不知去向,好生驚訝。有心追上看個水落石出,自己又不願顯露行蹤,坐下還有一匹馬,是個累贅,騎馬決迫不上。聽盜扇人口氣,雖似幫著侯紹,但與樊秋無什仇怨,未必便下毒手,反正早晚要‘去拜望何異,仍以尋他為是。樊秋如為人所殺,免卻後患,自然快意,否則今晚侯紹必與蘭珍相晤,自知就裏。此時既有外人在場,形跡還是隱秘些好,便不再追,回身尋馬,又繞了兩個山環,才尋到適才的山岔口,歸上正途。這幾下裏一耽擱,不覺多延了個把時辰。

說罷,便領小妹往裏走,更不多言,直領到後院靜室之中,請客落座,獻完了茶,才行退出。

小妹見何家院字閡深,陳設精雅,證以平日所聞,方覺此老真會享受,一個白發矮叟已掀簾而入,見麵便含淚道:“想不到賢侄女,劫後遺孤,居然尚在人間!令堂老夫人還康健吧?”小妹本沒見過何異,一聽所說,竟是深知自家底細,不由大驚,連忙拜倒行禮。何異喚起落座,寒暄之後,互述了一些經過。何異聽小妹說明來意,又聽小妹寄居虞家,乃堯民之弟,也是一個有俠氣的正人君子,越發高興,便對小妹道:“我與令先君,知己患難之交,當年我兩次大難,全仗解救,熱腸高義,終生不忘。近年我對外人聲言,隱居終老,不再與聞外事,實因那年為了令先君之事間關赴難,強弱不敵,幾遭挫折,當時仗一朋友居問解免。他與那賊至好,我又承那賊容讓,死裏逃生,並免屈辱,始終以貴客之禮相待,無顏再談報仇之事。又聽說令堂與賢侄女俱已遇難仙逝,無可奈何,隻得歸隱山林。滿擬把你世哥教練成材,代我完此一段公案,偏他本質太差,又尋不到勝過我的名師,極自用功,苦少進境,前月蒙好友給他一件兵刃,方覺有一線之望。不料賢侄女奉母永康,居然無恙,又這等臥薪嚐膽,苦心孤詣,故人有女,可見天道不是夢夢,令我喜極。至於賢侄女今日之事,我已得信有一能手暗中相助,此人本領高我十倍,本來無須我去,一則想向令堂請安;二則賢侄女既來尋我,義不容辭,不論用著與否,均須一往;三則令居停長兄堯民,與我原有前約,今早還專人到此,也須前往相聚。去是必去,不過我今日還有一個約會,有些耽擱,今晚恐難相見了。樊秋尚有一同夥,隨後趕來,人比樊秋還要蠻野,更有能人撐腰,雖然無妨,居停主人一家文弱,終恐虛驚。賢侄女將門之女,定非弱者,騎馬容易被人覺察,仍以步行速歸為宜。

小妹本想詢問曉星是否來過和他近況,因何異催走,料有原故,不及細說,匆匆辭出。將馬交給何異,明日著人與虞家送去,自己運用輕功步行趕回。見著舜民一問,且喜無事發生,鐵扇子樊秋並未再來。

吃完夜飯,小妹算計侯紹必來送信,便請舜民宿在正房,自和江母舍了園中居室,同住蘭珍臥室裏問藏寶室內,靜聽消息,並作萬一之備。到了二更過去,仍無動靜。小妹因白天除侯紹外,又多出一個能手,當時沒有尾隨,不知結果如何。聽何異之言,敵我兩方俱還有人,雖說無妨,終恐事情鬧大,累及舜民夫妻受驚,間心不安。那能人既肯為已出力,必是昔年父親世交,偏何異藏頭露尾,不曾明說,很想得知一點底細。久等侯紹不來,和蘭珍一商量,知道本村不當往來官道,雖無旅店,可是西市口和巨集兩大鎮離此不過五裏,人煙繁富,客舍林立,附近還有幾處野廟。暗忖:“自己既居在此,地理形勢總須熟悉,即是侯紹來了,自己也不見麵,何不乘著月夜前往一探?”便和江母說明,帶上兵刃暗器,由虞家越牆而出。

到了外麵一看,野風蕭蕭,吹袂生涼,人家村舍、田畝畦圃都沉浸在月光影裏,白如鋪霜,到處靜悄悄的,景甚幽寂,看不出有什朕兆。想往西市口大鎮上,微聞犬吠之聲由左側野地裏隱隱傳來,乍聽似乎很急,叫不幾聲忽然止住。附近村犬聞聲驚起,倒紛紛應和起來。知道兩個大鎮,一在村南,一在村北,這狗叫之聲卻在西北,深夜犬吠,照例一起百和,這時遠近相應,怎原叫處倒會沒了聲息?不禁心中一動,加以犬聲大作,恐驚村人出視,便施展起陸地飛行的功夫,徑由野地樹林中往犬吠之處跑去。沿途俱是果林竹林,並無人家,一口氣跑出好幾裏,方覺無什意思,意欲回走。一回身,猛見來路左側還有一座小山,來時吃樹林遮住,這時出林回顧,才得發現。暗笑真個粗心,連山都沒有看見,適才犬吠之聲明明在此,如若有事,必在近山一帶,便往那山跑去。行抵山前,仍無朕兆,尋覓路上,繞過山腹。

剛往山那麵一探頭,便見後山坡上有一座廟宇。廟基不廣,牆頂頗有坍塌之處。廟前卻有三畝方圓一片平地,稀落落種著十幾株鬆杉之類的大樹,蓬蒿野草隨地雜生。倚崖而建,左右地形斜削陡峭,惟獨廟前卻極平整,近坡腳一帶還有兩段石級蹬道。想見昔日香火必尚不差。心想:“野草這高,廟中十九無人住持。這類無主野廟,最是江湖上人往來寄居之所,相隔虞家又近,來賊許藏身在此也說不定。”

正定去取,忽發現坡下還有一所茅舍和兩畝菜畦,菜畦盡頭,便是上廟石級。路中心蜷腿翻臥著一條大狗,看神氣似已死去。想起適才犬聲略吠即止,不禁心動,止住腳步,隱身樹後,往坡上仔細觀察。鬆濤吟風,清輝四徹,萬籟蕭寥,並無人跡,越看越覺那狗奇怪,便往溝中縱落,奔向狗前一看,全身不見傷痕,一摸額骨,已然碎裂,分明躥起急咬,吃人用重手法打死,皮毛不損,頭骨由裏陷裂,傷處不過二指。此人硬功之強,可想而知,越加驚疑。

小妹細查地上,還有兩三處濕泥腳印,天色連晴,算計那人不知何處涉水而來。剛上坡去,時還未久,便舍了茅舍,沿著石級掩身而上,到了廟外。見廟前一邊各有一塊方整青石,左右不遠有一老鬆,虯幹蟠伸,清蔭在地,景殊清幽,石旁還有兩把竹凳,相向對列,更料廟內有人無疑。方欲入內探看,微聞廟內有人咳唾之聲,忙往老鬆後一掩。身剛立定,猛瞥見一條黑影自牆內飛鳥疾墜,縱落麵前。定睛一看,乃是一個須發花白的老者,穿著一身粗布衣服,身材不高,軀鼻鷂眼,闊口掀唇,兩粒眼珠的的有光,貌相詭異,一望而知不是江湖上尋常人物。

那老頭手裏拿著一疊荷葉包、一大瓶酒、一個粗碗、兩雙竹筷和一蔑盤生煎饅頭,一齊全放石上,將包打開,裏麵盡是由鎮上買來的熏魚、熏蝦、油雞、白肚、醬鴨、醬汁肉之類的酒飯菜,又從身上掏出兩大紙包豆腐幹和長生果肉,通放青石上麵。將酒斟上滿碗,端起一呷,就去了多半。隨手撈起整隻醬鴨撕下一腿,放在口邊一陣亂啃,晃眼剩了一根空骨。又抓起一把果肉滿塞口裏,嘴皮亂動,喳喳直響。跟著又抓了兩個饅頭同塞口內,方始坐下。一樣跟一樣,酒菜饅頭接連不斷大嚼起來。小妹見那些東西便七八個人也吃不完,他卻狼吞虎咽,吃得那麽難看,有似餓瘋了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