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九六回 寶鏡耀明輝 玉軟香溫情無限 昏燈搖冷焰 風饕雪虐恨何窮
蕭玉的手剛伸到門上,瑤仙低喝一聲:“你等一會再走!”蕭玉本已絕望,心裏又冷又酸,聞言好似枯木逢春,立時生了希冀。連忙縮手應道:“姊姊,我不去。”回顧瑤仙,淚光瑩瑩,眼角紅潤,星眸亂轉,燈光下看去,越顯楚楚可憐,知她心軟腸斷,有了轉機。方欲湊近前去溫存撫慰,不料剛一轉背,瑤仙便把目光轉向床側,麵對後房低喚了一聲:“妹妹!”蕭玉見她忽又喊起絳雪,不知是甚麽意思,哪敢冒昧再問。正在逡巡卻步,心裏亂跳,絳雪已如淚人一般應聲走出,到了床側,喊了聲:“姊姊。”瑤仙手指蕭玉,對絳雪道:
“你送蕭表哥出去,留神看看附近有人沒有。如若有人,不可瞞我。我已是孤苦伶仃,無人憐惜的薄命人,再冤冤枉枉背點汙名,實在承擔不起了。人之相知,貴在知心。你看他來得多麽冒失,去得多麽唐突,隻是滿腹私心,從不替人打算。這樣的人,我心已成槁木死灰,百無希冀。你快去快回,甚麽話都不要說,莫為他傷了我姊妹兩個情分,我更成孤兒了。”
說罷,側身往**一躺,竟未再看蕭玉一眼。
這一來,蕭玉的心二次又涼了半截,忍不住顫聲連喊了兩次姊姊。瑤仙理也未理。還是絳雪看不過去,朝他使了個眼色,手朝門外一指,故意說道:“我姊姊心硬,不能挽回了。
深夜之間,好些不便,房後又睡有一個外人。她哭了一整天,水米不沾牙,心已傷透,人更受了大傷,明早還有不少要緊事。你容她早點安歇,莫要逗她多傷心了,快些請回去吧。”
蕭玉見絳雪暗示神情似有話說,雖然將信將疑,但是事已鬧僵,除了望她轉彎,別無挽回之望。既然這等說法,再如不走,豈不把自己那一種深憐蜜愛之意,越發打消個淨?忙答道:
“妹妹說得對,我真該死。隻顧看著姊姊生氣,多心著急,忘了請她安歇了。”說罷,又對**低喊道:“姊姊呀,隻求你多多保重玉體,不要傷心,我就身遭橫死,也是甘願,請早安歇吧。”瑤仙還是不睬。蕭玉無法,隻得歎了口氣,隨著絳雪啟門走出。到了堂前,悄對絳雪道:“我來時心急,隻顧著先看望姊姊,沒顧得先向媽的靈前叩拜,姊姊怪我,也由於此。妹妹稍待片該,容我叩幾個頭吧。”絳雪道:“後屋有人,雖然被我將穿堂屋鎖斷,不會闖出,到底擔心,你改天再來,不是一樣?”蕭玉淒然落淚道:“我此時方寸已亂,萬念全灰,知道能來不能?一則我們兩家這麽深的情分,媽是長輩,禮不可缺;尤其媽最愛我,視如親生。今天姊姊這樣錯怪冤枉,媽陰靈不遠,必能鑒我真誠,何況媽臨終之時又有遺命。向她禱告禱告,也許冥中默佑,托夢給我姊姊,教她回心轉意。既是後屋有人,我也不敲引神磐了。”隨說,早抽三枝本村自製的棒香點上,跪在靈前,低聲祈禱起來。
絳雪原知瑤仙故狠心腸,有意做作,欲擒先縱,給他一個下馬威,以便激其同仇敵愾,永無反顧。見他如此情癡,也覺不忍,隻得聽之。強催著蕭玉禱罷起身,故意先開正門走出,看了看四外無人,才縮回來引送蕭玉。到了門外,將門反掩,一同走到牆角雪堆後麵,立定說道:“大表哥,你怎麽這麽呆?你還怪她狠心,全不看她平日多孝母親,媽是為誰死的?女婿有半子之情,你這女婿更比半子還重。她既以終身相許,這不共戴天之仇的千斤擔子,還不是望你能分擔一半麽?實不相瞞,她從媽死後不久,就想你。等到夜半不見你來,又氣又急,如非怕人看破,還幾乎要叫我到你那裏去呢。誰知好容易把你盼來,進門時那麽莽撞,已經不快。末了急匆匆打門闖進,既不問媽何時故去,身後事怎麽辦;已聽我說她睡了,也不問問她身子好不好,吃東西沒有,睡著沒有,人怎麽樣。仿佛我家大人已死,百無顧忌,闖進她的臥房。見她麵朝裏睡,不理不睬,三歲娃娃也看得出是在生氣。就該先陪小心,好生安慰,把她哄起了床再說才是。你卻不管青紅皂白,夜入深閨有無嫌疑,過去動手就扯。她心本窄,像你這樣亂來,那還有不多心傷感的道理?這是你自己把一樁成了的好事,鬧和稀糟,怨得誰來?”
蕭玉吃絳雪數說了一頓,悔恨之餘,滿擬必有下文,一聽到末句,並無可以轉彎的活。
急忙央告道:“好妹妹,我沒有她,活在世上有何生趣?我知錯在粗魯大意。姊姊聽你的話,好歹給我出一個主意,挽回她心,感恩不盡。”言還未了,絳雪冷笑道:“無怪姊姊看你無用。話還用明說麽?這事全仗人力去做,也不是勸得轉的事。我已明點給你,就不立時去做,也該有句話,我才好說。一來就死呀活呀的,全沒一點丈夫氣,莫說姊姊,連我也聽不慣這個。心堅石也穿,人隻要肯真心著意去做,沒有不成之理。一味裝瘋賣呆,連句話都換不出,這樣還說甚麽?”蕭玉前後一思索,忽然省悟,瑤仙意思是要他同報母仇,不禁嚇了一大跳。當時隻顧挽回情人的心,並未細想,脫口答道:“你說的話,我明白了。我還當姊姊真恨我呢,原來如此。請你轉告姊姊,她的仇人就是我的仇人,隻管放心。但是一樣,自來一人計短,二人計長。為公的來說,我雖為她不惜百死,無如聰明機智都不如她。既然敵愾,理應同仇,和衷共濟,隨時密商,以她之長,濟我之短,方有成功如願之望。為私的說,我二人從小一處長大,情逾骨肉;又承先人遺命,訂此良姻,雖未過門,也算得是個患難夫妻。境遇相同,遭受一樣,孤苦慘但,言之傷心。她還幸而有你這樣一個同心同德、休戚與共的妹妹;我表麵上有個同胞兄弟,說起來總算比她多一骨肉之親,實則心情兩異,迥不相謀。最令我痛心的是事仇若父,仿佛理所當然。看來我還不如她呢。如今就把報仇一節,作為沒有此事,也該日夕聚首,相敬相憐才是;如若轉而憂讒畏譏,動輒害怕,不敢相見,隻恐仇沒報成,人早相思而死了。請妹妹務必代達,說我有她則生,無她則死,今生今世,永為臣仆。隻要她一說出口,天塌下來,也敢應承。隻求她在大仇未報以前,隨時定約把晤,千萬莫再不理,免我相思而死,就感恩不盡了。”絳雪聽蕭清和他麵奉心違,暗自驚急。
等他說完,笑答道:“你老是愛表白,看這一套話說了多少死字呀。你暫且請回家去,這些話我定給你帶到。聽與不聽,卻在乎她了。”蕭玉發急道:“她最信服的是你,隻要幫我多說好話,沒有不信之理。好妹妹,勞你點神,容我在此稍等片刻,聽你一個信。哪怕人不出來,給我一個暗號呢。今日連愁急帶傷心苦熬了一整天,得點實信回去,也好睡個把時辰的安心瞌睡呀。”絳雪便問:“這個暗號如何打法?”蕭玉道:“她如回心答應,你隨便拿件杯盤碗碟之類擲在地上,我就明白了。”絳雪笑道:“你真癡得可憐。他對我就不……”說到這裏,忽然止住,心中一酸,轉身就走。蕭玉不明言中之意,隻當她指的是瑤仙,話未肯定,人已走了。忙追上去,悄聲急問:“妹妹,你說甚麽?”絳雪急答:“我曉得,你放心,回去安睡就是,再要磨人,連我也不理你了。”
蕭玉不敢再說,隻得搶口說了句:“多多拜托。”退了下來。因絳雪暗號示意不否不諾,心中不定,意欲等上一會。忽見絳雪走到門前,回身將手連揮,意似催走,不再回複。暗忖:“今晚我真呆了。這裏住房都沒牆垣,正好假裝回去,等她進屋再繞轉來,到窗底下聽她二人背後真話,一聽便知,不比得她暗號還強得多麽?”念頭轉定,先把手一揮,朝來路走去,先繞到房側,見靈堂燈光一明一暗,瑤仙窗上影綽綽似有兩個人影閃過,知已進房,沒有留神自己。慌不迭提氣輕身掩到瑤仙居室窗下,側耳靜聽。二女語聲細微,隱聞瑤仙在內悲歎,絳雪在旁勸解,隻聽不真切。雪地奇寒,朔風透體,脊骨冰涼,牙齒又不爭氣,偏在此時捉對兒上下廝擊,震震有聲,怎麽也忍不住。惟恐二女發覺,再一弄巧成拙。更難挽回。急得一顆心怦怦亂跳,似要迸出腔子外來。越急心越不定,兩耳更失效用,在自惶惶,無計可施。後來在窗底下搜索,好容易找到一條小縫。剛湊上去,要往裏探看,忽聽瑤仙在屋裏喚道:“絳妹,你聽窗外好似有人一樣,快看看去。真是越鬧越不成樣了。”隨聽絳雪答道:“姊姊忒多心,明明是冰雪破裂的聲音。這半夜三更,哪有這樣下流沒品行的?被人看見,捉住還有命麽?明天還要早起,請姊姊早點安歇養神吧。”
蕭玉在外,哪敢往下再聽,沒等說完,早嚇得提心吊膽,接連幾躥,逃了開去。恐二女由窗中外窺,避開正麵,先在房側躲了一會,不見人出。探頭外視,瑤仙室內燈光已滅,聲息全無,知道冰雪業已凍結,自己輕功不曾學好,踏行有聲,不敢再作留連。心中一酸,越覺通體冰涼,徹骨寒心,冷不可當。懷著滿腹悲酸,思緒萬千,對著瑤仙臥房虛抱了幾抱,四顧茫茫,淒然暗歎了一聲。眼淚流到臉上,麵皮微動,覺著有些發皺,舉袖去擦,冰涼挺硬,袖已凍僵。隻得把一雙凍手搓熱,露出一張無人見憐的哭喪臉,往回就跑,隨跑隨想。
暗忖:“二女所說之事,何等機密重大,如若稍微看輕我,怎會吐露隻字?分明念切親仇,故意用激相試,好使我同心協力,銳身患難。尤其是當麵說明婚嫁,不作絲毫兒女於羞態,可見傾心已久。隻怨恨自己癡頑,全不體貼她的處境傷心,情熱莽撞,不會溫存。易地而居,便自己換了她的境地,遇了情人這樣,恐也難免誤會心寒,怎能怪她生氣?話雖句句責備,而眉目之間隱含幽怨,深情若揭。又可恨自己太粗心,辯白的話全不中理,也不留神查看她的語氣神色。直到她氣極,下了逐客之令,我雖滿腹心曲,竟未說出一句。如今想起,已是不及。她命絳雪送出,好似安心留一轉彎的路。自己聽出心事,就該誓死同仇,立即回去。她姊妹明明是一個鼻孔出氣,話已說到這等分上,偏還要聽甚麽壁腳,探甚麽背後言語。
她那麽冰雪聰明,耳目何等靈敏,如今定已被她看破無疑。其實越是責備,倒顯情重,任她數說,並不妨事。依這樣譏斥幾句,就此熄燈不理,又說自己是個沒品行的人,大有不屑之勢,卻是可慮之極。”這一疑慮,念頭不由又轉到壞處;想道:“彼此從小長大,早種情根。今日瑤仙家遭慘禍,自己還不是無獨有偶,和她一樣遭禍喪母?照著素日情分,理應相慰相憐才是。這樣大雪寒天,始而閉戶堅拒,任我僵立風雪之中,閉門不納;後來勉強開門進去,先是向壁不理,繼而盡情責間,全無一點慰藉,終仍逐諸大門之外。後來窗下偷聽,休說名分已有宿定,即便算我越禮,也由於愛深情急所致,倘有三分愛憐,或命絳雪重出慰勉,或是故露口風。她不想隻要暖室繡戶中吐個一句半句,這風雪中的可憐人便可安心適意,免卻無限煩惱憂疑。她不但視若路人,反說得人那麽不堪,就此熄燈絕決,薄情一至於此。
以後更不知她理我不理,真要決裂,還有甚麽想頭?”越想越傷心,不禁又啞聲痛哭起來。
哭不幾聲,念頭匆忙轉到好上。又覺瑤仙深情內蓄,言行皆寓有深意,為了激勵自己臥薪嚐膽,不得不爾。自己不過受點凍,她這時人去後的傷心,恐怕還要更甚。不禁又起了愛憐,急得低聲直喊:“好姊姊,你今日人已吃了大虧,千萬不要再傷心啊!”念頭忽一轉到壞上,又把“好狠心的姊姊”叫了無數。
似這樣時悲時喜,時憂時恨,神態怔忡,心情搖搖,也不知如何是好。在雪上滑行,快兩步,慢兩步,想著心思自言自語,獨個兒盡在搗鬼,不覺到了自家後門。本就滿腹悲憤牢騷,一看居室內透出燈光,更有了氣。暗怪乃弟不知事務,出時再三叫他隻留靈前神燈,這般夜深將燈點起引了人來,豈不又遭指摘?本就有氣,正待發作,才一走進,便聽兄弟送人往前門走出。由暗室中掩到靈堂探頭往外一看,正是自己又恨又怕的緊鄰郝潛夫,不由嚇了一大跳。尚幸心存顧忌,入門時沒有張揚,又在暗室之中走出,否則豈不正被撞破?就這樣,也拿不準潛夫來時早晚,機密泄露也未。一著急,把當晚的滿腔怨毒全發在乃弟身上。暗忖:“事已至此,不泄露還可饒他,如由他口裏吐出機密,反正清議難容,非重重收拾他不可。”當時忿極,怒氣衝衝掩進房中坐下,真恨不能把乃弟毒打一頓才能出氣。總算蕭清運氣還好,蕭玉到時,剛巧潛夫起身。蕭玉悲憤急怒一齊交加,昏憤心粗,沒有跟出偷聽,竟被蕭清幾句言語遮飾過去,以為真個無人知曉。蕭玉盡管怨氣難消,天良猶未喪盡,自知所行所為不合軌道,加以作賊心虛,惟恐鬧起來別生枝節,未操同室之戈,隻怒聲斥責了幾句,便往**臥倒。又把心上人所說的話重又反複玩味,似著了魔一般,不住展轉反側,短歎長籲,恨一陣,愛一陣,喜一陣,愁一陣。最終覺出如要挽回情愛,與意中人比翼雙棲,不問今晚種種說話舉動是真是假,非代她銳身母仇,決然無望。隻要能將仇人殺死,即使她真個變心薄情,也能挽回。如若故意激將,正可增加情愛。越想越對,方覺還有轉機。猛又想道:“報仇之事大不容易。蕭逸是全村之主,人望所歸。以下弑上,即使僥幸成功,村人定動公憤,休想活命。全村的人都把瑤仙認為遺孽禍水,豈有不疑心到她之理?況且蕭逸內外武功均臻極頂,靈敏非常。連那三個小兒女都不是隨便能對付的。縱然甘冒不韙,滅倫背叛,身子先近不了,如何行刺?要想乘他教武,身子挨近時驟出不意,下手暗算,蕭逸又得過祖先嫡傳,長於擒拿,奧妙非常,不論旁刺側擊,敵人手略沾身,不被擒住,便被點倒。眾目昭彰之下,就是得手,蹤跡敗露,也跑不脫。無論晝夜、明暗下手,均如以卵投石,一觸即碎,真比登天還難。不辦吧,情人的心又無法挽回。”怎麽想,也打不出主意,鬧得一夜不曾合眼。天亮便起來,等人籌辦乃母身後之事。
蕭清看出他受了瑤仙挾製,必然心懷不善,也是急得一夜不曾安睡。蕭玉色令智昏,不但對乃弟毫無憐惜,反因昨晚之事遷怒,拿他出氣。一起床,便厲聲呼斥,借故喝罵。稍辯一兩句,便動手打。因是大年初二,執事人等差不多頭晚都補除夕的缺覺,加上痛惡死人,心中不願,挨到正午,才行陸續前來。郝老夫妻原是熱腸相助,因昨晚潛夫回去一說,天生疾惡如仇性情,如何容得。如非乃子已經答應了蕭清,不為泄露,更恐引起箕豆相煎,蕭清吃了蕭玉苦頭,幾欲過去當眾宣示,大大打罵一頓,才快心意。背後尚且恨得如此,見了本人,怎忍得住,隻好不去。到了傍午,潛夫才到蕭家略為敷衍,推說二老晚間受寒感冒,不能前來。蕭玉本和他不對,此時正盼早點事完天黑,好去崔家暢敘幽情,潛夫又是麵對兄弟說話,樂得裝未聽見。郝老夫妻生病不來,更省絮貼,就此忽略過去。這些人一來晚不要緊,蕭清卻吃足了苦頭,被蕭玉罵前罵後,無可奈何,便去靈前撫棺大哭。到了人來入殮之時,蕭玉雖然色令智昏,畢竟母子天性,也免不了一場大慟。蕭清更不必說,眾人都知他年幼可憐,齊聲勸勉,方得少抑悲哀。
潛夫看他成禮之後,乘著蕭玉不在眼前,悄問夜來之事。蕭清知道隱瞞不住,隻得說了個大概。潛夫暗忖:“乃兄為人無異禽獸,他卻天性純厚,弟兄二人如在一起,就不受害,也必受他人連累。父母昨日已經勸過,就這樣勸他移居師父家中,未必肯去。還是稟告師父,由他作主,喚去相依才好。”當下也不說破,見蕭玉走來,又寬慰蕭清幾句,便即辭去。
回家換了雪具,跑到蕭逸家中,將他弟兄之事和盤托出。蕭逸沉吟了一會,答道:“伯祖嫡裔隻此一支,便多不好,也應保全,何況還有一個好的。清侄靈慧,尚有至性,由我教養成人,自不必說。就是玉侄,他和瑤仙未始不是一雙佳偶,年輕人身落情網,無可顧忌,自是難免。若說他們狼子野心,誌存叵測,決無此大膽。縱敢犯上作亂,事情也萬辦不到。他兩人既然心許已久,又有兩家母氏遺命,等過百期,索性由我作主,給他們行聘,服滿成婚好了。至於苟且一層,瑤仙平日頗有誌氣,昨日我見她甚是哀毀,便玉侄非人,她也決不肯以身蒙垢,永留終身之玷。不過他們平日情愛甚厚,同遭慘變,難免彼此相愛相憐。又因村人厭惡乃母,難免遷怒遺孤,不敢公然來往,隻好背地相見,哪知這樣嫌疑更重。玉侄昨晚尚且前往,以後自不免時常偷會。你既發覺,務要裝作不知,切忌傳揚。須知玉侄不肖,尚有清侄可以繼承。崔、黃兩家至戚,卻僅此一個孤女,若使羞忿不能立足,無論死走逃亡,或激出甚別的變故,均使我問心不安。隻等初六靈柩出屋,便將清侄招來與我同住。玉侄之事,隻要他們**止禮,不致**檢逾越,到時明訂婚禮也就罷了。”潛夫哪知蕭逸明知畹秋死前必有複仇遺命,因看仙人麵上,意欲委曲求全,故意說她不會有甚異圖,日後暗中設法挽救。聞言頗不謂然,因未拿著逆謀把柄,不便深說,由此便留了神。不提。
蕭玉因潛夫始終對他不理,想起昨晚之事,大是疑心。人去以後,強忍憤恨,勉強上完夜供,將蕭清喚至房內,把門一關,拿了一根藤條,厲聲喝問:“到底昨晚有無泄漏機密?”
蕭清從小挨打受氣,積威之下,神色未免慌張,才說一句:“哪有此事?”蕭玉便刷的一藤條打向身上。蕭清雖然小好幾歲,平日比他肯下苦功得多,力也較大,隻是敬他兄長,一味恭順,並非真個不敵。見他家遭慘禍,母死在床,停屍未殮,竟然背禮忘親,去尋情人私會,昨晚神情言語均似受了蠱惑,欲謀不軌,已是老大不以為然。日裏既未盡哀,夜來又複欺淩弱弟,一言不合,持鞭毒打,全無絲毫手足之情,未免心寒氣壯。先未及躲,挨了一下重的。蕭玉見他不答,第二下又複打到。蕭清實忍不住,含淚忍痛,一縱避開,也喝道:“媽才去世,你我同氣連枝,患難相依,理應兄愛弟敬,互相顧惜才是。我又沒做甚錯事,來是人家自己來的,為何打我?”話未說完,蕭玉刷刷又接連幾下,俱吃蕭清連使身法躲開。
嗣見他不可理喻,追打不休,意欲拔腳逃出。蕭玉嫌他不似往日甘於受責,越發暴怒,低喝一聲:“你敢不服我管,往哪裏跑!”隨著縱身過去,連頭夾背,惡狠狠又是一下。蕭清也真忿極,聞得腦後風生,將頭往側一偏,跟著身子一矮,轉將過來。趁著蕭玉一藤條打到門上,使一個葉底偷桃之勢,抓住藤杆一拉,奪過手來。底下一腿將門踢開,縱將出去。不想迎麵輕腳輕手跑來一個女子,蕭清忙往外縱,對方來勢也急,兩下幾乎撞個滿懷。還算蕭清眼快,身子矯捷,身剛縱起,瞥見對麵跑來一條白影,喊聲:“不好!”百忙中施展蕭家內功嫡傳,一個懸崖勒馬之勢,身子往左一橫,就勢單足往旁邊茶幾角上一點勁,往右上方斜飛出去。隻聽鏘鋃、嘩啦、兵乓、哎呀之聲響成一片,靈堂內頓時大亂。
原來蕭清急於避人,用勢太猛,徑由來人頭上飛過。落時身子朝外,隻顧想看來人是誰,不曾留意身後,腳跟正踹在神桌角上,一下將上首一座兩尺來高的錫燭台踹翻折斷。上半截連同半枝殘燭掉在地下,下半截翻倒在桌上,將靈前供菜果盤撞壞了好幾個。同時蕭玉見兄弟居然搶藤奪門而出,不受責打,益發怒從心起,惡狠狠跟蹤飛身追將出來,勢子也急。
室中隻有一盞半明不滅的神燈,加上三人一陣縱跑帶起來的風勢,燈焰搖搖,光景越發昏暗。蕭玉正低聲喝罵,兩眼一花,見蕭清縱起,隻知怒極前撲,不想前麵還有一人。來人也不知是否存心,明明見對麵有人,仍往前跑。這一來,兩下裏都收不住勢,恰撞了個滿懷。來人又是女子,“哎呀”一聲,跌了個屁股墩子。蕭玉力大勢猛,一把人撞倒,心中一驚,一把沒抓住,身反向前一探,吃來人叭的就是一個嘴巴。低聲喝道:“你瞎眼了麽?”蕭玉這才聽出是絳雪的聲音,不由又慌又喜,哪還再顧別的,忙伸手想去扶時,絳雪已由地上縱起,低喝道:“你這個欺負兄弟的壞人,哪個理你?”說完,轉身要走,蕭玉懸心了一夜,方欲打完兄弟,再候片時,便硬著頭皮再去見瑤仙傾吐心腹。想不到絳雪會來。昨晚曾經托她,料知必有佳音。半邊臉打得火辣辣的,也忘了用手去摸。哪知絳雪是恨他追打她的心上人,又吃撞了一跌,心中不忿,先打了他一掌不算,還要故意做作,向蕭清賣好。蕭玉一見絳雪要走,如何肯放,也不顧蕭清在側與否,慌不迭縱步上前,將門攔住,央告道:“好妹妹,是我一時沒有看真,誤撞了你。我給你賠禮,千萬不要見怪。請到屋裏坐吧。”絳雪答道:“你撞了我不要緊,我隻問你,為甚麽要打他?”蕭玉道:“妹子你不曉得,一言難盡,人都被他氣死,我們去至屋裏說吧。”絳雪道:“我知他為人極好,又最尊敬你,媽才死了兩天,你就欺負他,我就不依。”
蕭玉知道瑤仙最怕物議,哪敢說了昨晚歸來,潛夫方由家中走出之事。隻得急辯道:“我恨他不聽教訓,想拿藤條嚇他,不料他又凶又惡,反被奪去。你看藤條不還在他手裏,剛放下嗎?他仗著向外人學了點本領,哪把我當哥哥的放在心上,將來他不打我就是好的,我還欺得了他?不信你問他去,我剛才打了他一下沒有?”絳雪見蕭清已將手中藤條放下,剛把碎盤碎碗、斷了的燭台一齊撿開,由桌底取了一對完整的燭台換上,一邊擦著眼淚,好似傷心已極。情人眼裏越發生憐,聞言忙就勢跑過去,笑臉柔聲問道:“清少爺,大哥打了你麽?你對我說,我給你出氣。”蕭清先聽這一對無恥男女的稱呼問答,已是傷心忿激,哪裏再見得這等賤相。怯於兄威,不敢發作,隻鼻子裏哼了一聲,捧起那堆破碎祭器,回身往裏便走,正眼都沒看絳雪一眼。絳雪好生無趣,忽又想起昨日雪中滑倒之事,不禁心中一酸,一股冷氣又由脊骨縫起,直通到腦門,暗中淚花直轉。蕭玉仍不知趣,忿忿說道:“妹子,你看他多該死,你好心好意問他的話,他這個背時樣子,怎不叫人生氣?”絳雪怒道:“都是你不好,你管我哩!”蕭玉因外屋隔溪便是郝家,恐被跑來看去,重又卑詞請進。
蕭清已走,絳雪無法,隻得就勢下坡,同到蕭玉房中,把滿腔怨憤,全發放在蕭玉一人身上。坐在那裏隻是數說,又怪他昨晚不該窗下偷聽,被瑤仙認為輕薄浪子。好好的事,自己敗壞,要和他一刀兩斷,永不相幹。急得蕭玉無法,再三央告,托她挽回。絳雪才說出經她一夜苦勸,略微活了點心。“如今才叫我來喚你,半夜無人之時前去。仇人所留女仆已經設法遣走,家中無人,甚話都可說。但是成敗在此一舉,莫要再和昨晚一樣,自尋苦惱。”
蕭玉一聽,立時心花怒放,破涕為笑。又怪絳雪:“這等好音,先怎不說?不然早就跟你走了,豈不害姐姐久等,又來怪我?你耽延時候,這裏郝氏父子是奸細,如被闖來看破,如何是好?”邊說邊忙著穿衣著橇。絳雪攔道:“你忙甚麽?天還早呢。剛給你把事辦好,又怪人了,以後還用我不用?我要怕人,還不來呢。姐姐是千金小姐。我呢,命是她家救的,本來根底,隻有死去的恩父恩母知道,莫說出身平常,就是真好,總做過她家丫頭。事情不鬧穿,大家都好;如果鬧穿,被人看破,自有我一個人來擔這惡名,連你都不會沾上。我為你用了這麽多心血,不說怎麽想法謝我,反倒埋怨起來,好人就這麽難做麽?”蕭玉連忙謝過,又說了些感激的話。絳雪微嗔道:“門麵話我不愛聽,盡說感激有甚麽用?這樣雪天雪夜,不避嫌疑,擔著千斤擔子,悄悄冒險跑來,一半自然是為了姐姐,想成全你們,將來配一對好夫妻,但是我的來意還有一半,你知道麽?”
蕭玉一聽,她的話越說越離徑。一時誤會,以為她也看中自己,想和瑤仙仿效英、皇,來個二女同歸。絳雪娟麗聰明,瑤仙與她已是情同骨肉,此舉如得瑤仙讚同,未始不是一樁美事。但是瑤仙機智絕倫,捉摸不定,自己常落她的算中。萬一姊妹兩個商量好了,來試探自己,女子性情多妒,這一決裂,更難挽回,哪敢輕率從事。便拿話點她道:“妹子成全我的婚姻,無異救命恩人。自古大德不言報,何況我這一身,業已許給瑤仙姊姊,沒齒不二,死生以之。我不能昧起良心來說假話,妹子如有用我之處,還須聽她可否。即便為你赴湯蹈火,也是出於她意,不能算我報德。別的身外之物,豈是妹子看得上眼的?”還要往下說時,絳雪見他仍不明白來意,反錯疑自己也想嫁他,好生羞忿。心事本難明言,無奈時機難得,不趁此挾製,少時他和瑤仙一見麵,經過昨晚一番做作,此後全是柔情蜜意,兩人情分決比自己還深得多,如何能拿得他住?一著急,不禁把心一橫,頓足立起,怒道:“你這些話,把我當作甚人看待?昨晚不是我哭勸姊姊一晚,能有今天麽?我把話都說明了,還裝不懂,氣死人了!”蕭玉惶恐,直說自己實在糊塗,不測高深,你我情分無殊骨肉,有甚麽事,何妨明說呢。絳雪道:“我這事,你就問姊姊,她也極願意的。我這時候和姊姊一樣,隻是一條命,不怕害羞了。本來我想由姊姊自己向你說的,但是我心都用碎了,這簡直是前世冤孽,已不得早點說定,才朝你說的。別的我也不要報答,隻要你幫我說幾句話,問個明白。
最好叫他同我當麵說句話,能如我願,不要說了;如真嫌我,以後也好死了這條心,專為姊姊出力拚命,報答她全家對我的好處。不管行不行,請你以後少拿出哥哥的威風欺壓人家。
莫看你比他大幾歲,要照為人來說,你哪一樣也不如他呢。這你總該明白了吧?”
蕭玉聞言,方始恍然大悟。料她屬意兄弟已久,情發於中,不能自製。暗忖:“她兩姊妹如能變為妯娌,真再合適不過。無奈兄弟性情外麵和順,內裏固執。從小不喜和女孩打交道,尤其對於瑤仙落漠無禮。便自己不愛他,也是由此。加以年幼不解用情,昨晚今朝又連遭打罵。如若日後軟硬兼施,連勸帶逼,或者尚可。當時要他吐口應允,必更說絳雪無恥賤婢,不屑答理。甚至還會說出全家遭慘禍,便命婚媾,喪心病狂,何以為子等等不中聽的話,抬出一大篇道理來,叫人無話可答,豈非自找無趣?”想婉言回複,姑且從緩,包在自己身上,必使將來成為連理。話剛說了一半,絳雪冷笑道:“我也隨姊姊讀過兩年書,人之相知,貴在知心。人各有誌,勉強的事,慢說不成,就成,有甚麽意思?就拿你這人說,品行學問,武功聰明,一無可取,哪點配得上我姐姐?不就是看你用情專一,對她至誠,將來不致負心這一點麽?我隻要你代我問兩句話,好定我的心誌。也不是非他不可,決不強求。說到就算你報答了我。不成我認了,以丫角終老,決不怪誰。天已快到時候,隻管耽擱怎的?”
蕭玉見她意甚堅決,隻得應了。忙往後屋去尋蕭清時,誰知蕭清見絳雪夜間到此,行蹤詭秘,入室不走,疑有甚麽奸謀,早回到堂屋,竊聽了個大概,咬牙切齒,暗罵:“天下竟有這樣不顧廉恥的女子,慢說我不會娶妻,就娶也不會要你。”見乃兄走出,知要尋他麻煩,忙往黑影裏一閃。蕭玉剛進後屋,絳雪也悄悄跟了尾隨在後,意似暗中探聽蕭玉去作說客,是否為她盡心。蕭玉忙著去會瑤仙,巴不得早點說定好走。他以為兄弟定在後進暗室中哭泣,絳雪又一意尾隨蕭玉,二人全未看見外屋板壁間藏的有人。蕭清知道兄長天良已喪,難免威逼糾纏,又要嘔氣,趁二人入內之便,索性溜走。到了門外,縱身上屋,再由屋頂施展輕功,踏著積雪,繞到後進屋上待了一會,側耳往下靜聽。蕭玉是由後屋又找向前麵,蕭清知他早就想走,後門未關,便輕輕縱落,如捉迷藏一般,由黑地裏掩了進去,仍藏在靈堂隔壁屋內,偷偷聽乃兄動靜。
蕭玉因前後進各房找遍,不見兄弟蹤跡,又點了一個火撚子,二次到處尋找。作賊心虛,還用一塊椅墊擋住向外一麵,以防外人窺見。因為情急心慌,絳雪始終掩在他的身後,也未覺察。蕭清進屋時,蕭玉剛由後屋走到靈堂外去,見兄弟仍然無蹤,氣得亂罵:“該死的東西,往哪裏撞魂去?這樣要緊關頭,害我苦找,又不好大聲喊的。你要是去到郝家,向老鬼、小鬼訴冤去,那除非你不回來,再要為你盡耽擱時候,姐姐等久怪我,回來非跟你拚命不可。”絳雪見蕭清不在,料知成心避出,決難尋回。又聽蕭玉一個人自言自語搗鬼,也恐瑤仙等久懸念,心裏一涼,不禁“唉”了一聲。蕭玉聞聲回顧,知她衛護兄弟,適說狠話,諒被聽去。方恐嗔怪,絳雪卻道:“你等不得,那就走吧。隻要誠心照我話做,也不必過於逼他,在這三兩天內給我一個回音,就承情了。”蕭玉忙道:“那個自然,這樣再美滿不過。他又不是瘋子,我想他一定喜歡,決無不願之理。”絳雪聞言,似有喜色。忽又雙眉一皺,歎口氣道:“你倒說得容易,要知這是我前一世的冤孽魔債。不用找了,走吧。”蕭玉巴不得說此“走”字,就勢回步。因見絳雪鍾情太甚,隻圖討她喜歡,邊走邊道:“他決不敢不聽我的話,真要不知好歹,看我饒他!這時不見,或許往郝家告狀去了呢。”絳雪道:“這人天性最厚,任多委曲,也決不會壞你的事。不是見我不得,便是怕你有話避人,少時又欺負了他,躲出去了。向外人亂說,一定不會這樣。你走後門,我走前門,分路出去,也許能遇上呢。但是你想他聽你話,以後再也不可欺負他了。”
蕭玉忙著快走,口裏應諾。匆匆整理好了雪具,先送絳雪走到前麵,探頭細看,郝家燈光盡滅,諒己全家入睡。放放心心催著絳雪穿上雪具,約定同行地點,出門上道。趕急閂門,往後門跑去。蕭清知道此時再不出麵,必疑自己向外人泄漏機密,回來又是禍事。想了想,料與情人相見心急,必無暇多說。聽他回轉,故意出聲走動。蕭玉見兄弟忽然出現,雖然急怒交加,一則心神早已飛走,無暇及此;二則守著絳雪之誡,事須好商,不便發作。匆匆停步,喝問:“你往哪裏去了,如何尋你不到?”蕭清知道他適才沒敢高聲呼喊,隨口答道:“我自在後房想起爹媽傷心,後來口渴,見崔家丫頭在房內,不願進去,摸黑到廚房喝了半瓢冷開水,哪裏都未去。沒聽哥哥喊,哪曉得是在找我?”蕭玉將信將疑,不及盤問,隻低喝道:“表嬸臨終,已收絳雪妹子為義女了。她是你二表姊,以後不許再喊丫頭名字得罪人。這會沒工夫多說。今晚你再放個把奸細進來,就好了。”隨說隨走,說完,人已往後門跑去。
蕭清見乃兄毫無顧忌,一味迷戀瑤仙,天性淪亡。神誌全昏,早晚必定受人愚弄,犯上作亂,惹那殺身之禍。又是心寒,又是悲急,暗中叫不迭的苦。見人已走,隻得去把後門虛掩,將神燈移向暗處,室燈吹滅,不使透光,以防潛夫再來叩門。也不敢再出聲哭泣,隻跌坐在靈前地上,對著一盞昏燈,思前想後,落淚傷心。暗祝陰靈默佑兄長懸崖勒馬,迷途早返。一麵再把潛夫所勸潔身遠禍,移居叔父家中的話,再四考量輕重利害。最終尋思:“兄長受了賤人蠱惑,無可諫勸,禍發不遠。自家雖是蕭氏宗支,先世不曾同隱,情分上本就稍差。父母在日,與村人又不融洽。再經這一場禍變,難免不怨及遺孤,加心嫉視。安分為人,日久尚能挽轉。若作那桑間濮上等**檢逾閑的醜事,村人已是不容;再要為色所迷,受挾行凶,有甚悖逆舉動,不但本人難逃公道。自己也必受牽連,為時詬病,有口難分。縱不同謀助逆,也是知情不舉。好了,受些責辱,逐出村去;一個不好,同歸於盡。弟兄同難,原無所用其規避。但是父母已被惡名,他又多行不義,生慚清議,死被惡名。自己不能幹蠱,反倒隨以俱盡,父母血食宗祠由此全斬,不孝之罪豈不更大?何況他還要強逼娶那無恥丫頭,不允,日受楚辱,更傷兄弟之情;允了,不特心頭厭惡,以後事敗更難自拔。”越想越難再與同處,決定敷衍過了破五,靈棺一葬,便即離去,搬到叔父家中避禍,以免將來波及,反而更糟。日夜悲思,疲勞己極,主意拿穩,心神一定,不覺伏到蒲團上麵,昏沉入夢。不提。
且說蕭玉出門,踏上雪橇,趕上絳雪。假說兄弟沒有見到,以免無言可答。一路加急滑行,仗著沿途人家絕少,又都夜深人睡,一個人也未遇見。趕到崔家,遙見燈光全熄,全屋暗沉沉,料想來晚,瑤仙久等生氣,以入睡相拒,好生焦急。又不敢埋怨絳雪,得罪了更難挽回,急得不住唉聲歎氣。絳雪明知他心意,也不去理他。快要到達,方對他道:“玉哥,歎氣則甚?來晚了吧?”蕭玉見她反而奚落,忍不住答道:“你還說哩,都是……”說到“你”字,又縮回去。絳雪怒道:“都是甚麽?都是我耽擱的,害了你是不是?”蕭玉忙分辯道:“妹子,你太愛多心了,我哪裏說你?我是說,都是我命苦,把心挖出來也沒人知道,真恨不如死了的好呢。”絳雪冷笑道:“那倒用不著費那麽大事,少埋怨人幾句就好了。我既說得出,就擔得起。你屋還未進,就著急做甚麽?”說時已到堂屋門前。蕭玉見一排幾間屋沒一處不是黑的,料定瑤仙生氣無疑。昨晚已經吃過苦頭,哪敢再冒昧闖門而入。見絳雪推開堂屋門,走到瑤仙門前掀簾而入,心亂如麻,也沒留神細看,恐又見怪,隻得站在門外候信。
方在憂疑不定,忽見絳雪在房內將頭探出簾外,細聲說道:“到了家屋,怎不進來,還要喝一夜寒風麽?請你把中間堂屋門關好,上了門閂。我冷極了,要回房去烤火,不由前麵走了。”說時,蕭玉瞥見簾內似有微光透映,又不似點燈神氣。聞言如奉綸音,不等說完,諾諾連聲走將進去,放下雪具,匆匆關好堂屋門,朝靈前叩了三個頭。慌不迭掀簾鑽入一看,室內無燈無火,冷清清不見一人,僅裏麵屋內簾縫中射出一線燈光。不知瑤仙是喜是怒,許進不許,正打不出主意。忽聽裏屋通往後間的門響了一下,仿佛有人走出,跟著又聽瑤仙長歎了一聲。蕭玉忙也咳嗽一聲,半晌不聽回音,提心吊膽,一步步挨到簾前,微揭簾縫一看,忽覺一股暖氣從對麵襲上身來。室內爐火熊熊,燈光雪亮,向外一排窗戶俱都掛著棉被。絳雪不知何往,隻剩瑤仙一人,穿著一身重孝,背朝房門,獨個兒手扶條桌,對著一麵大鏡子,向壁而坐。不由心血皆沸,忍不住輕喚了聲:“姊姊,我進來了。”瑤仙沒回頭,隻應聲道:“來呀。”蕭玉聽她語聲雖帶悲抑,並無怒意,不由心中一放,忙即應聲走進。瑤仙偏臉指著桌旁木椅,苦笑道:“請坐。”蕭玉忙應了一聲,在旁坐了。見瑤仙一身縞素,霧鬢風鬟,經此喪變,麵龐雖然清減了許多,已迥非昨日模糊血淚,宛轉欲絕情景。本來貌比花嬌,肌同玉映,這時眉鎖春山,眼波紅暈,又當寶鏡明燈之下,越顯得豐神楚楚,容光照人,平增許多冷豔。令人見了心淒目眩,憐愛疼惜到了極處,轉覺欲慰無從,身魂皆非己有,不知如何是好。坐定半響,才吞吞吐吐道:“好姊姊,你昨日傷心太過,我又該死,害你生氣。回去擔心了一夜。今天稍好些麽?人死不能複生,姊姊還是保重些好。”說完,見瑤仙用那帶著一圈紅暈的秀目望著自己,隻是不答,也未置可否。看出無甚嗔怪意思,不由膽子漸大,跟著又道:“姊姊,你這個弟弟昨天也是新遭大故,心神悲亂,雖然糊塗冒昧,得罪姊姊生氣,實在一時粗心,出於無知,才有這事。剛才因絳妹怕走早了,防人知道,來得又晚一些。昨晚我心都急爛了,望好姊姊不要怪我吧。”說完,瑤仙仍望著他,不言語。
蕭玉麵對這位患難相處的心頭愛寵,絕世佳人,真恨不能抱將過來,著實輕憐蜜愛一番,才覺略解心頭相思之苦。無如昨晚一來,變成驚弓之鳥;再加上瑤仙秋波瑩朗,隱含威光,早已心懾。惟恐絲毫忤犯,哪裏還敢造次。又想不出說甚話好,心裏也不知是急是愁,仿佛身子都沒個放處。由外麵奇冷之地進到暖屋,除雪具、風帽留在堂屋外,身著重棉,一會便出了汗,臉也發燒,又不便脫去長衣。心愛人喜怒難測,尚懸著心,呆了一會。
瑤仙所坐靠椅本寬,可容二人並坐。蕭玉玉肩相並,息勝吹蘭,目覷瑤仙並無怒容,自覺心口怦怦亂跳。正待再進一步,回手挽肩相偎相倚,瑤仙隻將身子微側,人已輕巧巧離座而起。笑道:“少爺,這把椅子好,我讓你如何?”蕭玉慌不迭伸手想拉時,瑤仙一偏身轉向椅後,手指朝蕭玉臉上輕輕刮了一下道:“沒羞的東西。”蕭玉猛覺一股溫香自瑤仙袖口透出,不禁心中又是一**,忙伸手一把拉住瑤仙的手腕。方覺柔膩瑩滑,無與倫比,瑤仙已甩手奪開,斜睨蕭玉,白了一眼,翩若驚鴻,往外屋走去,蕭玉忙喊:“好姊姊莫走,我不敢了。”待要追出,瑤仙隔簾微嗔道:“我有事去,就來。又不聽話了麽?”蕭玉忙應:“我聽,我聽。”接著便聽履聲細碎,走向別屋中去。
蕭玉獨坐室中,回味適才情況,直似癡了一般。心神陶醉,周身火熱,通沒一個安頓之處。徹骨相思,一朝欣慰,一心隻盼瑤仙頃刻即回。看今夜情景,縱不能銷魂真個,也必可以相偎相抱,得親玉肌,愛她一個半夠。這時任有天大的事,也都置之度外了。誰知等了一會,全然無信,連絳雪也不見到來。耳聽室外銅漏水聲滴滴,算計天已不早,家有重喪不容不歸。自己一肚皮的話,一句尚未向瑤仙傾吐。當這千金難買的光陰,平白糟掉,豈不可惜?始而心焦。明知二女必在別屋,以前也曾去過,一找就到。有心尋她回來,無奈玉人難測,閨令森嚴,不容假借。自己又曾答應惟命是從,萬一借此相試,誤走了去,將她惹惱,如何彎轉?想去不敢,不去又急得毛焦火燎,心旌懸懸;越等越情癡,滿腹熱愛無從發泄,倏地起身撲向瑤仙**,先抱起瑤仙常睡的枕頭,連親帶嗅,摟得緊緊,低聲喊道;“好姊姊,親姊姊……”發狠親熱了一陣。後又得到瑤仙兩隻繡鞋,撫摸親愛,朝鞋裏不住亂親亂聞。低聲直喚:“好姊姊,愛死我了。”
似這樣狂熱虛愛了一陣,二女依舊一人未來。漸漸愛極生恨,在室中抓發捶胸,低罵:
話剛說完,忽聽瑤仙從別屋中走來。口喊:“絳妹,打簾子,我騰不出手。”蕭玉方在惶急,絳雪笑道:“姊姊說你呆子,一點不差。也不幫我接接東西,盡說這些空話有甚用處?”蕭玉才想起絳雪手裏有托盤,忙即應聲接過,放向桌上。絳雪隨轉身將簾揭起,瑤仙也用木盤托著一個小火鍋和好些食物走了進來。笑對蕭玉道:“大少爺,受等受等。這火鍋是用雞湯煮,現吃現下的抄手(即餛飩),外配糟冬筍、梨窩菌油、風雞、燒臘鴨子和兩盤四饢臘味。這都是妹兒見我兩娘母年前沒心腸辦年貨,她私自做的,也都是你愛吃的東西。今夜我安心振起精神,高高興興消個好夜,補補我們三個這些天的苦。快請一同享受吧。”蕭玉見了瑤仙,不由得又喜又恨。暗忖:“你原來幫著絳雪做消夜裹抄手去了,誰希罕吃這些東西?與其這樣,還不如早來一步,領你的情呢。又偏要來在絳雪後麵,當著人,一定又是拿架子,連手都不能挨了。”心中怨望,卻不敢現於詞色。忙說:“謝姊姊厚意。隻是良宵苦短,為樂不長,是件恨事呢。”瑤仙道:“初春夜長,包你吃完回去,還來得及。今天過完還有明天,就這一夜工夫完了麽?明天一黑,你就想法子自己來。好在你那兄弟雖不和你同心,準定不壞你事。我已拿定主見,不畏天命,不恤人言,好了在此,不好同走,還怕甚麽?不過不像你這位呆相公,隻圖眼前,不作長久計算罷了。我姊妹都餓了,快吃吧。”說時,絳雪已把杯盤菜碟擺在旁邊八仙桌上,火鍋放在當中,由木盤裏抓些抄手下去,將鍋蓋好,斟了三杯酒。瑤仙讓蕭玉坐左,絳雪坐右,自己打橫居中而坐。二女俱都有說有笑,高興已極。蕭玉因瑤仙雖然暫時使自己失望,話卻有因。而且明日可以早來,無須候召和托絳雪先容,從此變為入幕之賓。喪事辦完,便可整日廝守,設有礙難,立即相攜出山,地久天長,永不分離,真是美滿非常。加以旨酒佳肴,秀色同餐,不禁又快活起來。
不料沒有半盞茶時,瑤仙拉簾走進,絳雪並未偕來。蕭玉心中狂喜,忙離座迎上前去,喜道:“好姊姊,適才怎去半天不回?等得我好苦。”瑤仙接口道:“天都快亮了。也是我今晚想得大開,忘了忌諱,差點誤事。甚麽都等明晚早些來了再說吧。這時我的心慌,你快些回去吧。”說完,轉身拉簾,直催快走。蕭玉見她麵帶驚惶,知她性情,如再糾纏不舍,定致觸怒,隻好應聲隨出。瑤仙在前領送,行動急迫,哪有親近機會,蕭玉自然失望已極。
瑤仙忽從身側椅上拿起一頂風帽和一件狐皮鬥篷,喚道:“玉弟慢點,風雪寒天,這時更冷。等把爹爹的風帽、鬥篷穿上,招呼凍病了,哪個來管你?到家藏好。明晚再來,不要被旁人看見。”隨說隨給蕭玉親手穿戴。蕭玉見她深情款款,關愛周至,益發感激熱愛,浹髓淪肌,口中應謝,將頭一回。恰巧瑤仙正係風帽飄帶,沒留心他回頭,這一來兩人的臉相隔隻兩三寸。蕭玉聞著瑤仙嘴內酒香,心神大**,再也按捺不住,就勢往前一湊,正親在瑤仙玉頰上麵。方覺神魂飛越,半身酥麻,待要不管青紅皂白回身摟抱,著意親熱一下。誰知瑤仙已將帽上飄帶結好,微嗔道:“你醉了麽?還不快走!”順手一推,蕭玉被推了出去。蕭玉覺著無甚怒意,還待回身略微纏綿再走,瑤仙更比他快,人一離門,早隨手將門關上。蕭玉急道:“好姊姊,今晚我真感激你……”底下還未出口,瑤仙已對著門縫朝外低聲說道:“我曉得你的心。乖些回去睡個好覺,明天話多呢。我也回房安歇,今晚這門是萬不能再開了。”說罷,微聞履聲入室。
蕭玉知道無望,隻好踏雪上路,一邊想著今晚這樣出於意外的喜遇。當此男女熱愛期中,初嚐到一點甜頭,好似餓嬰見乳,隻嚐一口,比起未吃時還饞十倍。回味固是無窮,比沒得到時也更難受得厲害。思潮起伏,周身火熱,腳底無形加快,不消多時便到了家。仍由後門入內,見到處漆黑,不聽一點聲息,心疑蕭清已睡。摸黑走過靈前一看,燈燭全息,隻有靈前一盞神燈半明不滅,吐著星星殘焰。從歡場到此,愈顯淒涼,這才想起母死悲慘。心方一酸,猛瞥見蒲團上蜷伏著一條人影,剔去燈花一瞧,竟是同胞骨肉蕭清。看室中情形,分明防有人闖進,熄去燈火,在此守候,為時過久,倦乏睡去。不由天良激發,生了憐愛,俯身下去,想將蕭清抱向房中安睡。手才挨近,忽聽蕭清哭喊道:“哥哥,你莫打我,我沒對人說呀!”蕭玉聽他夢話都在怕受責打,想起連晚遷怒打他情形,越發內愧心酸。忙喊:“弟弟,快隨我到屋裏睡去,地下恐怕凍著。”蕭清聞聲驚醒,見是乃兄,連忙爬起,便問:
“哥哥甚時回家?怎我睡得這麽死?”蕭玉答說:“天快亮了。屋裏火盆不知熄了沒有?”
蕭清算計火盆將熄,恐怪他貪睡偷懶,慌道:“也許沒滅,我這就生火去。”蕭玉見他惶急,忙道:“我不冷。神堂四麵透風,你先到屋裏暖和一會,我生火吧。”
蕭清平時慣受乃兄呼喝支遣,聞言頗覺奇怪。猛看到蕭玉那身穿戴,又聞見口中酒氣,才想起乃兄到崔家去這一夜,將亮才回。神情和順迥非昔比,定是有點問心不過,才會這樣。不禁又急又怕,呆在那裏做聲不得。蕭玉還當他剛剛醒來之故,便道:“你已凍了好一會,我們且去房內,看火盆熄了,再生不遲。”說罷,拉了蕭清一隻冰冷的手,同走進房,壺水正開,火盆恰有餘焰。蕭玉便將鬥篷、風帽脫下,疊好藏起。蕭清便向盆中加炭,將火添旺。望著蕭玉想問,又恐觸怒,隻得自去將桌上的燈剔亮,喊道:“哥哥快睡,不多一會,就該起了。”蕭玉回時滿心歡喜,隻信瑤仙之言,沒有注意天色。聞言想起路上走了一陣,好似天快亮情景。揭開窗簾,就窗隙往外一看,四外仍是黑沉沉的。忙到外屋一看壺漏,離天明少說也有個把時辰。先頗怨望,後悔走回得太快。繼一尋思:“瑤仙今晚那樣深情蜜意,不是她家壺漏不準看錯時候,便是怕自己連日憂勞,好令我安心早歇。分明好意,怎又怪她?”蕭清也覺出離明尚早。再看乃兄神色,猜又受人愚弄,似未作甚過於越禮之事,心始稍安。方在暗中留意觀察,蕭玉也料兄弟懷疑。一則自覺對他不過,又想起絳雪之托,便走過去拉手並坐,溫言說道:“好弟弟,你莫亂想。休說哥哥**止禮,不會做甚壞事。便你崔家兩個表姐,也都幽嫻貞靜,知書明理,決不貽笑於人。心跡久而自明,這個隻管放心好了。我此時一點不困,你連日悲苦勞倦,想睡先睡一會,天亮來人,我再喊你。要不我們商量日後之事也好。父母雙亡,剩我弟兄兩人,以後大家親熱,不能再淘閑氣。”說時眼圈一紅,不禁落下淚來。蕭清此時已把主意打定,料他受人指使,化剛為柔,來作說客,想自己娶絳雪為妻。再坐下去,仍非嘔氣吵鬧不可。心中急慮,哪敢再反口探問今夜崔家情景,隻得將計就計,裝著神倦,答道:“我今晚不知怎的又不舒服,又怕和昨晚一樣,外人硬闖進來,守在靈前,熄燈裝睡,不知何時睡著。如今周身發冷發噤,有點支持不住。哥哥也是連日愁急憂勞,一同睡吧。就睡熟了忘起,人都知我弟兄可憐,連夜不得安歇,一時睡熟,我想不會見怪的。”蕭玉聞言,麵容陡變道:“我們就隻四個親人,外人不過彼此做個假過場。我隻是不想睡,誰還怕他們怪麽?”蕭清見他說時目閃凶光,滿臉厲色,再聽那等語氣,知已受瑤仙主仆**,心裏一冷。絳雪既已成他親人,惟恐再說下去又生糾葛,不禁笑道:
蕭玉暫時天性發動,對於蕭清確有幾分友愛。當他真個疲倦欲眠,自己還想心事,有話明日再向他勸說,也是一樣,隨拿條棉被給他蓋上。其實蕭清滿腹憂愁苦急,又掛著明早人來,不過是想躲他,以免麻煩,身雖躺倒,哪裏睡得著,虛合著眼,自在暗中偷覷。蕭玉情欲蒙心,全然不覺,蕭清睡後,也躺向對麵榻上,仰望屋梁盤算心事。一會想起今晚瑤仙相待,簡直出人意料。那情景,便軟玉溫香,盡情摟抱溫存,愛她個夠,也決不會生氣。隻恨適才膽子太小,把機會錯過,沒敢伸手抱她親她,非再挨到明晚不能相見。越想越可惜。漸漸想到明晚可以盡情溫存,越想越甜蜜,喜得幾乎笑出聲來。方恨時光太慢,明日這白天如何挨法?明日還是母死接三,討厭人多,要受許多閑氣嘴臉。因又想到乃母死時慘狀,不禁傷心欲哭。這一傷心,連帶勾起瑤仙姊妹同仇敵愾的默示。今晚佳人情重,易冷為熱,分明由自己為她銳身急難,誓複親仇而起。話雖容易,真要下手卻是難於登天。一不成功,或是臨機怯懦,自身難保尚在其次,心上人決不會再有絲毫垂愛,豈不大糟?越想越難,越難越怕,又把蕭逸父子惡狠狠咒罵了幾句。最後把心一橫,奮身縱起,咬牙切齒,自言自語,低聲喚道:“好姊姊,我愛你如命。決計過一天算一天,隻讓我眼前先愛個夠,到時管甚成敗,拿這條命報答你恩情好了。”說罷,將足一頓,重又躺倒,心定神安,不複再作他想。連日疲倦一齊發作,轉瞬如死一般睡去。
蕭清見他時喜時悲,時急時怒,坐臥不寧,最後竟從**躍起,肆無顧忌,自吐心事。
知道陷溺已深,萬難挽救,又急又怕又傷心,吞聲痛哭,直到天明。見蕭玉睡得正香,也不去喚他,徑往廚下燒火煮水,準備少時人來飲用。魏氏在日,人雖奸惡,卻甚能幹,事多親自操持,不肯假手他人。蕭清不過偶然在側看過些時,從沒有親手做過。偏生所用丫頭膽子最小,自從魏氏元旦瘋狂嚇跑,便沒回來,也忘了命人去找。所有茶水點心,連日全仗郝氏全家代為料理。蕭清麵熱,多勞外人,於心不安,隻得強忍悲苦,練習家務。當日因是接三,惟恐人來,熱水卻沒一碗,黎明便起來忙碌。因素未作慣,又當三日不眠不食,悲苦愁急之餘,一人要備多人之需,如何能做得好。
正忙得暈頭漲腦,亂七八糟,眼看陽光已上,心中惶急,郝潛夫忽然叩門走進。見蕭清眼腫如桃,滿身水濕油汙,一臉烏黑,問知就裏,又憐又敬。便勸他道:“不怕你多心,今天大年初三,誰不圖個順遂,昨前兩早,因村主之命,那是無法。接三應該下午人來,怎會早來?我知你三天沒進飲食,我已拿你當親兄弟看待,須得聽我的。人死不能複生,責重日長,徒悲無益。這些事,我還會做一點。好在東西現成,你自坐一旁等我做來,你陪我同吃,我再告訴你一個喜信。”蕭清原和潛夫至厚,自己也實不會,隻得應了。潛夫先就鍋中開水下了兩大碗掛麵,打了幾個雞蛋,撕些瘦臘肉在內,加上油、醬,盛起遞給蕭清,迫勸同吃。蕭清聽說早間人不會來,心裏略定。再經潛夫不住勸慰開導,悲懷略解,漸覺餓疲交加,也就吃了。吃完,潛夫覺著來了未見蕭玉,便問:“那喪心病狂的一個呢?”蕭清答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