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金字塔底下的人

是這個世界本來就奇怪吧

No.293—No.297

No.293

那天晚上,我一個人坐著十點鍾的末班公交車回家,頭靠在起了窗花的窗子上,靠得太久,帽子凍在冰霜上,差點兒扯不下來。

不開燈的公交車裏,霓虹燈和車燈都被窗花扭曲了,光怪陸離地折射在車頂上,像是它不打算帶我回家,而是要帶我逃跑。

我不再是遞給司機五十塊錢讓他可勁兒跑的高一小姑娘了。

No.294

第二天上午,我在家裏整理行李,準備乘傍晚的飛機和我爸媽一起去北京。

我已經記不得我們一家三口有多久沒有待在一起了。

我在北京有四所學校的考試,所以向張平請了兩周的假,看樣子,我的生日也要在北京度過了。

上飛機前,我收到了餘淮的短信,隻有三個字:“對不起。”

該說“對不起”的是我啊,我太急於想要讓你開心,更急於想要成為能走進你內心的人,急不可耐地要撕破你辛苦偽裝的堅強麵皮,這何嚐不是一種自私。

我花了半個小時,字斟句酌,卻沒湊出一條完整的短信息,最後還是隻回複了三個字:“沒關係。”

你好、謝謝、對不起、再見、拜托、沒關係,客套詞救了我們多少人的命呢。

我媽開車到我爸家樓下,然後把車停在了我們小區裏,我們三口人一起打車去機場。

不知道是不是商量好了要給我最寬鬆的備考氛圍,他倆見麵之後一直和和氣氣的,沒有拌嘴。

好像我們還是一家人一樣,特別好。

這是我們一家人第三次一起去北京。前兩次都很開心,我不知道這一次會怎樣。

到北京的時候是晚上七點,我們排了二十分鍾的隊才打上車。酒店在鼓樓附近,我和我媽住一間,我爸住一間。我們放下東西之後去吃了烤鴨,九點前就回到了酒店,因為第二天一大早就要先後趕去兩所學校的報名會。

我洗漱完就窩在**發呆。我爸沒讓我帶任何數理化的複習資料來北京,他說孩子太累了,放鬆兩周,死不了的。

我媽擦著頭發走過來,也鑽進被窩摟著我。我閉著眼睛裝睡,腦袋裏橫衝直撞的是各種情緒,我怕一睜開眼睛,它們都會衝出眼眶。

“咱們回家之前,去臥佛寺拜一拜怎麽樣?”我媽忽然說。

“不去。”

“你小時候,有一次你外婆帶你去拜佛,有個大師還給你算過命呢,我覺得挺準的,不如去拜一拜吧。”

這是什麽意思?覺得女兒指望不上了,開始指望佛祖了?我被我媽氣笑了。

“算命的說啥了?”我問。

我媽想了想,說:“他說你以後是個穿製服的,可能是老師或者公務員,而且你是帥才不是將才。”

我皺眉:“帥才和將才分別是什麽意思?”

我媽其實也不是很了解這些,但是作為一個知識女性,她還是努力瞎掰了一番:“將在帥之下吧,將軍是幫皇上打天下的嘛,所以你是有統帥之才的,不僅僅是幫忙跑腿的命。這命肯定好。”

我知道她掰扯這些都是為了讓我不要因為這段時間的考試而感到緊張。當我對自己沒信心的時候,她想告訴我,你的命運是老天爺決定好了的,別怕,照著它一一驗證就好了。

“婚姻呢,有點兒難辦,”我媽接著說,“姻緣來得比較晚,但最後結果是好的。能生兒子。”

我剛坐起身來喝水,聽到最後四個字,差點兒噴我媽一臉。

No.295

電影學院門口人山人海,一多半是盛裝打扮來考表演係的。我沒心思多看,我爸媽倒是站在一起開始品評路過的學生。

“一年才招幾個人啊,這錄取比例得多小呀。”我爸感慨。

“明星夢唄,”我媽搖頭,“這社會就是個金字塔,誰不是削尖了腦袋想往上層流動。”

“可不是嘛,咱們那會兒,好多行業還沒規範,亂世出英雄。到了他們這一代的時候,其實日子沒有咱們好過,壓力又大,規矩又多,怪可憐的。”我爸感慨。

我趕緊往旁邊走了兩步,假裝自己不認識這兩個黨報時事評論員,卻不小心踩了前麵姑娘的腳。

圓臉小姑娘接受了我的道歉,笑著說“沒關係”。我們攀談起來,得知她是從山東來的,叫程巧珍,來考戲劇文學係,明天去另外一所學校報名。

我們聊得特別投緣,幾分鍾內就把各自的情況都交代清楚了。

“我要考編導係,可到現在連分鏡怎麽畫都不知道,”我聳聳肩,“臨時抱佛腳的結果是被佛蹬了。”

小姑娘被我逗笑了,圓圓的眼睛眯成兩道月牙,特別可愛。

“對了,你是不是還要考中戲?”小姑娘歪頭看我,“我有中戲這幾年的考題,你可以學學看,佛祖慈悲,不會次次都踹你的,說不定這次就抱上了呢!”

“那太好啦,”我笑,“你方便借我看看嗎?我一會兒可以複印一下嗎?”

她很熱情地一笑,點點頭。

報名結束後,她帶著我和我爸媽去坐公交車,到她的住處取資料。我媽得知要去的地方在南四環,坐公交要倒三次車之後差點兒暈倒,揚手就叫了輛出租車。

程巧珍因此特別不好意思,再三道謝,說她住的地方特別遠,打車都要花不少錢。

我爸坐在副駕駛位上,回頭對她說:“沒關係的,謝謝你願意跟我們家耿耿分享資料。”

我冷出一身雞皮疙瘩。我爸一擺出親切的政府公務員架勢,我就覺得特別不適應。程巧珍和我靠在一起,我們一起看著窗外飛馳而過的景色。她忽然說:“你覺得北京是不是特奇怪?”

程巧珍講話有一點點山東方言的口音,讓我想起我奶奶。

“哪裏奇怪?”我問。

“我前段時間和我媽媽一起去前門玩,那裏好多馬路都很寬很漂亮,幹幹淨淨的,讓人覺得自己特渺小。但是隨便拐幾個彎,就能拐進一條小巷子,裏麵又髒又亂,就跟我現在住的地方一樣,像農村。真是奇怪。”

是這個世界本來就奇怪吧。

我想起我爸媽在報名會場閑聊時說起的金字塔。我和程巧珍,我們所有在報名現場黑壓壓一片擠著的人,跟遠在家鄉的教室裏埋頭苦讀的人,有多少是真的對自己要做的事情感興趣的呢?

有些是想往自己的上一層突破,有些是不想掉落到下一層,固若金湯的金字塔裏湧動的暗潮,是不是就叫作欲望?

No.296

程巧珍說得沒錯,北京是個很奇怪的地方,南四環外就是一片雞鴨遍地走的鄉下。我們偶爾會經過一片菜地,騾子和驢都在路邊安靜地歇著。我媽的表情越來越奇怪,可能是害怕上當受騙。程巧珍渾然不覺,每到一個路口就給司機指路。

到了目的地之後,我爸等在車上,讓司機接著打表。他怕司機自己走了——那我們一家三口可就折在這兒了。

我們下了車,跟著程巧珍往院子裏走。程巧珍住在一個農民院裏,石棉瓦的屋頂上麵壓著不少磚,不知道是不是沙塵暴的時候被刮跑了什麽東西。好像一共有四個房間,我們進去的時候才上午九點半,好幾個住客剛起床,都披著羽絨服,站在院子裏的水管前麵刷牙洗臉。

程巧珍的屋子裏唯一的家具是用磚頭架著幾塊長條木板拚的床。我媽看得直皺眉,問她:“你自己住?這大晚上的多不安全啊!旁邊住的都是誰,你認識他們嗎?”

程巧珍正蹲在地上從自己的大書包裏往外翻資料,聽到我媽關心的詢問,一抬頭,笑得特別甜。

“沒事兒,他們都是美術生,也是來參加藝考的,過幾天美院就開始報名了。我秋天就來了,來上課,都在這兒跟他們住了快兩個月了,大家都認識了。除了房東老太太特別摳門老斷電,沒什麽事兒。”

我媽走過去按了按床板,說:“這鋪得這麽薄,晚上睡覺多硌得慌。”

“硌得慌倒沒有,就是有時候沒睡在正中間,板子突然就翻起來了,大半夜的把我嚇一大跳。”

她像是說起什麽特好玩的事兒一樣,邊說邊笑。我媽和顏悅色地跟她聊天,我站在一邊像個二愣子一樣,打量著牆上糊的報紙,手足無措。

程巧珍把一摞厚厚的資料都交給我。

“這附近哪兒能複印嗎?”我問了一個自己都覺得傻缺的問題。

程巧珍倒沒笑話我:“你直接拿走吧,這個我就是輔助看看,沒啥用處了,扔了怪可惜的,也不知道對你有沒有用,隨口一說還害得你們大老遠送我回來……”

她一個人也能熱熱鬧鬧地說很久。

我媽神情特複雜,眼睛裏滿是疼惜和糾結。程巧珍送我們出來的時候,我媽忽然問她:“你考完試就回家了吧?那也就還有兩周多吧?”

“是。”

“你要是信得過叔叔阿姨,不如搬東西到我們住的附近吧,我們給你找家好一點兒的招待所或者快捷酒店吧,阿姨出錢。這荒郊野嶺的太不安全了,你出趟門還得坐那麽遠的車。”

我立刻高興起來,笑著看她:“是呀,住得離學校近點兒,也方便嘛。”

程巧珍很感動,可到底還是拒絕了。我媽勸了勸,也沒再勉強。我們互留了手機號,她就笑嘻嘻地招手目送我們上車。

上車後,我和我媽好長時間都沒有說話。車掉了個頭,土路很窄,司機開得很小心。窗外常常有驢車經過,驢子埋著頭,一邊啪啪啪地撒了一路驢糞蛋,一邊拉著一車蜂窩煤,疲倦地、慢慢地與我們的車擦身而過。

No.297

兩周很快就過去了。

幾場筆試有好有壞,我努力沒讓任何題留白,寫得都快嘔出來了,不由得佩服起文科生簡單同學來。

腦海中時常會浮現出程巧珍住的那個農民院,凹凸不平的牆麵,泛黃的報紙,素色大花的床褥,院子裏套著一段髒兮兮的橡膠管的水龍頭,以及接著橡膠管流出的水刷牙的一臉疲憊的美術生和他們的家長……

程巧珍有時會發來短信祝我考試順利,我也經常詢問她考試的情況。在離開北京之前,我給她發短信,說一定有一天會在電影院的大幕布上看見她的名字。

她回答說:“那是一定的。”

她說:“祝你早日找到自己的方向。”

奇怪,她怎麽知道我迷茫?

記得從程巧珍租住的小院回酒店的一路上,我媽坐在出租車後排攬著我的肩膀,一直在歎息。我以為自己早就過了因為看勵誌故事而熱血沸騰的幼稚年紀,卻在見到程巧珍的那一刻,明白了自己的成熟是多麽脆弱和矯情。

在北京的最後一個晚上,正好是我的生日。我爸媽帶我去了“老莫”吃飯。這家餐廳我在王朔的小說裏麵看到過,後來在家裏和齊阿姨一起看一部叫《血色浪漫》的電視劇,裏麵的年輕人也常常聚集在這裏,這裏是那個時代的身份和洋氣。

“咱們這是進人民大會堂了嗎?”我仰頭看著高高的穹頂,我爸被逗笑了。

他們允許我也喝了一點兒紅酒,卻不知道一年半以前自己的女兒就醉過了。就像他們不知道自己的女兒濫用了他們的信任,非要學理科,把自己逼到這個死角,來了一趟北京,害他們請這麽久的假,勞民傷財,卻很可能竹籃打水一場空。

這樣想來,我也有很多他們不了解的事情了。

我自嘲地笑笑。以前總覺得自己最可憐,然而這趟來北京,我學到了很多東西,雖然說不出來,但在心裏醞釀著,一些念頭像是要破土而出,隻是不知道會開出什麽樣的花。

我爸笑著說:“考不上也沒事兒,人生長著呢,能學到東西就好。”

我媽這個實用主義者破天荒地沒有反駁他。

也許麵對孩子,她也沒辦法現實起來了吧。