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回 棲遲古洞 半夜得奇珍 軫念良朋 穿晶曆絕險

話說甄濟不敢在城裏多延,怕貽禍好友。他藏身所在,原是一個小時同窗至好的家內。雖是個尋常耕讀之家,沒什力量,家道還算富有,人也義氣。便和那友人商量,借一筆錢,到了晚間,先冒險前去探監,安置安置,再行逃走,出去設法。那友人覺事太行險,勸他不住,隻得給他備了些金銀。又給收拾了一個小行囊,準備探完了監,迅速出城去。

到了二更過去,甄濟施展輕身功夫,到了監內,對禁卒一番威嚇利誘,居然容容易易見著他的父母。因是關係叛逆的重犯,又加是新卸任的官吏,除枷鎖較重,防衛周密外,倒還未受什麽大罪。一見兒子冒險探監,俱都大吃一驚。甄濟因出入這般容易,又想起劫監之事,便和他父母說了。甄濟的父親一聽,越發憂急,再三告誡:此事萬不可行。雖說自己案情重大,並非沒有生路,同寅和京裏頭,俱都有人可托。若是劫監,反倒弄假成真,不但自家有滅門之禍,還要株連九族親友。若行此事,老夫妻便要雙雙碰死。並說:“事發時已買通禁卒,托親信的人四出求救。你隻要逃了出去,保全自身,準備萬一事若不濟,替甄氏門中留一線香火,便是孝子。”

甄濟跪著哭求了一陣,見若再固執,父母立時要尋短見,萬般無奈,隻得忍淚吞聲,拜別出來,又將帶來金銀,給了十分之八與禁卒,再三叮囑,好好照應,不許走漏風聲;不然寶劍無情,定要取他性命。那禁卒自是樂得應許。甄濟還不放心,又怕本官為難,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徑直飛入內衙,持劍威嚇知縣。說事情非他發動,不能怪他。隻是一要好好待承,二不許株連甄家親友;並要他善為彌縫,向上司呈複。

那縣官姓楊,名文善,人本忠厚,本就不願多所株連。再經這一嚇,哪裏還敢生事招禍。不但沒有牽絲扳藤去興大獄,反倒在搜查黨羽的呈複中說:甄某在外服官多年,家中戚友根本就少,幾乎不通往來。此次剛一辭官回家,就奉密令,將他全家拿來收監。

細查並無黨羽,隻有一子,遊學在外未歸。”不知去向。請求通令一體緝拿歸案等等。

就此遮蓋過去。所以甄家親友,連友仁那等至親,縣中俱未派人去過問,這且不說。

那甄濟離了縣衙,連夜逃出城去。本想去見友仁一麵,再作計較,猛想起:“那日元兒曾說,那方氏弟兄的姑父銅冠叟是個異人。自己與方氏弟兄雖是初交,卻有同盟結拜之雅,何不徑找他去?不但可以避禍,還可求他設法,想條妙計,搭救父母,豈不是好?”想到這裏,甄濟見天已大亮,怕被外人看破,露了形跡,兩下俱有不妥,索性連友仁也不見,徑往百丈坪找方氏弟兄,去求銅冠叟。主意打定,便避開環山堰友仁的家,直往長生宮後懸崖之下奔去。

元兒自那夜火眼仙猿司明送信之後,還未與甄濟見過,所以甄濟並不知方、司兩家由百丈坪移居金鞭崖之事,以為方氏弟兄每日還在水洞掉舟相侯。及至到崖下溪邊,候到日中,仍無方氏弟兄蹤影,心中好生焦急。此時人蹤更多,不便往友仁家去。略吃了幾口幹糧,想了想,竟和元兒入山時打了一樣的主意:也是想照昔日誤走百丈坪那條路走。以為昔日一半是玩山,今日是趕路,算計不消三兩個時辰,便可趕到。

誰知他比元兒所遭遇的還苦。一過近便崖,就迷了路,走人螺旋山穀之內,越繞越遠,越走越糊塗。一連走了三日三夜,始終沒有找著路徑。連想出山走回友仁家去,都不能夠。這還不算,帶的幹糧,因為行時匆忙,隻圖省便,僅敷一天多用,萬沒想到要在山中奔馳數日。頭一天因為動身時晚,走至天黑,雖然覺出路徑越走越不對,心中還不甚著慌,乘月又尋了一陣,便找了個山洞宿了。第二日晚間,仍未找到百丈坪,眼看食糧僅夠一頓,才著起急來。因要留著最後充饑,不敢再吃,勉強尋些山果吃了。當夜仍尋岩洞宿下。

如此辛苦饑疲,在山中亂竄,好容易支持到第四日。早起走到一處山環,連山果都無從尋找,隻得把最後一頓幹糧也下了肚。走到未申之交,方覺饑疲交加,忽然遇見那隻被他用劍刺死的小虎。剛將虎刺死,便被那四隻大虎聞得小虎嘯聲追來,將他包圍。

先前那隻小虎已難對付,何況又來了四隻大的。四顧無處逃生,隻得負岩而立,人虎相持。到了黃昏,才遇元兒趕來,將他救出,人已精疲力竭,不能轉動。

二人見麵,吃喝完了,說完經過。重勞之後,估量今晚不能再走。甄濟隻帶著一個小包,內裝兩件換洗衣服和一些散碎銀兩,圍在腰問,打虎時並未失去。便分拿了元兒一個包袱,乘著月夜去尋住所,走出不遠,無心中竟將那虎的巢穴尋到。雖然五虎俱斃,仍恐還有餘虎回來,無奈除此之外,別的岩洞俱汙穢卑濕,不能住人,隻有這個洞穴又幹燥又寬大。元兒終究膽大,便將包內火石油蠟取出點好,將洞角虎毛獸骨撥開,鋪好行囊。又去搬來了幾塊大石,將洞堵好,一同就臥。元兒年輕貪睡,甄濟更是死中逃生,極勞累之餘,一旦安安穩穩睡在地上,覺著舒服到了極點,一倒頭便已睡著。

這一覺直睡到第二日辰已之交才醒轉來,且喜一夜無事。元兒取出於糧、臘肉飽餐一頓,又汲些山泉喝了。正待準備尋路前進,甄濟忽然失驚道:“昨晚聽你說,方,司兩家已遠離開百丈坪,移居金鞭崖了,即使今日我們能找到百丈坪,照司明所說路走,這數百裏未曾走過的山路,也非一日半日所能走到。你又在途中耽擱了兩天,再添上我,這點幹糧如何夠吃?山中又無處購買,不比前山宮觀廟宇到處都是,隨地均不愁吃。我這幾天已然吃足了苦頭,這卻怎好?”元兒道:“管它呢,我們自有天保佑。猶之乎你昨日被虎包圍,怎會遇上我來?又會平空鑽出兩條烏鱗大蟒,代我們解圍呢?”一句話將甄濟提醒,猛笑道:“眼麵前有頂好的糧食,我卻忘了。”元兒也想起道:“你不是說那死虎麽?隻恐被蟒咬過,吃了有毒。不然,那日在方二哥家吃那烤虎肉,倒怪香的。”甄濟道:“那蟒咬死的隻是後兩隻,不是還有三隻麽?這一想起,不但虎肉夠我們用的,連日我都覺著山中寒涼難受,那虎皮豈不也可用麽?天已不早,我們快走,招呼給別的野獸吃了去。”說罷,二入便興高采烈地往昨日殺虎之處奔去。

好在相隔不遠,一會便已找到。那虎、蟒仍是死纏著躺在地上,並無野獸動過。二人隻甄濟有柄長劍,元兒的劍半沒虎口,斷的半截也不知遺落何所,因是頑鐵,也懶得去找。便由甄濟將那先死的三隻虎皮剝下,揀那嫩的脊肉取下好幾大塊,卻沒法拿走。

甄濟想了一想,見路側生著一片竹林,便去砍了一根茶杯粗細的竹竿,削去枝梢。將兩人包袱並成一個,勻出一根麻繩,將虎皮三張捆成一卷。又割了些山藤,將肉穿起,連包袱一齊分懸在竹竿兩頭,挑起上路。

這時已是中午時分。走沒多遠,忽見前麵兩峰對峙,中現一條峽穀。二人登高一望,除了那條峽穀和來路外,俱是峰巒雜音,叢莽密菁。再不便是峋岩壁削,無可攀援。明知路徑越走越不對,但是對的既已尋不出,看日影隻有那峽穀還算是走百丈坪的方向,隻好試一走著再說。

二人替換著挑著擔子,一路走,一路商量。但遇著可以立腳的高處,元兒便放了擔子,縱身上去眺望。滿心以為從高可以望下,隻要能望見百丈坪一些附近的景物,立時便可以到達。卻不知前兩日錯走螺旋穀,已然早岔過了去百丈坪的路徑。再一進這峽穀,更是越走越岔遠了。

二人入穀以後,見兩峰岩壁上全是藤蔓古樹,雖是深秋天氣,因蜀中氣候濕暖,依舊是一片肥綠,映得衣拎麵目都似染了翠色。地卻是個淡紅沙地,寸草不生,時有丈許高沙堆阻路。二人連越過了好幾處沙堆,忽然不見地下日影,天色好似陰沉沉晦暗起來。

抬頭一看,才知穀徑正走到窄處,兩麵危崖峭壁,排雲障日,隻能看見一線青天,時有白雲在頂上片片飛過,陽光已照不到地麵,所以天色陰暗。路雖還直,隻是數裏以外的盡頭處,隱隱似有數十丈高一個石筍將路攔住。空山寂寂,說話走路,襯著那穀音應和,入耳清脆,越顯景物幽悶,使人無歡。

漸行漸近,果然前麵有一個小峰將路塞住,形勢又是上豐下銳,無法攀越。走了好些時候,走的卻是一個死穀。甄濟氣得將擔子往地上一放,不禁喊得一聲:“背時!”

元兒終不死心,早已往那小峰跟前奔去。一到,便鑽向峰的後麵。不一會探頭出來,歡呼道:“路有了,寬大著呢。大哥快來。”

甄濟聞言,連忙挑擔奔去。到了峰前一看,那峰並非原生,乃是山的一角,不知何年何月經了地震,從山頂折斷下來,倒插在地上。雖將山穀的口堵死,還算側麵有一個缺口,約有三尺方圓。鑽將過去一看,陽光滿眼,豁然開朗。外麵雖然依然兩麵是山,中間卻有一條極平曠的大道,也是沙地,沒生草木。到處都生著一叢一叢的竹子,高的才兩三丈,粗隻寸許,根根秀拔,迎風搖曳。二人先一辨認日色和時間,仿佛岔走了一些。元兒又跑到側山頂上望了一望,哪裏有百丈坪的影子。下來彼此一談,反正走錯,索性發一發狠,給它來個錯到底,就照這條路的方向走。即使人找不著,難道還走不出這山去?本山又是道家發祥之地,前山固是宮觀林立,便是後山隱僻之處,也常有高人結茅隱居,隻要遇上一個,便有法想。

因為走了半日,俱覺腹饑體乏,元兒便去撿了些枯柴要烤虎肉就鍋魁吃。甄濟道:

“肉多糧少,不知何時走到。我前兩日先遇上野獸,不知打來吃,幾乎餓死。我們還是多吃肉,少吃鍋魁吧。”

元兒帶的幹糧,原有炒米、鍋魁兩種,另外還有四匣糖食糕餅和三簍兜兜鹹菜,幾塊瘦臘肉巴,兩塊生臘豬腿。因有這許多東西,所以包袱又大又累贅。除了臘肉巴和炒米外,連鍋魁等,十之八九是元兒因為銅冠叟愛吃此物,司青璜走後無人會作,特意命家中夥房加工做了,帶去孝敬師父的。餘者如布帛等,也是送方、司兩家的禮物。昨今二日打開時節,甄濟隻看見許多大包小包兒,聽元兒說是送人的禮物,也沒細問,因此屢以食糧為慮。

元兒笑道:“大哥莫發愁。論說我吃的東西,還算走時母親給我多帶有好幾倍,直到包袱、考籃都裝不下了為止。走這幾天工夫,我的一份也就剩不多了。可是那些送人的東西,倒有一多半是吃的。若不是萬分不得已,我也不願動。早上一說到糧食,就忙著去割虎肉,也沒顧得談這些。真要是沒得吃的話,難道看著吃的去餓死?這十幾個鍋魁,加上虎肉,還夠我倆人吃好幾頓。再走十天,就算什麽東西都吃完了,我們再煮生臘肉來吃,也還夠四五頓呢。不想母親連鍋和針線刀剪都逼我帶著,真是父母愛子之心,無所不至。當時我雖不敢強,心裏著實嫌帶這些零碎麻煩。幸而我初走得累贅時,因是母親親手料理;不舍得隨便丟棄。如今吃的已然用上,說不定別的也許用得著。樣樣都齊全,你還怕什麽?”甄濟聞言,才放了心。

元兒又將所帶之物詳細說了。一麵說,一麵火已生好,便用小刀將虎肉切成薄片,用劍尖叉好,在火上烤熟,配上鍋魁,胡亂吃起來。元兒嫌口淡,又取出了些熟臘肉巴和兜兜鹹菜來。兩人越吃越香,吃了一個大飽,才行收拾上路。

二人隻早餐飲過了一頓山泉。人穀之時,山麓曾有小溪,因為不渴,所以未飲。這半日工夫,經行穀中,雖未見水,因不思飲,也未留意。這餓後大嚼,所吃的東西像虎肉、鍋魁、辣鹹菜,無一不是幹燥逗渴之物,還未吃完,便覺口中有些發幹。先是因為二人連日走到那裏,都遇見溪澗泉瀑,並不著急,以為走到路上,前麵自會遇著。誰知走了個把時辰,兩山林木雖是茂密,泉源卻無一個。再加上蜀中天暖,秋陽猶烈,又從幽穀陰涼地裏走出來,走入陽光之下,身一發熱,口裏更幹,真是奇渴難耐。隻急得元兒在前麵一會蹦上這麵山崖,一會蹦向那麵高崗,到處尋找溪澗泉源,總尋不見。一會又奔回來,挑了擔子,由甄濟前麵去找。二人是越著急越出汗,口裏似要冒出煙來,漸漸有些頭暈心煩。比起昨日身臨絕險,饑疲交加,還要難過。幸而俱是天生美質,若換旁人,早已不能行動。似這樣支持到了黃昏月上,始終未見一滴水。總算太陽下去,山中氣候早晚懸殊,一不再熱,還略好些。

二人俱是年輕大意,渴極尋水,隻顧前趕,不顧別的。路徑越錯越遠,毫不覺得,也未算計走有多少裏數。未後乘月趕路到了一處,見兩山漸往中間擠攏,不過形勢不與午間走的峽穀相似。兩山都是上尖下廣。一輪皓魄漸近中天,月朗星稀,清風徐來,雲霧上升,銀光四射。襯以竹石幽奇,峰巒雄秀,越顯得清景如繪,美絕人間。

二人正苦煩渴,甄濟走在前麵,忽聞遠遠泉音淙淙。因為起初盼水大切,有時聽見鬆濤竹韻,也疑泉聲。及至找到,隻見老鬆吟風,翠竹淩雲,水卻沒有涓滴。這次以為又是聽錯,漸漸越聽越真,好似就在麵前不遠。連後麵元兒也都聽到,趕奔上來,急問甄濟:“可曾聽見水響?”甄濟答道:“聽是有點聽見,隻不知能找到不能。”元兒急道:“你真糊塗,聽得這麽真,還怕找不到?我猜這水定離我們不遠。這副擔子就放在這裏,先找到了水,喝夠了,再回來拿。”甄濟道:“裏麵盡是吃的,要遇見野獸來吃了去,才糟呢。你如挑不動,我們把東西都聚在中間,抬著走吧。”元兒道:“這半天工夫,連個狼、兔通沒遇見,偏這會有野獸?我不是挑不動,隻是壓得和你一樣,有點肩疼,又加渴得心煩。既怕丟了,還是挑了走吧,這點點東西,還用人抬?”

二人水雖尚未到口,這一有了希望,不由精神大振。口裏隻管問答,腳底下卻走得飛快。元兒還催甄濟先走,甄濟卻說:“我們俱在患難之中,應該有福同享。現在水聲越近,知在前麵無疑。反正也要到了同飲,何必忙這一時?”元兒道:“我卻不像你這般迂法。如這會不該我挑,我便趕向前麵先去喝去。”甄濟聞言,便要接過來挑,讓元兒趕到前麵尋水先飲。元兒卻又不肯,答道:“隻一點點東西,卻累你分挑一半。到底水還沒看見一滴呢,哪能就定了準?你要和我同飲也可,你倒是先到前邊去看清楚呀,難道誰還說你偷嘴先飲?”

二人正在說笑,元兒倏地歡叫一聲道:“在這裏了!”說著忙將擔子往山麓一放,一縱步便往山坡上跑去。甄濟隨元兒跑處一看,離地兩三丈山腳腰處,橫著一條白線,月光之下,仿佛一條銀蛇閃動。不由喜出望外,也隨著一墊步,往上縱去。元兒已在地上捧了兩下,因水大薄,沒有捧起。站起身來,順著那條銀線,往高處便跑。

原來那道銀線正是從前麵流來數寸粗細的一道山泉,流行之處,正是橫生在山腰上一根二尺來寬的天然石埂,當中又微微有點凹。水雖急而不多,蜿蜒曲折,環山而流,近看真和一條細長銀蛇一般。那水隻有三四寸寬,那石埂凹處隻有寸許來深。

元兒究竟是生長富厚之家,本嫌地上淺水不幹淨。捧了兩下,沒捧起,覺水很涼,知道近處必有泉瀑,便站起身來,順水流處的源頭跑去。沒跑二裏,便見半山坡上有一峭壁當前。忽聞琤琮轟隆之聲,宛如敲金擊玉,洋洋盈耳。一股粗有碗口的水柱,從離地數尺高的岩壁縫中激迸出來,斜射到離壁丈許遠近的一個石糟裏麵。那石糟是長圓形,想是日受急湍衝射而成。最深處的是槽心,才隻二三尺,哪裏存得住大量的水。那水一經射落槽中,便激濺上來,再落到槽外地上,順山形化作無數道大小匹練銀蛇,往四下流去。元兒先前所見,便是股最細的。石槽大小數尺,四麵水氣蒸騰,廣有丈許。圍著一圈,都是濺玉噴珠,星花飛濺,低昂如一。水氣中那股山泉被月光一照,宛如半條銀龍,籠以輕綃霧毅。那轟轟發發的瀑吼,水珠擊石的碎響,與那草際裏潺潺幽咽的繁聲融成一片,又宛如黃鍾大呂之中,雜以簽簧細樂。真是又好看,又好聽。再加上寒泉清冷,人未近前,已有涼意;被水氣一侵,不必牛飲而甘,已經減了一大半煩渴。

元兒耳聽泉簌,目貪佳景,隻喜得手舞足蹈,站在水霧外麵不住叫好,也忘了此來則甚。一會甄濟趕到,見元兒還未動手,便道:“你怎還不取水喝,莫非還等我麽?”

元兒笑嘻嘻道:“哪個等你?這水太好了。”說罷,將手伸人霧裏,水未夠著,兩袖已經透濕。甄濟道,“這樣哪裏吃得到嘴?”元兒又要往那發源的壁下去接。甄濟又道:

“水勢這樣急,那裏還是不行,白把衣服濺濕。流在地下的又不幹淨。這邊來吧。”說罷,挑了一處濺出水氣外麵的幾股尺許高,時低時昂的細泉,用手抄起,先洗了洗手。

再兩手合攏,捧起來飲。元兒也如法施為,直喊:“真好!。

水又甜又涼,二人飲未幾口,上半身已是透濕。元兒又嫌不盡興,一賭氣站起身來,打算回去取東西來盛。猛一眼看到身後山坡上有一大洞,正對那發水的岩壁。洞前還有一塊岩石突出,形如平台。連忙止步,將身縱了上去。看了一看,高叫道:“今晚我們有好地方住了。”說罷,也不俟甄濟答言,飛身而下,往來路便跑。

甄濟見元兒渾然一片天真爛漫,再加上天生異稟奇資,不由又愛又羨。知他去取行囊,必想在洞中住宿。看也沒看清,便定主意,萬一藏有蟲蟒野獸,豈非禍事?便將身畔火種取出,尋了些枯枝點燃,一手拔出寶劍。到了洞前一看,果然形勢奇秀非常。見洞口甚寬,入洞一看,不但寬大平坦,石壁潔淨,裏麵還有一個洞口。洞內卻是一間經過人工布置的石室,還有兩張石床,石幾、丹灶俱全,更是喜出望外。

甄濟看完出洞,遠望元兒挑著擔子奔來,一到麵前,便高聲問道:“我見你持火從洞中出來,適才沒顧得細看,洞裏幹淨麽?”甄濟笑道:“也沒見你這樣火爆脾氣。看也沒看清,知道裏麵有蟲蟒野獸藏著沒有?也不商量一下就忙。告訴你說,你進去看了,還更要把你喜歡壞了。”元兒忙放下擔子,便要往洞前石上縱去。甄濟笑答道:“忙什麽?現在肚子有點餓,我們趁月色,先弄吃的下肚。邊吃邊說,吃完再看去,也還不遲。”說時剛要去拉元兒,元兒已縱到那石台上去,正撿起甄濟那束殘餘的枯枝,要取火種來點。忽然朝下高叫道:“大哥快來,你聽這是什麽響?”

甄濟側耳一聽,隻覺那水聲貼耳。先並未聽出什麽,以為元兒在上麵聽見什麽蟲子的鳴聲。縱身上去,問在哪裏。元兒手指前麵近處說道:“你看那又是什麽,這樣亮法?”甄濟向元兒手指處一看,隻見相隔約有二裏之外,兩山之中,有一道橫的白線,似向前移動,漸漸由短而長。一會又似往回退,但轉眼之間,又伸出好多。一則適才在下麵,因為離山泉太近,為泉聲所亂;二則那白線也越來越近,耳中也聽得一片轟轟發發之聲,恍如萬馬千軍殺至,山鳴穀應,甚是驚人。同時那白東西已不能稱它為線,月光下看去,簡直如一條雪白色的匹練拉長開來一般。

正在驚疑,猜不出那白的是什麽東西,元兒忽然失聲道:“莫不前麵是條大河吧?”

甄濟聞言,再仔細定睛一看,不由大驚失色道:“前麵出蛟,山洪來了,這可怎好?”

一言未了,那白東西已經卷到二人腳下不遠,前麵潮頭高有數丈,澎湃奔騰,聲如雷轟,波翻浪滾,洶湧激**。近山麓一帶的林木石塊挨著一點,便被急浪卷了去,隨著浪花四散飛舞。轉眼之間,水勢便長有十多丈上下。二人安身之處已在半山腰上;就是那股山泉,也離下麵約有數十百丈高下,所以還不至於妨事。隻是來去的路都被洪水所淹,進退兩難。幸而未在中途遇上,要是像往常一般,在山麓岩洞過夜,如果碰到,連做鬼都不知怎麽做的。

元兒先還當作奇觀,隻顧觀看。及見轉眼之間,平地水深十數丈。波瀾壯闊,聲勢滔天,又一想到來去的路都為水斷,才著起急來。想到下麵行囊,忙著去取時,忽聽甄濟在下麵喊:“元弟快接著,風雨立刻就來,還得預備火呢。”原來甄濟看出山洪發蛟,深恐行囊被水衝走或淹濕,早拔步縱身下去。好在東西不多,相隔又不甚高,一件件從竹竿上取下來,往上便丟。元兒一一接著,頃刻便完。甄濟忙縱身上來,說道:…快把東西送人洞去。趁月光未隱,多拾鬆枝,不管它枯不枯。我用劍砍,你便用手拾,越多越好。”一路說,早將東西送入洞內,又忙著去砍拾鬆枝。二人都是力大手快,不一會,便拾了不少。

這時狂風大起,水嘯如雷,連對麵說話都得大聲。二人還想再多拾點時,忽見月色一暗,抬頭一看,月亮已然隱人烏雲之中,依稀隻見一些月影。甄濟不及說話,拉了元兒往洞中便跑。剛一進洞,元兒一腳正踹在一堆鬆枝上麵,正要拿腳踢開,倏地一道電閃,在腦後亮了一亮。接著便是轟隆一聲,一個震天價的大霹靂,打將下來,震得那座山地都似在那裏搖晃,那大雨便似冰雹一般打下。二人連忙拔開洞口鬆枝,跑人洞去。

取出火種,揀了幾枝枯而易燃的先行點好拿著。

元兒一見外洞,已是心喜;再到裏麵看見那間石室,更是喜得連當前憂危全部忘卻。

請甄濟拿著火把,在石**打開包袱和提籃,先將燭取出點好,然後將行囊鋪在**。

又將吃食和應用的鍋取出,說道:“今晚雷雨,少時必定天涼。且弄點熱水,泡碗炒米下幹糧,省得幹巴巴的。”甄濟聞言,也自高興,端了那小鍋便走。說道:“這取水的事,你卻不行,你生火吧。”元兒將火生著,甄濟才一手端鍋,一手夾了衣服,赤著上半身進來,身上並未怎樣沾濕。

元兒聽外麵雷聲仍是緊一陣,慢一陣,轟隆轟隆打個不休,雨勢想必甚大。便問:

“接點雨水,怎去了這一會?”甄濟道:“你哪知道,這雨水哪裏能吃?吃下去,包你生病。我仍接的山泉。適才因見那雨偏東,這洞外岩石恰好是個屏蔽。況且這頭一陣雨大而不密,幾點灑過便完。倒是天黑看不見,須等有電光閃過,才能辨路往下跳,偏巧陣雨已止。我反正脫了衣服去的,索性跑到泉水頭上,順手抄了一滿鍋,依然借電光照路回來。剛到洞前,大雨便傾盆而下。我那年隨家父在貴州山裏打山人,也遇見過一次出蛟,卻比今日要小得多,所以看得出一些勢子。那次水卻是蛟一出過便退,不知這次怎樣了。”

元兒隨手將鍋接過,坐在火上,笑道:“先時我們想一點水都沒有,如今到處是水,又恨它了。幸喜還有這麽好一座山洞,不然才糟了呢。”甄濟一麵穿衣,一麵隨口答道:

“洞倒是好,隻是門戶大敞。遇上天黑雷雨,又無法搬石堵門。睡時可不能都睡熟呢。”

正說之間,元兒嫌那鬆枝太長,正拔出甄濟的寶劍劈砍,偶一回身,猛一眼看見一個似人非人,渾身漆黑,長著一對綠黝黝眼睛的東西,當門而立,伸著兩支毛臂,似要進來攫人而噬。黑影中看去,無殊鬼魅,分外怕人,不由大吃一驚。因為甄濟就站在那東西的前側不遠,元兒口裏喝得一聲:“大哥快過我這裏來!…身子早已如飛縱將過去,朝那東西當胸一劍。當時用力太猛,覺得撲哧一聲,似已穿胸透過身中。隻聽那東西負痛呱的一聲慘叫,掙脫寶劍,如飛逃去,接著便聽洞外崖下似有重東西叭的響了一下。

甄濟雖隻看見一點後影,沒有看清麵目,也不禁嚇了一跳。黑暗之中,哪敢出外觀看,隻得劍不離手,二人替換飲食,在室內戒備罷了。

甄濟終恐一個不留神睡著。想了半天,見那兩個石床和那石幾均可移動,床如豎起來,正好將門堵上。等了一會,始終不見那東西來,二人吃完之後,便合力將床移了一架過來,將石室的門堵好,上麵再放上那口小鍋。估量那石床足有幹斤以上,又是方形,虎豹也弄它不倒。萬一有警,也可聞得鍋聲驚醒。室中鬆枝尚多,無須到室外再取。將火添旺,燭也不熄。一人持劍守夜,輪流安睡。

先是甄濟睡了一陣,醒來見室中昏黑,叫了兩聲元弟,不見答應。心內一驚,連忙起身摸著火石、毛紙,點燃一看,見元兒坐在石幾上麵,業已靠壁睡著。一手拿著寶劍,一手拿著一根鬆枝,俱都垂在地上。石灶上蠟淚成堆,爐火無溫,全都熄滅。正想呼喚,元兒也同時驚醒,見室中有一點火星影子移動,剛喝得一聲,甄濟已出聲答應。元兒道:

“大哥你不去睡,卻在黑暗中摸索,我差點沒拿你當了鬼怪。這爐火是幾時熄的?”甄濟笑道:“你守的好夜,幾時熄的,還來問我?適才叫你先睡,你卻非讓我不可。我睡了,你也睡著。這般粗心大意,連喊你都喊不醒。幸喜沒動靜。”說時,見手上火紙將熄,便取了一根鬆柴點上。

元兒笑答道:“我記得也守了好些時,見你睡得太香,想是連日太累,不忍心喊。

連添了三次爐和兩支燭,未一次又添火時,不知怎地一迷糊,就睡著了。這石洞真奇怪,也不覺冷,隻是肚子有點餓呢。”甄濟道:“照你這一說,莫不是外邊天已大亮了吧?”

元兒道:“對了,我帶的這燭,俱是從成都買來的上等心芯堅燭,在家夜讀時節,一支要點好幾個時辰。我又睡了一會。這洞裏昏黑,我們把石床搬開看看。”甄濟道:“你先不忙,把火燭都生好點燃再說,知道外麵有什麽東西伏著沒有?”

當下二人一齊動手,將石床輕輕搬開,站上去探頭出去一看,外麵並無動靜,洞口已露天光:才將石床放向一邊,一同走了出去。未達洞口,便聽濤嗚浪吼,響成一片。

出洞一看,山下麵的水已齊山腰,濁浪如沸,黃流翻騰。石壁上那一股飛瀑,山洪暴發之後,分外寬大。天上陰雲密布,細雨霏霏,遙山匿影,遠帕雲低,左近林木都被煙籠霧約。倒是近山一片,經昨晚大雨衝刷之後,越顯得沙明石淨,壁潤苔青,景物清華,別有一翻幽趣。

二人見水勢未退,去路已阻,小雨還下個不住,天上沒有日光,也辨不出時光、方向。知道一時半時不能起身。正在焦急,猛一眼看到腳底石地凹處聚著一汪血水,想起昨晚怪物。元兒記得昨晚一劍仿佛當胸刺過,跟蹤到了岩下一看,哪有怪物影子。後來找到近水坡旁沙凹裏,同樣也有一汪水,猜是那東西負傷落水,也未在意。恐雨濕衣,又覺饑渴,便同回洞內,取了個鍋,抄了一鍋水。

甄濟凡事慮後,看目前形勢,前途茫茫,恐多費了應用之物。取水煮好之後,便對元兒道:“山柴取之不盡,雖說經雨濕些,好在昨兒所取甚多,足敷數日之用,不妨整日點旺。那燭要防緩急,隻可點此一支,不可多用。虎肉不能經久,暫時還是拿它充饑吧。”

元兒先就開水將餘剩的炒米泡來吃了。然後取了一塊虎肉,到水中洗淨。因嫌肉淡,打開了一簍兜兜鹹菜,將虎肉一切,放人鍋內,一同煮熟。鍋小煮不得許多,又切些在火上烤。二人受過方氏弟兄傳授,所攜虎肉全是極肥嫩之處,少時便都爛熟。吃完煮的,再吃烤的。又將昨晚取出來還未吃完的鍋魁,泡在肉湯內來吃,那鍋魁連經數日,非常堅實,經這鹹菜虎肉湯一泡,立時酥透。再加上湯,既鮮而不膩。湯中鹹菜又脆,又帶點辣味。真是其美無窮,直吃得一點餘瀝都無才罷。

元兒笑道:“往常在家裏,吃雞湯泡鍋魁,哪有這等好吃?這都是那鹹菜的功勞。

那鍋魁也還有幾十個,擱得久,大硬了,也不好送人,今晚仍照樣吃吧。”甄濟道:

“照你這麽說,不再打走的主意了?”元兒笑道:“你不說一半天走不成嗎?這般好的地方,如非尋師學劍,各有正事,要像往常和父親遊山一樣,我真舍不得走呢。此去如蒙朱真人收到門下,不知金鞭崖風景比這裏如何?我如萬一學成劍術,和我姑父一樣,非到這裏來隱居修道不可。隻可惜沒個名兒,我們何不代它起一個?口裏也好有個說頭。”甄濟道:“看此洞設備齊全,所有石床、石幾、丹灶、藥灶無不溫潤如玉,以前定有世外高人在此修真養性,豈能沒有一個洞名?不過我們不知道罷了。”

元兒道:“它有它的,我們起我們的,這還怕什麽雷同不成?依我想,這洞背倚危崖,下臨峽水,又有飛泉映帶成趣,可稱三絕。”話未說完,甄濟便搶說道:“絕字不好。況且那峽穀之水,原是山洪暴發,莫看水大,說收就收,幹得點滴俱無。再說濁流滔滔,也不配稱一絕。若在那飛泉上想主意命名,倒還有個意思。”

元兒道:“單從飛泉著想,不能概括此洞形勝。我看峽水雖是渾濁,倒也壯觀,不可不給它留個好名字。你既嫌洞名三絕不好,莫如我們將幾處風景,挨一挨二都給它們起個名字,豈不是妙?記得昨日我們原是渴得心煩,到了泉水底下,水還沒到口,便覺身心爽快,遍體清涼。那有飛泉的石坡,就叫它作滌煩坡好麽?”甄濟叫好道:“這名字倒想得好,仿佛十誌圖裏也有這麽一個名字,且不管它。那坡既名滌煩,那飛泉像半截銀龍,籠上薄絹,就叫它做玉龍瀑如何?”元兒道:“玉龍瀑倒像,也恐與別處重複。

我們昨日到來,已是夕陽在山,饑渴疲乏之極,忽得佳山佳水,洞前那片岩石就叫夕佳岩如何?”甄濟道:“古詩原有‘山氣日夕佳,飛烏相與還’之句。這名字真起得好,也從未聽見過,想來不致與人重複,倒是這洞要想個好名字,才相稱呢。”元兒聞言,也不作聲,坐在石**隻管俯首沉思。忽然跳起身來,笑道:“有了,這洞恰好麵北,就叫它作延羲洞吧。”甄濟道:“語意雙關,好倒是好,自居羲皇上人,未免自大了些。

那峽穀數十裏遠近並無樹木,可見山洪時常暴發,起落無定。大漠有無定河,這裏有無定峽,倒也不差。現在名字俱已想好,以此為定,不必再費心思。長安雖好,不是久居之地。肚子已然喂飽,還得設法算計出路才是。”

說罷,二人攜手同出洞外。見細雨雖止,風勢卻大,狂風怒嘯,濁浪翻飛。遠近林木叢莽,被風吹得似波濤一般起伏搖舞。山禽不鳴,走獸潛蹤。天陰得快要低到頭上,又沒有日色,也不知道時間早晚。耳觸目遇,盡是淒涼幽暗景色。元兒涉世未深,雖然也有許多心思愁腸,想一會也就放過。甄濟卻是身遭大變,父母存亡未卜,前路茫茫,連日曆盡憂危,又遇上這種蕭條景色,益發觸動悲懷,心酸不能自己。元兒見他雙目含淚,明知是惦記他父母吉凶禍福,但是每一勸慰,越發勾動他的心懷。隻得故意用話岔開道:“我們現在為山供所阻,不能上路。這山頂上麵,昨日天黑風雨,沒顧得上去,趁此雨住,何不上去看看?也許能繞走過去呢。”

甄濟因昨天看過日影,又在最高之處觀察過,那山形斜彎,與去路相反,除由水麵上越過對麵的峭壁高崖,或者能尋出一條路外,要由這山頂上繞上前路,實難辦到。峽穀水麵又闊又深,二人都不會水。即使伐木橫渡過去,對麵的崖壁那般峭拔,也難攀援。

如溯峽而上,縱然像山人一般,能在水中行使獨木之舟,那種逆流急浪,也決難駕木前進。甄濟救親心切,明知事太重大,未必有濟,總恨不能早早見著銅冠叟,求問個決定,才得死心。偏偏一入山,便把路走錯,又為水困。就算找到百丈坪,還不知由那裏到金鞭崖,要遇多少阻難。正在愁思無計,聽元兒一說,心想:“反正路已走錯,此時被水隔斷,不能動身,上去看看也可。”當下二人便一同往上麵走去。

這山下半截是個斜坡,越往上越難走。雨後路徑又滑,沙中蓄水,時常將足陷在裏麵。上走還未及三分之二,忽然山頂雲生,煙嵐四合,霧氣沉沉,漸漸對麵看不清人的眉目。恐為雲霧所困,隻得敗興回來。並坐在洞前岩石上,互相勸勉,談了一陣。山雲始終未開,峽穀中的洪水反倒漲大了些。二人無計可施。坐有好些時,直到二次腹饑,回洞弄完飲食,天才真黑了下來。這一晚照舊用石床堵門,輪流安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