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來自真實世界的引力

生命給了人有限的時間與無限的好奇,就算交通便捷到能讓人輕易踏遍地球,也未必能窮盡他人內心的浩瀚宇宙

鍾曼和徐延亮一離開,時間就流逝得很快。

胖爺爺被尊稱為羅爺,公主名叫瑪緹娜,他們一個是勇者的外祖父,一個是狄爾卡達國王走失的女兒,兩人都是十六年前勇者故國覆滅事件的幸存者。對於他們提前借走樹枝打亂劇情發展順序並冷眼旁觀隊友施維亞被殘忍打死的行為,遊戲角色們顯然十分困惑,但他們很快將其解釋為天選之人深不可測,勇者自有勇者的道理,支持就對了。

他們一同拜祭了勇者的父母——殉國的國王、王後,十六年前遇難的無數死靈化作螢火,向著生命大樹飛去。在羅德賽塔西亞的傳說中,每個人的靈魂都會回歸大樹,轉世重生。

卡繆很酷;施維亞又娘又沉穩可靠;羅爺狡猾可愛,教會薇羅尼卡很多魔法;公主冷靜高傲,武力驚人……但他們終歸是遊戲角色,雖然被設計得盡可能生動,但有時候仍免不了說出一些複讀機似的台詞。

薇羅尼卡自然感受到了這些不同,她在古洛塔和卡繆一起偷聽到了簡單與施維亞的對話,自然也隱約猜到了自己的不同,她和遊戲角色們相處愉快,仿佛她真的是來自聖地拉姆達的大魔女,隻是越發貼緊簡單,隻偷偷和她一個人講與學校有關的回憶。

他們借索爾提科鎮鎮長秘書的幫助打開了通往外海的河道閘門,自此整片海洋連通,更廣闊的世界向他們敞開懷抱。

但他們沒有急著走。簡單帶著薇羅尼卡在索爾提科鎮的賭場裏玩老虎機和炸金花玩到樂不思蜀。遊戲中賭場的時間是停滯的,無論玩多久,夜晚都不會結束,薇羅尼卡抱著比她還高的一摞籌碼去服務台兌換各種神奇道具與裝備,將獎品清單上的東西都換了個遍,早已超額完成了她們對勇者許下的“為旅途安全儲備必要物資”的承諾,依然沉迷到趴在牌桌上不起身,最後被勇者一手一個硬生生拖走。對此其他夥伴的評價是,魔女們的家鄉聖地拉姆達一定是個很清苦的地方吧(所以才會眼皮子這麽淺)。

“真想永遠留在這裏。”薇羅尼卡說。她牽著簡單的手,一步三回頭。但簡單知道,她指的不隻是賭場。

薇羅尼卡很喜歡拉著簡單的手,走到哪裏都是,夥伴們隻覺得她們是雙胞胎姐妹,感情自然好,並不知道這是校園女生宣誓友情的方式。簡單已經很久沒和女孩子手拉手了,關係再好的女同事也不過在大風天結伴走時互挽胳膊,隔著袖子不覺得尷尬,但若是拉手,那真是需要很親密的感情。

還有很青春的年紀。

β很喜歡拉她的手。大家都覺得簡單更柔弱,應該是更黏人的那一個,卻不知道又愛哭又開朗的β才是愛拉手的那一個。無論發生什麽事,無論她是出於害怕還是出於保護,她總會第一時間拉住簡單。

高二開學的第一天,她在校門口看見簡單,高興地衝過去拉住她的手,拉到新班級的樓層就要往教室裏衝。簡單停住了,說:“對不起,我還是不想離開五班。”

β看著她,很久以後才哈哈笑著說:“我早就猜到啦。”

“不怪我?”

“怪你幹什麽。”

簡單放心了,鬆開了她的手,說:“下課我就來找你!”

在機場,β也拉著她,安檢排到她,簡單說:“你再拽,我就跟你一起進門了。”

她鬆開β的手,說:“別怕,我會跟著韓敘考到北京去的,我去找你!”

總是她,每次都是她,輕易地就鬆開了β的手。

航行至一片迷霧之中,船擱淺了。四周平靜如鏡麵,她們遇見了整部遊戲中見過的最美的女人,是粉色長發的人魚蘿蜜雅,坐在白色海灘中央的礁石上,苦等她的戀人基奈·尤琦。

人魚的故事似乎永遠從相救於危難開始。和她相愛的人,是一個太陽一般溫暖的男人。她獲得了女王的恩準,可以帶他去海底王國生活,於是他回家鄉去向父老鄉親道別,與蘿蜜雅相約在白色海灘見麵。

這個男人怎麽等都不來。

“我自己不能上岸,人魚如果變出雙腿走上海岸,就會化作泡沫,所以,你們能幫我去他的家鄉看一看嗎?”

看在安徒生的麵子上,他們繞過世界最南端的連片大陸,沿著南海一路向東,終於到達了遠在世界東南角的小漁村。四處打聽基奈的下落,隻見到了他的媽媽,一個老得背都彎了的眼鏡婆婆,每天靠給小朋友們演皮影戲講故事為生。

故事是一個漁夫被人魚奪走靈魂最後瘋魔了的故事。小朋友們被奇詭的畫風和奇詭的婆婆嚇得齊刷刷逃跑,簡單深切懷疑給婆婆的故事付錢的肯定是熊孩子們的家長,這樣家長們才能在小孩哭鬧不休的時候嚇他們:再不睡覺人魚就來了!

婆婆告訴他們,附近海域鬧起了章魚災,導致他們一條魚也捕不上來,壯勞力都出海去討伐章魚了,包括她兒子基奈。

“最後肯定得我們幫他們打,”簡單歎氣,“我真的不想再見到大章魚和它的吸盤、它的觸手、它的黏液……”

勇者無奈地揉揉她的頭:“那你去船艙,我們來打,人手足夠。”

於是她真的躲在船艙裏陪薇羅尼卡玩大富翁——在她們強烈要求之下,勇者最後給她們做了一整套大富翁桌麵地圖,又在鍛造爐上熔了一隻卡繆的匕首做鋼鐵骰子。

沒有跟卡繆打招呼。新卡繆個性也很可愛,眼睛長在頭頂上,驕傲又不服管,因為同時擅長匕首、短劍和回旋鏢三種武器,每到一個地方的武器店他都買個沒完,神不知鬼不覺地從勇者挎包裏偷錢,勇者拿他完全沒辦法。

“我上小學的時候因為個子小,總被這種男同學欺負,”勇者歎氣,“所以看見他就來氣。”

說完,他看著簡單,認真地更正道:“但是後來就長高了,高二開始就往上躥了,直到大學三年級都還在長個,可能是外國牛奶好吧,真的長高了。”

簡單哭笑不得。

她聽著船艙外的打鬥聲,扔出骰子:“一、二、三、四……我看看是什麽?可以要求對方做任意一件事情。算了,不為難你,隨便唱一首歌給我聽吧。”

薇羅尼卡想了想,開始唱S.H.E的《戀人未滿》,一個人唱三個人的份兒,音準音域都一般般,伴著門外章魚的嘶吼和海浪轟鳴,喜感遠多於動聽,中途薇羅尼卡幾次破音,以為簡單會笑,沒想到隻看見她目光溫柔。

於是她唱了下去,連Hebe那段“對我說我愛你”和“耶耶耶”的超高音都勇敢地唱了。

她氣喘籲籲,在簡單的掌聲中滿足地笑了,說:“我以後有錢去唱KTV了,一定唱這首!”

勇者猛地推開門:“怎麽了?!”

他滿身濕答答的,分不清是章魚殘體還是海水,急得臉色都白了。簡單疑惑:“什麽怎麽了,你們打完了?我們沒事呀,在玩大富翁。”

勇者鬆了口氣:“我剛聽到屋裏有慘叫聲,以為你們出事了。”

薇羅尼卡抄起鐵骰子砸向勇者的“狗頭”。

村裏舉行了盛大的慶祝酒會,眾人歡呼、舞蹈,敞開了肚皮飲酒。月亮剛升上夜空,村子裏的男女老少便醉倒一大片。夜晚恢複寧靜,漆黑的海麵隻有幾盞漁火在閃爍。簡單沒想到遊戲裏的酒也能醉人,整支隊伍都掛著微醺的笑容,一腳深一腳淺地穿過沙灘去找獨自修船的基奈,薇羅尼卡緊緊牽著簡單的手。

基奈沒參加酒會,眾人都說他從小就是這麽沉默又孤僻的人。

“無風不起浪,那個老婆婆也就是他媽,能把人魚說成那樣,肯定阻撓他去找蘿蜜雅了唄。電視上都是這麽演的,婆媳問題。我有次聽到我媽媽和她醫院的同事講電話,也說跟我奶奶處得不錯,是因為她和我爸總在外地。隻有不需要處的關係才能處得好。”薇羅尼卡人小鬼大,說起家長裏短也一套一套的。

“但是他要去海底王國生活了,這可不是件容易事,媽媽舍不得他也很正常啊。做父母的,誰希望孩子離開身邊呢?”羅爺說著就拍拍勇者的腰,本來想拍肩的,太矮夠不著,“像我,就很明智,你媽媽愛上了親衛隊隊長,我就把王位傳給了他。這樣,他住在皇宮,你媽媽也繼續住皇宮,我也住在皇宮,反正地方大,永遠不用分開。”

但還是分開了,天人永隔。羅爺可能喝了酒,有些感傷。公主瑪緹娜攙著他走,沉默不語。雖然隻是遊戲的背景設定,但勇者依然像一個真正的外孫一樣,攬住了外祖父的肩膀。

皮膚黝黑的基奈借著月光修船,他說自己不認識什麽人魚。薇羅尼卡舉起魔杖就要打人,被簡單揪住帽子。

基奈聽完眾人顛三倒四的講述,呆住了,半晌才說:“你們穿過村落,繞到後麵的神社,我幫你們打開後門,有一條小路通向秘密海灘,到那裏去找我。”

秘密海灘上有一座木頭搭的二層小樓,因為海風侵蝕,木頭的顏色變得很深,仿佛被淚水浸泡著,永遠濕漉漉的樣子。基奈爬室外樓梯上了二樓,從屋子裏拿出了一匹白紗。

“這是新娘的頭紗?”簡單笑了,“薇羅尼卡,我就說讓你別衝動,他還記得結婚這件事,剛才是在村子裏不方便說話。”

“你們說的人,不是我,應該是我的外祖父基奈·尤琦。”

簡單和勇者對視,都有了不好的預感。

當年基奈·尤琦是漁村裏最優秀的年輕漁夫,優秀到村長主動要把女兒許配給他,未來自然也會將村長的位置讓給他。但他在一次出海後,愛上了一條人魚。村長覺得他瘋了,不許他離開,燒掉了他的船,將他獨自隔離在秘密海灘的小木樓,一晃許多年。

村長的女兒很快找到了自己的幸福,卻又很快失去了,在一場暴風雨中,包括村長、村長女婿等在內的許多人葬身大海。大家認為海難是人魚的詛咒,於是氣勢洶洶地衝去小木樓討伐這個給村子帶來厄運的瘋子,卻驚訝地看到他站在海水中,渾身濕透,抱著一個小嬰兒。

那是村長女兒的孩子。海難帶走了很多生命,卻也帶給了基奈自由,沒人看管他了,他終於可以去找蘿蜜雅,卻在私奔的夜晚遇上村長女兒抱著嬰兒投海,他拚盡全力,隻救下了孩子。

村裏人認定孩子是他和人魚生的怪胎,拒絕幫他撫養。風和日麗的清晨,他看著無辜的孩子,決定親自將她養大,幫助她重新融入村裏的環境,並永遠放棄了與蘿蜜雅重逢的機會,就這樣鬱鬱而終。

而蘿蜜雅一無所知。人魚的壽命很長,她以為愛人遲到了,不知愛人已過完一生。

“我就是那個小嬰兒的兒子,她已經老了,並不是真的恨人魚,隻是找到了一種方式讓村民接納她。”年輕基奈將頭紗遞給勇者,“這個頭紗應該是外祖父親手做的,我想請你們幫他帶給人魚。這是我唯一能做的了。”

所有人都沉默了,隻有薇羅尼卡突然大吼:“你們村長是傻×嗎?這事全怪他!你外祖父也笨,孩子不能一起帶走嗎?不能去好歹也跟蘿蜜雅說一聲啊,讓人家等五十年,他好意思嗎……”

“你才幾歲,不要罵髒話。”勇者捂住她的嘴,接過頭紗,向基奈表示感謝,拉著眾人離開。薇羅尼卡還不放棄,三步一回頭,朝著基奈喊話:“你跟你外祖父長得像嗎?要是長得很像,能不能幫個忙,你就騙騙她,把她娶了行不行……”

“怎麽可能長得像啊,”簡單無奈,“他跟他都沒有血緣關係!要是長得像就壞了!”

勇者歎氣:“基奈·尤琦的名字應該是日文諧音吧,一開始就覺得怪怪的,基奈是來ない,尤琦是行き,一個是沒有來,一個是我會去。他應該也是猶豫糾結了一生吧。”

他們再次跋涉千裏,為了傳遞一個噩耗。

蘿蜜雅接過頭紗,開心得不得了,立刻就戴在了頭上,一臉天真地問簡單和薇羅尼卡:“好看嗎?”

都說女人心似海深,薇羅尼卡的心卻淺得像蘿蜜雅礁石旁的水窪,盛不了多少秘密,眼淚拚命從眼睛裏往下淌。

“好看,”簡單笑著,幫薇羅尼卡抹去淚水,“都把她給美哭了。”

“你們見到他了嗎?他會來娶我嗎?”

薇羅尼卡哇的一聲就號出來了,握緊了簡單的手;勇者也緊張地抓住了她的手,臉漲得通紅。一左一右,像拉了兩個小朋友,全部重擔就落在了簡單一個人身上,她正視蘿蜜雅的眼睛,沒有閃躲。

“……會嗎?”

她曾經對鍾曼說過什麽來著?遊戲比千頭萬緒的真實生活輕鬆多了,預言指向哪裏就去哪裏,不用承擔選擇的後果,不料遊戲還是要這樣為難她。

“他會的。”

簡單鄭重地說。

船駛離白色海灘,一頭紮入迷霧,蘿蜜雅的身影漸漸模糊。

“姐姐。”很早之前薇羅尼卡便不再喊她雪妮雅,而是叫她姐姐,雖然簡單已經是能做她阿姨的年紀。

“想問我為什麽騙她?”她刮了一下薇羅尼卡通紅的小鼻子,“因為我懷疑說了實話她可能會死。”

“殉情嗎?”

“是的。她一共也沒和我們說過幾句話,其中一句就是人魚一旦上岸就會化作泡沫而死,這句話一定很重要。基奈·尤琦的墓碑在岸上,小木屋也在岸上,如果我們告訴她真相,她可能會上岸瞻仰他的墳墓,不惜生命代價隻為了見愛人最後一麵。”

勇者看著她,輕聲說:“你真的長大了。”

簡單詫異,正要追問,薇羅尼卡又晃了晃她的手:“但是,一直等著也很可憐啊!”

“至少她活著,”簡單說,“活著就有轉機,她還有很長的一生,說不定哪艘船就會經過,說不定她還會愛上誰,至少她現在是快樂的,抱著一個希望,總能等來另一個希望。”

薇羅尼卡沉默了,看著船頭躍起的飛魚,不知道在想什麽,很久以後,她隻是捏了捏簡單的手心。

羅德賽塔西亞的奇觀一重接一重。

他們順著海上矗立的白色光柱彈奏蘿蜜雅臨別時送給他們的豎琴,巨大的泡泡將整艘船包裹在其中,沉入了海底。他們謁見尊貴美麗的女王,從她手中得到了一顆寶珠。

在旅遊村觀賞古跡壁畫,破解奇詭壁畫吞食遊客的陰謀,又得到了一顆寶珠。

參觀怪物與人類共同穿校服讀書晨跑的徽章女子學園,駕駛蒸汽鐵皮跳跳蛙穿過溪穀,騎著骷髏蜥蜴攀爬筆直的懸崖峭壁,在體形堪比波音747的巨鳥巢穴撿到了一顆寶珠。

在所有居民都被冰封的北國城堡,識破雪女的計謀,融化了年輕女王心中的堅冰,尋找到了最後一顆寶珠……

從地底到山巔,從河流到海洋,從沙漠到雪原,簡單從沒有鬆開薇羅尼卡的手。

寶珠找起來沒有想象中難。

讓薇羅尼卡恢複記憶卻很難。

在簡單的誘導之下,她的確已經想起來很多了:最喜歡的漫畫,最討厭的一門課,迪士尼英語,《當代歌壇》,慈祥好騙的奶奶,校門口的麻辣燙……

當然,最多的還是她唯一的、最好的朋友。

“我們從小就認識了,一年級的時候就成了最好的姐妹。她很膽小,被同桌欺負了也不敢說,體育課我就幫她打回來,她一開始隻在旁邊哭,後來看我打不過那個男生,就衝上來幫著打,最後我倆一起騎著他打得他邊哭邊喊媽媽,”薇羅尼卡抱膝坐在雪原營地的篝火前,講得激動,仿佛那件事情就發生在昨天,“我倆被罰站一下午,她爸媽批評了她,我爸媽在外地,所以她爸媽就做了個好事,順便也批評了一下我,哈哈哈哈。”

她們營地的前方就是一個古代的冰湖,一條近百米長的黑色巨龍盤踞在湖下,似乎是被遠古魔法封印住了大半,隻有尾巴尖支出來,也被牢牢凍住,仿佛湖麵上長出了一棵樹。

薇羅尼卡就對著這麽一個恐怖的景象,講著小學一年級暴打男同學的事情,簡單幾乎想不出比這更怪異又可愛的景象了。

他們穿過風雪呼嘯的冰原邊境,終於到達了聖地拉姆達。

聖地依山而建,一個祭壇套一個祭壇,最莊嚴的大殿在最高處,他們在長老的指引下通過聖殿之門,在聖壇上依次擺好六顆寶珠。和彩虹樹枝預言的一樣,六色光芒組成了彩虹橋,遙遙通向懸浮於天空中的生命之樹。

這棵樹大得宛如一座山,歧路密布,他們一路盤旋攀登。爬到天色將晚的時候,羅爺的腰受不住了,提議在篝火前露營,做好準備,明天一舉登頂。

夜深了,薇羅尼卡趴在簡單腿上,明明困得不行,卻掙紮著不肯閉上眼。

“困了就睡呀,有什麽話明天再說。”

“我怕我睡了,一醒來你可能就走了,”她拉著簡單的手,鬆鬆地隻握住了兩根指頭,“我怕你走了。”

勇者的確隻要有機會就會偷偷勸簡單離開。根據他的計算,真實世界的簡單應該至少昏睡了兩天半,再撐下去可能有危險。

“你回去吃點兒飯,活動活動,還可以再回來呀。”他說。

“能不能回來這件事情,你也說不準,對嗎?”簡單直視他,“而且就算回來了,可能遊戲已經通關了。”

他們都說簡單很簡單,其實她比任何人都更能識別謊言,勇者的心清澈見底,首航時,他第一次勸她回去,說的是“就算回不來了,我也會去找你的”,在簡單說“隻要做夢就可以再回來”時,才安慰她說“沒錯”。

隻要做夢就可以再回來,為什麽徐延亮和鍾曼都再也沒出現過?

更何況,他這麽擅長計算時間,難道不應該先自己回去休整嗎?不敢這樣做,是因為怕回不來,怕無法再見到簡單。

所以她今天推明天,明天推後天,總說過了這座城就走,再過了那個村落就走……

“我知道你放心不下她,想等她覺醒了,先送她平安離開。我會替你照顧小紅帽的,”勇者說,“你不是說過我是個值得信任的人嗎?”

簡單沒回答。她當然信任他,隻是她有自己的私心和妄想。

連番的勸阻貫穿旅程,薇羅尼卡到底還是聽到了。簡單哭笑不得,反過來攥住了她的手,說:“我不會丟下你的。”

“不用著急,慢慢想,總有一天你會想起來。我保證,我發誓,我會永遠陪在你身邊。”

薇羅尼卡微笑,終於睡著了。簡單幫她蓋好毯子,回頭看到勇者站在身後:“坐啊,六顆寶珠都集齊了,過了這片湖,就要到大樹神域了吧?”

“嗯,”勇者坐下,“快到目的地了。”

他們一起沉默著烤了一會兒火,早已習慣了在每個營地都被胖胖的商人整夜注視。勇者終於還是忍不住問:“還是沒想起來嗎?”

簡單搖頭。

“為什麽薇羅尼卡一直想不起來呢?她明明都想起這麽多零零碎碎的事情了。”

“因為引力不足啊,”簡單笑了,“你自己說過的話你都不記得了嗎?那個真實的世界不足以吸引她回去。”

勇者曾經對她說,遊戲的誕生是因為人想做神,想創世,想建立規則,於是用幻想改造真實世界的山河原野,讓大海中央陷落瀑布,讓火山生於冰川,鯨魚遊弋於萬裏晴空;也試圖用純真衝破神造的迷宮,無視龐雜與幽微,割裂玄之又玄的相關,隻留下最坦**而筆直的因果善惡,是非黑白。

當這個幻想的世界膨脹到有了自我意識,羅德賽塔西亞誕生了。它的一草一木都孕育於創造者對真實世界的渴望與失望,它永恒地吸引著最貪婪和最悲傷的人。

“我承認這裏的冒險很有趣、很新鮮,但不畏死亡的英勇是輕浮的,不懼衰老的悠閑歸於空虛。你代替王子上場賽馬,贏了也不會太開心。你來自真實,也渴望真實,不會為假的東西長久心動。遊戲總有通關的那一天,誰會願意生活在一個輕易就能窮盡的新世界呢?”

起風了,簡單的絮語被風刮向高遠的夜空,她在最靠近生命大樹心靈的地方說這些,不知道羅德賽塔西亞是否會被冒犯到。

再壯美的凱托斯,在徐延亮心裏都不會比他兒子蹣跚學步更好看。

瑣碎的真實生活有著不輸羅德賽塔西亞的引力。真實本身就是引力,牽引著人們摘下虛假的王冠,即便他們會為此而與病痛、孤獨、無常搏鬥一生。生命給了人有限的時間與無限的好奇,就算交通便捷到能讓人輕易踏遍地球,也未必能窮盡他人內心的浩瀚宇宙。

父母子女,朋友仇敵,愛欲與哀愁……一個人經曆的年歲越久,就被纏繞得越緊,一刻不停地拉著他,讓他牽掛。所以徐延亮走了,所以鍾曼也走了。

“薇羅尼卡不會。她還太年輕,她覺得這裏更好玩,比讀書好玩,比一邊想念父母一邊又怕他們出現好玩,比好朋友心裏隻有一個不喜歡她的小男生好玩……”簡單頓住了,平複了一下,繼續說,“她還沒在真實生活中建立強有力的聯結,即便是骨肉至親,感情也是需要培養的,所以,始終缺了一把力氣把她拉回去。”

勇者關切地看著她:“你最近怪怪的。到底怎麽了?”

簡單搖搖頭:“沒什麽,可能是我在這裏待得太久了,有點兒精神錯亂,總會想到一些很荒謬的事情。不用管我。”

為了轉移勇者的注意力,她故意湊近他,很近很近,輕聲問:“你不是也舍不得我走嗎?”帶有一點點挑逗的意味。

勇者雖然又有些吃不消,但這次沒有妥協,他毫不閃躲地直視著她的眼睛,終於第一次將簡單逼退了。

“你必須告訴我為什麽,再荒謬也沒關係。”

簡單盯著篝火,良久才道:“我覺得,薇羅尼卡是她的鬼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