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回 橫江白霧 絕壑運蛛糧 匝地金光 荒崖探怪跡

話說那賣豆花飯的王老幺,自從前日得了甜頭,回到家中連夜做了幾樣拿手菜,準備次日敬給二女,好多得點賞錢。不料昨日等了一天未來,以為二女開船走去,自家又舍不得吃。正想乘今早會期賣出,忽見二女帶了浪生走來,好不歡喜。見攤前三條長板凳上都坐滿了食客,惟恐二女官家小姐不願與粗人雜坐共食,連忙用好話催眾人快食,說:“有官家定座到來,請讓一步。”又令乃妻代為照管,擠迎上前說道:“兩位官小姐快請這裏來。”那些顧客多是趕集的商農,先聽王老麽催快,還不願意,在說閑話。

及見二女神情穿著,俱為所懾,當是進香的大官眷屬,三口兩口忙著吃完,會賬走開。

王老幺慌不迭擦抹案板,請二女、浪生坐了,換上新滌碗筷。賠笑說道:“小姐昨天怎沒來照顧?還當官船開走了呢。前晚回家連夜宰了一隻肥雞,又把隔年留存的香腸、血豆腐蒸好,共配了四樣菜略表孝敬,還沒有動呢。”隨說隨將攤側箱內菜肴取出擺上。

二女見是一碟棒棒雞、一碟爛燒鴨子、一碟香腸、一碟血豆腐,外加攤上原賣的小籠蒸扣肉、大碗豆花帶肉未香料。麵前已擺了一大片,王老幺還在現炒熱菜,便說:“夠了,我三人哪吃得下這許多?”王老幺道:“這裏小人一點心意。小姐們自然吃不多,聽說這娃娃食量太大,廟裏素包子都能吃上一籠,今天跟小姐出來開葷,少了哪夠這娃娃吃?”言還未了,浪生聽王老麽連叫他娃娃,怒喝:“你敢叫我娃娃?”怪眼一翻,便要縱起抓去。幸二女手快,將他按住。王老幺知他厲害,直說:“我說錯了,小祖宗不要生氣,我做好的你吃。”浪生也真覺餓,二女一喝阻,便不再鬧,埋頭大吃起來。一會,王老幺又炒了一碟辣子雞丁、一碟腰花、兩碟素菜端過來。浪生自小隨師茹素,初嚐美味,高興已極。彩蓉見他食量兼人,吃得又香,邊吃邊拿眼偷覷自己神色,哪一樣菜都要留些,似未盡性,便笑道:“愛吃你隻管吃,吃完叫他添,隻不許吃酒好了。”

王老麽巴不得多賣,又添了兩小籠扣肉、一碗豆花過來。浪生共吃了四碗冒兒頭,菜是全光,方說夠了。

這時別的顧客俱被王老幺推有官眷包座謝絕,因浪生生得異樣,香客多聽廟中養著一個怪嬰,見了紛紛傳說,齊來觀看,攤側人都圍滿。又見二女攜帶浪生情景,互猜浪生要被官家帶去,從此享福,一步登天,交頭接耳,議論紛紛。二女先見浪生吃得有趣,不曾覺察,見狀未免厭煩。彩蓉給了五兩銀子,已要起身,猛瞥見前麵香客遊人東倒西歪,往兩邊亂擠,一個身材高大的頭陀甚是眼熟,正往廟內擠去。不禁大驚,忙即悄告靈姑:“速帶浪生繞向廟側樹林之內等候,我有事去去就來。此時千萬不可和我在一起,遇我時不要說話,裝作不認得才好。

靈姑因彩蓉神色慌張,說完便走,料有原因。見王老幺還在於恩萬謝,隨口敷衍兩句,允其再來,徑率浪生依言往廟側密林之中走去。這時香客遊人越聚越眾,擁擠不通。

靈姑恐浪生力大,亂闖惹事,便將他抱起,低聲叮嚀不許言動,自往前擠。仗著民風淳厚,見是女子、嬰童,都各避讓,才得勉強擠向前去。行近廟前,瞥見衛詡在殿前石台上,方疑彩蓉是尋他去,猛聽前麵人聲鼎沸,紛紛波動,循聲一看,乃一個長大頭陀,正由廟中擠將出來。先前彩蓉見頭陀時,靈姑麵向飯攤,並未看見。此時見那頭陀身高七尺以上,豹頭獅鼻,濃眉大口,一雙狗眼閃閃生光,額束銀箍,滿頭黃發披拂,亂蓬蓬的。生相甚是獰惡。走起來一句話也不說,隻是一味朝前猛衝,所過之處,人全東倒西歪,眾聲叫罵。有那年輕氣盛的不甘吃虧,便揮拳打去。頭陀既不還罵,更不還手,仍然往前擠撞,如未聞見。可是打人的都相繼呼痛。咒罵不已。

靈姑看出頭陀神情有異,不但絕好硬功,弄巧還是妖邪一流。心憤出家人不應如此強橫可惡,如在平時,早已上前理論。此時一則遊人大多,動手恐有誤傷;一則又惦著彩蓉行時之言,無暇及此:隻好忍耐下去。經此一亂,再看衛詡,已然不見。繞到廟側無人之處,回顧頭陀,也將擠出人群。叫罵之聲相接,知道吃虧的人甚多,斷定頭陀決非善類。暗忖:“看此賊頭陀行徑,平日惡行可知,實是容他不得。等見彩姊商量之後,探明底細,如是凶僧妖邪,務須除去。隻恐遠來路過,一現即行,被他滑脫,又為世人貽害。”方欲到森林中無人之處飛空察看,忽聽耳側低語道:“速往廟後,道童宜從善在彼,我有話說。”

靈姑聽出是彩蓉說話,忙穿過樹林,繞抵廟後危崖之下,見宜從善滿臉憂惶之色。

彩蓉業已先到,等宜從善將靈姑引到崖腳一個大隻方丈的石窟以內,方始現身出來。靈姑見她蹤跡如此隱秘,間是何故?彩蓉歎了口氣,答道:“方才你見那高大頭陀麽?”

靈姑道:“你原來是為這賊頭陀走的麽?剛才你走時我並未看見他,你走後我來尋你,才得看見。他一味在人叢裏橫衝直撞,受小傷的人不知有多少。我如非想來尋你,抱有浪生,又恐人叢中動手誤傷生事,早打發他了。那廝不過有一身好硬功,看他步行亂擠情形,不似什麽高明人物,難道憑你還怕他麽?”

彩蓉失驚道:“我走時匆忙,防賊頭陀看見,不知你還未見,忘了告訴你。幸虧你不曾造次,不然又是一場麻煩。這廝乃是西昆侖二惡之一,原是土人出家,名叫赤隆兒瓜,外號金獅神佛。他還不說,最凶的是他師兄麻頭鬼王呼加卓圖,比他法力更深。二凶僧從小患難相交,情共生死,彼此心靈相通。又煉有幾件極神奇的法寶。內中有一件乃是各人所戴金環,每遇危難,即使相隔千裏,隻要取環一擦,另一凶僧便即聞警追來。

其實他們不過身在旁門左道,不忌葷酒女色,性情粗暴,並不十分為惡,人不犯他,他不犯人,本來也與我無關。隻因妖鬼未戮以前,有一年這廝路過北郊山左近,值我由外新回,與他路遇,定要將我劫去。我鬥他不過,行法告急。妖鬼趕來,一見是他,先頗不願得罪,說我是得力門人,不便奉贈,此外鬼宮兒女甚多,任憑挑選奉贈。他偏執意不允,要定了我。兩人翻臉動手,他自非妖鬼敵手;妖鬼也隻能將他困住,急切間不能傷害。後來這廝乘隙磨擦金環,困到次早,麻頭鬼王從西昆侖趕來,將他救走。由此結下深仇,另約能手尋鬥幾次,均未得勝,恨我入骨。此時遇見,豈肯放過?

“這廝適才不曾隱身由人上飛越,乃是故意。近年我雖學會妖鬼邪法,如和他鬥,仍是敗的可能占多數,況當取寶吃緊之際,怎能惹他?原想這廝也許是無心路過。乘他未見,隱形追蹤,暗中一查探,才知上年他已來過,不知何故想占此廟,來尋廟主商量。

他也是用重價購買,不是強奪。卞明德見他以前得我吩咐,允以下月相讓。他卻定要提前,最好當時接收。說了若幹好話,允以三日之後回信,方始走去。卞明德等三人因他師父還有多日才能坐化,聽賊頭陀語氣甚是蠻橫,意欲強占此廟,不讓也要讓,接廟以後,舊人一個不留,他師父已然閉關入定,不能驚動,本想一拚。隻因我再二告誡,不敢妄動,為此十分焦急。

“那米商昨日到達,米也訂好,起初打算運入廟倉存放,經此一來,隻得變計。我令卞明德和米商說,將米船開往上流頭無人之處停泊,今晚夜裏由我將米船沉入水中,再行運入原乘木舟以內。雖然這類邪法頗幹正教之忌,如若不知就裏,被他看破,必然作梗。所幸為時不久,不見得隻此個把時辰,就會有人路過為難,比起由廟運去多一周折,總妥當些。可惜靈姑入門未久,各派中人所識不多。此時如能得一見聞交遊較多的正派中道友,到時隱身崖上守護,就萬無一失的了。”

靈姑便問:“衛道友曾允相助,你雖堅拒,他意未忘,約他如何?”彩蓉歎道:

“其實他在昆侖門下多年,正邪各派均有交遊,見聞廣博,用他實是最妙。無奈此時我與他越遠越好,此情萬承不得。說起傷心,以後不提他吧。”靈姑見彩蓉目波紅潤,隱含幽恨,也就不再提起衛詡曾在殿前石台上現身之事。

二女商議結果,因知顛仙到時必還另派能手前來相助,便令宜從善轉告卞明德,趕緊暗中購辦米穀,由她二人夜間先付買價,轉交米商,令其依言行事,推說江神用米,不許傳揚。頭陀不可得罪,仍用婉言回複拖延,如能推到下月,自是最妙,否則與取寶之事必有關聯。明鬥不過,便將師父閉關之事告知,借給他一問廟房,等坐化後再讓全廟。這樣說法,隻要把二女暗中主持一節隱起,於廟中諸人決不妨事,自己再行準備應付。

商定以後,宜從善便說連日忙亂,浪生在廟實難管束,請二女將他帶走。彩蓉一想,已然應允,看浪生聰明,也還聽話;凶僧保不住常來侵擾,浪生在廟,容易生事;帶在身旁雖要多費一點心思照料,卻不致有甚別的亂子:便隨口答應了。浪生先因戀師,不肯隨往。及至師父閉關,室有禁製,不能擅入,又聽卞明德等三人一說,惟恐二女舍己他往,誤卻仙緣,聞言大是歡喜。二女又誡他此去務要聽話,不可胡亂言動。浪生允了,隨同回轉。大敵當前,不敢大意在崖上逗留,徑回沉舟以內。

夜裏彩蓉往廟中交付米銀,並探頭陀動靜。到廟一看,大殿上蠟淚成堆,香煙猶自彌漫。卞明德、宜從善、金百煉三人還同了十來個臨時幫忙的村人正在收拾打掃,計算日間布施,忙得不可開交。彩蓉原是隱身人門,仍把卞明德悄悄喚出,同往西廟靜室,交付米錢。間知香客黃昏始散,頭陀去未再來。因他在廟前擠撞,好些受傷村人心中不服,都想尋他晦氣。卞明德曾命一精細人暗往跟蹤,那人去了好久,方始回說那頭陀出村以後,便往廟後亂山走去,越走越快。山路崎嶇,正恐追他不上,頭陀忽然回身將那人喚住,笑說:“我乃有道神僧,雲遊至此,發覺江心黑狗灘附近藏伏著怪物,意欲留此,為這一方除害。日裏在人叢中擠撞,小有傷害,是眾人有眼無珠,不知敬重所致。

我如真有心為難,被撞的人一個休想活命。你既跟來,足見是個有心人。”為念俗人無知誤犯,從身畔取出一道靈符,吩咐用一個水缸,將符焚化在內,受傷的人用此符水一抹傷處,立即痊愈,還治百病。他並說廟中既無神光,又無妖氣,乃是道士假名騙財。

他因除害,兼愛廟前風景,已用重價向道士買廟,限令三日之內出讓,由他住持。從此不但不要人們供奉,還可大顯法力,為這一方造福。除怪時雖有用人之處,也以重金相酬,不令人白費氣力。回去可傳語眾人和道士,說他因見廟中香火已有多年,也許原來實有不成氣候的小妖小怪,冒充神靈興風作浪,已被那閉關的老道士除去。早上訪問道士師徒名聲不差,香火供銀由人自願,向不強募,算起來除混衣食外,尚無別的惡跡,故此好好商說;否則不特當時要將此廟強占,不給分文,還要另加處治。他已格外寬容,給了三日期限,休再不知好歹。讓價任憑多大,決不還口。隻管遲延,那就不客氣了。

看三個小道士俱似會點障眼法,如不服輸,把廟產認作本身基業,不舍出讓,可往後山白石崖頂上尋他鬥法,以勝負來決,也無不可。說罷一片紅光,人即不見。那人和卞明德相好,也未向外傳揚,徑來報知。卞明德聞言,雖也不無憂疑,因知師父占算如神,既說自己去後,廟業歸宜、金二人執掌,香煙還要大盛,別無凶險,又恃二女法力可以相助,以為此廟決不會被頭陀占去。想試那符有無靈效,便備水缸一口,如言施為,姑令受傷人取水一抹,果然立愈。正想收拾就緒,趁夜靜無人,去尋二女,彩蓉已經走來。

彩蓉聽完前事,便令卞明德仍照日裏所商應付,百事曲從,千萬不可和頭陀變臉。

有自己在,就讓他將廟占去,也是暫時的事,不多幾日仍可奪回。否則一旦為敵,取寶事忙,無力兼顧,廟固不保,連魯清塵也不能在廟中閉關靜修了。卞明德自是應諾。

彩蓉問明頭陀所去途向,隨即隱身往白石崖飛去。到後察看,荒崖枯寂,星月在天,削壁千仞,草木不生。崖頂怪石磊阿,連人坐立之處皆無,上下更無一個可以容身的洞穴,哪有頭陀的影子。先恐被頭陀的邪法瞞過,連用冥聖徐完所傳搜形煉神之法試了幾次,終於無人出現。知道不是所說不真,便是已離此他去,隻得回轉廟內。

彩蓉問知卞明德已將銀子送往江邊交與米商,心想:“子夜將過,難得凶僧不在,此時正好行法將米運入沉舟,何必再俟明晚?”忙又趕向江邊。路遇卞明德交完米價回來,說米商周福庭多年交好,對魯清塵師徒最是信服。起初聽說米穀為供神之用,還不肯要銀子,經卞明德再三解說,隻令依言行事,不許泄露,方允收下。二女泊舟之處浪大灘險,雖有神明默佑,終究害怕,為此還給了他一道靈符,護送米船乘夜前往。來時船已開行,大約明早便到,二女泊舟之處,舟人日間睡眠,候到夜裏,便可行法收納。

兩地相去要走二十來裏上水,平日就是好天,也須好幾班纖夫。因有靈符催護,隻要一人掌舵,一人搖櫓,即可平穩上駛。舟人見這樣吃水的糧船,夜行如此容易,越發堅了信心,決不至於誤事。

彩蓉知卞明德所習乃旁門中驅役五鬼的小術,稍微高明一點的一見即知。當此強敵伺側之際,隱藏尚且不暇,如何還敢炫露?如被外人看破,立生禍變。如非事貴縝密,自己略為施展,便可運走,何須多費手腳,但知卞明德是一番好意,又不便多說。忙答:

“這樣不妥。但我如破了你的法,你以後便減靈效。請速急收法,隨我追去。”卞明德知船行江中,正當吃緊當兒,彩蓉卻催他先收禁法後追,料有差錯,好生慚愧,不敢怠慢,忙把禁法一撤。

彩蓉也用遁法將他隱了身形,一同帶起。飛到江心上空,俯視江峽,宛如一條狹長的深溝。月光不照,暗景中隻見星光隨波閃動,夜色端的幽寂。晃眼追上那三米船,彩蓉隨帶卞明德往下飛降。見船上布帆高扯,首船頭上立著一個手持符篆的舟人不住展動。

禁法撤去,符已失效,依舊乘風上駛,疾如奔馬。照那走法,片刻即到沉舟之處,竟比預擬要快得多。知非無故,好生驚疑。匆匆教了卞明德幾句活,以備少時如若現身,好與米商答話。跟著急飛首船,一把先將舟人所持符篆搶去。到手一看,仍是卞明德原物,靈效早失,毫無異狀,可是船行更速。

舟人因符無端自手失去,自是驚詫,一片喧嘩,齊說:“船走得這麽快,沒了靈符,怎能叫船停止?沒有止法,如何得了?”紛紛埋怨持符人自不小心。有的便主張擺設香案,向江神求告。此應彼和,亂成一片。彩蓉見眾驚嘩,恐萬一無事生事,便將卞明德送到船上,命照適才所說略為增減,止住眾喧。自己又在暗中留神照料,見機行事。舟人見卞明德飛落,又是一陣喧嘩。卞明德忙即喝止,假說奉了神命來此護送,吩咐噤聲。

並盤問眾人,途中可遇甚事,俱答無有。彩蓉在側,聞言越發奇怪。暗中行法試止前進,隻略慢些,卻止不住。又試探不出別的朕兆,沒奈何,且等到地頭再說。

不消片刻,船到沉舟附近,忽然自停。彩蓉四顧無異,忙回沉舟一間,靈姑也說,自她走後並無動靜,暗忖:“對方道行甚高,看此行徑,頗似暗中相助,並無惡意。好在身有顛仙所賜靈符,事急時可防萬一。時機瞬息,且相機把穀米運回沉舟,再作計較。

如真有人為難,運米時也必發難,否則定是顛仙命人來此暗助無疑。”便囑浪生伏臥舟中,不許妄動,並令靈姑在水中加意防備,自水上麵行法運糧。

等彩蓉出水一看,江峽上麵已是大霧迷漫,星光全隱,越想越覺對方有意掩護。更不怠慢,先使舟人全數昏迷入睡。然後行法辟水,和沉舟一樣,在水裏空出停船之地,將三船徐徐沉下,將米穀分運原乘獨木舟內。一切停當,並無變故,心中大慰。隨將三船浮升水麵,乘霧未散,親身送船回泊。歸途因是順水,卸載之船行甚迅速,約有頓飯光景,便即回到江邊埠頭停泊。又囑咐卞明德幾句,便使舟人醒轉,獨自飛回。這一來斷定有了大力暗助,蛛糧已備,隻等三日之後廟會終了,即可用金蛛吸上金船,取那船中所藏的至寶。彩蓉雖覺頭陀所說黑狗灘除怪之言頗似意在金船,以此為借口,但是自間法力比頭陀差不了多少。先時害怕,是因人少勢單,難於兼顧。現已添一能手暗助,加上顛仙所賜靈符好用,不求勝敵,隻求全船寶物到手即行,總可如願,不禁心中一寬。

因取寶日期將到,次日僅由彩蓉一人隱身出探頭陀和昨夜暗助送糧那人的下落,靈姑、浪生一直守在沉舟以內。浪生天性好動,初隨二女回來時,見那五隻獨木舟都沉江中水深之處,上麵隔有兩三丈深的江水,人須穿水而下,而下麵四外的水被禁法隔閉卻是空的,江水晶瑩,清明若鏡。船在中心,水族遊魚就在離頭丈許和四外晶瑩之中遊行往來,曆曆可睹,甚是好看。有時靈姑為了逗他好玩,更把新從彩蓉所學的法術施展,放出光華照向上麵,晶波輝映,幻為五彩,更成奇觀。喜得浪生不住拍手歡笑,磨著靈姑演習,不舍離開。靈姑告以此乃旁門小術,無足輕重。異日隨往仙山修為有成,不特飛行絕跡,頃刻千裏,靈山勝域,自在遊行,而且還可了道成真,長生不老,種種好處,說之不盡。浪生聽得誌奪神往,惟恐忤了二女意旨,日後不肯攜帶,百依百順,無話不聽。靈姑先頗愁他頑皮,不聽約束,及見他這等聽話乖巧,心中喜極,也是百計引他喜歡。所以兩人守在船上,一點也不顯寂寞。

可是木舟一切舒適,食物僅有二女所帶幹糧。浪生自隨二女開齋,在廟前吃了一頓好的,心中不無戀戀。彩蓉去後,他忽然腹饑,偶問靈姑:“仙家法術能把吃的東西變來不能?”靈姑答道:“真到神仙境地,早已辟穀,不食人間煙火。我們雖離成仙尚遠,不禁飲食,但隻可和昨日一樣,身有便錢,遇上吃些,怎肯為那口腹之欲賣弄法術,炫惑世人呢?學道首主刻苦清修,我們在山中吃的多是山糧、野菜、黃精、薯蕷之類。廟前豆花飯因是多時未吃的家鄉口味,又兼有事打聽,才去吃了兩頓。你將來拜了仙師,若不肯吃苦,卻修不成呢。”浪生聞言,便取舟中幹糧自吃。

靈姑見他沒再言語,暗忖:“此子雖然聰明,畢竟是個才過周歲的嬰兒,又是幼遭孤露,備曆苦厄。雖幸魯清塵哀憐留養,廟中生活也頗清苦,聽他說昨日那等尋常飯食尚且是初次到口,小孩子家如何不口饞?似此聰明靈巧,生身父母如在,官家子孫,正不知如何愛憐呢。”心中一起憐念,浪生再一樣樣順從,更黨委曲了他。因知沉舟有師父靈符禁製,隻要不升上水麵,任多厲害的妖人也不能侵犯,縱然頭陀是個大敵,但又不認得自己。左右無事,少去即回,決無妨害。便笑對浪生道:“你想吃昨天的豆花蒸肉麽,我就帶你去,這幹糧不要吃了。”浪生道:“大姑姑不是說不要二姑姑和我離開這裏麽?想是想吃,要用法術變來才好。離開這裏,萬一妖邪來了,大姑姑回來要怪我們的。”靈姑笑說:“我曉得,我帶你去,不要緊的。”浪生自是喜歡。

靈姑遂帶浪生離舟出水,飛上崖頂,略為眺望。正待起身,浪生似見崖後青光一閃,忙喚靈姑看時,已不再見。這時日甫過午,崖頂陽光甚盛。前夜大雨之後,石凹中積潦未幹,日光照處,光影閃動。靈姑聞說,先頗生疑。及至飛去察看,見崖後亂木叢雜,遍地苔薛,間以水潦,映日閃光,到處刺荊野蔓,無可駐足。苔痕又是一片濃綠,並無足印。隻有一塊高約丈許的怪石矗立在側,光滑滑寸草不生,石上孔竅玲瓏,大小何止百數。石後如有人物,隔孔可見,難於隱藏。全崖頂僅此數畝方圓地麵生有草木,下餘都是略具肢陀的禿崖,石質渾成,一目了然。因路難行,浪生又未看清,當是水光閃耀,也就沒有往怪石底下細看,徑率浪生往江神廟飛去,先到廟側森林隱處飛落,然後步行出林。

會期正當極盛,香客雖減,廟前商賈雲集,仍是熱鬧非常。二人由人群中擠向豆花攤,恰值午賣方過,食客稀少。王老幺夫妻正在忙著添火蒸肉,往大鍋中倒豆漿。見靈姑、浪生到來,忙即笑容讓坐,問道:“小姐的船還沒開麽?還有一位小姐怎麽未同來?”靈姑笑說:“她今日在船上吃過飯了。我們也許要等會完才走呢。”王老幺一麵忙著添送飯菜,一麵隨口笑道:“今年我真運氣,開市就利。先遇見你二位官小姐,隨便吃點東西,給了那麽多銀子,已夠我買幾擔穀的了。想不到吃十方的出家人也會有那樣大方的,真是怪事。”浪生便問:“出家人可是前天擠人的頭陀?”王老幺答道:

“不是他還有哪個?”

靈姑先未理會,聞言心中一動,忙即探詢。王老麽道:“昨天擦黑,我正收拾東西,那位大師父忽然走來要買吃的,我見他前天強橫霸道,在人群裏亂擠,一個出家人那樣蠻不講理,張口就要吃肉,一點不守清規,憑良心說實是看不上眼,又恐他吃了不給錢,本心想推托不賣。因他長得凶神惡煞一樣,那天又擠傷不少人,心裏害怕,不敢惹他冒火。我屋裏也怕惹事,不住擠眼,強勸我賣。沒奈何隻得忍了心痛,譬如少得幾錢銀子,舍財免災,送些他吃。他偏吃得又多,單扣肉就吃了二十二籠、豆花十大碗,飯和別的菜還沒記數,吃得我心痛極了。他和掃盤獅子一樣,一小籠四片扣肉一口就光。他那裏誇一聲好,我心上便像挨了一大棒槌。心想舍這一頓飯,至少糟踐我好幾串錢。他吃著甜頭,明天再接著來,還不把我吃死?大使我心痛了。把我屋裏恨入了骨,他還吃個沒完。直到後來,我翻菜櫃給他看,說連明早賣的都已吃完,熟飯菜已一點沒有,要吃還須拿錢現買現做,他才停了筷子。我見他坐著不走,心正打鼓:‘莫不還沒吃夠,要我再做給他吃吧?’誰想他是當地土人,人雖粗野,用錢卻真大方,這一頓不到兩串錢的東西,居然給了我十多兩銀子。還說他正向道士買廟,以後天天買我吃的。這財喜不是天上掉下來的麽?”

靈姑笑道:“你發財了,怪不得這麽喜歡。那頭陀可和你說他住在哪裏麽?”王老幺道:“他說住在後山白石崖。土人住的地方都怪。那白石崖離此很遠,好些人連地名都不曉得,我還是十年前隨人打竹狗去過兩回,又險又陡。除了崖窩竹狗洞前長著一片竹子和無人肯吃的苦筍,連草都沒有一根。總共幾個竹狗做窩的石窟窿,又低又窄,人都走不進去,崖上下二三十裏從無人跡。他偏住在那裏,就不怕毒蛇、竹狗咬,人哪有安歇的地方呢?自從頭天他一發蠻亂擠,這裏人沒有不恨他的,要想在村裏借住,也是無人肯留。我雖得他點錢,像這樣不守清規的番和尚,真要把廟買去,日後這裏香火也不會興旺。再要是不安分,廟會散了不要緊,江神不來受祭,興風作浪拿行船出氣,那就糟了。聽說廟裏魯老道爺已然閉關入定,將廟傳給大徒弟卞明德。他三個徒弟都有本事,不是糊塗蟲。卞明德更是精明能幹,文的武的都來得,何至於接手不兩天,就把廟產讓人呢?說是假吧,土人口氣又那麽硬法,好像兩家已經說好,就在這兩天。還說他愛這廟,江裏又有水怪,非他不能除去,道士想不讓也不行。

“我聽著奇怪,想起廟裏老少道爺平日好處,不放心,連夜去見卞道爺報信。他師弟兄三個已早知道,並不著急。還說他師徒四個早想離開此地,難得這位神僧肯來接替,再妙不過。隻是日期大迫,手邊還有好些事未了,打算過上十天半月再讓。都是出家人,給錢不給倒沒什麽。神僧性急,真非早接不可,隻好和他商量,先勻一半偏廂給他師徒四人居住,候到事完,再行離開,隻要不妨礙他師父的功行就行了。隨後又把這位和尚的神通法力,說得天上少有,地下難尋。我一聽口風,簡直非讓不可,心裏實不願意,情知這廟要糟,但又無法勸說。

“剛生著悶氣,走到坡上,忽聽身後有人喊我。回頭一看,正是那和尚,板著臉問我:‘小道士說了甚話?,我倒著他嚇了一跳。心想:‘廟既決定歸他,莫如敷衍一陣,管甚日後之事?且先得點現成好處再說。’便把卞道爺所說的話,添枝加葉說了一套。

這土人真吃恭維,聽人怕他神通法力,高興極了。說他本意並非強占此廟,願出重價來買。滿想道士把持不讓,為除水怪起見,他便給些重價與道士,用法力硬往外轟。不料道士對他如此恭敬,連背地裏都是那麽誠心,倒不好意思強逼了。適才正打算進廟商量,明早交接,忽接師兄來信說有要事,催他立刻回去,並不許今日與廟中道士見麵:

“他正想找人帶話,正遇我出來。先疑我是道士耳目,現知才是好人。叫我傳話與卞道爺,說他奉師兄之命,非回去一趟不可。但他主意已定,廟仍要買,此去約有三兩日耽擱就來,念在對他心誠恭敬,不加強逼,銀子任憑要多少,廟是必讓。最好乘他走這三兩天,趕緊安排準備移讓;真要是來不及,務把大殿和西偏廂先行讓出。到了立壇除妖之時,卻得聽他調遣,不許隨意行動。

“說完他又給我一錠銀子,嚴囑不許對別人說,否則他是神僧,決不寬容。我想高原很遠,如何趕得回來?他把我領到廟側無人之處,將手朝地一指,立時湧起一朵金蓮花,托了他向空飛去,晃眼不見。如是別人,定被瞞過。我恰聽人說過,土人都會障眼法兒;又隨過魯老道爺幾個月,得知好些門道。假意跪地叩頭不起,暗中偷覷,那金蓮花果是假的。一會便見一條黑影由我身側閃過,料定是他,恐被覺察,仍做不知。看在銀子份上,望天叩了好些頭,搗了好些時鬼,才往廟裏去傳話。卞道爺隻答可以,也沒說什麽。

“我猜那和尚說回高原見他師兄定是假的。他們多會邪法,吞刀吐火,驅遣惡鬼。

他定要這廟,不知出甚花樣,我有點放心不下。恰巧我有個侄兒大毛,是個趕船的,年輕力壯,手腳板著實來得,上月和主人打架,散了夥,沒處著落,前來尋我。聽我屋裏人談起此事,他說那番和尚在成都辟邪村時見過。也沒和我夫妻說,今早起五更便往白石崖去探看。他前年跟番和尚辦過一件事,還得了百多兩銀子,知道番和尚法力很好,住的地方,不畫符念咒顯不出來。到了崖頂遍找不見,便照番和尚當初所傳符咒一劃一念,果然現出一座牛皮小帳篷,人卻不在。看出和尚果是熟人,人去高原並非假話,既留帳篷在此,日內一定回來。他本為沒錢養家著急,知和尚手頭大方,他又幫過大忙,隻要見麵,好歹也弄他一二百兩銀子,從此可以回家買田,不再出來奔波勞碌,喜歡得了不得,適才興衝衝來和我報喜信。據他說,和尚除了愛吃酒肉,玩女人,並不做甚壞事。玩女人也是用錢買,不是霸占強奸。他原是土人,與我們出家人不同,不能怪他。

不過他老廟在高原,他買這廟必有什麽緣故暫時居住,決不會長。我侄子以前好賭荒唐,人卻誠實,所說必不會假。我問他幫過番和尚什麽大忙,他卻不說。那牛皮帳篷還在崖上,隻是別人看不見罷了。”

靈姑知彩蓉連日尋找頭陀下落,曾往白石崖去過兩次,俱未尋到蹤跡,心甚憂慮。

不意無心中探出底細,並還有人得過他親傳出入帳篷之法,暗自喜慰。但仍作不經意之狀問道:“番和尚所居帳篷既有法術障眼,你侄兒用什符咒使它現形的,你知道麽?”

王老幺道:“其實我侄兒大毛從小隨我長大,最是親熱聽話。我適才也問過,他說別的都能依我,惟獨這件事,番和尚用他時原是迫於無法,看他誠實忠心,才行傳授,傳時還賭過惡咒,萬萬泄漏不得;如若違背,對人說了,便有殺身之禍。並且大毛隻要一泄漏,番和尚那裏立時知道,無論相隔千裏萬裏,隻消他一行法,三日之內大毛就非死不可,番和尚又惡又狠,殺人不眨眼,大毛是知道的,居然還敢私下去窺探他,也因問心無槐之故。說時,正趕晌午來了好些買主,沒空多說。我想大毛不會再傳人的了。”

靈姑先想用銀子買動王老幺,向大毛學那符咒。一聽口風甚緊,知他叔侄一般誠信,不便再行套問。隨即給了一小錠銀子,便同浪生去找卞明德。問知彩蓉晨間來過,旋即他去,未說何往。蠻僧三日之約已屆,本定當日接廟,昨晚忽命王老幺帶話,自願從緩,不知何故。靈姑因王老幺與魯清塵師徒多年交往,又是廟中舊人,情感甚好,如由卞明德設法誘探,勸令傳那符咒,或許有望,便把前事告知。

靈姑談了一陣走出,遍尋彩蓉未遇。轉遊到了黃昏將近,估量彩蓉已回。回到沉舟一看,卻自從晨起出去,並未回舟。知彩蓉不會走遠,如欲他往,必先通知。似此竟日不歸,她又無甚別的交往。雖有一個衛詡,但因自己失身妖鬼,清白己汙,暗自傷心,不願再踐宿諾。再三力說,心誌已決,不可更移,連麵都不願再見,焉有朝說夕更之理?

不禁疑慮。等到半夜,仍不見回,惟恐彩蓉又往白石崖,吃頭陀趕回撞見,或是中道誤遇,閃避不及,動起手來,為妖法所困。越想越像,焦急萬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