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回 擲果飛丸 獸域觀奇技 密謀脫困月 夜竄荒山

話說這時天已黃昏月上,冰輪斜射,處處清輝,照見山洞崖壁之上香草離披,藤蔭濃肥,山花迎風,娟娟搖曳,映著月光,閃彩浮輝,襯得景物倍增幽麗。洞口高大,竟達十丈以上,正對月光,前數丈纖微可睹,再往裏卻是黑沉沉看不見底。公猩進洞不遠,便將文叔放在靠壁一塊太平石上臥倒。文叔見洞內越發高大,所臥大石又光又滑,壁上地上多是奇石。月光照處,千形異態;月光不到之處,仿佛鬼影森列,看去怖人。文叔也不放在心上。

公猩放下文叔以後,時而站在石旁咧著怪嘴,睜眼注視,時而麵對麵臥倒一旁,神氣歡欣,卻不再像日裏那樣逼人。隻剩母猩,用那一隻未受傷的大爪抓運散落之物,時出時進。文叔暗笑:“野獸多靈,也比人蠢。共隻五六件行囊,本可用兩臂做一次夾回,偏要將它抖散得這樣零碎,再往洞裏搬運,豈不費事得多?”正想比手勢教它化零為整,用口袋裝,母猩已將糧和桃子運完,提了兩件行囊走來,再運兩次,便已完畢,都取來堆在文叔身旁。

文叔恐夜來寒冷,試探著起身,取了被褥、枕頭鋪在地上,重新臥倒。二猩見了,也胡亂抓些衣被向石上亂鋪。文叔知它們學樣,因適才和公猩對臥,膻氣難聞,暗忖:

“洞中更無平石,這裏必是它的臥處,少時如若一邊一個夾身而臥,豈不難耐?”好在公猩取回衣被甚多,乘機爬起,給二猩在近洞口一麵另取條獸皮褥子鋪了兩個大的,又將用不著的衣服卷了兩個大枕,作勢教它們臥倒。二猩還在抓撈搶奪,見文叔鋪好來喚,過去一試,喜得亂叫,一會又伸爪亂比。文叔看出它們嫌遠,似拂它們意,把眼閉上裝睡。二猩也學他樣,閉上怪眼,不消多時,竟然呼呼睡熟。文叔身居虎穴,自難安心入睡。

這時月光已漸往洞外移去,人獸俱在黑暗之中,隻剩洞口還有丈許月光照進。文叔正微睜二目盤算脫險之事,瞥見洞外黑影幢幢,往來不絕,隻腳步甚輕,聽不見一點聲息。定睛細看,正是適在洞外所見大小惡獸,俱已回轉,一個個往裏探頭探腦,偷覷石上睡熟二猩,互相觀望,似要走進,卻又不敢冒失。隔了一會,內中一隻大的忍不住,首先輕悄悄傍著對麵洞壁掩了進來,朝著文叔望了幾眼,便往洞深處走去,晃眼不見身形,隻剩下一雙怪眼在老遠黑影裏放光。文叔知道這類東西猛惡性野,厲害無比,自己全仗兩隻為首大猩護持,如乘大猩睡熟來犯,實是危險,暗自心驚,益發不敢合眼了。

眾猩一隻開頭,餘下也漸試探著往裏走進,都和頭一隻一樣走法,走向洞內深處,竟沒一隻敢出聲走近的。文叔暗中望過去,眾猩的怪眼直似百十點寒星,閃爍不定。約有盞茶光景,星光由多而少,由少而無,全數隱去。

文叔看出眾猩懼怕大猩已極,又有人夜即睡之習,心想:“若乘此時逃走,又恐洞外尚有同類,遇上一個便沒有命。來時山徑似覺險阻甚多,路更不熟;惡獸其行如風,一夜工夫便能跑出去一二百裏,被它早醒發覺,勢必命手下眾猩四外追趕,一被迫上,決無幸理。何況孤身一人,手無兵器,食糧不能多帶,深山之中難保不有別的惡物,如何走得?好在二猩暫時尚無惡意,不如候到明早,先設法相度好地勢方向,見機行事。

如二猩真領會得人的意旨,可以馴化,不甚淩踐,便索性多待些日,謀定後動。這樣似危實安,怎麽也比冒冒失失地荒山夜竄穩當得多。”又想起同難諸人死狀之慘,哪敢妄動。文叔側耳靜聽,群猩鼻息咻咻,鼾聲如潮,一陣陣自洞深處傳來。二猩臥處隔近,聲更聒耳。料都睡熟,不至來擾,明早還得費力應付,這才把眼合上,打算養一會神。

心念漸定,驚嚇之餘,不覺沉沉睡去。

不知睡了多久,文叔忽自夜夢中驚醒。此時洞中漆黑,四外靜悄悄的呼吸聲鼾聲一時都寂,眾猩似已不在洞內。文叔忽覺尿脹難禁,才想起被難以來,驚悸失魂,還忘了小解,想起來方便,又不敢妄動。後來奎著膽子爬起,走了幾步,沒有動靜,試往石上一摸。兩隻為首大猩果然不在石上。因獸眼特亮,暗中老遠便能看見,臥石相隔洞口甚近,就是尚在洞內,也必睡熟無疑。暗忖:“眾猩皮毛油亮光滑,洞石如玉,不染纖塵,其性必定喜潔,解在洞內,難免觸怒。”想要出洞,卻又不敢。呆了一會,實忍不住,又試探著輕腳輕手,先到洞口探頭往外一看,月光如水,岩石藤樹映著滿地清蔭,一隻自猩子的影子都沒有。忙走出去,就崖腳隱秘處,提心吊膽把尿撒完,忙往回走。

文叔剛抵洞口,微聞身後獸息,心中一驚,不敢回頭,慌不迭把氣沉穩,故作不知,從容直往裏走。沒走兩步,猛又覺肩膀一緊,身子已吃獸爪抓住。回頭一看,正是那隻母猩,咧著一張怪嘴,照日裏文叔給它治傷的手勢,指著痛爪比了又比,竟是一絲不差。

文叔知它想要上藥,心中一定,猛又想起取回的那幾件行囊內均有此藥,異日大有用處,天明時好歹將它藏起,免被糟掉。當下拉過母猩右爪一看,半日夜間,傷處四圍業已腫消皮皺,隻當中結有一個膿包,吃母猩弄破,膿血流出。知它疼痛,便用衣角輕輕拭幹餘血,取出身畔餘剩藥膏給它敷上,藥仍藏起。

母猩似甚歡喜,連比帶叫,一會指著洞內臥處,一會指著前麵山崖。比過一陣,文叔悟出母猩問他願意回洞安臥,還是隨它同去前崖。看這神氣,眾猩此時分明全數出洞,一隻未留。文叔暗忖:“這怪獸似是猿猴、猩猩之類,不似山魈、木客一流,猿類多喜月下呼嘯縱躍為樂,如若每夜如此,逃起來卻方便得多。自己若睡在內,萬一吃它別的同類掩來,卻是危險。看兩大猩意思甚好,轉不如乘此時機,隨它同去前崖看看形勢、習性,以為逃時之助,比較好些。”便比手勢,願隨同往。母猩越發高興,伸爪將文叔拉起,長嘯一聲,往洞右深穀中跑去。走沒多遠,文叔偶一回顧,見洞門對麵危崖上忽有一猩縱落,隨在後麵,才知這東西不但聰明,而且心細,竟留有一猩防守。回憶前情,不禁心驚,暗喜總算臨事慎重,沒有冒昧。經此一來,越發加以小心,不敢疏忽。

沿途風景美妙非常,母猩行走如飛,文叔不暇細看。晃眼走完穀徑,繞峰而過,麵前突現廣場。場盡頭又是一條廣溪,流水湯湯,望如匹練。對岸密壓壓一片桃林,大小眾猩正在忙碌,縱躍飛馳,由林內采了桃實奔走,此時已采有數百個,都堆置在峰腰一片平石之上。石旁是一株大可徑丈的古樹,搓婭如戟,已然枯死。老公猩正獨坐樹幹上麵,見母猩抱了文叔走來,忙即躍下,接抱過去。又令母猩取些桃子來,遞給他吃。文叔吃了兩個。石上桃子,大約已采夠,公猩忽抱文叔躍下,放在石旁,站定吼嘯了幾聲。

大小眾猩聞聲蜂擁而來,齊集峰下,都是仰首上望,靜沒聲息。公、母二猩先挑大桃各啃嚼了十多個,然後伸爪亂抓,向下擲去。眾猩立時叫嘯四起,紛紛爭先躍接,月光之下,隻見如銀星跳動,白影縱橫。二猩掌大勢急,桃實紛落如雹,竟無一枚墜地。眾猩隨接隨啃,接夠了數,爪不能拿,便躍向一旁啃吃。小猩也一樣得到,並不吃虧。不消片刻,一大堆千百枚碗大桃實全數精光。

文叔細看內中有幾隻較大的,行動反較遲緩,有的還似負了傷。方忖:“這類猛惡野獸,還有何物可以傷它?”母猩忽和公猩對叫了幾聲。公猩先似不允,母猩又摸著公猩頭頸,叫聲不已,方似應允。隨後公猩自向樹上坐定,母猩便向下喜叫,跟著便有八九隻大猩縱援而上,母猩連叫帶比。文叔一看,上來這些身上都負有重傷。有的舊創未愈,更帶新傷,血尚未止。看神氣好似常和什麽厲害東西惡鬥。知道母猩要他醫治,身帶餘藥無幾,不敷應用,心想回取。一則通詞費事;二則這東西一味逞蠻,拿來勢幾全數糟掉,後難為繼。隻得就著餘藥各抹了些。

抹到後來,還剩一隻,藥已用完。這隻大猩一目早瞎,身上傷痕累累,創口甚多。

見文叔不給它抹;突出野性,獨眼圓睜,凶光睞睞,口中利齒森森。剛伸利爪要朝文叔抓去,猛聽樹上一聲暴吼,公猩似電一般飛躍下來。瞎猩本已吃母猩伸爪隔住,方往後倒退,不料公猩怒吼飛落,嚇得縱起想逃,已是無及,吃公猩一掌打中麵門,哀嗥一聲,竟由數十丈高處翻空倒跌,墜落峰下。其餘眾猩也都嚇得紛紛縱逃,無一存留。公猩怒猶未息,還待追去,母猩忙即將它長臂挽緊,連聲吼叫,意似求說,才行止住。文叔隻嚇了一跳。細查眾猩叫聲均隨動作,雖然粗猛尖厲,聽去似不難學,由此打下學習獸語之意。

這時已離天明不遠。公猩忽將文叔抱起,一聲長嘯,往回路馳去。母猩和眾猩隨在後麵。到了洞前,眾猩仍各援向兩邊崖上往下窺伺,隻為首兩猩和文叔在一起。公猩用爪比畫著,要文叔做昨日一樣的動作,它在一旁跟著學樣。文叔暗忖:“這東西隻一開頭便無止境,做得樣數越多,越是麻煩。人力怎好和它比?早晚非累死不可。昨日自己暈倒,便停煩擾,意似留供長時取樂。剛在峰上看了一陣,到處亂山相疊,也未看出哪是逃路。並且這裏還有別一種厲害東西,防守又緊,短時期內逃恐無望。這東西既愛學人,在未通它獸語以前,莫如每日給他舞跳了會,到了累時,便裝暈倒要死,漸漸引它去作於己有益的動作,免得被它一味蠻纏不清,難以支持。”主意打定,立即照辦。

二猩見他倒地,果然慌了手腳,仍將文叔捧向洞中石上臥倒。文叔借此偷懶,安息了兩三個時辰。二猩始終守在一旁,不肯遠離。文叔也不理它們。後來偷覷二猩意頗焦急,不時伸爪來摸,恐怕惹翻,又裝痊好爬起,去取幹糧來吃。二猩爭先代取。隻是吃完仍要他去至洞外,和先前一樣動作。文叔自然到時還是老調,二猩又把他捧進洞內臥倒。似這樣做過幾次,天已黃昏。文叔恐曠日持久,幹糧、肉脯不敢多吃,隻把昨剩肥桃當飯。公猩又采了些新的回來,放在文叔身旁。月光人洞,眾猩分別安臥。

睡不多時,便即起身。這次竟連文叔一起抱走,仍到昨夜所去之地。到後,公猩一嘯,眾猩便在峰下草場上惡鬥起來。二猩帶了文叔居高臨觀,不時叫嘯助威。鬥完,又去對岸采桃,和昨夜一般分吃,俱聽公猩嘯聲進止。文叔看眾猩鬥甚猛烈,無殊仇敵,鬥完至多對嘯幾聲,又似兒戲,好生奇怪。

及在洞中日久,通得獸語,才知那片桃林不下數千株,山中氣暖土肥,每年一交春便自結實,碩大甘芳,色香味三絕。更有特性,不畏風日,雖然初春結實,要到五六月間才完,隻要不采它,極少自落。猿猩一類的猛獸多以果實、野蔬為糧,當地果蔬雖多,然以桃最甘美。所以每當桃實成熟之際,為首二猩便領眾猩來此采摘飽餐,幾同盛典。

這類猛獸天性凶殘好鬥,除了二猩,什麽厲害東西都不在它話下。並且從小起,便由大猩教小猩學鬥,鬥的時間便在這吃桃季節的月明之夜,如不遇風雨晦冥,多半在十二三到十八九這幾夜。二猩以子孫相殘為樂,為時久暫不等,每月總有幾天,直到樹上桃空才止。那時眾猩十九皮破毛落,傷痕累累,傷重身死的也有好些。除了定期的拚鬥,平時同類相殘還更猛烈。小的鬥不過大的,不過吃虧受欺,還不致命;隻要彼此一般大小,稍有齦齲,鬥個沒完,除卻二猩趕來分解,幾乎不分死活不止。

眾猩每日黃昏人睡,至多一個多時辰。此外終日漫山遍野,四下奔馳,專向山中猛禽蛇獸尋鬥。空中好幾十丈高的飛鳥,隻一縱身,便可抓著。力能生裂虎豹,別的野獸更不消說。僅大蟒毒蛇還可和它拚個死活,或是同歸於盡。那性最暴烈的,如因跑得太急,吃山石大樹掛了一下,也必尋仇,往樹石上硬撞。往往用力太猛,山石不過撞落一點,它卻因此力竭傷重致死,均所不計。所居巢穴附近百裏之內,休說野獸,連烏也有戒心,很少飛過。

眾猩最喜學人的動作,人獸言語不通,人若遇上它們,不嚇死也被磨死,決無幸理。

文叔還算命不該絕,所遇二猩乃眾猩之祖,歲久通靈。雖喜學人為樂,因像文叔這樣大膽,彼此能夠通意的人難得,尚知愛惜,隻要文叔累極裝死,便即停止;不似小猩們擒到人後,不弄死不休。文叔又極機智,終日留心傾聽叫聲,不久便能聞聲知意。半年以後,居然學會獸語,人獸同居,無須再比手勢,二猩自是喜極。

文叔糧肉早已吃完,起初二猩擒些野鹿回來烤吃。後又把藥夫子遺留的行鍋用具尋回應用,山中黃精、薯蕷之類遍地皆是,得便采掘些,煮熟為糧。衣服便用獸皮替代。

文叔通過日常打拳、舞跳、狂叫,引逗眾猩學習為樂,無形熬練得身輕力健,遠勝從前。

時日一久,眾猩習性本能俱所深悉,愈知逃之不易。一晃三四年,雖然時常籌思熟計,終不敢輕舉妄動。

這年夏天,各種果實結得非常之多。二猩自把文叔所教動作學會,漸漸減了興趣,不再日常相逼。文叔見人獸相處情意日厚,樂得偷懶,也不再出新花樣。每乘二猩他出,便和小猩同遊同玩。眾猩因懼二猩,先還偷著,不敢使知,嗣經文叔和二猩力說,方始應允。眾猩哪知文叔藏有深心,個個高興,搶著討他的喜歡。文叔知道小猩們更沒長性,以為時機不可稍縱,先令小猩背負遠出同遊,等把道路和沿途藏處觀察停當,再備下吃的東西。

第一次逃走是在黃昏入睡之時。文叔預計憑自己腳程,這一個多時辰準可逃出四五十裏山路。那時候可照預定藏處躲藏數日,等它追尋得過了性再往前跑。誰知剛跑了個把時辰,忽聽身後樹枝作響。回頭一看,正是第一夜未擦著傷藥,吃老猩打落峰下的那隻獨眼瞎猩,正由身後丈許的大樹下往回飛跑,轉瞬不見影子。這隻瞎猩性情最是凶狡,自從那年醫傷起,便恨極了文叔,雖然不敢侵害,卻不似眾猩那樣親近。黃昏時文叔明明見它隨眾人睡,此時卻忽然追蹤趕來,用心叵測,不問而知。這一驚自是非同小可。

文叔已通獸語,事前也曾故意背眾獨遊,當時如若趕回,本可無事。偏生做賊心虛,以為獸心莫測,時機易逝,回洞難免使它們生疑,以後想逃更難。好在沿途都有藏處,略為尋思,把心一橫,先向回路仔細看了一番,為求萬全,還故布了好些疑陣,引它們向前追趕,自己卻往回退走一段,然後尋一洞穴藏起。

待了不多一會,忽聽眾猩叫嘯之聲由遠而近,又由近而遠。知是二猩率眾猩來,已然越過藏處,趕向前去,暗幸未被發現。準備挨過三五日,再乘黃昏時節一段一段往前途逃走。誰知藏到天光大亮,嘯聲又複大作。這次四下響應,遠近皆聞,並非直來直去。

聽那意思,分明追出老遠,遍尋不得,二猩斷定人力不會逃出這麽遠,又趕回來在附近一帶搜索。為首二猩聲帶急怒,大有不得不止之勢。文叔的藏處在一座極隱僻的危崖之下,洞口小,人須身體側轉而入,外有叢莽掩蔽,裏麵甚深,也頗高大。文叔在三月前無心中發現此洞,一則嫌它陰晦潮濕,二則估量自己腳力還可再逃一程,用它不著,且又覺洞太深黑,因此並未細加查看。當日逃至半途,隻顧改進為退,愚弄眾猩,急切間沒有適當藏處,慌不擇地,鑽了進去。喘息才定,聞見一股子腥穢之氣,知非善地,無奈眾猩已然追來,哪裏還敢出去。捱到天明,眾猩去而複轉,方在憂急,不料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眾猩環洞怒嘯,竟將洞底一條大蟒驚起。蟒、猩本是仇敵,見必惡鬥,不死也必兩敗方休。這條大蟒潛伏洞底已有多年,輕易不出,眾猩也輕易不由洞前走過,所以沒有遇上。此時大蟒聞得嘯聲,以為上門尋仇,突然激怒,晃悠悠由洞底遊了出來。

文叔在山中數年,除偶見小蛇急竄外,大的蛇蟒多半受眾猩擾害,存身不得,一條也未見過。雖覺洞內腥穢可疑,卻因隻顧掩在洞旁側耳外聽,一點也沒想到危機潛伏。

直到蟒已臨近,微聞寨餌之聲,才覺有異。猛一回頭,瞥見一條尺許粗細,丈許高下,樹樁也似的怪物,身泛藍光,頭上兩團酒杯大小的碧光和一道尺許來長的火焰,由身後黑暗中往前移來,已然離身不過兩丈來遠。當下嚇得狂嘯一聲,低身往洞外竄去。文叔和眾猩相處年久,日習獸嘯,人語早無用處。那蟒聽是仇敵嘯聲,益發加緊追來。尚幸文叔離洞口近,一竄即出,蟒身長大,出時稍難,未被迫上。可是出洞以後,蟒比人快得多,文叔逃出不遠,耳聽身後叢莽颯颯亂響,小樹和矮鬆斷折之聲宛如風雨驟至。百忙中回顧,才看出是條藍鱗大蟒,下半身被草掩蔽,上半身高昂丈許,口中紅信吞吐,飛馳而來。不由心寒膽裂,慌不迭連蹦帶跳,亡命向前逃走。

文叔雖和眾猩在一起,日習縱躍奔馳,腳程終不如蟒快遠甚,按說非死不可,終是命不該絕。那為首二猩得知文叔逃信,率領眾猩追出老遠,並無蹤跡。忽想起人跑不快,必是藏在近處,重又趕回搜索。這時,大部分都在文叔遇見瞎猩之處四散搜尋。空山傳響,嘯聲聽去甚近,實則相隔尚遠,隻有一隻近在半裏以內。文叔出洞時一聲急嘯,卻救了性命,白猩子耳日最靈,聞得文叔嘯聲,立即紛紛循聲追來。

文叔被蟒追急,知道追上立死,猛一眼瞥見路側山坡上怪石林立,棋布星羅,忽然情急智生,奮力往側一縱,徑往亂石叢中竄去。那蟒出洞時,因聽眾猩嘯聲大作,昂首回顧,途中還停頓了兩次,否則早已追上。這時和人相隔五六丈遠,快要追到,倏地把身子一拱,頭在前一低,箭一般直射出去。不料文叔恰在這一發於鈞之際縱向坡上,那蟒勢太猛烈,急切間收不住勢,竄過頭去好幾丈遠,一下撲空。越發激怒,頭昂處,身子似旋風般掣將轉來,徑向坡上射去。

文叔知道逃它不過,一味在那山石縫裏左竄右縱,四處繞轉藏躲。蟒身長大,石隙寬窄不一。文叔又極機警,一麵借著怪石隱身,在隙縫中穿行繞越;一麵擇那彎曲狹隘之處,引它猛力追逐,身卻由隱僻之處悄悄繞到石後麵去。那蟒隻知人在前麵現身,循著石隙追趕,急於得而甘心,往前猛竄,沒留神中間一段人蟒均難通行,敵人也是縱身躍過,照直窮追,怎能不吃虧。蟒頭較小,又是高昂在上,尚不妨事,那著地的中間半截身子卻吃石縫夾住。蟒身多是逆鱗,無法倒退,有的地方較直,還可強擠過去,遇到彎而又窄之處,中段已然夾緊,進退都難,隻好兩頭奮力,拚命往上硬拔。身雖得脫,皮鱗好些都被石齒刮破。負痛情急,越發暴怒,頭尾齊搖,凶睛電射,口中噓噓亂叫,一條長信火苗也似吐出。

文叔先仗地勢得利,還可乘它困身石際,覓地藏起,略為喘息。後來那蟒連上兩次大當,也已學乖,不再循著石縫繞追,竟由石頂上麵騰身追趕,等將追到,再低頭往下猛噬。文叔閃躲靈巧,雖未吃它咬中,形勢卻是險極。尤其那些怪石龍蟠虎踞,劍舉獅蹲,大小各殊,排比相連,有的橫亙數畝,有的森立若林,多半高逾尋丈,矮亦數尺。

加以石徑磊阿,石齒堅利若刃,縱躍艱難,翻越吃力。蟒由石上騰越,盤旋往來均極迅速,一竄即至。如非怪石屏蔽,便於隱藏,文叔早已膏了蛇吻。可是蟒的目力、嗅覺甚靈,文叔任藏多好,仍被尋著,時候久了,非至力竭倒地不可。

文叔正覺氣喘汗流,危急萬分,忽聽眾猩嘯聲越來越近。猛想道:“猩、蟒宿仇,見必惡鬥。白猩子追來雖然一樣危險,畢竟這東西相處日久,或者還可以相機免害,蟒卻無可理喻。實逼處此,反正難逃,轉不如將它們引來,以毒攻毒,過得一關,再作計較。”念頭一轉,一麵逃著,一麵大聲狂嘯起來。這時眾猩已然趕近,因文叔先前隻嘯了一聲,隻知在這一片,拿不準地方,坡在山陰,地甚幽僻,尚未尋到。文叔二次出聲一嘯,離得最近的一隻首先星飛電躍,循聲趕來。那白猩子剛越過山頂,瞥見文叔竄越亂石叢中,被蟒困住,蟒身橫擱亂石尖上,正要昂頭朝人衝去,不禁起了同仇敵愾之念,長嘯一聲,猛力幾縱,便自撲到蟒後,伸開利爪,照準蟒尾便抓。

文叔被蟒追來追去,追到一個石坑裏,三麵俱是丈許高的怪石,一麵稍低,偏又是蟒的來路。氣力用盡,無可逃縱。那蟒恨極文叔,聞得身後仇敵怒嘯,隻偏頭回看了一眼,仍朝文叔衝去。眼看到口之食,冷不防白猩子利爪將尾巴抓住,一陣亂拖,尾上逆鱗竟被抓傷了幾片。負痛暴怒,立舍文叔,長尾甩處,閃電一般掣轉上半身,回頭便咬。

這隻白猩子慣和蛇蟒惡鬥,甚是靈敏。仗著天生神力,先隻抓緊蟒尾,兩腳用力,緊蹬石上,不容蟒尾甩動。等蟒回頭來咬,卻乘長尾甩勁,奮力一躍,淩空而起,縱出老遠落下。等蟒跟蹤追來,又縱向蟒的身後去抓蟒尾。

似這樣追逐過兩三個起落。又有三五個白猩子相繼趕來,都是一樣動作,前躍後縱,得手便抓一下。急得那蟒噓噓怪叫,身子似轉風車一般騰拿旋舞。眾猩好似知道大蟒厲害,誰也不敢上前蠻鬥。又是幾個盤旋,眾猩逐漸畢集,齊朝那蟒夾攻,前後縱躍,疾逾飛烏,吼嘯之聲震動山野。

文叔另換了一個藏處,探頭往外偷看。正想兩隻為首大猩如何未到:那蟒吃眾猩八麵夾攻,見不是路,倏地改攻為守,一個旋轉,將身於盤做一堆,隻將上半身挺起丈許,昂首待敵,搖擺不休,眾猩先不甚敢走近,相持了半盞茶時,終忍不住,仍然分頭試探著進攻,見蟒未動,齊聲厲嘯,丸跳星飛,縱起便抓。誰知中了那蟒誘敵之計,就在這疾不容瞬之際,那蟒前半身忽往下一低,緊貼地上,同時下半段兩三丈長的身子驚虹也似猛舒開來一個大半圓圈,往外急甩過去。眾猩雖然眼靈輕捷,好些身已離地前撲,不及躲閃,任是皮骨堅實也吃不住,幾聲慘嗥過去,當先幾隻全被掃中,有的腦漿迸裂,有的脊骨打斷,死於就地。未兩隻雖未身死,也被掃跌老遠,帶了重傷。這一來,眾猩越發激怒,可是那蟒一得了勝,依舊縮轉身子,盤作一堆,昂首搖擺,蓄勢相待,不來理睬。急得眾猩隻是圍住那蟒,吼嘯暴跳,不敢輕上。

文叔和眾猩處久,見它們死狀甚慘,不禁關切,用獸語脫口而出,教眾猩改用石塊去砸,不可力敵。才一住口,猛想起泥菩薩過江,大蟒死後,自己也難脫難,何況眾猩又死了好幾個,難保不推原禍始。不乘猩。、蟒相持,無暇他顧,急速溜走,怎還在此逗留,給出主意?心正尋思,忽聽身後一聲厲嘯,前麵眾猩忽然紛紛都退。緊跟著一條白影由腦後躍起,淩空二十來丈,飛向蟒的身前,文叔聽出似為首公猩的嘯聲,吃驚回顧,見母猩緊站身後危石之上,咬牙切齒,目閃凶光,正看著前麵,這才知道為首二猩早已到來,立在身後觀戰。幸虧適才忘了逃走,少時還有幾分挽回;否則,吃它看破,追上一抓,便無幸理。想了一想,仍裝未見,索性探頭出去附和眾猩,一齊怒嘯不止。

說時遲,那時快,公猩接連兩縱,便到了大蟒身前,隻對大蟒嘯了兩聲,先不上去。

大蟒仍然昂首搖擺,盤曲不動。公猩見蟒不來理會,好似知道那一掃厲害,卻又不耐久持,便一步一步走近前去。蟒仍未動,可是蟒頭搖擺愈疾,身子也一截跟一截鼓起。文叔看出那蟒蓄勢待發,這一尾巴要被甩上,公猩非死不可。忙喊公猩留意,快退下來,還是大夥合力改用石塊去砸為妙。

公猩全神注定仇敵,直似不曾聽見,腳步卻又放緩下來。這一隔近,蟒身鼓動更急。

眼看對方如弩在機,一觸即發。公猩倏地一聲厲嘯,猛伸雙爪,做出前撲之勢。蟒見時機成熟,仍把前半身向地下一拄,後半身突然疾舒開來,橫掃過去。不料公猩乃是誘敵之計,早防到它這一著,身子看似前撲,隻是虛勢,並未離地真躥。——雙怪眼覷準那蟒舒開長尾掃出,才向前飛起,直比鷹隼還快,輕輕一躍,便從蟒尾上越過,落在蟒盤之處,伸爪便抓。那蟒因勁敵當前,準備一發必中,勢子更疾。不料一下掃空,知道上當,忙想抵禦時,無奈用力太猛,不比頭一下打中幾個,還有阻隔,竟連拄地的上半截身子也被牽動,隨著旋轉,難以施為。瞥見仇敵業已當頭落下,百忙中張開大口,扭頭想咬。公猩爪疾眼快,哪裏容得,早用雙爪抓住蟒頸,雙臂往上一伸,高舉過頂。蟒一負痛情急,也把全身掣轉,旋風般繞將過來,將公猩纏住,拚命鼓氣,想把仇敵生生絞成粉碎。無奈頸間要害被扼,不能過分使力。公猩又是歲久通靈之物,經曆事多,身被蟒纏,睬也不睬,隻雙爪扣緊蟒的七寸,奮力緊束,越勒越緊。勒得那蟒兩眼怒突,赤舌外伸,目光睞睞,卻連口氣也透不轉,一會便失了知覺。公猩身上一鬆,知到火候,又待片刻,見無異狀,才改用一爪抓住蟒頸,向外一推,避開正麵,勻出一爪,先抓瞎了蟒的雙目。然後抓住蟒的後頸,突睜怪眼,雙臂振處,震天價一聲厲吼,跟著由蟒圈中飛身跳起。

眾猩始終靜立旁觀,無一上前,見公猩得勝,紛紛歡躍,嘯聲如潮,震撼山野。母猩把文叔抱回前麵放下,自己抱住公猩,一陣親熱。文叔細看那蟒仍盤做一疊,身上皮鱗顫動不休,仿佛未死。前半身像樹幹一般豎著,那顆蟒頭卻被公猩拗折,搭懸蟒背。

眼珠挖出眶外,毒吻開張,利齒上下對立如錐,紅信子直伸出一尺來長。血從頸間裂口突突外冒,越冒越多,滿地淋漓。形象獰惡,看去猶有餘悸。再看二猩,仍在相抱親熱,自己私逃一層,好似已不在意。

文叔方在欣幸,瞎猩忽從身後出現,戰兢兢蜇向二猩麵前,指著文叔吼叫。文叔知它又來進讒,雖然打點起一番說詞,也是心驚。嗣見瞎猩身上帶傷,又聽叫聲似說因二猩有命,不許眾猩侵犯自己,故此沒敢當時捉回,以為逃必不遠,果然還在這裏。文叔忽然想起一個反打一耙的主意,也搶步上前,用獸語一陣亂叫。說與瞎猩素常不和,睡中起來解手,見它從身後掩來,神氣凶惡,心怯逃避,它仍緊緊相逼。直到逃出老遠,見它走開,忙往回跑,想趕回洞去,才走不數裏,便被蟒困住。如是真逃,隻有遠去,如何反往回走?這一番鬼話果然生效。

二猩先聽瞎猩歸報文叔逃走,當時恨極,率領眾猩急起追趕,真恨不得追上抓死才能泄忿。及至追了一陣,盛氣漸消,又覺失卻此人可惜,欲得之心更切。算計不會逃得太遠,又往回趕。公猩並還要遷怒瞎猩,怪它既見人逃,怎不捉將回來?瞎猩幾乎沒被抓死。二猩耳目最靈,文叔兩次急叫都被聽見,由遠處急忙趕來。到時文叔剛剛脫險,眾猩尚未畢集。二猩見了文叔,又是喜歡,又是忿恨,不知如何發落才好,掩在後麵,一意注定文叔動作,將那條大蟒竟未放在心上。過了一會,見文叔藏身石後,注視眾猩與蟒惡鬥,並未乘機逃走。後見大蟒厲害,又出聲教眾猩用石頭去砸,直和往常同遊遇敵神氣一樣,並無逃意,怨氣方消。當時一看場上,眾猩已吃大蟒用長尾打死了好幾個,怒極出鬥。蟒死以後,本已不再嗔怪,禁不住瞎猩從旁一蠱惑,便有點勾起前恨。不意文叔竟反客為主,說的雖是假話,偏都人情入理,各有證明,一下將二猩哄信,認定文叔未逃,瞎猩故意陷害,公猩幸是高興頭上,沒用爪抓,隻怒吼了幾聲,一掌把瞎猩打了一溜滾,跌出老遠。瞎猩不敢再叫,獨眼怒視著文叔,悄沒聲溜去。

白猩子同類死後,照例尋一洞穴將屍骨藏起,將洞口用石堵好。眾猩因為恨極那條大蟒,上前亂抓。文叔想起蟒皮有用,一摸身旁,糧包已在蟒洞中失落,藥刀尚在。便取出來,趕過去教眾猩合力將蟒身扯得半直,再尋蟒腹鱗縫用刀刺開;剝去蟒皮。二猩看了好玩,上前相助,眾猩合力,不消多時,便把蟒皮剝下。文叔並教眾猩,蟒毒俱在頭上,腮間藏有毒水,連牙齒都不可稍微沾染。剝到頸間,用刀順頸骨將蟒頭切落。命眾猩折了許多樹枝,將蟒皮繃起,就山陰不見日光之處陰幹數日,再行取回洞中炮製。

一切停當,鬧得滿地膏汁流溢,血肉狼藉,腥穢之氣逼人欲嘔。那收藏死猩的幾隻已早趕回。白猩子性最喜潔,事完後又和文叔同去附近溪流中泅泳衝洗了一陣,方行回洞。

一場大險無形消滅,文叔也就不敢再輕舉妄動了。

又挨過數年,二猩擄了好幾次人,還沒回到洞裏,俱都送命,隻弄了好些食用東西回來,因此對文叔益發看重。文叔又會出新鮮花樣,討眾猩的歡心,人猩感情日密,本可長此相安。這年母猩獨自出行,忽然遇著三個漢人,母猩當場抓死了兩個擒了一個活的回洞,以致發生了變故。

那人姓陳名彪,原是綠林中大盜。因避仇家追緝,和兩名同黨逃入山中迷路,越走越深,每日隻采掘些山果、黃精充饑,已有一月光景。不料這日忽被母猩撞上,那兩個同黨自恃武勇,首先拔刀就砍,隻一照麵,同時了賬。陳彪幸是後動手,母猩想起要捉活的,僅將刀奪過,夾起就走。陳彪見這東西刀砍不入,神力驚人,也就不敢再強。到了洞前,二猩便逼著他跳舞,陳彪是個粗人,雖然膽大,未被嚇死,如何懂得獸意?眾猩見他不肯,正在怒吼,恰值文叔聞聲走出,見是漢人,忙趕過去做通譯,令陳彪耍了一回刀,胡亂做些花樣。並說自己也是漢人,因此多年,深知獸性,隻要不和它們相抗,逃雖不易,命總保得住。陳彪想不到野獸洞中竟有生人久居,事已至此,隻得依言行事。

舞罷幾次,文叔又代向二猩求說人力已竭,再舞便要累死,不如今其歇息,可以長久取樂。二猩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