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回 身陷魔宮 鬼聲魅影 魂銷豔舞 玉軟香溫02

你須記著:本門仇敵甚多,看師父之意,大是對你垂青,至少二三年間,必派你下山行道。如遇見敵派中人,雖然厲害,還有脫身之策;惟獨赤身教主鳩盤婆,自己也是左道旁門,不知怎的,自從和滇西毒龍尊者反目後,信了兩個心愛女徒之言,與峨眉、青城兩派打成一氣,專與各異教為難。這老家夥不但心腸狠毒非常,而且法術通玄,真有鬼神不測之機。她門下弟子全是女的,個個精通太陰鎖陽魔法,並能指物代身,不須本人,便可攝采敵人真精。遇上者,少有幸免之理。所幸她門人俱煉有一粒羅刹舍利,兩眉中間現出豆大一粒黃點,一望而知,隻須留神,便可避免。她們多不喜和人對麵交手,遇上時,大半是用馴陽坐功朝你打坐,任你施為,她隻不理,差一點的道法飛劍也傷不了她。隻要你七情一動,心神略微散**,便即中了道兒。這等魔女,不和你為敵則已;一旦為敵,不製你死,決不放手。她如用坐功製你不了,立時解衣露體,赤身倒立,用地魔舞蹈邪法攝你心誌,心誌一喪,仍是為她所算。你將來難免相遇,自問降得了她,那是最妙不過,生擒回山,便是奇功一件;否則,乘她還未施展邪法,急速逃走,也可免禍。

“本來這些話,此時還不到囑咐時候,隻因你不久要往青城山金鞭崖去取那聚螢、鑄雪雙劍,朱矮子飛劍厲害,我雖前去,僅能暗中接應,不能露麵;那老家夥又太精靈,專收拾本門中新來的弟子,信息異常靈通,好似我們這裏收一門人,他立時便可知覺一般。以前在他門人手裏,已然壞了好幾個,俱是新來不足三年,初次下山,便即遇上。

雖然你到此日子更淺,敵人未必知道,到底不可不作萬一打算。省得出事之後,師父空自生氣,暫時仍是奈何他不得,人死了算是白死,豈非不值?”

甄濟聞言,一一記在心裏,再三稱謝,多承師兄指示不置。

過了五天,陪侍甄濟的女子才照舊前來,輿他一起**樂。隻是月嬌自從那日盜草歸來,在穀口匆匆一見之後,始終不見回山。打聽她的同伴,俱說奉命下山,不知付往。

甄濟想念了兩次,也就罷了。仗著勤敏,無一樣不是一學便會。餘繁見了,也甚心喜,靜等甄濟遁法煉成,便赴金鞭崖去取元兒的雙劍。卻想不到他這裏妖法尚未煉得來去自如,元兒、方環、司明三人業已各拜了仙師了。

原來元兒等小弟兄數人隨了司、雷二老回轉崖洞,談起適才妖人盜草之事。別人因煙霧籠罩,沒有看清妖人長相。因元凡是雙慧眼,說煙中妖人極似甄濟。二老斷定甄濟既受妖人役遣,必已入了左道下流,好生歎惜。晚餐後互相坐談了一陣,大家分別在洞中安睡。

次日清早,銅冠叟起來一看,小猿靈姑已將火備好,煮了開水,端了進來,另外又采了許多山果獻上。銅冠叟見她如此明慧,善解人意,暗忖:“得媳若此,也還不差,隻是容貌為長毛所掩,顯著醜陋,不知將來能脫去不能。”回望司明,尚在榻側草薦上熟睡。正要過去將他喚醒,方環忽從隔洞跑來,叫了一聲:“姑父。”便轉臉向靈姑道:

“你昨晚陪我娘在裏屋睡,半夜裏還在說話,是幾時起的?怎麽我們起來,事都給做好了?”靈姑聞言,隻是微笑不答,說時雷迅從外走進,石榻上的雷春、司明也被驚醒。

小弟兄三個先向二老請了安,洗漱之後,方環便請二老過那邊去吃早點。

大家一見麵,方母指著靈姑,笑對銅冠叟道:“此女真個聰明,昨日我見她看端兒做飯甚是留心,隻說她初經人事,看了好玩,不想今早起來,火已升起,水也煮開,地下打掃得幹幹淨淨。我看將來明兒走後,由她服勞奉侍,較明兒還要強得多呢。”銅冠叟笑著點了點頭。

三老自在室中談笑,仍由方端指揮眾人,先做好了早點,再去料理午飯。因再有兩天,元兒、方端、司明三人便須入山拜師,司、方兩家經昨晚二次商議之後,已決定移居且退穀雷春家中。一切什物用具,俱要在三小弟兄未走以前先行移去,人多手眾,比較省事一些。當日飯後重又商量,定準第二日早點後,開始搬家。當日無話。

第二日一早就開始遷移,並布置且退穀中的新居。雷春自己因為是主人,本想回去,銅冠叟再三留住說:“這兩天崖前紅葉正鮮,有世兄回去便可料理,索性留在這裏玩上兩日,到未一天同走。”雷春隻得應了。當下眾小弟兄隻留下司明與靈姑在家服侍三老,餘人俱隨雷迅挑了東西往且退穀去。好在重東西有那隻馴虎馱帶,眾小弟兄腳程又快。

到了穀中,擇好房舍,雷迅便請方氏弟兄、元兒去用酒飯,另派別人代他們陳設。飯後趕回金鞭崖,又搬運了一次,因穀中有的是稼具,除原有的石榻、石幾無須移動外,餘者僅留下一副行灶同隨身的細軟東西,還有少許米糧酒肉,靜等第三日親送元兒上山,由元兒帶走;司明、方環也由仙猿接去;再行正式移居。

無兒上山在即,早已齋戒沐浴,虔心誠意地等待日期到來。臨行前,又給家中父母寫了一封長函,托銅冠叟便中帶去。第三日天還未明,便即起身。雷迅和方氏弟兄也相繼起來,將方母給他準備的一個大包袱重新代他收拾一下。司明也從隔洞跑過來,說二老隨後就到。小弟兄們臨歧握別,自是十分依戀,一麵幫同整理早餐,一麵談個不休。

不多一會,二老過來,方端又去服侍方母起身。大家用罷早餐,元兒便佩了雙劍,含淚向三老叩辭。三老也有一番勸勉,老少數人共送元兒到了崖下。元兒先望崖叩拜,再與小弟兄們互道珍重,訂了後會。見朝陽升起,嵐光欲染,丹楓碧岑,山容如繡,四外靜****的,接引的人並未到來。

元兒正要邁步前進,忽見靈姑手持洞中原有的一根長繩,在對麵崖腰上現身,朝著元兒招手,適才眾人起身時,都忙著送元兒上崖拜師,沒人看見靈姑,俱未留意。這時一見,才知她業已前去探路。司明喊得一聲:“靈姑,你往哪曳去了?見著崖上的朱真人麽?”靈姑含笑擺了擺手。元兒因她是個女子,不肯示弱由她援引,暗中提氣,一鼓勁,六七丈闊的山澗,早已一縱而過,靈姑便將長索由崖腰上放了下來。元兒也不去接,大聲喊道:“靈姑,你隻引我的路就是了。”銅冠叟方喊:“元兒不可如此大意。”元兒已是一路攀蘿附葛,手足並用,爬行峻崖危壁之間,轉眼已離靈姑不遠。

眾人在崖對麵,眼望他二人一前一後,相去不過丈許,直往崖頂攀援上去,大家正在稱讚元兒身手矯捷,不知怎的,元兒一個失足墜將下來。方氏代他捏著一把冷汗,“哎呀”兩字還未出口;隻見元兒下有丈許,恰巧抓住靈姑的索頭停住。銅冠叟首先高喊:“上麵小路太險,快讓靈姑相助,以防二次失足。你怎麽幼讀詩書,父母在堂,竟會忘了臨深履薄之戒麽?”眾人也跟著呐喊。元兒先前失足,已是又驚又羞,本還不願,禁不住銅冠叟等再三大聲督促,勉強接索在手,隨了靈姑往頂上猱升上去。一會半崖雲起,對崖諸人已望不見元兒影子,仍不肯放心回去。直候了兩個時辰,靈姑才從崖腰白雲中落下,縱將過來。問起元兒,知靈姑送到崖頂下麵,因遵猿仙之囑,並未上去。知元兒業己平安到達,才行回轉。

恰巧當日下午,猿仙便來傳話,命方環、司明當時起程入山。說罷自去,眾人挽留不住。銅冠叟因紅菱瞪猛獸毒蛇甚多,二人從前並未深入腹地,猿仙又不肯領了同行,打算命靈姑陪往,誰知靈姑也說不去,並說穀中無甚凶險,自己送去,也隻能送入穀口不遠,連昔日小弟兄們所去之處都不能到。況且此行仙人尚有用意,跟去不便。銅冠叟知是實情,裏麵必有原因,隻得再三囑咐了二人一陣。除方母因遠未去外,餘人俱都送到穀外。一看封洞大石已經有人揭開,放在一邊。雷春道:“天剛黃昏,聽迅兒說,裏麵奇景甚多,我們同進穀去,送兩位賢侄一程如何?”銅冠叟未及答言,靈姑搶答道:

“聽猿仙說,如今這穀不許外人進去呢。”眾人隻得作罷回去,不提。

且說元兒同了靈姑攀上金鞭崖,初上時節,好高過甚。上沒一半,見上麵崖壁越發險峻,壁上苔薛其滑如油,更無著足之處。正在為難,忽聽靈姑呼喊之聲。抬頭一看,靈姑早已飛援上去,站在一個岩石凹處,一手放下長繩,朝著下麵點頭招呼呢,元兒暗想:“她一個女流之輩既能上去,怎地我便不能?上麵路徑,看神氣也隻有眼前這七八丈的削壁,因為附壁藤蔓過細,所以不似初上來時易於攀援。但隻要越過這一段,便即有路可尋,何必這一點地方假手於她?”想到這裏,隻含笑應了一聲,舍了長繩不用,運足全身真力,手抓壁間細藤,將氣往上一提,徑自雙手倒援而上。

元兒資稟本來特異,自從得了銅冠叟的內功傳授,每日勤苦用功,已練得身輕如燕。

一經提氣運行,身子便輕了許多,壁藤雖細,頗能支持,本來無事。眼看到達,相離靈姑立處還有六七尺左右,又想起:“那日陶師兄曾說到時有人接引,隻說也是一位仙人,誰知卻是靈姑,幸虧自己還能上來,沒有由她相助,自己這般不避艱險,獨上危崖,少時見了師父,麵子也好看些。”

元兒繼續往上邊攀援,離靈姑所站的岩石越近。再看靈姑,不知何時又躍上有三丈遠近。最危險處快要攀越完了,一高興,氣便鬆懈了些。又加心急求進,見所剩不過三四尺高,以為一躍便可翻身而上,竟忘了命係孤藤,身懸危壁。手再一用力,那細才如指的藤蔓如何支持得起一個強健少年的分量。元兒剛一作勢上躍,便覺手中藤蔓似有折斷聲。心裏一慌,力更用得大。未容他翻上那塊岩石,哢嚓一聲,手中藤蔓便已折斷。

喊了一聲:“不好!”想撈左近別的藤蔓未撈著,竟從百十丈高的危壁上懸空往下墮去。

還算元兒心靈膽大,又是一雙慧眼,雖在奇危絕險之中,心神猶能鎮定,情知崖勢多半上突下削,要想在半腰中尋找攀附之物,已是無望,隻有打降落主意。便用右腳搭住左腳,借勁使勁,往上提氣,以緩下落之勢,免得跌死;就在這危機一發,轉瞬之間,下落也不過兩丈高,猛見一根索套迎麵飛來,此時元兒急於逃生,不暇再計及別的,順手剛一撈著,便聽對崖下麵老少諸人紛紛呐喊之聲,身子已然停在索上,順著長索**到壁間,當是靈姑相助,好不內愧。既承人家援手,又聽師父在對崖高聲囑咐,驚魂乍定,周身都是冷汗,哪敢再好強逞能。索性偷懶到底,雙手援索,由上麵的人拉了上去。

及至落到可以立足之處,剛剛站定,放了手中長索,鬆了口氣,那索忽然往上一抖,便已收去。看上麵已有微斜坡道,勉強可以行走。靈姑卻不知跑向何方。心想:“索剛收上去,人即不見,怎跑得這般快法?”再看腳下,已是雲霧四合,滿山如潮,用盡目力,隻辨得出一些人影,迥不似下麵景物清明。

元兒知道眾人懸念自己,尚未回去,喊了兩聲,不見回音。便將身跪倒,重又默祝了一番。然後起身,往上前進。那路看去不似下半截陡峭卻甚曲折危險。遍地上滿生著刺藤荊棘等,越往上越密,鉤衣穿肉,甚礙手腳。元兒提著氣,施展輕身功夫,一路躥高縱矮,左蹦右跳,上下轉側於峻崖危岩之間。又走有半個多時辰,總覺崖頂相去不遠,可是總走不到,人卻累得全身是汗,暗忖:“不經一事,不長一智。自從夕佳岩被困,獨身攻穿晶壁之後,自以為內外功夫都已有了根底,便是司、方二老,也常誇講,說是單論武功,尋常江湖上人已非敵手。照今日這番跋涉了一番,才知實踐起來,這般難法。

平地練功夫縱有十層,到此也減去一半了。”不由把初上來好高逞能之心減去好多。

元兒念頭剛轉,忽見前麵荊棘影裏有一毛人起落拜跪,定睛一看,正是靈姑,連忙跟蹤過去一看,靈姑拜處乃是一塊大約畝許的石坪。來路滿生荊棘刺藤,左右中三麵雜花盛開,丹楓碧樹挺生其中,五色相間,圍繞崖腰,宛如錦城繡障一般。對崖盡頭又是一座削壁,排天拔雲而起,離存身之處,高約二三十丈。輕雲如帶,繞崖往還,依稀可辯崖上邊沿的景物,崖壁上猶如青錢勻鋪,滿生著碧油油的苔薛,更沒絲毫縫隙。再看靈姑,還在閉目合掌,望崖跪拜不止。手持的那根長索業已卷成一圈,放在她的身側地上。元兒記得初上來時,不願假手於一女子,也沒注意到索的形狀和顏色。後來失足,全仗那索逃生,明明看清那索是根紫的,怎麽此時看去,卻是山中黃麻所製?

元兒方一沉思,已走到靈姑身側,見她虔敬神氣,不禁抬頭又往頂上一看。正值一片輕雲過處,雲隙裏望見一個白衣少年,正站在崖邊向下注視。轉瞬間又為雲層遮住,用盡目力,隻見人影。知已到達地頭,上麵便是仙人居處,不由心花怒放,忙也將身跪倒。仙崖雖然咫尺,崖高苔滑,上下平削,正想不出用什麽法兒上去。忽見崖壁碧苔之間,似有一條紫痕閃動,正是適才失足時援手的索,索頭還結有一尺大小的一個圈兒,才知道適才援救自己脫險的並非靈姑,紫索既在此間垂下,上麵又有白衣少年等待,定為自己而設無疑。靈機一動,叩了幾個頭,便即起身向那根紫索奔去。

元兒剛剛接索在手,忽聽身後響了一下。回頭一看,靈姑手中待著一個紅色小包,滿麵喜容,正朝上叩謝呢。見元兒回身看她,便用手連揮,意思是喊元兒援索上去。元兒方要張口問詢,隻覺手中紫索一動,同時又聽靈姑低聲連喊:“圈兒。”剛把索圈從頭籠下,套向腰間,連話也未顧得和靈姑說,紫索便往上升起,將元兒帶了上去。升得甚快,不多一會,便被提升崖頂。麵前站定一個白衣少年,正是那日在崖下劍斬妖人的陶鈞。元兒忙即將身跪倒。被陶鈞一把拉起,說道:“我奉師父之命,在此接引師弟。

且等拜見師父之後,我們再行禮吧。”

元兒遵命起立,一看,上麵大有數十畝方圓,滿崖都是青鬆翠竹,異草奇花,正中心還有一個兩丈多高、寬約二十畝的圓崖拱起。這中心圓崖,上下四麵俱生著一種鵝黃色的小花,細草如針,開花如豆,一片平蕪,蒙茸密布,不見一些石土之色。有時天風過處,宛如卷起幹層金浪,真是瑰麗清奇,無與倫比。

元兒一心虔敬,隨了陶鈞,循著圓崖當中的瞪道走了上去,首先入眼的,便是一座石質宮觀,觀門外又是一個水池,池中仙泉,噴珠濺玉一般從池底湧起,池側一麵設著石桌石凳,桌上擺著一副殘棋。一麵長鬆底下設著一個鶴柵,柵內丹頂玄鶴,大小共有囚隻,見了主人,兀自剔羽梳翎,飛鳴翔集不已。

元兒一念至誠,拜師心切,也無心觀賞仙崖景物。眼觀鼻,鼻觀心,隨定陶鈞,直往圓崖當中的石宮觀中走去。行近觀前,忽聽破空之聲從頭上高處飛過。觀門前三個金光燦爛的大字,隻在眼前晃了一晃,也未及看清,便即走入觀門。人門不到丈許,便是一座庭院,院中滿生著許多奇花異卉,清馨撲鼻。前麵陶鉤忽然止步,稟道:“小師弟裘元帶到。”一言未了,便聽一個童聲在半空中哈哈笑道:“不行不行,我哪裏能收他做徒弟,這小孩大規矩了,將來出去,叫人看見,決不像我朱矮的得意門人,豈不成了笑話?我哪裏能收他做徒弟?”元兒本低著頭往前走,以為仙師形象必似天人,心中矜持過甚。一聽說是不行,立時頭上轟的一下,嚇得渾身抖戰。既未聽清下文,也未看清對麵師父形象,眼睛一花,幾乎暈倒在地。兩眼淚珠,不由自主地掛了下來,正在愁急,哪裏還敢仰視。猛地又聽一人老聲老氣他說道:“你這老不正經的矮子,對初見麵的小孩子也這般嚇唬他。你不收,我便帶往九華山去,看你五十年後,末代衣缽傳授給誰?”

那話帶童音的又答道:“你愛,你就帶走,我如非齊道友再三相勸,我正沒這番耐心呢。”

元兒才聽出兩位仙人是在說笑,心神略定,不禁愉眼往上去看,到底仙人是什麽樣的仙風道骨。這一看不打緊,如非預知師父矮出了名,幾乎疑心所見並不是自己的師父。

原來院中生著兩株不知名的大樹,葉大如掌,枝幹奇古,高有十丈。左側一株,兩個枝杈上各坐著一個矮老頭兒,一個穿的又髒又破;別一個比較生得還要幹瘦些,衣服雖也破舊,卻是通體幹淨得多。在兩枝相間的一個枯禿樹幹上,放著一個玉石棋盤,也未聽棋子落抨之聲,隻見二人互相嘲笑應答,目光卻俱注視著觀外遠處,好似甚為留意。再看陶鈞和另一個拿著酒壺的瘦長漢子,俱都垂手侍立在大樹之下,動也不動,態度恭敬。

知道內中必有一個是自己的師父朱真人,才想起陶鈞給自己通名以後,還忘了行那拜師之禮,忙即將身跪倒,口稱:“恩師俯賜收容,感恩不盡。”還未說完,那老聲老氣的一個便說道:“你師父和我一樣,不喜歡這些假禮節,想看,上來,也讓你小孩子家看個新鮮玩意。”

說罷,元兒便覺一股大力量吸到身旁,身子淩空而起,轉眼到了樹極上麵,這才知道對麵瘦的一個,是自己師父,卻又沒理自己,仍是全神貫注前麵,因那老聲老氣的一個將他放坐在側,雖初見師父,但人在樹椏上,不便跪拜。正在惶恐,那老聲老氣的又道:“你這孩子適才在樹下偷瞧,山外景物這般有趣,既已上來,你怎不看?”元兒聞言,隨著師父目光所注處往外一看,因為存身絕高之處,休說觀外景物人目分明,就是山外的山河市集,田疇城鎮,也是一覽無遺,元兒生具異稟,自從巧服仙草,已變成了一雙通天慧眼,差不多可以穿雲透視,何況遠地無雲霧之處。元兒先看近處,並無什麽出奇之狀。再往對麵西北方極遠之處一看,那裏是一片綿延不斷的雪山,皚皚一白。山腰上站著幾個人,因為相隔大遠,目光所及,才如豆大,隻見蠕蠕轉動,看不清裝束容貌。空中卻有幾道數尺長的金光、青光、白光、綠光,閃電一般絞在一處。

看有一會,忽聽那老聲老氣的老頭說道:“老朱,我助你一臂之力吧,也好使你早點收這個好徒弟。”說著將手一揚,一道金光似金蛇一般,帶起一陣破空之聲,電閃星馳,直往山那方飛去,轉眼沒人青冥,隻剩一絲金痕閃動,及至到達,又和初出手時大小相差無幾。元兒知道遠處觀物都很細小,如以那雪山上的人作比,這幾道光華最小的也有尺許粗細,十多丈長短,想不到仙家飛劍竟能大小由心,指揮行使於千百裏之外,異日自己如能煉到這等地步,也不在出死人生,受這一番跋涉辛苦。

元兒正在注視尋思,忽見先前那幾道光華原本互相絞結,相持不下,自從未後這道金光一去,頃刻之間,便見金光、白光勢盛,其餘光華逐漸低弱,又鬥了一陣,內中一道灰黃色的光華竟被兩道金光絞散,化成許多星雨消滅,緊接著,其餘幾道光華也都四散飛逃,耳聽師父說道:“且饒了這幾個業障,我們仍舊下棋吧。”元兒聞言,回視二老同時將手一抬,那兩道金光便自離了雪山,往回路飛轉,留在雪山上的人們,俱已隨了光華逃走。隻剩一人,也將空中停留的一道白光斂去。眼看他走過山側消逝,耳旁又聽破空之聲,隻見兩道金光一同飛回,二老各舉手一招,便在身旁隱去,二老若無其事,一邊一個,坐在樹權上下棋。元兒橫坐在旁側樹杈上,暗想:“對麵便是聞名已久的師父矮叟朱真人。身旁這位仙師,看適才放出飛劍神氣,竟與師父本領不相上下,可惜不知他的名字。”

元兒正在胡思亂想,忽然滿院光華,耀眼難睜,光斂處,現出一個鶉衣鳩首的花子,一落地便哈哈笑道:“佳客到來,還不下來接待,你二人隻管下那殘棋則甚?看我給你們和了。”說罷,未等二老答言,將手朝上一揚,元兒剛覺一股罡風劈麵襲來,便聽身側老頭罵道:“你這沒長進的老花子,既想創立教宗,就該把你那看家本事傳他們,沒的使他們出來丟人現眼,吃人家的虧,適才如不是我想先見識見識朱矮子的高徒,將棋怦移上這裏來,看見不平,飛劍相助,你那徒弟怕不被魔崽子給活剝了?不謝我們,還來說嘴,無故擾人清興,真是豈有此理!”說時,也將手朝花子揚了一揚。花子聞言,剛要答話,朱梅搶說道:“你兩郎舅,一個半斤,一個八兩,來了俱是一般惹厭。看在五姑份上,不與你們一般見識,花子一來,這局棋也沒法再下,由它放著,改日再分勝負,且下去喝點本山的猴兒酒吧。”說著,兩個老頭俱都落在地上。

元兒也連忙縱了下去,跪在三人麵前。剛叩了幾個頭,朱梅指著那老頭和花子說道:

“這兩人一個叫追雲叟白穀逸,一個叫怪叫花淩渾,俱都是你師伯,快磕一個頭,和陶鈞到一邊去,我不願見你這拘謹樣兒。”元兒從紀登、陶鈞二人臉上恭敬神氣中,悟出師父用意,聞言朝白、淩二人各叩了兩個頭,起身站向陶鈞肩下。紀登早往室內取出酒脯,設在當院石桌之上。朱、白、淩三人,相次落座。

淩渾指著元兒,問朱梅道:“這孩子就是日前齊道友勸你收歸門下的那個麽?無怪他說好,連我看著都順眼。我收門人向來憑我自己喜歡,不論資質,都要似齊道友和你們這樣選擇得嚴,哪有許多?今日你見我那孽徒一人獨鬥群魔,還不怎太弱吧?”朱梅道:“趙心源在你門下才隻二十年工夫,劍法已深得你的心傳,剛才穀逸尋我,要下完嵩山少室那盤殘棋。是他要看我新收弟子上山時光景,才將棋枰移向高處。才一上去,便遠遠望見兩個魔崽子雙戰你的令高徒,正在相持不下。後來又有兩個五台餘孽路過,趁火打劫。我恨他們倚仗人多,以強淩弱,飛劍出去相助。不多一會,穀逸也將飛劍放出。他們如何能是敵手,不消一會,便將一個魔崽子的飛劍絞成粉碎,餘下三個見機遁去。我二人解了令徒之圍,知他們這群餘孽還有幾年氣運,懶得再費心神去追趕他們。

正想下完那盤殘棋,你就來了。你這花子素常無事不尋人,尋人沒好事。我近日已受了齊道友之托,三二日內要赴峨眉凝碧仙府,與眾道友商議三次峨眉比劍之事,如有為難之事,切莫再照顧我。”

怪叫花淩渾道:“你這矮子倒會猜,可惜隻猜著了一半,你知道那妖屍穀辰麽?他的惡貫快要滿盈,不久自會伏誅。我本不願管他閑事,偏他竟敢惹我。我徒弟魏青在嵩山頂上采藥,路遇他師妹淩雲風。那是我的侄孫女兒,三人正閑說,被他用妖法攝走,陷入重泉九地之下,準備取他二人的生魂,煉那九地腐仙妖法。論本領,我原可以製伏他。隻是這妖屍自被峨眉諸道友連挫銳氣,益發詭詐,善於趨避,知他重泉九地共有十八穴,如果一擊不中,不把人救出來,這東西又辣又狠,必先下毒手,豈不反誤了他二人性命?我淩家子孫無多,我妹子又在開元寺坐化,自是因她前生殺孽大重,塵劫猶未轉完。別人尚可,白矮子豈能坐視不理?為此拖他前去相助行事。有我二人同往,縱不除滅妖屍,準可將人救出。我正想去九華尋他,路過此地,看見你二人劍光從那麵飛來,知他在此,特來相約。哪個用你則甚?”朱梅笑說:“你當我真不知道你的來意嗎?你平時總不服人,這事又早落在齊道友的算中。你既知妖屍惡貫滿盈,怎未算出應在你的身上?適才接了齊道友的飛劍傳書,說你要來,便是穀逸,也為此事在此等你。可見要作一派宗主,實非易事。像你一意孤行,與人不同,雖然你門人當中不乏能傳之士,到底限於天賦,總是事倍功半,費了你無窮心力,比起峨眉門下還是不及咧。”

淩渾冷笑道:“矮子你少說嘴。我如不是知道峨眉派承長眉真人正統,得天獨厚,我也不遠走滇西,另立教宗了。齊道友最近在凝碧崖靈翠峰微塵陣中,得了長眉真人帝府天篆兜率真敕,道行高出濟輩,何消你說?我雖不才,還會知難而退,不與勝己者抗衡,於正邪請教外另立教宗,傳先師鐵肩老祖衣缽,還不似賢昆弟這般不知自量,老著臉,創什麽青城派,又和峨眉派藕斷絲連地挾以自重,那才是既不能號令,又不受命呢,虧你還有臉挖苦人。”朱梅哈哈笑道:“你這窮叫花,這麽多年來還是火性未退,本門先師與長眉真人,原屬一家,無分彼此,本無須另創立什麽門戶,隻因先師羽化時節,同輩師弟在先師前立下宏願,要積修十萬外功。我因塵緣將了,師弟好意,與齊道友商量,才創這青城一派,同是行道濟世,但求盡心,分甚本領高低?你說這話,全是私心自用,無怪你這麽多年來終是野狐禪咧。”

淩渾方要答言,白穀逸道:“照齊道友來書所說,後日方是妖屍授首之期,有這些閑時候,我們三人相聚,正可暢飲矮子的好酒,隻管爭論則甚?”淩渾也笑道:“我隻恨你們這些人專以正統自命,難道別派中就無能人?我本不算什麽好手,那神駝乙道友行徑也和我差不許多,他也不是道門正宗,如論本領道行,恐怕齊道友也難與他分高下吧?”

說時,朱梅忽然回首看了元兒一眼,命紀登,陶鈞將元兒領往後麵,先進了飲食,等到傍晚客去,再聽吩咐,元兒又要跪謝,被陶鈞拉了他一把,暗使眼色止住,元兒隻得隨了紀、陶二人同往後院。一看,院中石桌上杯著早已設好。陶鈞進屋取了酒食出來,三人重新見禮落座。

陶鈞未從師時,本來好客,有“小孟嚐”之稱。雖在山中多年,仍是少年時心性,生平又愛英俊靈敏的人,見小師弟襲元小小年紀,武功已煉到了很深地步,再加上膽識氣字迥異恒流,休說尋常小孩子,便是上次峨眉開府,凝碧崖大元洞各派老少群仙聚會,所見許多已然煉成飛劍、出入青冥的小輩同門當中,資質勝過他的也無幾個,年紀卻都比他大得多,目前初來,便是如此,將來成就自不可量,無怪師父、師叔屬望甚殷了,惺惺惜惺惺,因此對他又歆羨,又愛惜。除殷勤款待外,陶鈞沒等朱悔吩咐,已先把入門口訣、坐功起始一一傳授,又把元兒身佩雙劍取出,給紀登詳觀。知是異寶,俱都讚不絕口。

元兒本來聰明絕頂,因為紀登雖是師兄,卻與銅冠叟交好,於親近之中,處處以前輩之禮相待,還有一些拘束。及見陶鈞對他甚厚,有問必答,不似紀登沉靜,素寡言笑,不由對於陶鈞格外要親熱些,也是二人情性相投,一見便成莫逆生死之交。元兒除敬領傳授默識於心外,心中老想探聽師父為何說笑那般不羈,全無一點尊長莊重之容,以及那姓白的老頭與後來窮叫花的來曆,隻是不敢開口,幾次想問,俱在口邊縮住。

陶鉤見他口齒遲疑神氣,猜出他的心意,便說道:“我們這位恩師人最灑脫,最恨虛偽,你隻要率性而行,事事誠心實意,必邀青眼,不過他老人家對於尋常禮節雖然放縱,不計細行,可是大處家規極為嚴厲,犯者必以飛劍處死,決無寬恕,據我想,他老人家的意思,是要人自己向上,不須師長督飭,方為上駟之材,我們作為弟子,應體師門厚德,不尚俗禮,內心崇敬,自然誠中形外了。

至於先來那位白師伯,乃是現在九華山隱居的有名老劍仙追雲叟白穀逸。以前與師父齊名,同隱河南嵩山少室,人稱‘嵩山二老’,後來移居衡嶽,不多年前,又移居九華山峨眉掌教夫人別府鎖雲洞的,門下弟子隻有三人,卻是一個勝似一個,內中一個姓嶽的,更是本領驚人,將來自會與你相見。

“後來那位,也是鼎鼎大名的雲南派宗主,青螺峪的怪叫花窮神淩渾。這位師伯劍法自成一家,與哪一派都不相同,隱身乞丐,遊戲三昧,各異派中妖人遇見他,無不聞名喪膽。

“這三位老人家俱是多年患難知己之交,每到一起,必要暢飲歡聚,無話不說,淩、白二位更有郎舅至親之誼,曾為一事反目多年,近十年來才和好的,今日淩師伯未來以前,師父曾接峨眉掌教真人飛劍傳書,聽說是為了妖屍穀辰之事,師父說淩、白二位今晚便要動身,而師父也留此不久。

若照我們以前初入門時規矩,均須受過許多勞苦,才能得到師父傳授,隻你一人,因為師父不能在此久留,今晚夜靜,便即傳授心法,你這樣好的夭資,再加上我和紀師兄從旁指點,又有你自己帶來這兩口寶劍,不消半年工夫,縱不能身劍合一,也能與異派中的後輩一分強弱了。

“師父雖然不在本山,無人敢來侵犯,附近風景甚好,盡可在做完功課之後隨意遊玩。看你年紀雖輕,卻極老成,別無可慮。隻有觀前那兩隻仙鶴,本是髯仙李元化師伯在仙霞嶺收來,贈與師父。這兩隻畜生,曾受一個異派中妖人豢養多年,頗有靈性,隻是舊習未除,專好弄些狡獪,我有兩次幾乎上了它們的大當。師父走後,少去招惹它們,以免師父不在家,弄出事來,適才傳你的口訣,乃是人門功夫,且等晚間師父試了你的道心,再練習吧。”

元兒聞言,自是又高興,又感激,一一記在心裏。一會吃完,紀登出去約有個把時辰,進來對元兒說道:“淩。白二位師伯說是趁這半夜時光,趕往鼎湖峰約請一位精幹地行的道友,已然走去。師父現在前麵喚你呢。”元兒忙即應聲,隨了紀、陶二人往前院走去。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