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凱托斯不說話

兩個人一起坐在晚秋高地前的台階上看天,沉默是沒有鴿子飛過的天空

勇者一愣,倒讓簡單有些自責,不應該突然拿這麽沉重的話題嚇這個弟弟。

坐在飛機上想:如果飛機掉下來。坐在車上想:如果刹車失靈——其實不過是些念頭,想想而已,人常常會不自覺地用這些念頭來引起恐懼,目的是衡量求生的欲望。

隻是她驗算的結果不大理想罷了。

勇者倒沒有大驚小怪:“你有抑鬱症嗎?”

“應該沒有吧,”簡單平靜地說,“沒有做過檢查,隻看過失眠門診。大學的時候,室友說我睡了很久,一整天都沒醒,怎麽叫都沒反應,把輔導員都嚇壞了。最後我是在校醫院醒來的,哭醒的,自己也不記得為什麽哭。大學輔導員很害怕學生鬧自殺,找了心理健康中心的老師幫我做心理輔導,還把我爸媽叫到了學校,最後差點兒就要幫我辦休學。”

勇者靜靜聽著,臉隱沒在陰影中,看不清是什麽神色。

“很奇怪,那次之後,我的睡眠變得很少,完全不做夢了,他們都說我變沉穩了,不像以前那麽愛哭。哦,我爸媽甚至以為,我鬧了那麽一出,是因為和韓敘分手。”

連徐延亮都不知道,其實簡單和韓敘秘密地談過一場戀愛。當然,現在簡單很難再把那段時間的相處定義為“戀愛”,不過在當時,他們的身份的確是情侶。

撞破貝霖與韓敘的曖昧之後,簡單崩潰了,死活都不肯去上學,每天都背著爸媽打電話給β哭訴。周二的下午,簡單又撥過去,接電話的是β的爸爸。簡單和β的父母幾乎沒怎麽說過話,他們總在外地,β是家裏老人帶大的。她說:“叔叔,打擾了,我是簡單,年年在嗎?”

β的爸媽甚至不知道女兒的花名叫β,學校裏除了老師幾乎沒人喊她蔣年年。

β的爸爸很久沒說話,開口時聲音是顫抖的,他說,年年出車禍去世了。

那段日子好像從簡單的大腦中被抽走了。她幾乎是混沌的,唯一清醒的時刻是聽到爸爸媽媽躲在房間裏商量是否應該帶她去北京參加β的追悼會。兩家大人並不熟,大人們知道她們是好朋友,卻又輕視孩子之間的友情,竟然認為不讓簡單出席才是對她最好的保護。班主任張老太也不支持她奔赴北京,作為補償,張老太破例答應向學校申請,抽出一個上午,聯合三班一起為β開一個小型追思會。

後來想起這件事,簡單沒有太多怨恨。這些大人就是這樣,傲慢是因為遺忘了自己的青春,回避是因為連他們自己都不知道應該如何坦**地正視死亡,更不用提與孩子恰當地談論它。

現在她自己也是個大人了。

十七歲的簡單遠沒有現在的城府與冷靜,她表現出了讓父母、老師都震驚的蠻橫,爸媽嚇得抱著她哭,覺得乖巧的女兒被β的離世打擊到瘋了,更不可能讓她去北京的追悼會受刺激,萬一出了什麽事,他們承擔不起。

風波過去,她回到學校,和此刻的卡繆與施維亞一樣,是個空心人,原本就平平的成績更是一落千丈。

韓敘就是這個時候向她表白的。

“好多同學因為韓敘目標清晰、意誌堅定,人又很嚴肅,就下結論說他是個冷酷自私的人。其實不是的,他很善良。雖然我從小到大對他的好並不能讓他心動,但在我最需要幫助的時候,他很想報答我。”

簡單抬頭,看見一顆流星劃過:“他用他的初戀報答我。”

韓敘陪她自習,帶她去補課班,給她講題的時候再也不嘲諷她,即便她心不在焉也絕不會再賭氣把她扔下,偶爾煩躁皺皺眉頭,都立刻想起什麽似的趕緊舒展開,朝她溫柔一笑。

有天放學後送她到她家樓下,他輕輕親了她的額頭。簡單抬起頭,看到媽媽正從四樓的陽台往下望。

然而當她回到家,媽媽隻是歎氣,什麽都沒說。他們隻希望女兒能恢複原狀,快樂起來。這讓簡單更加悔恨,其實爸爸媽媽很寵她,如果當時好好說,她或許有機會去北京見β最後一麵的。

誰也沒想到,即便如此,簡單還是在高三申請去了文科班。她的理由是,再怎麽努力,理科成績還是倒數,不如去學文搏一搏。

所有人都覺得她長大了,會冷靜地、理性地考慮前途了。其實她隻是想躲開韓敘。

十七八歲的少年就算再老成,也難免露出破綻,他表演喜歡她,不小心演成了“臨終關懷”。她寡言又哀愁,韓敘便陪她多一些;她稍微開朗些,韓敘就鬆口氣,立即建議她平時多和其他同學玩。

兩個人一起坐在晚秋高地前的台階上看天,沉默是沒有鴿子飛過的天空。

高考後報誌願,她看著韓敘填了北京的學校,回到家,她把誌願改到了上海。

韓敘是個善良的“醫生”,他盼著簡單好,也盼她出院,到底有多盼,恐怕連他自己都沒意識到。學文是ICU轉普通病房,異地讀書就是出院。β總說簡單傻了吧唧,但在對愛的感受上,簡單永遠比優等生韓敘敏銳,她愛了十幾年,比韓敘自己還了解他,她替他做了決定。

在他們幾乎兩個月都沒聯係過的某天早晨,簡單發短信提了分手。

“所以,我爸媽以為我尋死,連韓敘都認定我長眠不醒是因為失戀,他來上海看我,想故技重施,我在他眼裏看到了很清晰的恐懼。連我都替他冤。被一個小女生從小喜歡,可他怎麽努力,都無法喜歡她,於是大家都說他‘渣’。女生越慘,他越沒辦法扔下她。而她居然掌握了自殺這種‘核武器’,我的天。

“我在校醫院再一次拒絕了他,他鬆了一大口氣。醒來之後我想,不能再讓任何人擔心了,也不能再讓韓敘背負更多壓力,所以得格外活潑起來。表演過去的自己並不難,表演快樂很難,好不容易把大學熬過去了,也把韓敘熬出國了,我覺得我演得還不錯。

“上班,下班,考證,跳槽,偶爾也試著談戀愛,貸款給自己安了家,一個人住,我覺得還可以,演著演著就成了生活本身。短暫的開心是有的,拿下項目,收到快遞,在朋友圈看到了好玩的動圖,也會笑笑。但要說快樂,的確沒有。我自己在網上隨便查了查,看到有人說,長期睡眠不足加上不做夢,會影響一個人的內分泌和心理健康。所以我去醫院開了點兒安眠藥,吃了一次,副作用特別嚴重,正趕上我爸媽到上海看我,嚇壞了,認定這些年來我一直都沒有放棄過自殺。冤死我了,十年的演技白瞎了。”

簡單說到這裏忍不住大笑,勇者低著頭,輕輕拉住了她的手。

“你的手比我的涼。”她用兩隻手反過來握住他的,幫他暖了暖,中途男孩害羞得幾次想要抽回來,都被簡單牢牢抓住。

“換了好幾種安眠藥,副作用都很嚴重,大夫勒令我不許再嚐試了,我就死了這份心。但我媽心有餘悸,每天晚上都給我發微信,告訴我,別吃。我這次會做夢,應該是因為喝了太多酒,你知道嗎?不快樂這件事也有好的那一麵,你也不會太難過,情緒永遠很平穩。

“我沒想到這次出差居然會度過屎一樣的一天。我以為能交到新朋友,以為能重逢老朋友,以為能和少年時代喜歡的人平和地聊一聊,我已經長大了,成熟了,也放下他了,我希望他不要再害怕我,那段戀愛對我對他來說都是一種侮辱,我隻是想跟他說‘對不起’。

“沒想到全都搞砸了。”簡單淡淡地說,“我承認,我撐不下去了,我很孤獨。”

小時候看過的所有偶像劇和言情小說都在慫恿著她,她伸出手,撥開他被風吹亂的頭發,傾過身子在他臉頰上輕輕一吻。

然而他什麽反應都沒有。太久的沉默,她甚至懷疑他死了。突然,他起身,指著海上:“看!”

雖然這絕不是簡單期待中的回應,但她還是起身,朝著他指的方向看去——地平線的方向躍出了一隻比小島還要龐大的鯨魚,通體發出銀白色的柔和光芒,背上的鰭化作翅膀,它緩緩地向著天空飛去,越飛越高,隱沒在薄薄的雲層之後。

“原來真的存在,”勇者說,“這是羅德賽塔西亞的傳說,穿梭於大地與天空間,聯結海洋與生命之樹的鯨魚凱托斯。”

“我們未來會騎它嗎?”簡單問。

勇者一愣,笑了:“不知道。希望會吧。”

《勇者鬥惡龍Ⅳ》劇情進展的標誌是馬車、船、熱氣球、飛龍,從大地到海洋,從海洋到天空,整個世界對冒險者敞開了懷抱。這一代如果直接騎鯨魚,那可太酷了。簡單平靜下來,為剛才莽撞的傾訴感到難堪,她覺得這是個互道晚安的好時機。

她率先往船艙走:“早點兒休息吧,估計明天就能看到港口了。”

“對不起。我知道我應該說什麽做什麽,但我做不到,無論如何都做不到,”勇者突然開口,“在羅德賽塔西亞,你不孤獨,你很快樂,因為你愛上了它,愛這裏的一切。我隻是這世界的一部分,我們恰巧是戰友,一起分享了別人一輩子都不會有的奇遇,共同見證了永生難忘的壯麗奇觀,於是你把冒險帶給你的快樂都算在了我頭上,僅此而已。但遊戲總有通關的一天,你真正的孤獨是在真實的生活裏,我未必解得開。真實的我,你可能一丁點兒都不喜歡。”

簡單想反駁他,卻隱約知道,他說的或許是對的。

“我會去找你的,用自己真實的麵目去找你。如果那時候你還願意,我會把這個吻還給你。”

男孩搶先衝進了船艙,片刻後,門內傳出一聲“休息”。還是那一招。

簡單笑了,笑著笑著竟然眼睛有點兒濕。真是個孩子,居然這麽認真。

她不敢讓他知道,這隻是一個互相取暖的吻,一個不用想太多也不用負責任的吻。能在這麽奇怪的夢境裏相遇算得上緣分,漫長航程裏穿著遊戲人物的皮,吐露一些平日講不出口的傷心,他又不否認對她有好感,為什麽一定要探究感情的純度呢?

是她在乘人之危。是她在用韓敘對她的方式對別人。而他像一麵鏡子,清晰地映照出她的卑劣。

難怪他才是羅德賽塔西亞選中的勇者。

凱托斯穿出雲層,從她的頭頂緩慢而莊重地飛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