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 四個字,兩個人

他的左手裏,抓著一株小樹苗

No.298—No.303

No.298

我回到班裏的時候已經臨近聖誕節了。

今年的聖誕節班裏沒有任何動靜,去年的這個時候我們還在興致勃勃地籌備元旦聯歡會,因為九班學我們開化裝舞會而義憤填膺。還記得徐延亮戴著一個豬八戒的麵具出現在聯歡會上,β卻麵色平靜地問他:“徐延亮,你怎麽不守規矩啊?你的麵具呢?”

現在想來像是上輩子的事兒了。

看到我進門的時候,餘淮突然一下站了起來。

“不用……不用這麽隆重。”我往後退了一步。

“我隻是想去撒尿。”餘淮紅著臉說。

“兩周不見,您用詞越來越粗獷了。”我頷首。

餘淮突然笑出來,我也是。

像是在這一笑間,兩周前的齟齬都煙消雲散了。

β曾經說過,爭執的結局不是一方道歉,而是兩方消氣兒。

看來,我們這番爭執算是有結局了。

No.299

我不在的時候,餘淮的競賽結果出來了。他得了二等獎,有幾所和去年一樣“還不錯”的大學拋來了橄欖枝,餘淮微微猶豫了一下,就拒絕了。

這在我的意料之中。

他恢複得不錯,我看得出,和兩周之前的強作樂觀不同,看來是真的接受了結果。

我沒幫上任何忙,但這不重要了。

期末考試很快就來臨了。這次期末考試對我們來說倒沒什麽,可對那些申請各大高校保送和自主招生加分優惠的學生來說比較重要,學校推薦名額畢竟有限,校內選拔還是要拚曆次大考的總成績的。

語文考試剛結束,我們考場這邊就聽到了好幾條爆炸消息。

淩翔茜涉嫌作弊被教導主任抓了,離校出走,不知所終。

而林楊、餘周周中途棄考了,原因不明。

我和餘淮中午一起吃飯的時候,他還在不停地給林楊打電話。

“怎麽樣?”

“一直關機。不知道為什麽。”

林楊雖然拿了兩科競賽的一等獎,但是如果這次棄考,選拔的總成績就會比別人少好幾百分,任憑他平時考得再好也補不回來了。我和餘淮都惴惴不安,一頓飯吃得很不是滋味。

下午考完數學,今天的考試就算都結束了,大家紛紛收拾書包往外走,明天還有一天,我們就能迎來一個短暫的寒假。

我和餘淮並肩往外走,他又給林楊打了個電話,這次接通了。

淩翔茜是被人誣陷作弊的,至於是誰下的黑手,林楊沒有說,但是淩翔茜到底還是因為當場“人贓俱獲”,被取消了考試資格。

至於林楊和餘周周,則是為了尋找出走的淩翔茜才棄考的。

我徹底結巴了:“就為……為……為了這個寶貴的約會,他……他……他……他棄考了?”

“什麽約會啊,”餘淮彈了我腦門兒一下,“多熱血、多夠朋友,你怎麽思想這麽齷齪?!”

放屁,友情才沒這麽大的力量!根本就是為了泡妞!你是沒見過林楊為了追餘周周幹過多變態的事兒,跟蹤!跟蹤啊,每天跟蹤!

我一坨坨的話堵在嘴邊沒說出口,忽然看到餘淮如釋重負的樣子。

“你怎麽了?”

“沒什麽,”餘淮看向窗外,若有所思,“你說,這麽大的事兒他都能說放就放,我還糾結個屁啊,我比他差在哪兒啊,對不對?”

我眨眨眼,慢慢明白過來。

餘淮的這道坎兒,終於算是過去了嗎?

我笑:“得了吧,你就是看他也沒法兒保送了,心裏特爽吧?”

“滾,”他被我氣笑了,“好個心思歹毒的女人!”

我們在校門口準備道別。才五點鍾,天已經黑下來了。他在路燈下朝我笑著擺擺手,轉身就要走。

“哎,餘淮!”我喊他。

他轉過頭,不解地看著我。

“對不起。”我說。

餘淮的臉抽了抽。

“你聽我說,其實之前,我看得出你很努力地在調整自己了,可我還在旁邊每天哭喪個臉,希望你能過來找我傾訴……我覺得自己挺沒勁的,你吼我的那句話是對的。我也想說聲‘對不起’。”

他笑了,一臉不在意。

“得了吧你,這隻能說明兩件事兒:第一,我演技差;第二,一個大老爺們兒為這點兒破事兒緩不過來,真夠丟人的,還遷怒於你,更丟人。行了,別提了,趕緊回家吧。”

我認識的餘淮正式回歸,依舊是當初那個少年。

“你才多大啊,就說自己是大老爺們兒。”我笑。

“哦,”餘淮一拍腦門兒,“忘了你屬虎,你才是前輩啊,我是大老爺們兒,你就是大老娘們兒。”

“你才是大老娘們兒!”我把手中的空咖啡罐朝著他的腦門兒扔過去,被他哈哈哈笑著接住了。

No.300

四月的時候,北方的春天姍姍來遲。

即使對四季更迭早就習以為常,春分穀雨,萬物自有定時,又不是第一次見了,然而每一年、每一個季節,照樣可以有某一個瞬間令我驚豔。

比如一夜溫潤的雨下過之後,早上我無知無覺地走出門,風好像格外柔和,我置之不理;它再接再厲,我麻木不仁;終於它將路邊垂柳的枝條送到我麵前,一抹剛抽芽的、令人心醉的綠,懵懵懂懂地闖入我的視野,輕輕拂過我的臉頰。

我的目光追隨著它的離去,然後就看到大片大片的新綠,沿著這條街的方向,招呼著,搖曳著。

世界忽然就變成了彩色。

那些兵荒馬亂也隨著冬天轟隆隆地遠去。

保送生和自主招生的筆試過後,各大高校的二輪麵試也在春節前紛紛告一段落。

我的北京之行變成了一趟“廢物之旅”。可能我本身就沒有學藝術的潛質,跟電視和電影都注定無緣吧,在每所學校的排名都很靠後,基本沒戲。我覺得很對不起我爸媽,雖然他們還是說意料之中,說沒有關係,我卻越來越為自己感到慚愧。

有時候在課堂上睡著了,爬起來的時候眼睛會有點兒迷糊。那幾秒鍾的恍惚裏,我會突然想起程巧珍,想起那間四處漏風的房屋,這讓我能在暖洋洋的教室裏麵忽然頭腦一片清明,像是那天的風從北京一路吹過來,吹散了眼前的迷霧。

成績在磕磕絆絆中上升。每天晚自習過後,餘淮都會和我一起悄悄地溜到行政區頂樓,因為那裏方便說話,不會吵到其他上自習的同學。我每天都會整理當天算錯的題目,餘淮一道一道地耐心給我講。在我的逼迫下,他也不得不開始背誦文言文課文和古詩詞了,也許是不再有競賽保送護體,他也學會了收斂。

當我在黑色的冬天煎熬時,日子總是過得很慢,可一旦努力起來,有了起色,時間卻走得飛快,像是生怕再給我多一點兒時間,我就會變得太過出色,一不小心嚇到老天爺。

然而奇怪的是,後來每每回想到那段歲月,總會覺得,時間慢得好溫柔。

我能清晰地回憶起每一個晚上他講了哪些題,罵了我哪些話,我又考了他哪句古詩,他又背成了什麽德行。

如果非要說我硬著頭皮學理是在餘淮身上浪費了兩年時間,那他又何嚐不是把自己很多寶貴的複習時間都浪費在了我身上?

我們都從沒因此而向對方索取什麽。

No.301

第一次模擬考試我考得很糟心,但是第二次就好了很多,滿分七百五十分,我勉勉強強上了六百分。去年一本分數線是五百八十二分,我看著這個成績,激動得差點兒哭出來。

餘淮、韓敘、朱瑤和貝霖四個人依舊是我們班的排頭兵。朱瑤最穩定,永遠第四名,貝霖穩定性稍微差一點兒,但大多數時候是第一名。剩下的兩個位置,韓敘和餘淮輪流坐。

我悄悄跑去跟張平談心,表麵上是分析我的模擬考試成績,實際上另有所圖。

“張老師,最近壓力很大吧。辛苦了。”我諂媚道。

“還行吧,”張平歎氣,“你們讓我省點兒心就好了。”

我知道,因為浙大和同濟等幾所大學的自主招生名額的事情,張平被各個家長以金錢和權勢軟硬兼施地催逼,一段時間內都快神經衰弱了。

“您放心,雖然我是指望不上了,但是咱們班肯定會出好幾個北大、清華的高才生的,一定給您長臉!”

“北大、清華,誰啊?”

“餘淮啊,”我脫口而出,“他肯定沒問題吧?這成績是不是沒問題?是不是……”

我看到張平一臉壞笑地盯著我。

“我要是沒記錯,好像咱們剛入學摸底考試的時候,你就拐著彎兒地來跟我要年級大榜,對吧?”

“對……對啊,是我,怎麽了?”我有點兒心虛。

“沒事兒。我當時就覺得咱們耿耿心懷大局,沒想到現在也還是這麽關心同學,”張平笑,“挺好,挺好的,保持住。北大、清華周圍有好多學校呢,你也加把勁兒,你考好了比他們都給我長臉。”

“啊,真的?為啥?”

“當老師和當大夫是一樣的,他們屬於從小身體健康型的,長壽也是應該的,跟我沒關係。”

張平拎起暖水瓶,往黃桃罐頭瓶裏麵倒熱水。

“但是還有一些同學呢,類似腦癌患者,卻在我的醫院裏康複了,活到九十九了,你說是不是很給我長臉?”

……你說誰腦癌?

在張平鼓勵和促狹混合的哈哈大笑中,我落荒而逃。

No.302

四月末的一個周六,我忽然接到了餘淮的電話,說讓我去學校一趟。

我根據他電話裏的指示,到了體育館背後的小樹林。這個地方地勢比較高,形成了一個小土丘,以前的學長們給它起了個名字,叫晚秋高地。

我走到樹林邊緣的時候仰起頭,正午的太陽剛好在我對麵的方向,我被晃得睜不開眼,隻看到餘淮在土丘上逆光站著,手裏不知道拿著個什麽東西,怪怪的。

“神神秘秘地搞什麽啊?”我抱怨,“我正在背生物呢,節奏都被你打亂了!”

他好像是笑出聲來了,很得意的樣子。

“今天可是植樹節啊。”他說。

“植樹節你大爺,植樹節是三月十二日,現在都四月底了。”

“咱們過陰曆的植樹節不行嗎?”

“你家陰曆陽曆差出一個多月啊!”我眯著眼睛罵道,這個精神病。

忽然覺得有點兒不對勁兒。好像有什麽念頭在腦海裏閃耀了一下,我沒抓到。

我朝他走過去,走了幾步,又愣在了原地。

他的左手裏,抓著一株小樹苗。

No.303

“我出門去買筆,看到我家小區物業在做綠化,不知道怎麽就突然想起來你說過想要種樹來著,他們工人偷偷賣了一株樹苗給我,這麽一株破玩意兒要一百二十塊,幸虧小爺我身家豐厚,否則還不得英雄氣短啊。你都不知道,把這株樹苗弄過來可是費了我吃奶的勁兒……你哭什麽?”

“你有病啊,”我抹抹眼睛,不敢看他,“都快夏天了,種什麽樹!”

“你跟我說要種樹的時候還是秋天呢。”

“那是兩年多以前!”

“小爺記性好,行不行?!”

我沒有特別想哭的感覺,真的,誰知道眼淚怎麽就一直往外湧,跟不要錢似的。

“你等會兒再哭行嗎?物業的工人說要先種進去才能澆水。”

我走過去,任由眼睛紅得像兔子,跟他一起拿起鐵鍬,找了個空一點兒的地方,開始挖坑。

樹放下去填好土之後,我們在樹的旁邊立了三根呈等邊三角形的木棍,餘淮用從班裏拿出來的繩子將它們和樹綁在一起固定。

我蹲在樹坑旁,看著他把桶裏的水一點點倒進去。

“這是棵什麽樹啊?”我問他。

“不知道。”他笑嘻嘻地說。

我悶悶地歎口氣。

水滲進土地,濕潤的表麵泛著黑油油的光。餘淮扔下桶,拍拍手,說:“走吧。”

“這就完了?”

“你還想幹嗎?要不我再挖個坑把你也埋進去?”他轉過頭問。

“這是你種的樹,你好歹也要做個標記啊!”我急了,“小爺你種的樹怎麽也是名門之後啊!”

“得了吧你,”餘淮一副毫不在意的樣子,“能不能活還不一定呢,要是死了,你得多傷心,不如就不去管它,幾年以後你回來一看,隨便挑一棵長勢最旺盛的,就把它當成咱倆種的,多好!”

“你以後生孩子是不是也扔到大街上隨便跑,十八年後從當年高考狀元裏挑一個最帥的,指著說這就是你兒子,讓人家給你養老啊?!”

“好主意啊!”餘淮大笑。

他不管不顧地下山了。我想了想,從書包裏掏出平時用來削2B鉛筆的小刀,在頂多三指寬的樹幹上一筆一畫地刻字。

這樹未來要是死了,百分之百是我的責任。

但我還是咬著嘴唇,用力地在上麵刻下四個字。

“你走不走啊?”餘淮扯著大嗓門,在高地下麵喊我。

“馬上就來!”

我收起小刀,跑了兩步,又回過頭。

那棵樹在周圍的樹的襯托下,顯得稚嫩得可憐。

但它一定會活下來,會長大,會等到之後的某個學弟學妹來它的樹蔭下乘涼,像我看到洛枳的那句話一樣,看到我刻下的這四個字。

四個字,兩個人。

耿耿餘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