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回 嶺列峰遙 穿山尋古洞 紅嫣紫姹 平野戲凶猩

話說呂偉見愛女自從入山以來,時常垂首深思,問又不說,料有原故,也常留心,隻不知是何原故。聞言知又飾詞,笑道:“你那麽忙著除害,有了蹤跡,卻又顧慮了。

有此神物利器,何懼毒蛇?白猩子長得比人還高大,我們焉有不能通過之理?快進去吧。”

靈姑隻得將飛刀放出,化成一道銀虹,圍繞眾人前後,一半照路,一半護身,同往洞中走進,牛子、王淵在前,靈姑隨定乃父在後,四人兩對,肩隨而行。到了裏麵一看,那夾縫隻是一個山窟窿,入洞幾步,便不見天日。路徑寬窄不一,劍光照處,最高的地方不過七八丈,石質渾成,並無碎裂,也無石筍、鍾乳之類礙路。靈姑見裏麵比口外寬大得多,地勢雖然高低起伏,並不難走,便催快走。跑有半裏多路,縫道越寬,兩壁洞頂滿生灰白苔薛。到處空空洞洞,隻地上不時發現白猩子遺棄的穀果,此外連蛇蟲都未見到一個。空洞傳音,回音甚長,稍為說幾句活,餘音嗡嗡,半晌不絕;四下腳步盡管甚輕,照樣聽出極清脆的聲響,甚至喘息皆聞,甚是幽寂。全縫無甚曲折,略經三四偏轉,約行四五裏路,裏麵越發高大。忽見前有崩裂多年一座斷壁,奇石羅列,高均丈許以上。前麵漸現微光。四人由石隙裏穿越過去,才看出那是一座天然古洞。到此方見鍾乳似晶屏玉幕,自為隔斷,石室丹房,若有仙居。隻惜早已崩塌殘毀,幽人不見,僅餘斷乳碎晶,塵封狼藉,問有野草、小鬆寄生浮土石隙之間,一片荒寂陰森景象,轉不如來路通體空潔,另有幽趣。又一轉折,四人走到中層,便見洞口高大,天光外映,知將通過,俱都高興,恐惡獸盤踞洞外,見了銀光驚走,由暗入明,已可辨認,隨把飛刀收起。

剛行抵洞口不遠,一條七八尺長的怪蛇昂起前半截身子,其疾如飛,倏地由洞外直射進來。本山之蛇,毒的居多。四人驟出不意,吃了一驚。王淵、牛子手中原握有刀,正要迎頭揮去,那蛇來勢本是極快,正對人馳來,相隔二丈許,猛把頭一偏,竟向右側亂石野草中竄去,一眨眼便沒入黑影之中,不知去向。呂偉這才想起,一行四人,倒有三個身帶辟蛇之寶,便大蟒遇上也遠遠避開,何況一條小蛇。這等亙古無人的荒山,洞外難保不有別的惡物盤踞,忙囑眾人留神。靈姑手按玉匣,隨時戒備待發。各把腳步放慢,屏息禁聲,輕悄悄一步一步往前走。到了洞門,靈姑和牛子閃過一旁,探頭出去一看,不禁又喜又笑。

原來洞外是十來畝大一塊土地。環洞百十株古樹,大均數抱,樹頭滿綴奇花,都如碗大,形似荷花而嬌麗過之,粉滴酥搓,明光耀眼,清麗無濤,尤妙的是,樹既高大,花開正繁,地上淺草如茵,嫩綠豐茸,襯以殘英片片,掩映生輝,仿佛如繡,倍增美妙。

除有二三翠鳥穿枝飛鳴外,晴旭麗空,花影亭亭,空山寂寥,哪有什麽惡物在外。隔樹望過去,又是大片湖沼。但見波光雲影,天水相涵,清風陣陣,自成紋觳,環湖兩麵是山,一麵是洞。右邊是片大森林,蒼然古茂,高矗參天。遙峰列岫,隱隱高出林抄。彌望雖極幽深,卻是生氣蓬勃,雄奇博厚,不似山陰森林黑暗陰晦,估量內中必多奇景。

四人相次走出,齊讚仙景,歡欣已極。

呂偉因地太大,難以遍查,命將靈奴放起,查探惡獸蹤跡。同時端詳地勢,在花下略為盤桓。算計猛獸多藏林內,便循湖濱覓路,往林中走進。前半林木都是高晦參天的檜柏鬆杉,樹雖高大繁茂,行列甚稀,日光時由林隙下注,映出滿地清蔭。間有小鳥巢於繁枝密幹之中,嗚聲細碎,若囀笙簧,愈增清靜。那麽大一片森林,地上落葉甚稀,寄生樹上的蔦蘿山藤到處皆是,紅花翠葉,姿絕幽豔,好看已極。眾人誌在除害,也無心流連。

四人進約二裏,林木逐漸稀疏起來,地勢也肢陀四起,高低不一。景卻愈加美妙,不是小溪索帶,綠波粼粼,飛瀑垂吐,迸珠噴雪;便是奇石突兀,森若劍舉,古鬆盤舞,驕若龍遊。至於奇花異卉,更是隨地可見,繽紛滿目,美不勝收。再前數步,又入一片花林,與適見花樹一般無二。不過前花純白,樹身也一般整齊高大,這裏卻隨著地勢高低錯落,大小各殊。妙在姹紫嫣紅,諸色俱全,燦若雲霞,自然繁豔。比起洞前百丈香雪,仿佛各擅勝場,光景又是不同。四人俱都叫絕。隻是毀折甚多,到處狼藉,往往殘枝吐豔,猶未萎敗。樹幹之上時見爪痕,料是白猩子所為無疑。這麽好的美景奇花,卻任惡獸盤踞作踐,深為慨借。

呂偉因白猩子爪痕已在樹間發現,別處沒有,知離巢穴不遠。靈奴飛空查探,尚未歸報,惡獸如非他出,便在巢穴裏麵潛伏。細看地勢,正是前見高峰附近,肢陀綿亙,似與峰麓相連,奇石橫臥,花木繁生,定可隱蔽身形。便把人聚在一起,一路東探西望,借著花石遮掩,徑往峰下繞去。快到峰腳,四人忽聽瀑聲盈耳,一會便已到達。

原來那座高峰遠望好似相連,實則非是。峰由平地拔起,方廣約有百丈,矗然孤秀,高刺雲天,附近諸山無一聯屬。環峰一條廣壑,寬約七八丈,將峰圍住,其深莫測。峰形通體似桶直,橫裏略寬。峰頂作筆架形,兩兩相對,一低一昂,由中間凹下二十餘丈。

那條瀑布便由凹口內掛將下來,直注壑底,寬約三丈,凹口略往外突。那一麵峰勢又是上豐下削。瀑形甚是整齊平直,宛如一幅絕大銀簾自空倒掛。絕壑寬深,形勢險峻,遙窺壑內,白雲滃翳,不能見底,細聽水聲,少說也在百丈之下。雖當深秋,水勢不洪,瀑布稀薄,但是冷霧蒸騰,飛雪噴珠,人在二三十丈以外也覺寒氣逼人肌骨,不可久立。

四人擇了一個藏身所在向峰查看,並不見白猩子蹤跡。仰望空中,靈奴飛的絕高,時隱雲內,隻是環峰回旋,也不下落,也不他去。峰上洞穴頗多,知到地頭隻急切找不出它的巢穴。這類惡獸多是喜動不喜靜的情形,除非巢穴不在此峰,否則裏麵決呆不住,總要出來。如從外歸,遲早也會等住。便命眾人不要著急,隻靜靜心,藏在那裏,留神注視對麵。一會,王淵發現峰腰危石上,有吃剩的包穀皮和成束的亂稻草,益發料定巢穴不遠。

正由此尋視它那出沒之所,靈姑一雙慧眼,忽瞥見瀑布下端近峰腳處,似有一團極大黑影藏在裏麵,瀑側兩邊,俱有丈許寬數尺深的斷崖。心方一動。又見瀑後衝出一物,好似一根包穀,沒有看清,便被急流裹落壑底。隔不一會,又衝出一根長約三尺的樹枝。

因由瀑後受水衝激而出,被石隙掛住,中間複為洪瀑所壓,水力相抵,隻管搖搖欲墜,卻不急於下落,這才看清那殘枝是橘樹上折下來的,葉既蒼翠,上麵還有幾個顏色青黃,未成熟的小橘實。呂偉也在旁看見,悄告靈姑:“瀑布後麵必有一洞,獸穴定在其內。”

話未說完,靈奴忽自空中飛墜,其疾如箭。剛落在靈姑手上,便低叫道:“白猩子跑來了。洞在水後,有小白猩子藏在裏麵呢。”說罷,徑往左側密林內飛去,靈姑想攔未攔住。

呂偉聽白猩子由外歸來,意欲看準巢穴,等它一齊入內,再放飛刀,以便一網打盡。

正悄囑靈姑:“不可魯莽,看清來蹤去跡,再行下手。”適才來路上倏地山風大作,嘩嘩之聲恍如濤湧。囚人起身遙顧,隻見林樹蕭蕭,繁花經風吹落,飄舞空中,繽紛五色,如彩雪飛卷,映日生輝,頓呈奇觀。不消半盞茶時,便聽枝柯斷折,一片哢嚓細碎之聲由遠而近。四人藏處,地甚隱僻,來路較低,便於眺望,又有大石遮蔽,惡獸外望不見,卻忘了身後瀑布中獸穴,仍舊立望未動。一會便見五個白猩子由遠處花林中似箭一般飛駛而來。為首一個,竟比以前靈姑所殺的兩個大的還要高大得多。餘下四猩俱似見過,隻內中一隻斷了一隻前臂,肩膀也削去一片皮肉,叫聲格外獰厲。

靈姑暗忖:“那日在碧城田莊場上,曾用飛刀傷了一個白猩子。當時靈奴又發現惡獸足跡,忙著往回追趕,也未入林查看到底死未。看這神氣,定是傷而未死,漏網逃出。

最大的一個尚是初見,必更凶惡,少時非先下手除它不可。”念頭一轉,這五惡獸已離壑岸不遠。

四人剛要將身折回,等它縱到峰上突放飛刀下手,猛聽牛子一聲驚叫,呂偉、靈姑、王淵三人忙即回顧。原來對岸瀑布中突然衝出三個小白猩子,一個約有人高,兩個稍矮,身上皮毛尚帶黃色。想係先藏洞內,被由外新歸的大白猩子嘯聲驚動,出來迎接。四人隻顧朝來路觀望,沒留神後麵,被它發現蹤跡,縱起相犯。三人回看時,為首一個較高的已躍過來。牛子立處稍後,首當其衝,被它一把抱起,待往對岸躍去,嚇得牛子亡命一般怪叫。兩個黃毛小猩也正相次縱到,一撲王淵,一撲呂偉,勢甚迅速。三人驟不及防,大吃一驚。還是呂偉久經大敵,百忙中手舉寶劍,用足平生之力,照準當前一個往上一格。口喝:“靈兒,快放出飛刀。”緊跟著騰身一腳,當胸踹去。

呂偉武功精純,又當情急勢迫之際;這兩個小惡獸平日占慣上風,未到玉靈崖去過,隻當來的和尋常人獸一樣,手到成擒,不知好欺侮人類中也有比它厲害的。這一劍一腳何等力量,便大猩也未必能吃得住。劍鋒既快,來勢又絕猛急,一下迎個正著,哢的一聲,兩條長臂立時斷了一條,另一條也被刺傷,身子震得倒退了好幾尺。剛負痛一聲慘嗥,沒全出口,冷不防又吃了一窩心腳。那地方石樹夾雜,凸凹不平,離壑甚近。白猩子身未站穩,怎再禁得住這一踹,啊地叫了一聲,身體往後倒跌,飛出兩丈遠近,墜落壑底。

為首一個抱起牛子正要回縱,瞥見所抱生人叫了一聲,手足下搭,已然死去。它不知牛子故意裝死,一想還有三個活的,忙把牛子放下,待要另擒一個活的回去捉弄。一眼瞥見兩小黃猩死了一個,怒吼發威,便朝呂偉縱起,揚爪抓去。

說時遲,那時快,王淵瞥見白猩已當頭撲到,知道厲害,心膽皆寒,情急無計,也是奮力舉刀一格。無奈火候太差,比不得呂偉渾身俱是解數,神力絕倫。地又窄隘不平,無可逃退。刀格上去,不但沒將惡獸砍倒,反被那鐵一般的長臂震得手腕生疼,往後倒退,腳底又被石塊一絆,跌倒地上。小黃猩勢猛力大,王淵拚命迎禦,也是猛勁,臂與刀撞,雖未斷落,也被砍破了些。小黃猩受傷負痛,越發暴怒,跟著揚起右爪,又往前抓,竟欲將人抓裂肚腹泄忿。王淵一跌,偏巧脫了毒爪。小黃猩一爪抓空,正伸雙爪往下再抓,王淵跌地不及縱起,眼看危急瞬息,靈姑恰將飛刀放出,驚遽中急於救人,一指刀光,徑朝小黃猩長臂飛去。刀光微閃,小黃猩雙臂一齊割斷,痛極慘嗥,身子往旁一偏。正趕呂偉將惡獸踹落壑底,因見王淵危險,情急萬分,縱將過來就是一劍。雖然瞥見銀光耀眼,愛女飛刀已出匣,無奈收勢不住,一劍正砍中小黃猩的胸前,當時砍翻在地,疼得慘嗥連聲,滿地亂滾。

靈姑本要指刀下落,猛見老父舉劍砍來,恐為飛刀誤傷,心魂皆顫,忙把手一指,銀光往上斜飛。剛避過呂偉,無巧不巧,較大的一個白猩子飛身撲過來,暴怒之下,縱得甚高,正好迎個正著。銀光過處,身子還未落地,隻略為叫了一聲,就此淩空腰斬做兩截,墜落地上,濺得三人身上盡是血跡。

三猩就戮隻瞬息間事。那五個大白猩子也跑到壑岸左近,因吃地勢掩蔽,不繞到三人麵前,不能看見。聞得子孫嗥叫,知道吃了大虧,齊聲怒吼,飛縱而來。最大的一個高幾及丈,通體白毛如雪,腦後霜發披拂,眼如銅鈴,紅眼睞睞,形態凶惡,宛如畫的山魈一般。縱躍更是迅急,星馳電躍,一縱十來丈高遠,隻兩縱,便到了三人麵前。瞥見有人在側,子孫慘死,當時怒極,哪知厲害,暴雷也似一聲厲吼,猛縱過來。靈姑見來勢猛惡無比,也甚驚惶,哪還顧得再照成算,連地上傷了的小黃猩都不及殺死,徑指飛刀,向前飛走。大猩老遠伸出兩隻六七尺長的毛茸茸鐵臂,淩風披拂,正往下落,瞥見銀光飛起,歲久通靈之物,想也識得厲害,翻身往下一折,意欲閃避,手臂已挨近刀光,斷落了半截。怪嘯一聲,回頭飛縱,來得迅速,去得也快。

靈姑一麵迫殺大猩,一麵還得留神身側有無惡獸再出侵犯,心中略為躊躇,飛刀依人進止,惡獸幾被逃脫。還是呂偉看出愛女顧忌,在旁連喊:“身後無妨。這隻大的太凶惡,非除去它不可,切莫放它逃走。”靈姑聞言警覺,大的已逃,餘者如驚弓之鳥,怎敢再上,忙催刀光追去,就這說句把話,微一停頓,大猩已逃出老遠。銀虹電掣,追將過去,隻一繞,便成兩段,血花飛舞,屍橫就地。靈姑仍恐不死,又指飛刀,繞了幾繞,滿地血肉狼藉,才行罷手。

還有四個白猩子,都嚐過飛刀厲害。靈姑為大猩所懾,全神應付,竟未顧及。等到殺了大猩,才行想起,已跑得沒了影子。喚下靈奴一問,說已經跑遠,追趕不上了。呂偉恐瀑布洞內還有餘孽,又命靈姑用飛刀穿瀑而入,以意指揮,在裏麵繞了好一會,並無動靜。牛子總算便宜,隻腰背間略為抓傷了兩處,並未傷筋動骨,由此寒了心膽。不提。

靈姑心仍不死,因當地是白猩子巢穴,還想守候。呂偉恐惡獸又施故技,去至玉靈崖擾害,催促回去,靈姑隻得罷休。四人仍走原路,一同回到洞中,見了王氏夫妻,俱說無事。靈奴前飛,也未見惡獸足跡。次早又去後山守候了半日,也未相遇。隻在湖的附近打了一隻老虎。一連幾天,又去田場上觀察,白猩子始終不見。料已避去,把所收糧食料理停當,運到側洞倉內存儲。

一晃三秋將盡。靈姑暗忖:“時已秋未,照向篤之言,一入冬令,便不宜再往後山。

至少還有四個惡獸不曾除去,這東西留著終是後患。”一算日期,沒有幾天便是十月,又請老父同往搜除。呂偉因後山地廣山深,形勢險峻,惡獸連遭誅戮,心膽已寒,既已不在老巢,這麽大地方,勢非一日之內能夠搜遍。這東西又極機警,連靈奴飛空查看都尋它不到,何況是人。如欲斬草除根,須等它日久不見人去,心情疏懈,漸現蹤跡,先命靈奴飛往探明所在,驟出不意,突然掩去,或者還有成功之望。此時人還未到,早已望影而逃,隻能徒勞空跑一趟,因而主張暫緩。無奈靈姑別有心思,意欲早點除了禍根,免得交冬之後又來擾害,將人激怒,老父往後山去惹出別的亂子,執意非去不可。呂偉勉徇愛女之見,仍令王守常夫妻守洞,自率靈姑、王淵、牛子同往。

近來靈姑知道鸚鵡靈異,飛得又高又快,目力絕佳,飛在空中能看出老遠,纖微悉睹,惡獸果是不能傷它,已不似先前顧忌膽小。因想一發即中,不等穿過崖縫,便把它招至手上,說道:“靈奴,你是一個靈鳥,怎連去後山幾次,一個白猩都未尋到?也許這東西太靈巧,我們稍有動靜,被它識破,老早找了洞穴藏起,不現形跡,所以你看不見。崖縫太暗,又恐蛇獸伏伺傷人,我們由此通行,必須用飛刀照路防身,人還未到,刀光映照老遠,難保不是這點失著。今番先放你過崖,飛在高空查看。白猩決不會整天伏在洞裏,白天總要出來走動。你給我動心留神,務要尋到它蹤跡才好。不過這崖大高,也許你飛不過去,否則再教我空跑,我就不愛你了。”靈奴叫道:“飛得過去,我去呀。”隨即離手飛去,靈姑仰望雪羽衝霄,轉瞬隻剩一粒小白點,穿崖直上,衝破崖際斷雲。

四人等了一會,不見影子,料已越過,方始放出飛刀,同往崖縫中走進。一路無話,穿行過去。到了洞外一看,前後十幾天的工夫,山風漸勁,落葉蕭蕭,殘英滿地,宛如堆雪,滿樹奇花俱已凋落,隻剩三五殘英敗朵點綴枝頭,顫舞於涼風之中,搖搖欲墜。

前望湖波滾滾,擊石有聲。到處風嗚樹吼,日光都作白色,頗現蕭颯氣象。靈姑笑道:

“爹爹你看,這地方日前還是日麗風和,景物幽麗,怎麽幾天工夫就成了這個神氣?還是我們玉靈崖,依然花草芬芳,一點不顯秋冬氣象,比它強了。”呂偉笑道:“仙山福地,四時長春,能有幾處?玉靈崖要差,仙師也不會選中它了。我生平走得山多,不說像玉靈崖那樣福地沒有見過,就這後山一帶,論景致和這些奇花異卉,固是人間罕見,便這氣候也難得呢。你想今天什麽時候?別處恐已草木黃落,將近封山,這裏還剛繁花開罷,略見幾分秋意。今日趕上風天,不過如此。你因看慣玉靈崖花明柳媚,水碧山青,所以覺得衰殺。卻不知同是一山,氣候各有不同。玉靈崖那一片正是當本山之中,四周峰巒擁護,地氣靈秀,泉源甘腴,北來山風又被這綿亙不斷的高崖擋住,形勢既佳,得天獨厚,所以終歲如春,花木繁茂。這裏縱多奇景佳木,怎能及得到它呢?”

說時,因靈奴不見,不知從何搜起,父女商量了一陣,姑往惡獸舊巢試尋一回。好在靈奴自會尋來,且等見著,再打主意。

四人沿著湖濱進了森林。隻見沿途花木調殘,黃葉滿地,隨風飛舞。除了一些後調的鬆杉之類,到處林枝疏秀,不見繁蔭。仰視天空,一片青蒼,白雲高浮,甚是清曠,比起下麵景物蕭森,又是不同。

一會,四人到達壑前。見瀑布已比前日越發稀薄,隻剩極薄一片水簾掛在那裏,隨風搖曳。瀑布一小,洞便現出,洞甚陰黑。呂偉命靈姑放出飛刀,一同由水隙縫中穿入。

進去一看,洞內高大非常,天然石室甚多,鍾乳四垂,境極幽麗。尋到後洞,白猩子仍然一個也未尋到。隻壁角堆著不少人獸頭骨,以及山民土著所用弓刀衣飾之類,不可計數,衣飾多半朽敗,刀矛俱已鏽蝕。呂偉道:“看這許多東西,惡獸不知在此盤踞多少年。人獸生命死在它那利爪之下,更不知有多少。留著不殺死,終為生靈大害,靈兒務要將它除去才好。”靈姑想起惡獸逞凶時慘狀,也是憤怒已極。

正搜尋問,牛子忽然搖手。靈姑側耳一聽,似有白猩子嘯聲遠遠傳來,忙把飛刀收起。四人尋了一個壁角,伏在一幢怪石後麵,在黑暗中靜心往外注視。隻有身帶寶珠隱隱光華外映,無法掩藏。依了靈姑,寶光既掩不住,索性衝將出去。呂偉因聽牛子常說,這東西耳朵最靈,心又好奇,如不出聲,寶光不比刀光,也許自投羅網。這一出去,必要放出飛刀防身,人再走動出聲,人還未到,早已警覺逃去。想等一會,若惡獸不往裏來,再追出去。於是止住靈姑;不叫走動。

停了一會,白猩子嘯聲越近,但隻在洞外對崖往外呼嘯,意似召集同類。四人等了一會不見進洞,靈姑、王淵首先不耐,堅欲前往。呂偉隻得命眾一同走出。仗著練就目力,暗中待得久,又有寶珠潛光外映,依稀可以辨出路徑。因恐餘孽伏伺,又不便將飛刀放出,都加了戒備,四人擠在一堆,背抵背,輕輕緩緩向前行去。牛子連遭險難,膽已嚇破,老恐惡獸衝出,嚇得渾身亂戰,牙齒捉對兒上下廝打。靈姑恐被惡獸覺察,悄喝了兩聲,又打他一拳。呂偉見他膽寒,命他居中,三人圍繞他身側,仍是無用。靈姑又好氣,又好笑,狠罵:“廢物!”這時,洞外白猩子嘯聲越來越急,側耳聽去,似已走進洞來。

洞中亂石叢聚,曲折甚多。四人一來便深入後洞,本未走遍,出時暗中行進,無心中把路走錯,岔到一個廣大平坦的石室以內。靈姑目力最強,方覺不是來路所經之處,忽見側麵浮出一團茶杯大小的鬼火,慢騰騰往前移去。但鬼火後麵似有一條毛茸茸的黑影。古洞幽森,暗影中看去,碧焰熒熒,甚是怖人。靈姑手剛一按玉匣,呂偉心細,聽出那黑影拖著沉重腳步和行杖觸地之聲,空洞傳音,頗覺遲鈍。又見那黑影朝前行走甚緩,似未察覺有人在後,相隔也遠。忙止住靈姑不要輕動,隻戒備著朝前跟去。走沒幾步,那邊黑影倏地悠悠喊了一聲,聲甚慘苦。這等淒厲黑暗,地獄無殊的境界,聽到這等冤鬱慘苦的哀呻,連靈姑也覺得心悸。正揣測那黑影是鬼是怪,忽聽呂偉低聲喝道:

“快把步放輕,隨我快走。這是個人,不要害怕。”說罷,當先往前跑去。靈姑、王淵也聽出那黑影是個老年活人。隻不解荒山古洞,怎會有此人?見呂偉一跑,到底拿不定那人善惡,都不放心,拔步就追。牛子見三人一跑,也慌了手腳,如飛趕去。

呂偉縱身先到,見那黑影果是一個老人。手裏拿著一根枯柴,上麵似蘸有石油,點上火,發出一種綠色的光華,平添了好些鬼氣。加上身材臃腫,披著一些獸皮,須發蓬蓬,如非呂偉多曆事故,誰遇見也非當是個鬼怪不可。呂偉一到,因未分出是否漢人,首先低喝:“噤聲!”隨將牛子喚來,準備傳述。不料那老人並不害怕,顫巍巍手指四人道:“你們還不快跑,若放我出去,怪獸一進來,就沒命了。”呂偉一聽,竟是湖廣口音。又見他茅草般的頭臉,露出一雙遲鈍的目光,映著火光,反映出綠暗暗的臉色,人甚枯瘦,好生憐憫。忙悄告道:“我們是來除那怪獸的,已經殺死了好幾個,還剩四個逃走。你既在此,必能知它藏處習性,快告訴我,好殺死它,救你出去。”老人聞言,忽然麵現喜容道:“這老怪獸就是你們殺死的麽?我因此多年,受盡苦難,它的性情動作我都曉得。現在外麵叫我出去的一個,也是被你們沒聲音的雷火打傷,沒死,逃回來的。這東西最靈,如追出去,恐被逃走,等我弄它進來吧。隻是一樣,你們如無本事,大家都死,一個也休想活。那倒不如現在我一人出去,隨它同走,我雖早晚被它折磨死,你們還可逃命。”呂偉力說:“無妨,隻要我們再看見它,便可立時殺死。隻是苦幹尋找不見,無計可施罷了。”

老人聞言,歎道:“反正我也不願再受這活罪了,試上一回吧。你們等等,我先把火點燃,省你們看不見。”說罷,倏地將身披毛皮往後一甩,手舉火把,跑到一根獨有的大石筍旁,縱身躍起。隻一晃,便有尺許粗細,三尺來高一幢火光,在那離地丈許的石筍尖上燃起,照得全洞通明,纖微悉睹。隨令眾人掩到石筍後麵,引吭長嘯起來。眾人聽那嘯聲直和白猩子差不了多少,料知惡獸必要走進。呂偉知老人能通獸語,忽生一計,吩咐靈姑:“最好能擒活的,不要殺死,以備拷問。”

洞外白猩子因候老人不出,不見應聲,已經暴怒,吼聲越厲。一聽老人回嘯相應,便沒了聲息。四人方在猜想,老人已退到石筍側麵,朝四人剛比了個手勢,便見前麵出口轉角暗影中,悄沒聲走來一個白花花的東西。四人一看,便認出是受傷斷去爪臂的白猩子。見了老人,目閃凶光,意似忿怒。老人叫兩聲,白猩子怒容稍斂。指著火光又叫了幾聲,搖著半條斷爪臂,要老人隨它往外同走,老人邊叫邊搖著手,隻不肯去。白猩子並沒防到洞中有人,不時回顧身後,往外側耳傾聽,神態不寧,仿佛有甚畏忌。見老人隻不動身,忽然暴怒,厲吼連聲,徑往老人身側走來,怪口猜猜,撩牙外露,狀甚獰惡。動作雖頗輕靈,但走得卻不甚快,雙方相隔有六七丈遠近。四人恐它逃走,又防還有同類在後,想多除掉一個是一個,連大氣也沒有出,靜悄悄候著。

老人見白猩子走來,四人還未縱出,頗現愁容。忽用漢語說道:“你們如不能除它,千萬莫動。我隨它去後一會,再逃出洞,就沒事了。”說著,往前移動。那白猩子如同驚弓之鳥,因仇敵由後追蹤,老不放心,雖然往前走著,依舊不時回望。行離老人約有兩丈遠近,忽聽他用久已不說的人話自言自語,不禁驚疑,停住不進,四下張望。見無異狀,又指著石筍,朝老人厲聲怪吼。老人也用怒聲相答。白猩子也真機警,意仍不信,倏地昂頭四嗅,生人氣味立被嗅出,神色驟變。老人對於四人本是將信將疑,見狀知被識破,隱瞞不住,還當白猩子要撲往石筍後麵傷人,忙喊:“快些四散逃開,睡地裝死,等我隨後救你們。”說著便往前跑。不料白猩子不等話完,倏地轉身縱起,隻一縱,便離原出現處不遠,勢疾如箭,迅速已極。

靈姑一心想它還有三個同類未來,遲遲不發。一見要跑,才將飛刀放出,一道銀虹電閃也似飛將過去。白猩子本就難得跑脫,偏又生性多疑,斷不定洞中生人是否克星,如若不是,還想殺以泄忿,落地時又回望了一望。略一停頓,飛刀已電馳而至,哪還容它二次縱起,竟然將它圈住。白猩子吃過苦頭,略微挨近銀光,便覺毛皮紛落飛舞,皮破血流,嚇得蹲伏地下,哀聲慘嗥,不敢動彈。呂偉見愛女已將惡獸活活困住,忙縱身出來,令老人用獸語傳話,問它同類藏在何處,新的巢穴在甚地方。老人聞言,才知呂氏父女將它困住不殺,為的是想追問巢穴,不等話完,先怪叫了幾聲。白猩子立即住了嗥叫,望著老人,似有求他解救之容。

老人又回叫了兩聲,才對呂偉道:“它那巢穴我都知道。這幾個小惡獸原住在此。

隻最老的兩個,歲久通靈,不和兒孫鬼混,去年獨自另尋了一處新巢。那地方比這裏還要幽僻險峻得多,一向不許子孫前去。母的一個因為誤服毒草,瞎了眼睛。公的還帶我去醫過,也未醫好。性較以前還要凶殘,隻要被聞見氣味,不論是甚東西,立即抓裂弄死。連它子孫遇上,也是不免。隻和公的好。自從洞中子孫被你們殺了好幾個,這東西複仇心重,剩這幾個最小的自知不敵,前往老的巢中哀號求救。老的得知子孫受害,自然忿怒。因多年來最信服我,意欲先到這裏,叫我代它出個主意,再尋你們報仇。不料才到洞前,便遇你們尋來,用這法寶殺死。所剩四個全都膽寒,不但前山暫時不敢前去,因你們隨後又來尋了幾次,連這裏都不敢再住了。連兩個小黃猩也一齊帶走,遷往老的巢穴中住去。

“這種惡獸天生惡性,遇見仇敵雖然一齊上前,無事時卻倚強淩弱,互相惡鬥。往往一打好些日,抓得渾身是傷,互相力竭才罷,甚而致死。卻極愛小的,越是同一輩的,越打得凶,如有受傷,或因自不小心,好勇負氣,和難克製的毒蟒、木石相鬥相撞,成了殘廢,那時誰也看它不起,決不相助。這幾個惡獸逃到老的巢穴,知公的已死,母的決不見容,這東西又是越老越凶,力大非常,無法能製。於是同心合力,費了無數的事,還欺那母的眼睛不能見物,才推入穴旁絕澗之中,到底死未,還不曉得。就這樣,還被母的撈了一個較大的一同墜落。事後,這一個因同類欺它沒了前爪,飲食俱不方便,連小的也不肯相助,沒奈何才想到我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