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回 奇寶輝騰 暗暗森林尋異士 精芒電射 轟轟烈火蕩妖氛

話說二人正在互比手勢,爭持之間,洞內又跑出兩個少女,相貌較為豐麗,不似前兩女那麽枯瘦如柴,精神也比較活潑得多。一個手中捧著一個竹枝編的烏籠;一個手裏端著一個木盤,上麵伏臥著一個白鳥。少女手按其上,白鳥閉目合睛,似已奄奄待斃。

那少女走到頭一少女麵前,說道:“十九姊你看,這東西自從被主人捉來,好多天了,硬不吃東西。昨天你勉強給它吃了點水,今天氣息更弱,簡直要死。我看給它喂點水,洗個澡吧。”前女答道:“甘六妹,你真大意。主人說此鳥通靈,不是凡鳥,稍不小心,就會逃走。如今主人又不在家,你把它去禁,取出洗澡,要被逃走,如何得了?”持鳥少女答道:“你膽子也大小了。莫說它已餓了這麽多天,想飛也飛不動,我手還按著它呢,洗時手又不放,怎逃得脫,我是看它真可憐人,你既這樣說法,好在主人回來也快,少時再洗吧。”

說時,牛子早一眼看清少女所持,正是靈姑心愛之物,不禁驚喜交集,心裏怦怦亂跳。無奈自己也怕少女神法,不敢大意。想支派鹿加,料他也決不敢去。方在為難,聽少女語氣,似要回轉洞內,一時情急,暗忖:“主人待我多好,這是她朝夕想念之物,日前還告過奮勇,好容易找到,便拚了性命,也應給她搶回才是。”想到這裏,膽子立壯,悄告鹿加:“那白鸚哥是主人養的,被他們偷了來。我去搶回。你幫助我一點。”

鹿加未及答話,持烏少女已是轉身要走。牛子更不怠慢,怪叫一聲,飛縱上前,一手把鳥奪過。跟著一掌將人推倒,連縱帶跳,回頭就跑。人由暗中縱出,事出倉猝,四女聞聲,方在張皇駭顧,牛子已將鸚鵡奪過,當時一陣大亂。洞中還有十幾個少女,聞警爭出;互相匆匆一說,留下兩女守洞,各持器械,齊聲呐喊,朝牛子逃處追去。

這些少女都會一點障眼法術。洞主是個洗了手的妖人,更不好惹。所幸山人奔走迅速,鹿加藏匿閃避,本有特長。聽後麵喊殺之聲,眾女追來,不敢應敵,忙拉牛子繞行昏林之中,左藏右躲,未被追上。鹿加一摸身旁,還有三枝響箭,原是呂氏父女留來引誘烏加的。心懼敵人法術,恐被迫上,為了應急,取出一枝,施展聲東擊西的慣技,覷準天光可透之處,照上麵林隙把手一揚,往來路斜射上去,“姑拉”一聲怪叫,穿林而出。腳底仍和牛子不停飛跑,偶一回顧,身後起了好幾處碧光,光中各有一個拷栳大的惡鬼,有頭無足,滿林出沒隱現,相隔隻有十多丈,似在追逐他倆。

二人害怕已極,忘命般逃不多遠,忽聽“姑拉”之聲又起。鹿加一聽,正是烏加所發,定是聞得響箭,知道自己在此,放箭相應。百忙中再回臉一看,碧光照處,大樹後閃出一條人影,手裏似還拿著一條茶杯粗細的死蛇。剛要往側麵縱去,四麵惡鬼已飛過去將他圍住,張開血盆大口便咬,晃眼倒地,被鬼咬死。二人看出那人果是烏加,必是往林中來打山糧,無心巧值,卻做了替死鬼。

牛子知道自己沒有鹿加的腿快,閃躲靈敏,忙將鸚鵡交他。喘籲籲低聲說道:“這是主人最愛的東西,我跑得慢,怕被惡鬼追上,你拿了先逃回去,不要管我。要是被鬼害死,快請主人與我報仇好了。”鹿加接鳥先跑,牛子跟在後麵。回顧惡鬼呐喊之聲越大,也不知是什麽原故。二人心膽皆裂,哪敢稍息,一味忘命急馳。且喜誤打誤撞,居然逃出林外。辨明來路,一前一後,一口氣跑到崖前,見著靈姑,才放了心。至於鸚鵡怎會落在那群少女手內,所稱洞主是個什麽樣人,全不知道。並說“那惡鬼甚是厲害,烏加才一遇上,便被咬死。臨快逃出林時,還看見一個最大的鬼頭從後追來。如今想起,還在害怕。看神氣,那第二條蛇的屍首必被尋去。既然這樣鄰近,早晚必來侵犯,主人須要留神防備。”

呂偉聞言,心想:“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烏加為妖人所傷,恐是幻覺,死活難知。

萬一被妖人擒走,問知就裏,他把線蛇看得如此之重,豈肯甘休?自己奔波數千裏,好容易找到隱居之所,是否玉靈崖尚不可知,愛女仙緣遇合,一無征兆,卻是變亂相尋。

妖人、凶人近在時腋之間,來日大難,如何是好?”方在愁思出神,那鸚鵡忽在靈姑手上連聲高嗚。呂偉知它通靈,弄巧還許比二山人能知妖人底細,便教靈姑細心盤問。

靈姑把話聽完,忙和王淵走到小竹林中,尋了一塊石頭坐下,向鸚鵡仔細盤問。那鸚鵡甚話都能說,隻是以前所隨主人是個有道高僧,語音啾啁,乍聽不易聽出,但是性極聰明,一教便會。靈姑愛極,更有耐心,可以意會。不消個把時辰,彼此心領神會,鳥音也逐漸轉變。問出那妖人姓向,洞中少女先有三十餘人,對他都以主人相稱,隻有兩個稱師父的。原是左道,先好采補之術,無惡不作。前三年遭了一次雷劫,幾乎震死。

跟著又遇見一位劍仙,已經被擒待死,僥幸逃脫。由此悔悟前非,逃來此山。眾女都是供他采補之物,個個虧了真陰,已沒幾年壽命。他雖是妖人,醫術極精,也時常醫病救人。一旦悔悟,意欲醫救這些受他害的少女。

妖人知線蛇是補還元陰的聖藥,更可治各種疑難病症,有手到回春之功。全身均可依方配製,無一棄物,隻是極難尋到。妖人在本山住了兩年,無心中救了幾個獵虎族人,得知森林盡處出了線蛇。不知怎地不能親自下手,便教會四人殺蛇擒蛇之法。原意不論死活,隻要得到一條整的,於願已足。四人為了報恩,竟冒奇險,居然給他生擒到手,偏又遇見烏加。因妖人恰有要事外出,照例每次出去,至少也須月餘才回,四人為利所動,起了貪欲,將一條半活蛇全借給了烏加。誰知妖人惦記此事,幾天便回,在澗中發現死蛇,當時行法運回。疑心四人受了對頭愚弄,又急又氣,一邊命少女拷問四人,自出尋找那條斷的。這妖人連遭兩劫,已成驚弓之鳥,去時和眾女說話情景甚是憂慮。

鸚鵡原是別了靈姑,空中飛行,巧遇妖人正在下麵。妖人看出它是靈鳥,用妖法將它攝了回去,意欲收服。不想鳥性甚烈,一連數日不進飲食。妖人不願傷生,本欲放走,偏生妖人女徒中一個名叫雲翠的,愛極此鳥,再三請求,妖人允了。鸚鵡絕食裝死,本想妖人會放它。及見不行,知道鳥食中拌得有藥,隻要吃一點,永遠馴服,又苦熬了好幾天。實在支持不住,才飲了點水。鸚鵡連日聽他師徒說話,知妖人業已洗心革麵,從此不再為非。待等醫好眾女,便去雪山投師,尋過正果。便今日出去尋蛇以前,也隻怕有人和他為難,決無報複的話。鸚鵡最後並對靈姑說道:“主人你身有至寶,慢說妖人決不敢來,就來也不怕他。如不放心,可在夜裏將飛刀放出老遠,在附近空中飛繞數十周,他必不知深淺,以為這裏有了厲害對頭,邪正不能並容,弄巧還許就此嚇跑了呢。”

這一套鳥語多半出於意會猜詳,還加上人語迎合,才得聽懂。等靈姑耐著心情問明就裏,鸚鵡的話也改順了許多,好些話俱能連串說出。靈姑看它這等靈慧,照此說法,不消多日,便可將人語學全,真個高興已極,忙去告知老父。

呂偉聽了,仍不放心,覺著事情總要摸清底細,烏加葬身惡鬼是否真實也須判明,才能安居開墾。強敵伺側,終非好事,萬一來犯,防不勝防。暫時如若不來,自己又無興戎之理。再三籌思:“鸚鵡靈異,所說的話總有幾分可信。妖人既已悔過學好,就不畏飛刀,也不會無故與人作對。況且殺死線蛇,咎在烏加以蛇害人,自己為了防身禦害,事出無知,與他談不到嫌怨。為今之計,且等他幾日。如若上門生事,他有邪術,不可力敵,說不得隻好仍仗愛女飛刀,和他拚個上下。如若不是真的改邪歸正,也許有所顧忌,那就索性找到他的洞中看事說話。約定以後,一個躬耕,一個靜修,兩不相犯,能夠彼此相安無事最好。就便還可問出烏加死活真相,一舉兩得。不過這類妖人多半強橫,不通情理,此行未免犯險。但為一勞永逸之計,也說不得了。”呂偉主意想定以後,因恐靈姑跟去,事難逆料,更不放心,也未明言。隻說:“既然如此,我們不可再去惹他。

大家戒備數日,如不相犯,再作計較好了。”

當日無事,呂偉打發鹿加拿了神箭,先回曉諭闔洞族人,免再生事;更防烏加萬一不死逃回,又蠱惑同黨前來尋仇報複。鹿加感恩拜謝而去。因有妖人發現,眾人仍未前去開墾。靈姑打算往探,呂偉執意不許。靈姑聽了鸚鵡之教,每晚俱把飛刀放在空中往複飛行。一連數日,迄無警兆。

第五日早起,呂偉決定往探,故意令靈姑、王淵二次探查墾殖之所。等他們一走,便令王氏夫妻守洞,拿了隨身兵刃暗器,胸懸寶珠,由牛子領路,主仆二人徑往妖人洞中走去。牛子對那一帶的地理前半極熟。後半密林蓊晦,蛇蟒毒蟲大多,以前就沒有去過舊前隨了鹿加逃走,又是驚急亂竄,沒留心記認。林中昏暗,進去不遠便迷了路。牛子恐主人見怪,哪敢明說,仍一味領了亂繞。又想找到棄蛇的枯澗,再往回找。心慌意亂,越走越錯。後來還是呂偉看出情形不對,喝問牛子說了實話。呂偉無法,隻得停住,重又盤問那日所行方向途徑。牛子也隻勉強說了一個大概。這才按照所說的活,先尋到略有天光可透之處,辨明了去向,再仗多年來山行經驗,往前試走。由此過去,林樹愈密,光景越暗,雖然練就目力,老眼無花,也僅僅不致撞跌絆倒而已,要想辨認途徑,仍不能夠。

二人走了一會,暗影中時見一對一對的豆大星光,或紅或碧,高低錯落,隨地隱現,閃動無常。有時從對麵飛來,剛握刀劍防備,一條一兩丈長的毒蛇影子,隨著那一雙星光閃爍的怪眼已往側麵竄去。呂偉暗忖:“毒蛇來勢本欲傷人,等到臨近,忽然改道避去,必是寶珠之力。此珠暗中頗能放光,何不取出照路?”忙探手懷內,解了珠囊,放在掌上托著。那珠一到窮陰晦塞之區,立時大放光明,晶輝閃閃,丈許內外的林木草石均被映照,人目分明。這一來雖然稍好,可是妖人洞穴仍然無跡可尋。再問牛子。也說不似那日所經之處,並且那日也未見到有甚大蛇,這裏大蛇這樣多法,更覺不像。

方在兩難,牛子焦急中偶一回顧,看見身後隱隱一片紅光映照林木之間,不禁驚喜道:“主人,我們快找到了。”呂偉驚問怎麽見得。牛子指著後麵說:“日前同鹿加也是誤人森林,發現妖人洞前火光,才得尋到。今日這火必然更大,相隔也遠。你看火還未見,連樹枝都映紅了。”呂偉一聽,森林之中火已最險,如何還敢發動大火?細一查看,身後好似斜陽反射,又似天降紅霧,果然林木皆紅。但非真火,相隔並不甚近;否則,這麽密的林木,如是真火,非近前看不出,決映照不了這麽遠。越看越覺有異,心疑妖人鬧的玄虛。既來訪他,也不害怕,徑和牛子照發火之處趕去。

走了片刻,漸覺那紅光迎著自己而來。荒山森林,本多怪異,又疑不是妖人,是甚毒蟒、精怪之類,忙令牛子小心退路,各自戒備。那紅光迎來更速,已是越隔越近。心正驚疑,忽聽遠遠有人嬌喚了一聲:“爹爹。”

呂偉先見紅光如霧,頗似愛女身藏那兩粒大寶珠,本就心動了一下。因料靈姑不識途徑,行時又預先遣出,未使聞知,即便回洞盤問王氏夫妻,得知追來,也沒這麽快法。

哪知靈姑出時因妖人虛實未明,恐靈奴鸚鵡又被妖法攝去,沒有帶出,令在洞中等候,剛到墾殖之處不久,正和王淵談論,忽見靈奴飛來說:“主人走後,老主人命王守常夫妻守洞,同了牛子去往森林尋訪妖人,商談日後之事。妖人怕的是主人飛刀和主人的仙師,老主人自去,保不定受他欺侮,主人務要急速趕往相助才好。”靈奴連日人語說得甚是清晰。靈姑父女關心,聞言大驚,立時便要趕去,還恐靈奴有失,靈奴連說不怕,同去不但領路,還有益處。靈姑本不認路,老父安危要緊,不暇再計及別的。王淵獨回不放心,送恐無及,也帶了同走。

靈姑因有靈奴仙禽在空中飛行領路,走的都是捷徑,雖然起身較晚,反比呂偉先到了好些時。隻因呂偉、牛子先進森林,走沒多遠便把路走岔,靈姑人林時稍後一腳,以致彼此相左,沒有遇上。

靈姑所行之處不時俱有天光透下,不似呂偉誤入全林最晦之區,除了蛇蟒盤踞,從無人跡。本來目力敏銳,又有靈奴挨近引導,穿越昏林,左繞右轉,不消多時,便離妖人巢穴不遠。靈姑惟恐老父受人挫辱,連催王淵加急前行。正趕路間,靈奴好似發現什麽警兆,倏地由前飛回,落在靈姑肩上,低聲叫說:“過去不遠,如見火光,便是妖人洞穴。現在聞到一股怪味,恐有毒物在彼,不敢前飛。主人身有辟邪禦毒至寶,特地飛回同走。”靈姑久行昏林之中,妖洞已近,老父蹤跡聲息一點未見,頗有戒心。聞言,益發加了防備。

靈姑又走了一會,果見前麵有一叢火光從崖洞中發出。忙令王淵小心,隨在後麵,相機進退。欲上前方探看,忽見對麵走來兩個女子,東張西望,似在尋找什麽。靈奴叫道:“雲翠來了。”靈姑知是妖人女徒,正要喝問,對麵二女即循聲迎來。那意思好似聽出靈奴叫聲,趕來捉拿。二女一見靈姑,吃了一驚,忙先開口問道:“這裏素無生人到此,尊客可是來尋家師的麽?”靈姑見她執禮甚恭,便問方才可有人來。一女答道:

“家師名向篤,道號水月真人。我名雲翠,這是我師妹秋萍。今早家師占了一卦,知有尊客來訪,業已等候多時。眾姊妹因等得不耐,推我二人探看,遇見尊客,尚是初次,以前尚無人來,家師現在洞前恭候,就請同去如何?”靈姑聽妖人竟能前知,心想:

“老父先來,如何未到?”拿不定所說真假。心方盤算,又聽靈奴連葉快去。回顧王淵,掩在樹後,沒有過來。暗忖:“林內如此昏黑,自己如有失閃,王淵恐連走都走不出去。

靈奴既說可去,還是不要分開的好。”便把王淵喚在一起。又向二女盤問了幾句,看出不似有詐,便令二女在前引導。

那叫雲翠的立時向那有火光之處當先跑去。靈姑快要走到,遙見林外火場上聚著十幾個少女,還有幾個野民。內中一個穿著山人裝束,身材矮胖,麵泛紅光,坐在場當中,正和雲翠問答,料是洞中主人向篤無疑。再走兩步,秋萍喊聲:“師父,尊客來了。”

向篤當即站起,迎上前來,施禮相見。靈姑因老父時常勸誡不許對人輕視,雖然暗藏敵意,表麵上仍然以禮相見。賓主三人通了姓名,向篤邀往洞中落座。

靈姑原是不放心老父,追蹤趕來,不知對方虛實善惡,怎肯輕人虎穴。便說:“我因聽鸚鵡靈奴說家父今早來訪先生,適有別的要事,趕來請家父回去。略為領教,便即告辭,改日隨了家父專程拜謁,再造仙府打擾好了。”向篤見一對少年男女都是極厚根器,尤以靈姑仙骨珊珊,平生僅見。乍見匆匆,雖看不出道術深淺,但是腰懸玉匣,劍氣隱隱透出匣外;周身寶氣籠罩,光焰外露;肩上所伏靈禽又是日前失去的白鸚鵡。料非常流,哪敢怠慢。聞言答道:“適才已聽小徒說過。尊大人委實未來,想他既是道術之士,林中雖然昏暗,萬無走迷之理,許在別處遇事耽擱了吧?”靈姑察言觀色,料無謊語,林中迷路也是意中事。知道這等人麵前說不得謊話,便答道:“家父內外武功甚是精純,道術從未學過。小女子雖拜在鄭顛仙門下,除家師恩賜防身利器外,也未得機深造。家父此來全仗一個老山人領路,或許真個走迷也說不定。先此告辭,等尋著家父,再來領教吧。”

向篤聞說靈姑是顛仙門下,越發驚駭。仔細查看靈姑神情,再一回想她的來路,所說似非謙詞。安心想要結納,以為異日地步。一聽說走,忙攔道:“道友不必心忙。這片森林方圓雖不及百裏,但是僻處山陰交界之區,林木厚密,不見天光,地勢高下彎環,莫辨方向,到處都是梗阻。人行其中,稍不留意,便困在裏頭走不出來。那最晦塞之區,連這裏幾個居住多年的獵虎族人也未去過,常有走迷之時,往往苦竄一兩天才尋到歸路。

尤其貧道這裏,外人更難找到。尊大人首次初來,僅憑一老山人領路哪能找到?即使他來過幾次,也不容易找到。據貧道推想,他與道友來路決不相同。不是見林就進,誤入歧途,繞到此洞後麵,越走越遠;便是由天泉峽枯澗那裏翻山過來。如走第二條路,誤打誤撞,碰巧還許能走得到;如是見林就進,我們不去尋他,明日也走不到這裏,連想回去都不能。貧道道術淺薄,但這尋常占驗,如是眼前的事,也還將就算得出。何妨少候片刻,待貧道先占一卦,算出所在之地,然後尋去,豈不比滿林亂撞強得多麽?”

靈姑因見向篤誠懇謙和,料無他意,敵意全消。也知若大森林不易尋找,又恐呂偉在林外有事耽延,並未走進,本意想把靈奴放在空中,由它先找。無奈林密蔭厚,枝柯幕連,由上不能看下,林內又不能疾飛,本在愁急。聞言想起來時果非見林就進,還繞走了好一段,連忙喜謝。

向篤隨即伸手在烈火中抓起一把通紅的木炭灑在地上,命女徒取了碗水,含在口內,手畫了一陣,滿口噴出。地麵上現出好些黑印,炭多熄滅,隻有兩小塊依舊通紅,並排連在一起,指向西方。向篤又用手指略為掐算,起對靈姑道:“果不出我之所料,尊大人定是見林即入,為地勢所誘。現時走過了頭,往西南蛇窟之中去了。那裏毒蛇甚多,自從有了線蛇,當時不死的大毒蛇多半逃去。線蛇一死,逐漸又回轉老巢。如無道術,單憑武力,甚是危險。他為貧道而來,誼無漠視,貧道也極願早日傾吐腹心。如不見棄,願領道友前往如何?”

靈姑見他如此周到,想不出什緣故,耳聽靈奴連聲叫好,隻得謝了。當下向篤在前引導,走了一陣,那路果然難走已極。靈姑邊走邊想:“這人素昧平生,出身又是左道,怎地這麽好說話?不但殺蛇之事沒有究問,反倒敬禮關切,所說的話又不像是有假,內中必有緣故。若非靈奴說在前頭,幾令人疑他不懷好意了。”正尋思間,忽於林隙縫中遙見寒星一閃,遠處似有光華透映。王淵驚道:“那放光的莫不是伯父帶的寶珠麽?”

一句話把靈姑提醒,想起胸前黑絲囊內懸有兩粒大珠:“那光華遠望直如一幢烈火相似,相隔越遠,看得越真。林內如此昏暗,人不近前,對麵不易相遇,取將出來正是絕好幌子。”忙將寶珠取出。靈姑身行暗處,本有紅光隱隱外映,這一取出,立時精芒飛射,仿佛人在火中,光焰蒸騰,照得左近林木俱成紅色。

向篤本來識貨,早看出靈姑身有異寶。先見前麵寒星一閃,他不知呂偉持有寶珠,當是寶物精怪出現。正在注視,忽聽王淵說話,回頭一看,光華耀眼,靈姑已將寶珠取出。不禁驚喜交集,連誇至寶奇珍,又向靈姑詢問可是仙師所賜。靈姑也不瞞他,將斬妖得珠之事說了。向篤益發讚羨不已。

靈姑因樹枝交錯,不便飛行,恐傷靈奴,沒有放出飛刀,隻照發現寒星之處趕去。

誰知呂偉、牛子也是朝前急走,兩邊腳程差不多快,相隔既遠,林木又密,星光僅僅適才林隙湊巧一現,以後更不再見,靈姑連聲高喊,並無回音。直到呂偉、牛子又錯走了一段回路,無心後顧,發現紅光,一同回趕,雙方方始往一處走近。又走一會,靈姑也看見前麵星光掩映閃爍,由遠而近,試出聲喊了聲“爹爹”,果然答應。一高興,當先搶步跑上前去。父女相遇,略說經過。呂偉聽愛女口氣,對方好似極易相處,心中甚喜。

跟著王淵、向篤相次走近,呂偉行禮相見,謝了指引之德,向篤便邀四人去至洞中小坐。

呂偉本為訪他而來,自無話說,一同取路回洞。有這幾粒寶珠一照,行走較易。

一會,回到洞前。眾女紛紛上前拜見。眾人隨到洞內一看,石室寬大,四壁燈籠火光熊熊,到處通明。隻東南角上用石頭砌起一問大僅方丈的石室,餘者都是敞的。一邊鋪著極寬大的錦茵,一邊略設幾案用具。清潔宏闊,淨無纖塵。向篤請眾人就石墩上落座,不等發問,先就說出了他的心事。

原來向篤幼時,本是貴州石阡縣的一個童生。因和同伴玩鬧,失手將人打死,害怕抵命,逃入附近山寨深處。遇見一個異派中人,愛他資質,傳他采補之術和一些邪法醫道。學成以後,便在外麵雲遊,一麵行醫救人,一麵行那采補之術。向篤對這些少女並不強求,所有少女不是出於自願,便是用錢買來,並不以邪術搶掠。少女精髓將竭,即不再用,依舊美食美衣養著,並用藥給她盡心調治,使能多延性命。不似別的妖人趕盡殺絕,見人不行,立委溝壑,不少顧惜。就這樣。數十年中也傷了不少性命,自己想起,常引為憾。盡管醫術神奇,長於起死回生,無如元陰已失,髓竭精枯,再加上靈藥難得,費盡心力,也不過使其多活一二十年,仍難免於短命。學的是這一類左道,不如此,不能有地仙之望,實想不出一個兩全之策。積惡成習,略為心惻,也就拉倒。

這日正為一山人醫病,愛他女兒雲翠生得秀麗,剛買到手,忽得山寨師父邪法傳信,令眾門下弟子務於端午前趕到。為期已無多日,匆匆將雲翠帶回自居山洞以內,連忙趕往。途中又看見一個絕好根器的美女,方想或買或騙,弄到手內,帶去孝敬師父,不料那女子竟是峨眉派女劍仙餘英男新收的弟子,兩句話一不投機,便動了武。向篤仗著邪術,本可占得上風,偏巧敵人兩個師叔由空中經過,看出本門劍法,下來相助,一照麵便將向篤的法寶收去。向篤見勢不佳,連忙行法遁走。敵人苦苦追趕,逃到半夜,好容易才得脫險,已然誤了不少時候。

向篤連夜趕行,到了山寨,天已交午。乃師所居尚在山深處絕頂高台之上,相隔百餘裏,怎麽加急行法,也要過了正午才能趕到。心正焦急,惟恐誤了時限,難免責罰,忽然天風大作,陽烏匿影,四外黑雲疾如奔馬,滾滾翻翻,齊向去路卷去。趕至中途,遙見乃師所居山頂雷轟電擊,聲震山穀。向篤先還當是尋常風雨雷電,後來看出那雷隻打一處,方覺有異。人已到了山腳,抬頭一看,乃師法台已全被黑雲籠罩,那電火霹靂擂鼓一般,接連著往下打去。電光照處,台上不時有黃光、黑氣衝起,與雷相持。山上雨水似千百道飛瀑往下激射,加上風雷之勢越來越大,震眩耳目,山都搖搖欲倒。這才看出師父遇到雷劫。既令眾弟子午前趕來,必是事前知機,有了防禦之策。也許因這一步來遲,沒有如期而至,誤了大事。向篤想起師父恩義,一時情急,竟不顧危險,冒著雷霆風雨,施展法術,往上趕去。誰知不用法術,雷聲雖大,卻不打他;才一施為,眼前電光一閃,震天價一個大霹靂立即打將下來,幾乎震暈過去。接連兩次,俱是如此。

最終無法,隻得拚著性命,奮力往上硬爬,好容易爬近台口,人已精力俱盡。

向篤耳聽雷聲漸稀,方以為師父大劫已過,搶上台去一看,地下橫七豎八,俱是師父用作護鼎的少女,都已嚇死過去,有好些雷火燎焦的痕跡。同門師兄弟一個不見,隻師父一人伏在台中心的法壇上。左手長幡業已斷折燒毀,隻剩了半截幡竿;右手一柄寶劍甩出老遠,橫在壇口。背上道袍被雷火燒破,再被大雨一淋,露出背肉,破口邊上濕漉漉粘在肉上。後心一個碗大的洞,肉已焦黑,紫血外流,狀甚慘痛。料定被雷擊死,不禁跪在地下哀聲痛哭。

向篤正要背回洞去設法安葬,忽見死人眼開口動,發出極微細的呻吟之聲,驚喜交集。湊近前去一聽,語音甚低,說了經過。原來乃師因作惡多端,應遭雷劫。事前算出日期,還妄想仗著邪法躲脫,打算把所有徒弟都找了來,相助行法。不料孽徒內叛,望他速死;又知此劫厲害,恐到時殃及池魚,同為雷火所誅,暗中勾結一氣,陽奉陰違,表麵應諾願為師父效死,臨到發難前一時辰,全都避去。乃師見時機緊迫,無計可施,隻得令眾少女各按方位環立壇上,手持符、劍、法器之類,仍按前法抵禦雷火。無奈這些少女元陰已虧,身心脆弱,受不得驚駭,一任事前怎麽告誡,到時全都張皇失措,震死暈倒。僅剩本人在法台上用邪法拚命抗拒。眼看快要脫難,雷火中忽然飛來一道光華,將他抵禦雷火的寶幡削斷,跟著空中一雷打下。幸而見機,知道不妙,連忙伏倒,將背脊受了一雷。當時雖然身死,元神僥幸得脫,未至與形俱滅。現在門下十幾個孽徒俱藏匿在附近樹林內新掘成的地穴之中,準備師父一死,便去內洞瓜分所有法寶、靈丹,惡人不應有好徒弟,自作自受,本來無所怨恨。因見向篤痛哭悔恨,天良獨存,十分感動。

又知那些孽徒見他在此,必將其殺死,念在師徒情分,特忍奇痛,元神附體,預為警告:

欲免眾害,可將腰間所藏一束斷發取出,雷雨住後,如見眾孽徒往上走來,等到了台口,速將此發就壇上香火點燃,眾孽徒自然講和,請求停手,兩不傷害了。那時再將少女能救的救醒,埋葬師屍,急速離去此山。否則,還有後患。

向篤含淚敬謹拜命。一看那麽大的雨,壇上香火依然甚旺,知道靈異。剛把那束斷發尋到手內,雷住雨收後,果見大師兄王柏為首,率了同門師兄弟,由山下樹林內飛馳而出。料知師言不虛,忙把身子蹲伏,等到臨近台下,方行立起。王柏看見向篤,甚是驚異,停步喝問:“何時到來?可與師父見麵沒有?”向篤答道:“剛到不久,師父已死。”王柏倏地麵容驟變,大喝:“老鬼不懷好意,自遭雷劫,想拿我們師兄弟做替死鬼,幸得見機避去,他便不死,也不與他甘休。我料他為人狠毒,懷恨我們,死時難保不有詭計,你如在他生前相見,須要實話實說,休要自誤。”王柏素來性情暴戾,無惡不作,專一倚強淩弱。向篤本就對他不滿,又有乃師之言,先入為主,一見王柏語聲凶惡,所說的話與師言好些相符,更疑他來意不善,心膽一怯,便往香案前倒退。王柏見他神色慌張,也越疑慮,厲聲怒喝:“這廝果與老鬼同謀,快些除他,免遭暗算。”說著,舉起寶劍,率領眾人往上飛跑。

向篤見事危急,不暇尋思,忙將手中斷發朝香火上點去。原意點燃下擲,禁法發動,抵禦強敵,本無傷人之心。誰知師徒兩方俱都蓄意狠毒,這種禁法凶惡已極,發剛沾火,立刻化為十餘縷青煙朝台下麵飛去。王柏等好似深知厲害,青煙一現,也不顧再和向篤為難,齊聲驚號,紛紛四竄,一邊行法縱逃奔避,一邊口裏亂喊饒命。那十幾縷青煙仍是一味追逐不舍,各追一人。眾人逃不多遠,全被追上,隻一沾身,煙便沒了影子。緊接著身上無故自燃,疼得眾人滿泥水塘裏亂滾,有的切齒怒罵,有的哀號饒命,慘不忍睹。向篤才知師父心毒,假手自己,要眾人的性命。但已無法解救。不消片刻,眼睜睜看著眾人一齊自焚而死。

向篤心中悔恨,已是無及,觸目驚心,想起左道旁門,結果竟是如此。自己幸而來晚片刻,否則就不受叛徒脅迫,也必為雷所誅,殉了惡師之難。看師父懷中藏發甚是縝秘,必是在王柏等叛師時,心中忿恨,百忙中用惡毒妖法禁製,藏在身上隱秘之處,等眾人將他火化,再行發作。看來不死於此,必死於彼。僥幸得脫,未始不是平日行醫救人肯盡心力,為惡時不大過分之故。越想心越寒,由此起了懺悔之念,痛哭了一場。

向篤見紅日當空,雨收雲散,遵照師囑,走到下麵洞中取些靈丹,先救那些震暈過去的少女,然後埋葬死屍。偏生所有丹藥、寶物俱被乃師收藏秘處,費了好些時候及心力,僅找到四粒。來時匆忙,自己藥囊因無甚用,並未帶來,隻得持丹回轉台上。隻見就這入洞取丹不到半個時辰的工夫,台上少女一個未見,隻乃師屍首仍然伏臥地上。耳聽悲泣求告之聲,回顧眾少女俱在台下山坡石上,圍著一個羽衣星冠,相貌清奇的道人,在那裏環拜乞哀。道人不知說了句什麽,眾少女立即住聲站起,目注台上,麵轉喜色。

向篤方在駭異,忽然一陣怪風起自台下,那泥水池裏橫七豎八倒臥著的十幾個同門屍首,紛紛躍起,夾著一團風沙黑氣,徑向道人撲去。嚇得眾少女失聲怪叫,俱欲逃避。道人喝道:“有我在此,不必害怕。”隨手揚處,一道白光飛去,迎著死屍隻一兩繞,立時身首異處,腳斷手折,可是那些斷體殘肢似有人在操縱,並不害怕,依舊一窩蜂似隨風擁來。道人怒喝一聲,兩手一搓,朝前一揚,便有大團雷火朝前打去,轟隆一聲大震,雷火橫飛,所有殘骸全都震散,墜落地上。道人再將手一指,地麵泥土沙石便似漩渦一般急轉,晃眼漩成一個巨穴,將這些碎骨殘屍一齊吞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