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回 片語結朋歡 即席同傾金珀酒 輕飆搖燭影 卷簾驚現黑衣人

話說虎王始終未改常態,隻與尹、謝、方奎等七八人比較投機。每次來如值尹、謝、方諸人不在,總是尋到管事的頭目,交換完了應用的物事,轉身就走。遇見別的人,均不甚愛答理。有時還請,也隻是挑他對勁的,從沒請過滇中五虎。全不懂人情過節,一味率真而行。五虎初來時還有點愛惜他的心意,這一來,隻當他有心輕視,俱都懷忿。

再經顧修一慫恿,益發和虎王作對,稍有機會,便偷著傷害豹子。先時虎王追究,大家都賴不認賬。尹遁夫明知顧修所使,未便深說,隻好幫著支吾。有一次恰有豹王在場,虎王帶了去,當場指認出凶手,尹遁夫知賴不掉,顧修又生詭謀,教他與虎王約定,各以虎王崖前不遠的一條橫嶺為界。除了事先因故說明,不許村裏人往山南去;虎王手下的虎豹無人率領,也不許走過山北來,若過來遇見村人,便當作尋常野獸看待,任憑殺死,不得過問。原是一時搪塞,並沒說出入如過界,怎樣處罰,顧修等依舊可以違約暗算,稍一得便,即可下手。

虎王所養豹子本來很多,平日都是十九成群,任其自發獵食。如今界限一定,豹子獵食的區域自然縮小了好些,吃虧甚大。所以虎工定約回來後,受了黑虎的埋怨,說以後獵食之地要少去一半,而豹子卻一天多似一天,如何足用?虎王已經答應人家,不肯食言。暗自尋思:“附近周圍數百裏地麵俱曾踏遍,隻崖後往東有一片小平原,地勢低下,滿生雜草,初來那兩年曾和猿,虎、雙猱走過。因草中盡是極深汙泥,早晚常有瘴氣,未一次歸途沒有騎虎,一不小心,陷入汙泥裏好幾尺深。回洞染了濕毒,腿足浮腫,疼癢了數日,後經白猿采來靈草治好,便厭惡那一帶地方。後來白猿往探,說前麵還有一片叢莽密菁,裏麵荊棒礙足,毒蟲遍地。出林又是危崖絕澗,野獸雖多,但有不少毒蛇怪蟒,還有極厲害的瘴嵐,不是不得已,最好不去,由此便沒再往。如今何不去看看?”當下便同虎、猱前往查看。隻見自經前年那場大雪之後,那片有汙泥淤沙的平原,已被山洪衝下來的沙石填實,遍地生著極燦爛的野花細草,宛如錦繡,已不難行。隻林菁中仍是荊棘怒生,蛇腴四伏,往來遊躥不輟。因不甚大,虎王也沒放在心上。第二日一大早,便帶了向鄰村換來的兵刃器械,驅遣虎、猱、群豹從林莽中開出一條道路,隻見林那邊果然各種野獸都有,尤以斑馬。羊、鹿之類為最多。人獸均興高采烈,隔一二日便率獸前往行獵。中間也遇到幾次大蟒毒蛇和七星鉤子,俱被虎王、二猱和黑虎。豹群等弄死。

顧修等見虎王多與群豹同去,到了獵場才行散開,無法下手,空自氣憤不出,無計奈何。

過了些日,虎王許久不見謝道明,過山往訪。見紅神穀的山酋二拉帶了十多個手下,抬著一個麵上雕花的山人,腿腫得有桶那般大,腿肚還有一處咬傷,傷口紫黑血水直流,人已半死,正在謝家求治。有一個中年人,正給那山人用刀割去傷口,擦上藥膏。謝道明也從旁相助,代遞藥物。見虎王、二猱走來,二拉和眾山民首先拜倒。

謝道明一麵與虎王招呼,一麵指著那中年人說道:“虎王兄弟,我給你引見一個好朋友。這是我師弟,江湖上有名的神醫,人稱大力天王,又稱奪命手,姓韓名小湘。你二位多親近些。”韓小湘向虎王道了仰慕,仍去忙著醫傷。謝道明又道:“你看這山人被迫風烏梢毒蛇所傷,勢在必死,但一會工夫,他就能醫他活轉。自從他來,這一半月間,紅神穀被蛇咬傷殆死的人,被他治好的有十幾個了。這受傷的便是他們的二頭子。”

虎王一看那花麵山人,並不認得。紅神穀前兩年每隔些日必去,自與鄰村往還,不必向他們索糧,雖不常往,但穀中野人都曾見過,何嚐有這樣的人?並且還是他的二頭子?偶一回顧,見二拉滿臉俱是驚惶之色,以為他心憂傷人,這人也許是新近從別處來的,略為動念,並未在意。等韓小湘治完了傷,主客三人同坐敘談。過了一會,那花麵山人忽然怪吼了一聲,居然醒轉。二拉慌不迭地跑過去,附耳說了幾句。那花麵山人立即把眼閉上,不再說話。二拉假裝道謝,走向謝道明身邊,又附耳低聲說了幾句。虎王此時方看出他鬼鬼祟祟,有些生疑。

虎王正欲喝問,忽聽門外號叫之聲。又是一夥山人抬著兩個蛇咬傷的同類跑進門來。

向三人禮拜完了,又向韓小湘求治,說:“這兩人也是同時受傷,因蛇尚在,不敢往救。

現時二蛇苦鬥,纏在一起,滾入了山澗,才得搶救到此。”韓小湘看了傷處,再一按脈象,說:“此乃七星鉤子所傷。想必隻是在追逐時,剛被追上挨著了一點,便被那條大追風烏梢躥將出來,迎著惡鬥,你們又逃縱得快,沒被它鉤尾鉤上,所以還有點氣未斷,不然早就死了。但是毒已竄滿全身,這等奇毒,神仙難治,我實不能救他。快抬回去埋了,免得臭味難聞。還有一件,你們慣吃人肉,這兩人的肉卻吃不得,吃了也和他一樣,必死無救。”二拉隻得命來人速將受傷山人先行抬走。韓小湘又給花麵山人上了些藥,說:“三五日內便可痊愈,也抬了回去吧。”二拉遵命,率領眾山民,向上坐三人分別拜謝,抬了傷人,告辭回去。

二拉走後,虎王才想起忘了問他何故兩次向人私語,轉問謝道明。

原來紅神穀這班山人敬神畏鬼,基於天性。自從小紅蛇一死,二拉繼位,當時雖為虎王德威所化,日久心中總覺寨中不供神,不吃人肉,不成事體。也是湊巧,這日二拉率眾遠出行獵,在虎王行獵的森林之內遇見一夥山民。這類山民滿身俱刺有花紋,膚作紫銅色,又號紋身族,奉有一種邪教,無論男女,都愛舍身為巫,不再婚嫁,專習巫蠱害人之事。昔年頗為各地山民所畏服,學成巫術以後,到處奉若神明,備受供養。無奈這種邪術,學時受許多楚毒,才能得到傳授,往往中途慘死,並非易事。加以生育不多,人口一年比一年減下去。到了此時,已沒有整個的族類,為數甚少,並不常見。這一夥二十餘人,奉著一個女巫,名叫都神婆,年才二十多歲。一個掌神刀的祭手,名叫紮端公,便是那被毒蛇咬的人。他二人先在雲南毛竹山中穿鼻山寨中為巫,專恃骨卜占算,並無真實本領。不知怎地被迫帶了徒眾出走,輾轉到此,打算另尋安身之處。誤入本山森林,迷了途徑,困頓數日,無法逃出。手下徒眾發了急,說都神婆得罪天神,所以神不保佑,占卜不靈。意將她殺死祭神,大家分吃,另外選人繼位。

紮端公為人狡猾,素得眾心。知道殺了都神婆,眾人雖然擁立自己,可是三日之後再尋不到安身之處,一樣也是難免一死。自己又和都神婆有好,殺時她一喊破,眾人必更說因此神法不靈,當時就難活命,可是這班人個個凶殘,不可理喻,無法勸阻。便用緩兵之計,偷偷告訴都神婆防備,自己從旁與她助威。都神婆得計,忽然大叫倒地,井起身瞪目旋舞,假裝天神附體,說不日在森林之內便有奇遇,尚須候上些時,一出林事體便糟。並指出首倡凶謀之人,說神要殺他以享,即可降福。跳神時,眾人均伏跪在地。

那為首的一聽出要算計他,料定降神是假,方欲跳起,紮端公早潛伺右側,劈胸一刀,立時了賬。照慣例,用刀尖刺上人心,向都神婆擲去。這一手原是煉就了的,那都神婆將口一張,連人心帶刀一齊銜住,再往外一甩,那柄祭刀便飛出十來丈遠近,釘在一株樹幹上麵。然後一陣亂嚼,將人心生咽下肚去。仍然大叫一聲,假裝神去,倒臥地上,再行醒轉。眾紋身族驟出不意,果然受蒙鎮住。

紮端公一聲號令,正要分食人肉,二拉等已早在側窺伺,全都看在眼裏,以為天賜神巫,百年難遇,怎肯放過。慌不迭地率眾跑出,向前禮拜,苦求到紅神穀寨裏去受供養。都神婆等自然喜出望外,當時還做張做智,假裝請了神命,得報救命之恩,堅要二拉立紮端公為副寨主,方始應諾。二拉等自然惟命是從,當下將都神婆一行二十餘人迎往紅神穀去。這一奉上邪教,以前擄劫生人來祭神分食的惡習又複興起。惟恐虎王知道不饒,特地辟了一座極隱秘的石洞,將都神婆等安置在內。妖巫先還不願,後聽眾山民異口同聲說虎王帶有神獸和無數猛惡野豹,人不能近,直和天神相似,連小紅神都死在那神獸爪下,厲害非常。知非敵手,才息了念頭。加以虎王、二猱前往索糧,差不多均有定時,此外並無別的需索,到日避開,兩下決碰不上。二拉對虎王更是懷德畏威,恭順異常,是以虎王也不疑有他。

可是所供邪神須要生人祭獻,並且號稱越祭得次數多,神越降福。雪地僻處萬山之中,人跡不至,哪裏去找生人作祭品?二拉無法,先用抽簽之法,挑取老年山人應選,祭過兩次,出穀行獵的山民忽然發現隱賢莊出來打獵的漢人,便在暗中潛伺,乘其無備,用毒箭射死了兩個,偷偷擄回穀去。第一次,二拉恐死人與虎王有關,或被知悉,還在害怕,一麵在後洞秘密行祭,一麵力囑眾山民不許再出穀去劫人生事。隱賢莊人隻當失蹤的人不是失足墜澗,便為猛獸所傷,哪知就裏。過了數月,又當祭神大典,眾山民又照樣做了一次,依舊得手而歸。隱賢莊人雖然起了疑心,因二拉作賊心虛,終恐泄露,嚴禁手下,一年隻許三次,無故不許劫殺。隱賢莊人白搜尋了多日,總找不出絲毫線索。

直到最末一次,發現失蹤人的血跡和山人遺留的斷矛,方始斷定山中藏有吃人蠻族。正派人四出搜索,便值天降大雪。

當方奎等在森林中迷路時,恰有兩名山人往林中獵兔,看見八人,以為現成美食,不肯放過,遙遙尾隨。在林內轉到天亮,一直隨出林外,始終無法下手。見雪積越大,恐被陷住,隻得繞到八人之前,奔回穀去。走出不遠,偏巧八人中有兩人失足慘死。另有一人用樹枝做了雪具,往前滑行探路,被二山人瞥見,立時埋伏在雪地裏。等他滑近,從後躍起,勒了個半死,用藤索綁好,也費了好些心力,才運回去。二拉因本期的神已祭過,便命留以備用。開春雪化,虎王同方奎等五人去紅神穀那天,未見二拉,眾山民說在後洞祭神,所用祭品便是此人。

二拉雖幸虎王沒有看出破綻,但已說明山北所有漢人俱是虎王朋友,從此不準再加傷害。不久虎王又帶二拉去隱賢莊與全莊人眾相見。二拉不敢違抗,而祭品沒處再找,又恐邪神降禍。紮端公便出主意,索性帶人去往鄰近驛路之處,擄劫過往行旅和山中藥客來充祭品。那所在正是西川雙俠等一行的來路,每出多由紮端公為首,率眾裹糧而行,往返一次也須二三十天。行蹤甚是隱秘,虎王果被瞞過。嗣見中間一段原野深穀之中野馬、羊。鹿甚多,便不擄人,眾山民也時常前往行獵。誰知近來獵場左近溝壑中出現了幾種毒蛇,時常傷人,尤以七星鉤子為甚,遇上便無幸理,眾山民漸漸視為畏途,不敢輕往。

日前因祭神期近,祭品尚缺,那裏又是必遊之路,無可奈何,隻得硬著頭皮戒備前往,去時幸而無事。到了驛路附近山中潛伏,候了兩日,恰遇韓小湘入山采藥走迷了路。

紮端公欺他人少,率眾上前,想要生擒回去。不料韓小湘練就一身硬功,刀箭不入,倉猝問弄不翻他,還吃他傷了好幾個山民。雙方打得正難解難分之際,忽然山環中遊出一條追風烏梢來。這種毒蛇身子細長,最長的有三幾十丈,扁頭闊腮,尾薄如帶,身子烏黑,性發時其疾如風。人被咬傷或被長尾掃中,至多一個時辰,必死無疑。雖其毒還沒有七星鉤子猛烈,行動卻敏捷得多。山中居民最懼此蛇。這條還算小的,也已有十六八丈長短。原在山環深草裏蟠伏,眾人爭鬥喧嘩,將它驚動。剛遊出時其行尚緩,一看見山環外麵有人,噓噓叫了兩聲,身子微微一拱,便將前半身豎起丈許高下,拖著十六八丈長的身子,和箭一般,向人前射來。紮端公聞聲回顧,見狀大驚,立時一陣大亂,也顧不得再和敵人廝拚,丟下那幾個受傷較重的山人,四下紛紛逃竄不迭。

韓小湘曾得秘傳,專製各種毒蛇,又是傷科聖手。此次入山迷路,困頓之餘,忽遇山人截路,仗著一身武功,暫時雖然不怕,無奈山人力大耐鬥,自己又在饑渴交加,方愁好漢打不過人多,這一來卻給了他機會。他知道此蛇習性,胸有成竹,乘眾山民逃退之際,略一定神,緩了緩,取下身旁帶的如意齒環和隨身鐵杖,等那條追風烏梢躥到麵前,不但沒躲,反倒把身子往下一矮,迎上前去。這時那蛇經過之處,恰有一名受傷的紋身族入被棄在地,看見蛇將追到,嚇得鬼叫狼嗥,跌跌撞撞,忘命掙起欲逃,爬沒幾步,蛇已追到,低頭便咬。紋身族人情急無計,舉臂一擋,那蛇順勢一口咬往。韓小湘此時也已趕到臨近,大喝一聲,舉起左手所持鐵杖一舞。那蛇看見小湘,立即張口鬆了地下山人,朝小湘衝來。小湘更不怠慢,早把左手鐵杖用力向下一杵,直立地上。又把右手如意齒環掄圓,對準昂起的蛇頭上套去,一下套到七寸上麵,忙把手中鋼鏈一抖。

緊跟著身子一歪,一個箭步朝側麵縱出去有丈許遠近。腳甫點地,又返身朝前,由蛇身上橫越而過。左手拿出三枝鋼鏢,用連珠手法,照準蛇的後身打去,鏢鏢全中,將蛇身釘在地上。

那如意齒環是個銳齒密布、鋒尖向裏的鋼環,上有機簧,可大可小。中間是百煉精鋼打就的一條細長鏈子。手握這頭是一根尺半長的短鐵棍,上有護手鉤。原是韓小湘精心研製的一件防身利器,專禦毒蛇猛獸,因別的毒蛇多半攻正麵,惟獨這追風烏梢動作神速,左右鹹宜,先吃齒環套住頸間七寸,負痛往前猛衝,再吃韓小湘一抖,越發被齒刃絞緊,深陷肉內。情急拚命,看見敵人左縱,也把頭一偏,跟著躥去,不料敵人早已防到,又從它身後往右麵橫越過來。方欲橫轉去咬,身子又有鐵杖作梗。就這略一緩勢的瞬息工夫,細長扁尾已被三枝鋼鏢釘住。論那蛇的力量,休說這地下釘的一根鐵杖,便是一株小樹也能纏拽倒斷。無奈蛇身最要害的地方被齒環束緊,初套上時急怒攻心,還有一點猛勁,兩三躥後,便覺出略一轉動,齒刃越發深嵌肉裏,奇痛難熬,連氣都透不過,有力也使不出。急得怒目冒火,紅信亂吐,口裏噓噓亂叫,一任韓小湘拽著蛇頭,一點也不敢倔強。

韓小湘知它力竭技窮,便將手握的短杖也插向地上。正擬取刀斬蛇,一回身看見適被蛇咬的紋身族人疼得滿地打滾,叫聲甚慘,不禁動了憐憫。便用土語喝道:“你們這夥山民也真可惡!你看這蛇的榜樣,能是我的對手麽,我知道山裏出有一種大葉黃花,你們叫它烏鴉草。如能領我去采,告訴你們那些同伴不和我再作對,我便救你一命。”

那山民哪裏還答得上話來,眼含痛淚,隻把頭連點不已。小湘料定眾山民目睹自己力誅毒蛇,也必畏服,不致反複。且不殺蛇,先把山民提開一旁,從懷中取出一些麻藥上在傷口。用力將傷處一片剜去,重新上了止痛生肌的傷藥,用布包好。又給他治了適才所受打傷。那山民見他用手剜肉,如無所覺,上藥後痛楚立止,大為神奇,翻身跪伏,叫了兩聲。

小湘回頭一看,適問逃走的眾山民全都出現。想已在遠處目睹除蛇經過,因蛇尚橫臥地上未死,不敢近前,隻在遠處立定跪拜,求小湘饒了他們。小湘也不理睬,就道旁竹林內砍了七八根長竹,一頭削尖,每隔丈許釘上一根,朝蛇身釘去。等到釘完,招手命紮端公等走近。喝道:“此時或許還要用著你們,可能聽我話麽?”紮端公等齊聲應諾。小湘便命眾人用刀齊竹竿釘住的中間,將蛇斬成十來段。眾人刀一下去,一段段的蛇身齊都叭叭連聲,向上飛卷亂蹦,如非釘得甚深,幾乎連竹拔起,嚇得眾人紛紛倒退。

小湘忙喝:“無妨,此蛇不過氣長,一會便死,無須怕它。”見一山人背有口袋,問是糌粑,要些吃了一飽。一見地上腥涎四流,蛇的近頭半身急顫已緩,知已離死不遠,才走近前去,用腰刀將蛇頭斬下。就這樣,蛇頭落地時尚亂蹦起一丈多高,半晌始息。

起初小湘隻欲借山人之力尋些藥草,尋路出山。偶一盤問山人居處,無意中得知蠻荒中竟有不少能人隱居,還有一個能役使猛獸的異人。且那一帶遍地盡是自己所難尋到的珍藥,心中大喜。再加上好奇之念,想看看那些漢人是誰,便令山人引去。紮端公正為平日經驗,這種烏梢毒蛇多半成對出來,如今隻弄死一條,另一條歸途難免尋仇相遇,巴不得他能同去,立即喜諾。小湘又將別的受傷人治好,取了蛇膽、蛇頭,將蛇身拋入山澗,相隨同行。路上毒蛇並未再見。行進紅神穀百十裏遠近,忽遇謝道明。二人乃是多年患難同門之交,自然舍了山人,去至謝家同住。

眾山民知他是神醫,每值中毒受傷,必往求救,十九治愈。不久紮端公等出山擄人行祭,歸途遇見一條七星鉤子,連傷兩人。紮端公亡命前跑,路側叢莽中又躥出一條追風烏梢,剛將紮端公咬倒,後麵七星鉤於也已趕到,二毒蛇相遇,舍了人惡鬥不休。紮端公先吃手下山民救回,山酋二拉正率人抬他往謝家求治,不料被虎王走來闖見。二拉本就作賊心虛,人又愚魯,不善說謊,容色倉惶,在在自露馬腳,隻暗求謝道明不要泄露機密,卻說不出掩飾之詞。謝道明又因尹、顧等人未忘前仇,隻礙著虎王代立諾約,加以眾山民人多厲害,並非易與,又不知當初殺害打獵弟兄的真正凶手,隱忍至今,原欲收服虎王,或是伺便說明,再行下手。自從小湘一來,尹、顧等人得知山人時往求醫,便請謝、韓二人將計就計。小湘仍住謝家,以為異日遇機收服虎王時,暗中多一臂助。

並托道明不時向二拉打探當初殺人凶手和紅神穀中詳情。二拉心粗口快,感激二人醫傷之德,有間必答,不消幾次,盡吐底細。

原來每次暗害行獵弟兄的共隻七人。為首的一個小頭目,最稱凶悍,已在小湘未來前被七星鉤子咬死。其餘六人因俱年輕勇健,每次出穀行事,照例踴躍當先。有兩個便是在大雪中擄劫方奎同伴的,彼時貪功心盛,人雖被他們運回穀去,卻為奇寒之氣所中,不久雙雙病死。餘下四人,兩個隨眾行獵,驟遇大隊野驢,踐踏慘死。隻剩一個,正要算計擒去,與死人上祭,不料適才被七星鉤於所傷的便有此人在內,仇已不報自報。

二人與眾山民相處多日,覺出他們爽直,二拉人更忠厚。他們用人祭神,由於習慣,日久不難感化。隻是還不知紮端公與都神婆作惡多端,二拉眾山民是受其愚弄。

虎王聞得二拉又祀邪神,勃然大怒,當時便要率領虎、猱趕去問罪。謝道明力勸不可,說:“山人自聽了你的話,不敢再向村人等暗算。因無處得人,迫於無奈,冒著毒蛇之險,跑出數百裏遠處行劫。有時遇不到生人,竟不惜以本族的人殺了上祭。並且一年隻三次,不肯常為。可知惡習太深,驟改不易。水清無魚,不在山中劫殺也就罷了,苦苦強他所難則甚?你此去徒將他們逼反。照我看,隻有日久勸導,使其自悟為是。如若操切行事,除非將他全族一齊殺死,終仍不免陽奉陰違,這一來豈不反倒多傷人命?

你最好暫且裝聾作啞,我自有良策,使其悔悟如何?”虎王方始憤平而止。

眾山人因知虎王常往那一帶行獵,恐怕遇上追問前事,又換了一處獵場,一直無事。

中間虎王曾遇到過兩次七星鉤子,仗著虎、猱相助,人獸齊上,俱都弄死,拋人山澗之中。小湘和虎王比了一次力,也未得勝。謝道明總想收他為徒,便改了主意,送他兵刃飛叉,傳以用法。虎王見行獵斬蛇,有兵刃在手便利得多,雖然從學,仍是不肯拜師。

晃眼過了春天。顧修看出謝、韓二人雖經自己百般慫恿,終無傷害虎王之意。楊天真所說異人也無音信。時受愛妾埋怨絮聒,連日方在氣悶,忽然來了一個尹遁夫的好友,姓祝名功。顧修知他早年曾與遁夫同道,彼時他年紀尚輕,武藝也極平常。後來單人在湘江上劫一木排客人,不料那木排上有一姓向的排師父,精通法術,將他擒去,存亡全無下落。隔了半年,一班同道正要訪查那師父,給他報仇,忽有人替他帶了一封信給遁夫。說那排師父因見他頗有膽勇,人又聰明,擒到並未傷害,反將愛女許他為妻,帶回湘潭老家傳授道法。須俟學成以後,才與遁夫相見,請轉告眾人不要掛念。由此便無音信。後來遁夫在太子關閃失,改名退隱,不曾和他再見。常聽人說,他已盡得乃嶽傳授,學就驚人法術。顧修自己亦久欲結納,未得其便,難得如今自行投到,好生歡喜,連忙趕往寨堂相會。

那祝功原非安分之流,這次投奔遁夫,也是為了在江湖上恃著邪法招搖作惡,樹下強敵,存身不住。恰巧遇見村中派出販貨的人,得知遁夫夫婦隱居在此。光景甚好,地勢又絕隱僻,仇人尋訪不著,特地趕了前來。對於顧修和滇中五虎等慕名已久,見麵甚喜。漸漸談起各人心事,愈發投機,認為誌同道合。當下由顧修發起,將全村的人重敘年庚,獻血為盟。餘外又推出謝道明、尹遁夫、祝功、顧修和滇中五虎,算是九個村主。

表麵上以年為序,實際卻是顧修連絡黨羽,暗中把持。

當推村主時,本想連韓小湘加入在內。小湘執意謙謝,說自己性情閑野,不喜常在一處,隻願從旁以朋友之誼相助。謝道明本也不願當此虛名,因小湘已然堅拒,遁夫又在暗中再三殷勤相勸,說自己目前難以擺脫,但決不有背初衷,務請他勉為其難。道明與他患難至交,便不再為深拒,隻得勉強允了。隻推說虎王尚未收服,仍和小湘住在原處,輕易不往村寨中去,也不過問村中之事。顧修何等好猾,也看他不與自己同調,樂得如此,便也任之。

顧,楊等人雖恨虎王,但極伯他,除了得便偷偷摸摸去殺害凡個豹子而外,從不敢公然侵犯。自打祝功一來,仗著他會邪法,公然過山尋隙,才傷了兩隻豹子,虎王使得信,帶了二猱,騎虎追來責問。楊天真假說祝功是新從外來的客,當日出外行獵,不知以前定約。虎王已然不樂,祝功還從旁口出不遜,雙方話一說僵,動起手來。論打,祝功自非虎王之敵,楊天真又懼著康、連二猱。祝功見勢不佳,連忙施展邪法取勝。誰知虎上身旁帶有塗雷所贈玉符防身,祝功所學隻是排教中下乘禁製之術,竟無功效。一著慌,被虎王擒住,喝罵了一頓,扔出老遠,總算沒有傷他。二人鬧了個愧忿交加,抱頭鼠竄而歸。祝功本欲再使惡毒禁法,背地裏暗算虎王,無奈這種邪術害人不成,反害自身。又見第一次行法時,虎王行所無事,神情頗似此中高手,不知深淺,未敢妄動。十分氣不出,隻得仍以暗殺群豹,權且泄忿,靜候米海客到來,再算總賬。

在這時期,虎王又由二猱收服了幾百隻野驢。嫌崖前豹圈小,容納不下,另在崖東北青草原辟了一處牧場。又命豹王分率了百餘大豹前去監牧,黑虎、二猱不時前往查看,晚來驅人附近一座大山洞以內棲息。虎王原意,前年大雪封山,尋覓肉食不易,目前豹群日益繁育,野驢的肉又絕肥美,惟恐萬一又遭天變,或是獵不著肉食時可以備用。偏生棲息遊牧之地為難,好容易尋到這片牧場,卻又是南北交界之處,從此釁端時起,群豹時常被害。顧、祝、楊等推說豹子過山,偷吃了村中耕牛。雞、犬,才追過山來殺死的。虎王幾次想大翻臉,俱因看在謝,尹二人麵上。謝、尹二人又再三向顧、祝、楊等諸人勸阻,三人也覺單拿些豹子出氣,太覺無聊。

歇手沒有多日,三人聚飲大醉,說起前事生氣。乘著酒興,帶了十幾名有本領的心腹,半夜裏私過山南,到了虎王寨前,意欲在出入要口上埋伏下邪法,等虎王明早動身,自尋死路。不料驚動黑虎,未容施為,飛縱下崖,連咬了兩人。黑虎也中了祝功一暗箭。

可是柵中群豹一齊驚動,漫山遍野咆哮追出。虎王也在崖上洞中間聲驚醒,趕了下來。

幸而祝功見機,一看情勢不好,驚慌不迭,殺死了兩隻大豹,借豹身鮮血,行使障眼法東現西逃,連那兩具屍首一齊搶走。虎王隻知朝著暗中人影空追,等聞得黑虎嘯聲指點逃人方向,來人逃走已遠,隻得忿忿而回。顧、祝、楊等此行白死了兩個心腹有力弟兄,隻換來兩隻野豹,老大不是意思,空自咬牙切齒,無可奈何。

虎王因見黑虎傷處看不見,隻是通體寒戰,四肢無力,心中大怒,第二日一早,便要帶了二猱、群豹趕往建業村,尋顧修、祝功和滇中五虎等算賬,恰巧在起身前塗雷飛來,二人別已數年,見麵大喜。塗雷看了黑虎的傷,笑道:“這是排教中的邪法,神虎乃是一時大意,否則也傷它不了。這個連手腳都不消動,隻拿我給你那塊古玉符,向它身上一擦便好。”虎王一試果然。因是久別重逢,便沒有走,互相談起前事。塗雷勸虎王:“來人既未傷著你,他還死了兩人,可見都是廢物,報複難免要傷害多人。你還想要拜仙師學道,此舉定要作孽,不如算了的好。你把古玉符用法時刻記住,再加上我師父的傳授,稍有不妙,即行運用,憑他們絕害不了你,理他則甚?我來時曾代你請問師父,說你仙緣不久將至,隻是你那兩個對頭早晚還要尋你晦氣。我不久出門。一半月就回來,我們先玩幾天吧。”虎王對塗雷自是言聽計從。

過了幾天,塗雷又複出外。虎王由此更厭惡建業村那夥子人,除偶尋謝、韓兩人學習飛叉,久未往村中去。

那獵場上斑馬、花鹿甚多,絕塵奔馳,其行如飛,當地毒蛇怪蟒時有發現,常受傷害。虎王平日行獵,最喜殺那豺狼。野豬、狗灌、野驢等猛惡害人之物,對於這類素食良善的野獸,不到打不著山糧時,輕易不許多殺。豹於最喜吃斑馬的肉,虎王又非絕對禁殺,虎王如未在場喝止,遇上時大都不肯輕易放過。有時虎王見打得斑馬大多,怒罵一陣,也就罷了。斑馬力大性靈,又極護群,豹子走了單,被群馬圍住,也是照樣吃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