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記 羅德賽一塔封西情亞書是

我想我和這個世界的緣分並不僅僅是單向的喜歡

《勇者鬥惡龍》是一款很經典的回合製角色扮演遊戲,至今為止已經發布了十一代作品。第一代發售於一九八六年,我出生的前一年。

最後一個小分句是我硬加的,雖然很希望能寫“恰好是我的生年”,顯得我與它很有緣分,但很可惜,我和它僅有的緣分,就是我單方麵喜歡它。

我與很多事的緣分都是這樣來的,包括寫作。

“勇者鬥惡龍”係列中,我最喜歡的一作是一九九〇年發售的第四代,名為“被引導的人們”。

第一章,你是一位英勇的劍士,A國國王讓你去調查國境內大量小孩子被綁架的事件,你打怪升級,成功解救了被困的孩子們,卻發現這背後都是魔王在操縱,那麽魔王為什麽要大費周章地傷害小朋友呢?你當然無法坐視不理,於是踏上了討伐魔王的征途。

第二章,你是一位怪力活潑熱愛武學直率可愛向往自由的公主(堆疊的描述能看出我多麽喜歡這個角色),名叫安莉娜,一心想要脫離B國國王老父親的保護,於是在暗戀她的神官少年和慈愛的法師老爺爺陪伴之下,跑去C國參加武鬥大會,一路過關斬將拔得頭籌,回到自己的國家卻發現整個國家的所有人全都憑空消失了。這背後顯然也是魔王在操縱,於是三人踏上了討伐魔王的征途。

第三章,你是一個胖胖的武器店打工仔,有可愛的兒子和溫柔的老婆,夢想著能攢夠本錢,去繁華大城市開一間屬於自己的店。……你專心打工殺怪攢錢,沒太注意過魔王的事。

第四章,主角是一對雙胞胎姐妹花,姐姐是熱情活潑大大咧咧的舞娘,妹妹是正經嚴肅的占卜師,兩人一邊求生一邊尋找殺父仇人的下落,為父報仇之後才發現對方隻是一個小嘍囉,這背後顯然是魔王在操縱,於是妹妹占卜出了天降勇者必將製伏魔王,姐妹倆踏上了尋找勇者的征途——我要是沒記錯的話,其實姐妹倆基本沒挪窩,因為未來勇者會路過她們的城鎮。

能預知未來就是好啊。省腿。

終於來到了第五章,你,這一回,終於是勇者了。魔王視你為眼中釘,費盡心機到處抓小孩子其實是為了抓你,你被屠村,被逼上討伐魔王的征途,一路遇上前幾章的主角們,集結為旅伴,幾個人熱熱鬧鬧,終於不再孤獨上路。

現在的孩子恐怕無法忍受三十三年前遊戲的畫質了,一堆像素塊在狹小的屏幕上移動,傻死了。

但是很多年前的一個深夜,出於對這部遊戲濃烈到無法排遣的愛,我打開電腦開始敲字。我寫大學生女主角一覺睡過去,穿越進了奇幻的世界,那裏所有的人都叫她安莉娜公主;寫她無可奈何地跟隨著至高無上的遊戲意誌“走劇情”,卻在這個一分耕耘一分經驗值的、簡簡單單的世界裏收獲了真實生活中無法擁有的、簡單而篤定的快樂。

她漸漸對遊戲世界傾注了更多熱情,那些原本隻會重複劇本台詞的遊戲角色開始有了色彩和喜怒,直到有一天,女主角終於發現,那些隊友外表之下,竟是她青春歲月中陰差陽錯分別的朋友們的靈魂。

有愛而不得、牽腸掛肚的男生,有本已在十幾年前就意外離世的老友,也有默默注視著她,把自己的感情藏在遊戲人物“克裏夫多”麵紗之下不肯揭曉的神秘人。——寫小說,總得設置點兒懸念吧。

是的,寫到這個神秘人的時候,我終於意識到自己是在寫小說了。原本隻是遊戲通關後意猶未盡,設想普通人穿越到回合製角色扮演遊戲裏的情境很有趣:她會被機械重複台詞的NPC逼瘋嗎,會在打鬥進行到己方回合的時候忽然原地坐下來挖鼻屎嗎,會把鼻屎抹在保持戰鬥狀態卻無法進攻的對手鎧甲上嗎……

隻是通關後的餘溫罷了。

但是寫著寫著,這餘溫卻燃起了屬於我自己的山林大火。

那時我已經在網上連載《橘生淮南》了,十萬字開篇讓我有機會熟識了一些讀者(的網絡ID)。二〇一〇年前後的網絡上,大家都是隨便寫寫,隨便看看,表麵是讀者與作者,本質的關係更接近網友。中途我被洛枳和盛淮南忽冷忽熱的關係窮盡了思路,很久沒有更新,轉頭開寫打油詩,大家居然也捧場地留言點評,默契地假裝相信“橘生淮南未來一定會完結”的狗屁諾言,私下在群裏說這人肯定又挖坑了。

閑來無事,他們開始追這篇遊戲同人的連載。

讀者們並不會真的去玩這款二十世紀的掌機遊戲,相比之下,他們更關心女主角和朋友們的過去究竟發生了什麽。每一章評論區都有讀者詢問,那個神秘的“克裏夫多”到底是誰?女主角十幾年前就意外故去的最好的朋友,為什麽會再次出現在遊戲裏,她真的死了嗎?還有可能複活嗎?

於是我就再多漏出一點點這群人的青春歲月,和大家玩起了隻有連載作者才有福享受的拚圖捉迷藏遊戲。慢慢地,小說中遊戲的內容越來越少,曾經的高中歲月卻鳩占鵲巢,成了故事的主線。

很可惜,連載十幾萬字過後,我終於還是沒忍住去打新的遊戲了,這部小說也順理成章地成了坑。再經典的遊戲的餘溫,終究暖不了玩家的冷血。我照舊上學放學,做飯打掃,打遊戲或發呆,忽然興起,就打開電腦再寫點兒什麽,把成打的故事開篇齊刷刷晾在網站作者頁麵上開天窗。

它們漂浮在我的腦海中,分不清誰先誰後,一團混沌中,無數可能性熠熠生輝,其中一個,叫作振華。

我突然就開始寫耿耿餘淮的故事。

就算遊戲的新鮮感無可挽回地流逝了,那群遊戲中的朋友,那位“安莉娜公主”,始終不合時宜地對我呼喊,在便利店掃碼槍發出嘀嘀聲的那一刻,我想,克裏夫多到底是誰呢?安莉娜公主和好朋友都好可愛啊,寫出來之前沒想到個性這麽可愛,我和簡單一樣想念安莉娜公主。

是的,遊戲世界的天選之人、女主角安莉娜,名叫“簡單”,她最好的朋友自然是β。

我回家就動筆開始寫。但這一次,鍵盤又有它自己的主張——就像簡單、β這群人吵吵鬧鬧地“奪舍”了《勇者鬥惡龍》的遊戲人物一樣,新的男女主角耿耿和餘淮,也不管不顧地開啟了屬於自己的新篇章。

耿耿於懷這麽多年,簡單隻是三年青春故事裏的女配角,當年留在遊戲裏的謎題,我一個都沒解決,β也好好地活了下來——因為這位作者寫跑題了。

有讀者說,振華中學的故事,開始於最簡單的四個字:“我叫耿耿。”

在這四個字之前,洛枳和盛淮南隻是兩個由同所高中進入同所大學的“校友”,艱難地反複靠近又遠離;餘周周是個和自己幻想出的兔子公爵好友飛躍床鋪沙發之間幻想出的岩漿之河的小女俠,十萬字過去依然沒能飛過小學六年級名為奧數的大雪。

但在這四個字之後。

洛枳、盛淮南的過去有了歸處,餘周周終於踏實地走在冰封的江麵上,聽見陳桉篤定平和地告訴她:“不學奧數不讀師大附中,你也可以上振華的。”而耿耿鏡頭下開學典禮上鬧別扭的紅頭發少年和倔強少女,因為這一聲快門的捕捉,開啟了讓我愛恨交織左右為難的《這麽多年》。

因為耿耿、餘淮、β、簡單、韓敘、徐延亮、文瀟瀟……這群振華五班同學飛揚明朗的友情歲月,振華終於踏踏實實地聚合成了這隻吞吐青春的怪獸,成了大家的交會的連接點,迎來送往。

所有人的緣分就此開始。

在更久之後,一本一本書付梓,不斷再版,振華宇宙變得完整,卻也由此分裂開來,被無數讀者加入了個人體驗,承載了不同人對青春的懷念與期望,連作者本人都漸漸失去了詮釋它的資格——振華安放所有愛它的人,這裏沒有主宰者,每一屆學生都投射自己的欲望,私藏自己的青春。

然而無論多少年過去,我腦海深處都記得清清楚楚,這個故事究竟應該從哪裏講起。二〇〇八年,我盤腿坐在宿舍**,一邊翻遊戲筆記,一邊飛速打下了兩行字。

我叫簡單。

我爸姓簡,我媽姓單,他們說這名字很好,女孩子就應該性格明朗簡單點兒。

她的名字叫簡單,我寫作的動機很簡單,寫作的方式很簡單,和讀者的關係很簡單……無論二十出頭的我認為自己多麽孤獨複雜,現在回頭看,一切都如此簡單澄澈。這個念頭簡單而輕鬆地成了內核,用強大的引力將我腦海中的一切零零碎碎捕捉聚合在一起,集成了龐大的振華。裏麵容納了古靈精怪的餘周周、內斂機敏的洛枳、豁達隨和的耿耿、執拗剛強的陳見夏……

那時候的網速很慢,網站加載著加載著就崩潰了,我和我的讀者兼網友們可能忽然就再也找不到彼此。

振華宇宙大爆炸後,我的每一本小說都改了名字。

《你好,舊時光》在當初連載的時候名叫《瑪麗蘇病例報告》;《最好的我們》連載名為《流水混賬》;《這麽多年》原名簡單幹脆,就叫《早戀》;隻有《橘生淮南》留住了主幹,但也在出版的時候加上了為潛在讀者提煉出的主題詞,成了《暗戀·橘生淮南》。

起名字是個學問。曾經有人將高頻詞胡亂排列組合,以此調侃了某個時期非常流行的心靈雞湯類暢銷書的命名規則,但既然能形成規則,就說明,大部分人還是吃這一套的。這個時代一切都在商品化——我並非要批判這一點,相反,我本人的寫作曆程深深受益於圖書出版業的市場化,於是也很樂意參與其中,讓自己的作品名稱呈現出更適合與新讀者相見的、親切友好的樣貌。

修改後的書名漸漸取代了曾經的連載名,寬泛廣闊的命名方式與每一部作品最終完成時蓬勃廣闊的樣子更相配,事實證明這是明智的、成功的。

書頻頻再版,是件高興的事情,沒有作者不想把暢銷書變成長銷書,證明自己的作品不是一時風尚,能夠並值得被不同的新讀者喜愛,證明自己可以伸長雙臂,去擁抱或挽留一小段時間,於長河中掬一捧水。

我漸漸放下振華,籌劃新的故事。

但舊的名字才是密碼。我把它留在那裏,等待舊朋友與我相認,就像簡單等待著β。

二〇一九年,編輯說,《最好的我們》再版好多次了,《你好,舊時光》有那麽多番外故事,集合起來整整一冊的容量,這次再版,你好歹也為耿耿餘淮寫點兒什麽吧。

其實我知道很多讀者朋友想看什麽——耿耿餘淮發糖啦(為了避免很多年之後這個詞過時了,還有讀者看到這個版本的書籍並感到困惑,我來解釋一下,二十一世紀二十年代的“發糖”指的是角色之間的甜蜜溫馨愛情細節)、某某和某某結婚啦、某某死了、某某活了——但我並不覺得這是一本已經完結的小說應該達成的義務。

如果我真的那麽想要對他們的生活一錘定音,一續再續,不如再出一本續集來騙騙錢。

我愛他們,正如讀者愛他們,所以在故事結束時,他們便自由了。在讀者內心的宇宙裏自由生長,卻永遠不會被定義,實現了文學意義上的自由。

然而有次整理簽售會收到的信件,看見一位讀者寫道:“我認識你十年了,怎麽證明這件事呢?我還在等你告訴我,克裏夫多到底是誰。”

有人回應了我的密碼。

我知道當年在簡陋的網站上忍受著時不時的延遲和崩潰,讀我的打油詩,和我聊天為我打氣的讀者大多比我的年紀大,他們可能早已忘記了我,再沒讀過我的書,再也沒信任過當年動不動就棄坑的女大學生。

我們都忙於生活本身,不再執著於網絡上偶然的交集了。

可我能做的隻有一件事,必須回應這些年來不斷在我耳畔回響的聲音。

“克裏夫多到底是誰?”

“β不是死了嗎,為什麽她又出現在了遊戲裏?”

時隔多年,振華宇宙已經分裂成分屬於無數人的小宇宙,被各種不同的藝術形式詮釋了一遍又一遍,隻有簡單做女主角的那個最初破碎而未完成的序曲,依然漂浮在腦海之中,時不時撞到我日益堅固的孤獨和自尊,發出聲響,不斷提醒著我心有虧欠。

那個沒寫完的故事永遠不會放過我。它給予過我這麽多,我不能忘恩負義。

別冊的這個故事,頗有些吃力不討好。

早年的遊戲同人文文筆粗陋,想到哪兒寫到哪兒,裏麵充斥著二〇一〇年左右的網絡流行詞和現在看來“到底哪裏好笑”的幽默橋段,我回顧時經常需要關掉文檔,給自己留一些喘息的機會,防止過於自厭——小時候寫作文喜歡濫用“掩卷沉思”這個詞,沒想到有一天我會關word懺悔。

但它像琥珀一樣封存了當時的我。拿網絡文化當借口隨意挖坑不顧讀者心情的我,以為一切不過是個樂子所以寫成什麽樣都可以自圓其說的我,輕浮的、糾結的、衝動的,也非常鮮活的我。

振華已經不屬於我了,它屬於所有讀者,屬於利益相關的版權方,屬於電視劇的觀眾和電影的影迷,從它付梓那一刻開始,我便告別了它,無論毀譽。但我還欠平行世界的簡單一個結局。

這個故事寫得很辛苦。我不僅僅想要續上那個已經極少有人在意的、十幾年前的遊戲同人文,還想要在這個平行世界裏對已經死去的β、另一個正篇世界裏依然存在的耿耿和餘淮做出妥當的情節安排。既然寫了,就要寫圓全宇宙的邏輯。無論這些年正傳造就了多少難題,該解決的一定要解決。

在我給過去的自己收尾收得一籌莫展時,《勇者鬥惡龍》第十一代作品——《追尋逝去的時光》正式發布了。

不是找打遊戲的借口喲。

我廢寢忘食地讀過去那本未完成的粗陋遊戲小說,不分晝夜地練級打怪,最終通關了第十一代的隱藏結局。

我從未設想過,從《勇者鬥惡龍》開始的,最終會由《勇者鬥惡龍》結束。第四代故事《被引導的人們》是天空勇者時代的開創之作,而第十一代的故事,卻是對此前羅德勇者時代三作故事的回音——魔女穿越滔滔時光,隻為改變曆史,挽救自己愛過的人。

它回應了我。二十世代的我的熱情,三十世代的我的困境。

羅德賽塔西亞溫柔地回答了我。

借用第十一代的故事脈絡,簡單終於逆著時間的洪水,拯救了她真正愛著的人——她最好的朋友β。

在這個世界裏,耿耿餘淮因為毫厘之差而沒有被分到同一個班,正如遊戲同人文寫作伊始,他們甚至並不存在;簡單被一個迷茫的女大學生創造出來,又半途擱置,十幾年後,主角和作者都成長為真正的大人,用盡屬於成年人的世故、油滑與心酸,終於將信息傳給了另一個宇宙的少女β。

簡單其實是振華宇宙的神,很多年前就是了,唯獨她自己不知道。

於是他們鬧騰著留下了張平,於是耿耿勇敢地反抗了想要包辦她人生毫厘的母親,於是所有人相逢,相愛,長大成人,平安喜樂,萬事勝意。

羅德賽塔西亞是一封情書。

我將它送給從最初看著我毫無責任心地東開一個坑西挖一個洞,卻始終陪伴支持——或者離開的——老讀者們,送給一念之差窺見了另一個結局的簡單,也送給我自己。它不是一個討巧的故事,但無愧我心,在振華根深葉茂的牽絆之下,我依然看得到最初的那一顆種子。

我想我終於可以放下振華了。

“勇者鬥惡龍”係列的遊戲在通關後會有極長的字幕,密密麻麻羅列了成就這一款遊戲的製作團隊的每一位成員,但是在最後,字幕一定會另起一行,寫著:

“And You.”

以及你,你是劍士,是公主安莉娜,是商人,是雙胞胎姐妹,是勇者,是簡單,是耿耿。

人生短暫的旅程,沒有你,一切都不會開始。

如果沒有來自過去的回響,如果沒有人記得克裏夫多、簡單,以及她那位故去的朋友,沒有這一聲聲在意的責問,我想我也不會收到來自羅德賽塔西亞大陸的回答。

謝謝你。我最親愛的讀者。

我想我和這個世界的緣分並不僅僅是單向的喜歡。

因為你們,簡單才勇敢地穿越到了過去,拯救了β,也開啟了真正屬於振華的故事。

“謝謝你做她的好朋友。”

八月長安 二〇二三年七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