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三回 賓主巧參差 蘆荻藏奸 百丈寒光清邪火 水雲長浩渺 湖山如畫 一聲鐵笛起遙波

話說裘元,南綺、呂靈姑、紀異一行四人,正以竹山教妖人鬥法之約改期,奉命積修善功,但並未指明何往,暫時想不定往哪裏去好。聽了君山之事後,覺著此事即是一場大善功;洞庭君山和湘江一帶山水靈秀,久已聞名,又是素未去過,正好就便登臨;並可與武當諸女弟子相見,所以好生欣喜。裘元惟恐父母懸念,好在為日尚早,便和南綺等三人商議先回家小住兩日,再行上路。雷、方、司諸人知他孺慕甚殷,此行又是極大一場功德,不便堅挽,勉強留了一頓飯,在且退穀相聚半日,各訂後會而別。

四人回到環山堰向友仁夫婦一說前事,友仁近更知道愛子道力日進,異日神仙可期,此行關係千萬生靈與佳兒、佳媳的修積,不但沒有強留,反催速行,以防貽誤時機。還是南綺力言,此時竹山教妖人正在著手布置,妖人近又他去未回,尚還沒到時候,晚去兩日無妨;友仁之妻甄氏又甚戀戀不舍,所以原議不改,議定第三日午後動身。

友仁笑問裘元:“這等空前巨劫,眾仙既然知道,理應防範未然,乘妖人未舉事前將他除去,豈不既省事,又免擔驚?方一到時製他不住,貽禍生靈,悔之何及,為何非等大火已發,才下手除他,多費心力,還難保萬全,是何原故呢?”裘元答不上來。南綺從旁代答道:“爹爹所說固極有理,但是事情並非如此簡單。詳細情況,未到君山,雖還不知底細,但這類事多是注定劫運,必須使它應過,否則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防不勝防,轉更加重,就難收拾了。目前異派妖邪眾多,十分猖獗,去了幾個竹山教,又會來別的妖邪。何況神禹鎮湖神鍾乃前古至寶,風聲所播,群來覬覦竊奪,從此七澤三湘生靈難保朝夕,永無安日了。眼前除了竹山教之外,便有好多聞風而至的左道旁門,未必全是明目張膽行事,多半鬼鬼祟祟掩藏一旁,暗中窺探觀望,各懷私利,意欲乘隙竊奪,見勢不佳,必要遠颺。專去尋他既難搜索,留著又是隱患。轉不如暫緩下手,一麵暗中破去他的好謀邪法,一麵相機準備。好在這類鎮湖至寶必有極大法力禁製防護,妖人就是下手順當,無人作梗,也取不去。隻有施行妖法,或是情急妄為,引起洪水之災,較為可慮。但風聲已泄,正教中人紛紛趕往,必不容其猖狂,這等行事雖然緩而較險,卻可使在場諸妖一齊伏誅,使未在場的知道厲害,此寶不容染指。特別是前古禁製必不敢先破,又有許多強敵作梗,去必無幸,自然不再作此妄想,豈不永絕後患了麽?

大意如此,是否還有別的重大原因,就難說了。”友仁方始恍然。

這兩日內,裘家隻是父子、家人和呂、紀二仙同聚,所有親友一概設詞拒絕不見,天倫之樂,喜氣洋洋。到了第三日午後,四人方始拜別二老夫妻,要往洞庭君山飛去。

行前,裘元、南綺均主先飛水雲村楊永家,見著石明珠姊妹問明詳情,再作計較。呂靈姑道:“不可,這類事關係各人善功修積。武當諸道友與我們並非同門,雖然見義勇為,當仁不讓,遇上這類浩劫巨災,凡是正經修道之士,都義不容辭,畢竟由她們起始發動。

明珠姊姊也並未要我們前往相助,如若我們一到先去尋她,還當我們聞風參與,想要分她們的功勞。張、林二位又都不熟,何苦引人疑忌?莫如暫時各行其事,等到遇上,再告以我們也是奉了師命前往,並非無因而至。反正同是為救生靈劫運,誰成功都是一樣。

如願合力更好,否則我們隻要把心力盡到,如不濟事,那是本領大差,隻好認人先鞭;要是她們不濟,再舉全力相助。但求實際,不必居這成功虛名。既顯我們大方,又免因此生出芥蒂。南姊以為如何?”南綺道:“我們原是在且退穀聽人說起,還是明珠姊姊留的話,如若各走一路,不與配合,倒顯出與之爭功奪勝,跡近逞能,反易生出嫌隙。

何況石家姊妹和我們又是多年至交,如此行徑,分明把她們當作外人看待,實是不妥。

依妹子之見,還是直赴水雲村,告以實情,就說奉命行道,無事可做,聞得君山妖孽猖狂,素慕三湘七澤之勝,又聞玉珠姊姊在彼亟思良晤,為此趕去為她們少效微勞,共襄盛舉。這等說法情理兼盡,休說張、林二位道友為人素極謙恭和善,便是兩個私心較重的人,照此說法想也不致生出別的誤解,石家姊妹更無容說了。”

呂靈姑因和石明珠在且退穀外初見麵時,兩情不甚投契,總覺明珠和司青璜性做而驕,本心不願去水雲村,所以那等說法,無如南綺之言近情合理,無詞反駁。又知裘元、紀異均惟南綺之言是從,南綺與石氏雙珠多年深交,情分至厚,再若爭執也是無用,隻得罷了。南綺雖覺靈姑不甚以己言為然,卻未想到是與石、司二女不投,不願附和一氣;隻疑靈姑私心自用,想由本門弟子建此功德,不喜外人把功分去。暗想:“武當七女無一弱者,如今已有三人在彼多日,事情尚無眉目,忽然飛書武當求助。照石明珠所說半邊老尼飛劍傳書的情景口氣,君山這夥妖人分明是勁敵,憑自己這四人如何能操必勝之算?此事修道人份所應為,成敗與否,自有定數。人定雖或勝天,但卻不應計較。如由武當諸女當先,自己從旁讚助,成固大佳,敗亦無關榮辱;如若分道揚錐,休說力量比較單薄,並還是能勝不能敗的局麵。同敗尚可,若是一成一敗,而敗的又是自己這一麵,便要貽辱師門,引人譏議。就算成功的是自己,也必引之忌恨,好好良友變成冤家。不如上來便與合力,進退自如,彼此都可立些善功。以後互相扶持關照,情分隻有日益深厚,豈不要好得多?”南綺想罷,因靈姑隻是默言不語,未再堅持,也就不再多說,哪知石、司二女對於靈姑一樣也有誤會,不怎投契。南綺上來不曾察覺,並將雙方這點隔膜化解,以致各自心中介介,日後幾乎生出事來。此是後話,暫且放開不提。

當下仍是依了南綺之言,由且退穀動身,直飛水雲村。到了楊永家中,便問張、林、石諸女是否居此,說他們是故友拜訪。偏巧張、林、石諸女為防妖人尋來給主人生事,吩咐楊家人除了武當來人,不可告以實情,人去之後立即著人入報,自有處置。原意是已給武當飛書,來人如是自己人,自會直飛後園,再行下落相見;如是外人,便辭以不在,三女聞報,便會暗中分人出來探看,先辨明了來曆,再作計較,以免主人家中為此再生枝節,萬沒想到南綺等四人會尋了來。下人們奉有主人嚴囑,自然諱莫如深。而答話這人更是機靈太過,一見來人形跡可疑,答的話十分巧妙,既使人不覺是假,而楊、石、林諸人恰又真不在家。

原來石明珠到了武當,又奉命先往別處轉了一轉,次日才行趕到。與張錦雯剛見麵談了幾句,便見林綠華飛回,告以已然發現潘、鞏二女下落,並還添了兩個有力幫手。

看情景好似潘芳剛愎,固執私念。鞏霜鬟料到將來決無善果,一個不巧,還要身敗名裂。

多年至交,不願坐視她墮落。始而欲以釜底抽薪之法,婉語點醒,使其省悟,懸崖勒馬。

後見她不聽良言,又改柔為剛,細說利害,苦口婆心,直言勸阻。潘芳仍是執迷不悟,反對鞏霜鬟生疑厭惡。隻因個人孤掌難鳴,而鞏霜鬟又對友忠誠熱心,甘受嘲弄,不與計較,抱定力勸不從,便守到時候,再以全力挽救,不忍遽然舍之而去,才未當時絕交破裂,但已是貌合神離了。潘芳也是修煉多年,多曆事故,一時利令智昏,自趨滅亡,並非完全不知利害輕重的無知庸流。盡管不納良友忠言,卻也感到事情棘手,暗藏戒心。

偏是貪欲太重,總以為即便造成災難,責任也在於竹山教妖人;自己雖收漁人之利,將鍾底藏珍乘隙取去,於鎮湖平水無足輕重,不能作為孽由己造,一味私心曲解。一麵打定如意算盤;一麵覺出鞏霜鬟心與己違,此來迫於舊友情麵,實是同床異夢,到時縱不公開作梗,也必不肯以全力相助。本來就難,再少此一個預計可靠的得力助手,事情自更艱險。無如平日崖岸自高,性情孤做,靠得住的朋友太少,急切之間無處尋人相助,心更煩悶。

這日清晨,潘芳欲往君山探看竹山教妖人動靜,又被鞏霜鬟勸阻,越發憤恨,幾次想要發作,勉強忍住。這一爭執,鞏霜鬟便未同行。潘芳獨自前往一看,竹山教妖人仍是一個未歸。歸途忽在嶽陽樓附近遇到兩個左道高手,原是小南極落虹島主夫妻二人,一名洪原吉,一名崔香。因為附近四十七島妖人前被正教中人誅戮殆盡,惟恐連累而及,潛來中土,在中條山黃鵲峰後尋了一個極其隱秘的洞穴隱居。始而尚知斂跡,住了十多年覺出無事,漸漸出山走動。有一次夫妻二人往大庚嶺深山之中訪一同道,恰值所訪同道平日為惡太深,吃峨眉派三英二雲中的李英瓊、餘英男,帶了兩個曾吃過他虧的男女門人尋上門去,雙方惡鬥正酣。洪原吉夫妻和那妖道至交,又和雙英初遇,不知厲害,冒失相助。不料妖道轉眼伏誅,洪、崔二人也被李英瓊法寶困住,眼看無幸。忽遇潘芳路過,因昔年去南極采藥與崔香無心相遇,兩人談得投機,被崔香邀至落虹島上住了三日。當時洪原吉他出未歸,崔香還欲堅留與她丈夫相見。潘芳久出思歸,又見島主人不是正經修道之士,一到島上便起了輕視之心,隻因崔香優禮款待,情不可卻,留住了數日,已然勉強,如何還肯再留,婉言辭謝而去。走不多日,洪原吉回島,恰值四十七島妖人惡滿被戮,夫婦二人避人中土,雙方一直未見。此番忽然不期而遇,如在平日,潘芳決看不上崔香,但因舊日承過情,又當和鞏霜鬟負氣,亟欲得人相助之際,崔香又善於言詞,略一套問,潘芳便說了實情,雙方一拍即合,當時同了回去。

林、石二人尋到她時,四人正在談論,鞏霜鬟神情愁悶,潘、洪、崔三人卻是興高采烈,大言不慚,並說事在必為,無論何人出來作梗,必與之決一勝負。雖對鞏霜鬟取瑟而歌,林、石二人如若出麵一勸,立成仇敵。綠華恐二人之力製她不住,便令玉珠暫勿現身出去,意欲回見張錦雯商議停妥,並等明珠到來,再定行止。

二人回抵水雲村時,石明珠恰好剛到,因她與潘芳結有夙嫌,聞言大怒,立和張、林二人匆匆趕往。此來經過及與裘元夫妻合力誅戮鬼老師徒,且退穀約定未赴,留語作別的話,均未詳說。

裘元等四人到時,張、林、石諸人未在。楊永又以連日辛勞,乘著仙賓外出,去往內宅補點睡眠。下人又賣弄聰明,力言自來沒有女客在此居住。南綺先是心疑尋錯了地方,嗣向下人盤問地名和主人姓名,均與明珠且退穀留語相符,好生奇怪。又疑張、林、石、司五人行跡詭秘,此事隻有主人知曉,下人不知底細。便同退下,尋一隱蔽之處和眾人商議,意欲隱身飛入明珠所說後園,探看對方到底在否。靈姑心中成見頗深,笑道:

“這分明是他們有私心,恐外人分她們的功德。先因違約,無意中說出真情,說了又複後悔。到了這裏,算計我們得信必要趕來,故囑下人回絕不見,以便她們獨力成功。玉珠姊姊雖和我們交厚,一則她是小師妹,拗不過眾;二則她們到底是一家人,隻好聽之。

我們已把人情盡到,是她們私心不肯見人,並非我們自恃孤行,異日見麵也無話說,何苦去尋她們做什?”南綺道:“我想張道友我不深知,林、石二位決不是自私背友的人。

尤其玉珠姊姊與愚姊妹交更深厚,我們尚沒見,怎能斷定?她如在此不見外人,其中必有原因,事未分明,如何與人負氣?就不與之合力,也等探明詳情再定。好在所居是常人的家宅園林,易於查見,又不是深山僻境,我們隻消往她們住的後園一探,就知道了。”說罷,不俟靈姑答言,便令三人在林內暫候,自隱身形往楊家後園查看。

南綺到了明珠所說後園,隻見靜室共是五間,隻一老道士和一道童在內,四外靜悄悄的,連個執役童婢也無,實不是款待仙賓之所。再細查看道人,雖然相貌和善,神情穆靜,隻是一個講究吐納坐參,略有一點修養的老道,並非真具法力的老道士。聽那口氣好似受施主款留已有多日,施主到內宅歇息,剛進去不久。南綺心想:“這類遊方術士,武當諸女怎會同在一起?”等了一會,道人打起坐來,所用功夫更是粗淺。南綺不認得史涵虛,見狀越以為武當諸女不會與這等庸常道流同在一起。別處和內宅盡是主人亭館閨閣,童仆溫婢用人甚多,所聞也都是些家常瑣事,無一提到有女客居此的事。隻得退了出來,和眾人一說。靈姑聽了,越以為所料不差,不是有心規避,便是前說不真,人本未在此地,另有住所。南綺雖覺不致如此,但是人找不到,隻要另打主意,等到遇上再作計較了。

裘元笑道:“武當諸位道友既不在此,我們此時應往何方去?”南綺道:“我看此事並不容易,竹山教妖人頗多能者,此時深淺虛實尚未知悉,如若直飛君山,對麵撞上,勝敗難卜。還是在附近山上尋一地方住下,有了退處,然後前往查探明了虛實底細,再行下手,以免冒冒失失趕去,易於誤事。”靈姑、裘元等均稱善。紀異道:“這裏我沒有到過,呂師姊不是說嶽陽樓風景甚好麽,我們何不去往那裏看看呢?”呂靈姑道:

“反正人地生疏,一樣找住處,我們到哪裏去找也是一樣。不過這等挨近城市的名勝所在,日裏遊人眾多,對麵就是君山,相隔才十數裏湖麵,左道妖邪慣喜熱鬧場中混跡,就許撞上,去時還是隱了身形的好。”南綺道:“那倒不必,我們都年輕,竹山教妖人都不認得我們。前在南疆雖曾遇見過兩個,當時都已伏誅。裝作遊人前往登臨,料不至於被他們看破。此間風景甚好,相去又不甚遠,連飛行都無須,就此沿途觀賞,步行走去好了。”說罷,四人便自林中走出,順著田岸沒走多遠,因不識路,知道嶽陽樓就在巴陵城上,下瞰洞庭,所到之處恰有一條通湖小溪,便沿溪往湖濱走去。

時值正午,農人多在水田中耕作,到處是人,隻這條溪路清靜。淺岸清溪,碧波粼粼。溪的兩岸綠樹成行,疏密相間。一麵是曠字天開,良田萬頃,籲陌縱橫,綠雲如繡;一麵是遠山縈紫,近嶺凝青。湖波浩渺,天水相涵,加以風帆遠近,自鷗翱翔,點綴其間,宛然一幅絕好畫圖。偶值一陣風過,稻香撲麵,心神為之清爽。道旁怪石小峰之下,時有不知名的香草蘭慧之屬因風搖曳,競吐芬芳,在在供人流連玩賞,不舍離去。眾人多讚好景致。

呂靈姑道:“記得昔年幼時曾隨家父往來湖湘之間訪友,留宿已陵,次日便去。雖還到過一次君山,隻因彼時年幼,多為走馬看花,不知領略,隻是覺好而已。如今看來,想不到由遠處遙望湖山,竟有這等好法,比起身臨其景又另是一番佳趣。自來村落田園之間,總免不了有些糞堆糞窯,土牆泥窪,穢氣觸鼻,令人難耐。往往極好一片地方被它糟蹋,活似一方素錦染上許多膿血汙跡,鄉農耕種施肥又非此不可,真是一件最煞風景而又無法的事。最難得的是,此地這好景致不但沒見一點糞穢醜惡之跡,並見所有人家的竹籬茅舍多半都是花竹扶疏,裏外清潔,到處於幹淨淨的。難道湖山水秀所鍾,使沿湖的農夫村民都具有幾分清氣不成?”

眾人說笑間,紀異忽指前麵笑道:“你們看那地方像畫不像?”眾人往前一看,原來在前不遠便是溪口通湖之處,溪麵約有七八丈寬,水勢自然比上遊大些。對岸盡是成行桃杏之類的樹木。眾人所走這一麵卻有一段空曠,隻靠近湖口的溪灣上有兩株三抱粗的高柳,柳絲毿毿,隨風飄拂,蔭被甚廣,半株伸出水麵。綠萌下麵係著一條小船,船頭上躺著一個十一二歲的小孩,短衣赤足,曲肽作枕,業已睡熟。右船舷旁係著一個魚簍,大半截沉在水內。小孩身畔斜放著一個魚竿。一隻白如霜雪,吃得又肥又壯的獅形小貓,蹲踞在右船邊上,圓睜雙目,瞪視著船側魚簍,不時伸出一爪往下亂刁,頗有讒涎欲滴的勢頭。還有三隻貓,一大兩小。大的蹲伏在船後艄上,似睡未睡,懶洋洋的。

旁邊放著一個淺瓦盆,殘飯狼藉盆外,看神氣似已吃飽,正在午睡。後艄柳條較長,低得幾及船麵。兩隻小貓一花一黑。一隻花的蹲在地上,昂頭伸頸,瞪視著上麵垂下的柳條,憨氣十足。望著望著,忽然躍起,朝柳枝上抓去,一爪抖下一簇嫩葉。另一隻黑貓堅起長尾,在船邊徐行,伸著懶腰,意態本甚暇逸,見花貓淘氣,也見獵心喜,猛然縱撲過去。兩貓一搶,柳葉落空,吃風一吹,貼著船板滾去。兩貓越發有興,爭先前撲,由此滿船艄亂竄,追撲起來。這時清風淡淡,柳影飄飄,對岸花樹成行,綠煙如霧,麵前又是湖波浩**,水天一色,與這平疇遠樹,柳岸漁舟,相涉成趣,端的絕好一幅畫圖。

眾人見此佳景,南綺首先讚道:“果然妙極!生長在這等好山好水的人,安居樂業不說,單這湖山風月之勝也夠消受呢。”靈姑道:“那些凡夫俗子知道什麽?我幼時生在北方,曾隨家父來往於齊魯燕豫之間,後來問關避難,又曾遠適秦隴邊荒,見到好些窮苦地方的人民,真有並日而食,終歲無衣的。孟子所謂‘樂歲終身苦,凶年不免於死亡’,尚不足以盡之。似此境地,幾曾夢見?可是人都得福不知福,他們土著在此,從小看慣過慣,也就不覺得了。”

裘元道:“我真愛那兩隻小貓,不知他肯賣不肯?”南綺笑道:“你真是小娃兒脾氣,我們此時正忙,要貓作什?莫非還帶在身上同走不成?”裘元道:“我不過隨便一說。母親最愛養貓,真要帶走也並非不行。你用法術把它藏在寶囊裏麵,再把你那丹藥拿給它吃上一粒,先不令餓,還可省去每天喂它的麻煩。遇我們想吃東西時,也給它吃一點。這樣帶在身邊一點也不費事,幾時回家或是這裏事完,我抽個空給母親送去,不是好麽?”南綺隻望著他好笑,也不答腔。裘元見她一雙靜如澄波的星眸注定自己,淺笑嫣然,似有嘲笑之意,忍不住問道:“姊姊,你笑什麽?”南綺笑道:“你這呆子,想說你吧,你此意發自孝思,題目又大;不說你我又忍不住。眼看這裏妖人肆虐,巨劫將臨,我們挽救危亡尚虞不濟,前途不知有多少艱難驚險局麵,你偏有這閑心帶個小貓在身邊,還說拿丹藥喂它。我那丹藥也是父親傳授的紫清秘製,不是有大緣福的人,休說是吃,連見都不能見到,你卻拿來喂貓,真不怕造孽嗎?叫我說你什麽好呢?”

裘元未及回答,紀異插口道:“裘哥哥,這事實做不得。那年我娘病得要死,想求得這樣一粒靈丹。我來回跑了好幾千裏,幾乎兩次把命送掉,好容易遇見仙師恩憐,賜了一些丹丸,但隻延長了些時候,仍未把我娘的命保住。和呂伯父一樣,還須費上多少事,到峨眉仙府求來芝血、靈丹,才能重生。就說各位仙長和芝仙憐念,一到就賜給我們,我娘埋在地下這些年也悶氣呀,我一想起就傷心。此丹寶貴已極,如何隨便給貓吃哩?並且我聽祖父說,凡是畜生都沾不得一點靈氣,要是內服靈丹成了精,再去害人,就造孽了。”南綺本來就忍不住好笑,及聽紀異一本正經說到未兩句,再也忍俊不禁。

連裘元也好笑起來。南綺便指著裘元笑道:“你拿我靈丹去喂貓吧,沒聽紀師弟說麽,畜生沾不得靈氣,留神它成了精,吃你呢。”說罷,眾人又是一陣好笑。

眾人說著說著,已由柳下走過,到了溪口,全湖麵已展開在眼前。時正風起,湖邊一帶驚濤打岸,水氣茫茫。遙望湖上,波瀾越發壯闊,上麵卻是雲白天青。紀異方說:

“果然水大的好,我家湖心洲盡管有山有水,有花有樹,哪有這等氣象?”話未說完,忽由去湖岸的土崖角上轉過一個身背空魚簍,手提酒瓶、蔬果的老年漁人,一路低聲曼唱而來,朝四人身上打量一眼,擦肩走過。南綺笑對裘元道:“這便是那漁船主人,你還不向他買貓?”裘元含笑未答,漁人似已聽到,忽然轉身回問道:“少爺要貓麽?老漢奉送一隻好了。”靈姑道:“老人家,我們不要,隻因見那船上小貓長得好,說著玩的。”這一答話,雙方便停了下來。

漁人因眾人口音不是本地,相貌美秀英異,各有奇處,與常人大不相同,又打量了兩眼,笑道:“四位少爺、小姐是水雲村楊善人家來遊湖的遠客吧?怎不走正路,卻繞小青溪的遠路?這裏去嶽州西門路遠尚在其次,過去盡是些稻田水溝,有的地方連石板都沒搭一塊,怕不好過呢。依老漢之見,四位莫如往回走,由前麵田岸上斜穿出去,還省事些呢。”裘元正要答話,靈姑接口道:“老人家怎知我們是楊家的客?”漁人答道:

“我也不曉得,昨日聽我小外孫說的。他家有一小船,平日隻打魚用,並不是載客遊湖的。那日忽然來了兩位小客人雇船,由此成了主顧,給錢極多,隻是不願人知他來曆。

前晚水雲村楊公子忽同了兩個女客先後尋去,打聽這二位小客人的姓名、來曆。照我外孫所說,小客人和楊家女客都不是尋常人,我問他詳情,又不肯細說。適見四位少爺、小姐裝束、神情和人數,與他所說正合,又都是外鄉人,這裏大戶隻楊公子一家,他家撐船的老朱也說楊家來了三位遠客,到君山走了一次,故此被老漢猜中了。”靈姑、南綺再往下盤詰,漁人原是耳聞,不曾相見,俱答不知。

四人正轉身想走,漁人見四人仍是前行,不曾依他路回退,繞向正路,又勸說道:

“前麵湖堤本來好走,近數日田家用水,因那地方僻靜,輕易無人走過,貪圖近便,挖了幾條水溝。今天風大,堤岸全濕,到處堆有汙泥,走起來麻煩。我來時又遇到一件事,好鞋不沾臭狗屎,我已生了好些悶氣,勉強忍著來的。就照我外孫所說,諸位少爺、小姐都是好本事,也不犯和這班妖言惑眾、裝神鬧鬼的狗男女一般見識。又不是無路可走,你們何必繞著路去嘔閑氣哩?楊公子是這裏的大善人,名望很高,誰都尊敬。諸位是他家貴客,這類狗男女,勝了他們也不體麵。要是他們暗使邪法,吃上一點小虧,他們人多勢盛,俱是下流,複仇之心更重,長日糾纏不休,不討厭嗎?”

漁人還要說時,紀異見他隻管絮叨,老大不耐,忍不住插口問道:“老人家,你說什麽?那夥人做什麽的呢,值得這樣怕他?”漁人笑道:“那還有什麽好人?因為湘江一帶木排最多,每家木排均有一位會符法的師父,除用祝由科為人治病之外,遇上對頭,也能以法力與人比個高下。這些木排各有各幫,互相作對的很多,對平常人卻不怎欺負。

內有一個王寡婦,他男人也是排師,前在江西一帶,慣用煞手傷人,因此出名多年,近已死去。王寡婦本人是個女巫婆,會有不少邪法,比她男人還要凶橫出名,江湘一帶,誰都不敢招惹。她有一個狗崽,外號花閻王,**擄掠,無惡不作。不知怎的,和一家排上結了仇怨,日前雙方在君山前對了麵。王寡婦有心尋事;木排上也有了準備,事前把一位最有名望退隱多年的老師父請了出來,等在排上。木排順流直下,照例不讓來船。

王寡婦為想讓狗崽成名,自己藏在艙裏搗鬼,先不出麵,令狗崽立在船頭上發威,那麽大湖麵,舍了寬處不走,卻向對麵木排撞去。木排上人本心不願惹事,卻也不願自壞;日規讓他,便由木排二師父出麵,用法力連船帶木排一齊定住,中間空出一段水麵,然後才和來船理論。狗崽不但強橫辱罵,不肯讓開,反倒施展邪法,想將木排拆散,無奈法力不是人家對手。王寡婦看出不妙,親自出場,雙方便各施法力,就在湖上鬥了起來。

老排師先未理她,等了一會,木排被王寡婦拆散,方始出麵,一伸手,便將拆散了的木排聚集還原,依然好言相勸。王寡婦自然不輸這口氣,執意一拚。正在施展毒手,忽然側麵飛來一隻小船,上坐著兩個少年,照麵便是一雷,將王寡婦母子打落水下,小船卻忽然不見。我們都料是水神顯聖,王寡婦母子已死湖內。哪知隻狗崽一人震死,王寡婦竟用邪法水遁逃去。這一來自然仇恨更大。昨早起來便聽人們傳說,王寡婦約了能手前來湖邊,一麵等候那木排經過,拚個死活存亡,一麵尋那兩個少年報仇,黨羽來了不少。

“他們兩幫在江湖上都有很大的名頭,人多勢眾,地方上差人不但不敢管,見到反要賠著小心去巴結他們,貪圖得點錢用。這嶽州大碼頭,大地方,當地人都知道他們厲害,無一敢惹,平時還不怎樣,一旦有事,便看出他們的強橫霸道來了。前麵湖邊有一個地方,名叫清楊灣,諸位少爺、小姐如往西門嶽陽樓去,乃是必由之路。現在被他們占住,恐礙了他們的法事,人和雞犬都不許往來,要過去必須繞著路走。那一帶盡是人家挖的引水溝子,我過時嘔了好些閑氣。本來說不定還要吃他們的苦頭,總算今天運氣還不算太差。灣頭上總共隻有兩小戶人家,恰都是我親戚。這夥惡賊大約憑真法力,敵不過那老排師,一味想放冷箭,特地選擇湖邊隱僻之處埋伏鬧鬼。就這樣,還膽小不敢十分露麵,隻著一兩個黨羽守著兩頭,一麵望風,一麵禁止來往。幾個當頭和輩份大一點的,都借民家隱藏,正是我兩家親戚,聽見小狗發威罵人,出來勸解,才得安然走過。

諸位少爺、小姐怎肯受那龜氣?他們眼裏從來沒有一個尊卑,如若經過,非嘔閑氣還在其次,稍為大意,還許吃虧,何苦呢?老漢最怕得罪他們,本不願多口,因為常年受著楊公子家的好處,諸位是他家的親戚朋友,才好言相勸。這夥惡賊,鬥不過他是吃眼前虧,什事都幹得出;就鬥得過,他們人多,有仇必報,定要時常糾纏,不但諸位少爺、小姐以後出門步步棘荊,還給楊公子惹事。‘好鞋不沾臭狗屎’,哪個有這閑工夫和這類江湖小人打交道呢?”

裘元、紀異嫌老漁人說話不休,幾次想要開口,俱吃南綺、靈姑使眼色止住,一麵留神靜聽。聽完,南綺首先問道:“楊公子和二位小姐向你外孫訪查的是兩個少年,那幫助排師一雷,將王寡婦母子打落水裏的,也是兩個少年,你也曾向你外孫問過,可知他姓名、來曆?先後是不是一起呢?”老漁人聞言,低頭想了想,仿佛有什省悟,略一遲疑,答道:“本來我答應過小外孫不該說的,因為諸位少爺、小姐是楊家的親友,不是外人,即使我說了,也不會滿處向人亂說,我就說了吧。那兩位少爺,一位年紀約有二十上下,生得極秀氣,極像一般大家公子,出手更是大方。想必是出遠門,不願被人知他來曆,穿著卻是平常。另一位年紀較小。兩人稱呼神氣倒像是親兄弟,相貌卻差了個一天一地:一個長得那麽秀美;一個卻是醜得少有,渾身皮包骨,又瘦又幹,身材又矮小,尖嘴縮腮,活似畫上的小雷公。照我小外孫所說,這兩兄弟如神仙一樣,且比那老排師、王寡婦的本事大得多呢。他那小船已被包下,近日魚也不打了,無早無夜,時常坐船去往君山遊玩,再不便在湖上劃著玩。那船要快就快,快起來和飛一樣,還不用人動手。有時將船隱起,外人便看不見;有時還能沉到水裏去,船上連一點水珠都沒有。

那用雷打王寡婦的,因隔得遠,傳說甚多,說神說怪,眾口不一。我外孫沒談過此事,我還以為這兩人本不知曉,這時才想起這兩位少爺每天都在湖上玩,又有那麽大的法力,不是他們還有哪個?”

靈姑接口問道:“你說那小的一個,是不是一雙怪眼直放亮光,人雖瘦小,皮膚漆黑,如鐵一樣?”漁人道:“對呀。小姐怎麽知道的,他老躲著楊家的人,還帶出討厭神氣,是什緣故?”靈姑笑對漁人道:“這人多半姓塗吧?”漁人驚道:“小外孫並沒對楊公子說過他的姓,小姐竟會知曉,莫非本來你們相識不成?”靈姑道:“我們本是一家人,隻是這次來遊君山嘔了點閑氣,各走各的,沒有一起遊罷了。我們不是往嶽陽樓去,隻在前麵看看湖就回去,不會往青陽灣去,更不會和你說那些人爭執,老人家您且請吧,”漁人聞言,又叮囑了幾句,方始別去。

南綺笑問道:“我聽漁人說武當諸姊妹還找過那兩少年,先還以為是對頭。聽靈姊之言,竟是自己人了?”靈姑道:“我起先也有點疑心,嗣聽兩少年雷擊妖婦,行徑好些相合,這才想起。先也隻當是同道中人所為,後來無意中聽他說起相貌,極似清波上人弟子塗雷。另一個不知何人,因已說是一家,不便再問。這兩人也是因為竹山妖人而來,我們隻須尋到一問,真要是塗師兄,這事就好辦多了。”

裘元、南綺原聽靈姑以前談過昔年隨父呂偉由四川起身,間關數千裏,繞越滇黔蠻荒,移家莽蒼山玉靈崖,途中曾遇許多奇險怪異之事,知道塗雷來曆,聞言甚喜。裘元便問道:“那年長的一人,也許是呂師姊所說能役使猛獸的虎王吧?”靈姑道:“我起先也疑心是他,繼一想,身材相貌俱都不對。塗師兄生具特性,落落寡合,他師父清波上人又輕易不許與外人交往,現在雖將近他下山行道的時期,但他同門無人,朋友隻虎王一人。我和張遠、王淵二人雖也與他投契,但彼時匆匆相見,聚無多日便已分手,後來張二弟就在同道人那裏侍父養傷。而且我上次生擒毛霸惡賊,回轉玉靈崖報殺父之仇時,張、王二人私底下都向我說意欲出家學道,共總才得幾時,不應有此神通。清波上人又不再收徒,就算拜了仙師,也不會與他一起。何況塗師兄乃靈胎感孕而生,隻是天生異稟,身材看去瘦小枯幹,年紀並不比張二弟小,怎會呼之為兄?許是近一半年中交下的同道好友,奉了師命,相約同來除惡弭患,也未可知。好在這兩人每日都要坐老漁人外孫的小船在湖上出沒遊玩,尋他們容易。我們到嶽陽樓略為登臨,順便尋訪,想必能相遇的了。”

紀異道:“那老漁人說前麵湖邊上還有一夥妖人鬧鬼,我們管不管?”南綺道:

“區區鬼畫符幺魔邪道,去他極易。”靈姑道:“南姊,在江湖走動,這類左道妖巫甚多,我頗知道他們來曆。平日隻是同類相角,互爭雄長,彼此各有幫口,雖與地方勾結,真要是明白正當的官府,他一樣畏服不敢胡來。壞一點的平日倚勢橫行,欺壓良善,固所不免,多一半的並不十分欺人,隻是不肯讓人。又有許多忌諱和規矩,不喜人冒犯,沿江湖居民船戶也都知道,見即避開,不去觸犯,也就無有事情。有那受害的,不是仇家,便是本人也非善良之輩,倚勢逞強,傷了他們的人,輾轉牽引生出的事,多半咎由自取。那好一點的不特不為惡事,並還能以祝由科符水為人治病。有時更能路見不平,拔刀相助,頗主公道。所以一般人民對於他們並不十分厭惡。老漁人所說王寡婦似非善良,但也不可過信一麵之詞,此問善惡仍是難分。即或過時他們無禮,多半是防人衝法,犯他忌諱之故。真要是邪惡一類,也隻可分別首從,從輕懲處,不可和平日所遇妖人一樣隨意殺戮呢。”南綺笑道:“竟是這樣麽?如非靈姊知道底細,我們聽了漁人之言,心有成見,到時若見他們詞色凶橫,就許多傷人命,又造孽了。由此可見,關係人命的事,絲毫不可疏忽大意;一旦意氣用事,造下孽因,就難補救了。”

眾人原是一路觀賞近水遙山,緩步前行,邊說邊走,早已拐過湖口,到了湖邊路上。

因為洞庭湖近年時有水患,行處一帶昔年正是決口,所以是環湖最荒僻無人之地。湖堤共有裏、外兩道,兩堤中間地勢窪下,水自溪口缺角處引入,也和小溪相似。內堤以內盡是稻田和菜畦,因連年天旱,被附近農民開了幾道注水的溝,溝旁積著不少泥沙,到處濕汙狼藉。眾人沿著外堤行走,堤作坡形,堤頂狹窄,最窄之處二人不能並肩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